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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醉大运河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李硕儒  2024年04月25日15:23

古人讲“逐水草而居”,这不止是对游牧民族,在人类为生存而活的原初时期,人人如此。因为有水,才可浇灌耕耘,有水,才可养鱼捉虾,有水,才能延续生命。

当人类文明从物质升华到精神层面后,几乎人人通感,水能生诗,水能生韵,凡有水的地方,就灵性幽幽,令人驻足忘返。君不见,号称“欧洲之花”的巴黎虽然古韵绵绵,琼楼处处,但当你游遍凯旋门、卢浮宫、协和广场后,就不能不感到巨石的刚硬凝涩、楼宇的憋促高压,可一当走近塞纳河畔,看到那亮蓝的河水,听着它流淌的韵律,就会蓦然心旌摇荡,神飞接天,恍惚间,似乎瞥见了雨果、莫泊桑、斯汤达、巴尔扎克的身影,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诗韵情歌;在罗马也是,徜徉于千年古城中,你不能不被那旷远的古迹、辉煌的宫阙特别是梵蒂冈的宗教气息所震撼,可浏览日久,即会生出一种回返中世纪的迫促、消弥于教堂圣歌中的沉闷,可一当走上横贯古城的台伯河岸,迎着那水光激溅的波涛,擦身于两岸郁郁葱葱阅世有年的法国梧桐,你会隐隐听到盲眼诗人荷马正手捧《荷马史诗》,幽幽吟诵;年轻的纽约也一样,这座向以摩天大楼、纸醉金迷著称的新城时时被商业飓风刮得不知去向,可当看到那条滚滚汤汤、水流丰沛的哈德逊河穿流而过时,它的水光涛影即刻冲淡了纽约的喧噪浮华,给纽约城辟出了一块当地人引以为豪的艺术栖息地,哈德逊河瞬时成了一条承载着纽约梦的梦幻之河……

岁月如歌,踏着岁月行板,我曾走过很多地方,也或经年或多年住过很多地方,比之那些名城名河,常常遗憾于我最爱的北京为什么没有一条美丽的河流……

遗憾并未夺走我对它的爱,因为我的生命从来都是伴它而生、伴它而长,我离不开它的乡音、乡情、博大精深的文明和故都味道,我更喜欢它的四季风景——春天的和煦、秋天的萧瑟、夏季热得过瘾、冬季冷得熨帖的气候。常记年轻时在《人民日报》上夜班的日子,我们常常是凌晨四五点钟下夜班,逢到盛夏,下班后虽已一身疲累,几个同好一张罗,就跨上自行车,从当时报社所在的王府井大街直奔什刹海。驻外记者、从欧洲回来不久的胡思升体魄劲健,又有多年在西方养成的健身习惯,总是利索地做好一切准备后第一个扑入湖水,我的泳技不佳,惯常与大我一辈的著名漫画家方成为伍,他幽默又不嫌弃,总是笑笑说:让他们小伙子们当尖兵,咱们老伙子断后。我抑不住一笑呛了一口水,他立即游过来拍拍我的肩:对不住,让小老伙子偷吃偷喝了……我们接着游,不求快,只求舒服和锻炼。就这样,我们总是从南岸下水,游到靠近东北岸的岛上,坐息一会儿后方才返回,登岸时已经晨光初露。也不总是夜泳,更不止在什刹海,颐和园的昆明湖、玉渊潭、后海、劳动人民文化宫后面的御河……我们都去,都游过,多数时候我与方成结伴,他称我们是“老爷式”游泳健将,每次游泳都带给我们难忘的快慰和舒爽;冬天的什刹海又是一番风景:寒风凛冽,岸边老树枯枝摇曳,花叶在朔风中早已滚成团团荒草……入夜,当四面湖灯亮起,景象就大不同,只见夏日波光潋滟的湖水已经结成莹洁厚实的冰面,一群群青春健捷的男女脚踏冰鞋,或风驰电掣地掠过,或左旋右转、前移后滑地旋出各类花样……在冰场,我的惯常玩伴是不是同学又惯称同学的好友程连仲。他出自阔绰人家,爱玩,会玩,资质又好,音乐、摄影、游泳、滑冰,玩什么都要压我一头,滑跑刀,他跑三圈,我也跑不了两圈;滑花样,他左右旋转、起跳落冰样样玩得。一天雪后,他又邀我去什刹海滑冰,说雪后人少,冰滑,最可发挥。到冰场一看,果然如他所说,来者大多技艺不凡!越是强者如云,连仲越要大显身手,几圈过后,人们团团围拢,几乎成了他专场表演。得意中,他连连朝我招手,我自知不行,又想压压他的威风,灵机一动,于是喊道:他还会冰上探戈呢!

……冰上探戈?

……什么叫冰上探戈?

那个年代,北京的冰上运动尚不普遍,跳舞之风却十分风行,我于是胡编乱造,将舞场上的探戈安于滑冰场上。好奇者越不知什么叫“冰上探戈”越想看看,喊着:

来一个,来一个……

兴头正旺的连仲果然滑起探戈舞步,可刚滑几步,就摔倒冰上。冰上人起哄大笑:原来是“冰上躺个儿”啊!

哄罢,个个远远滑离。

听着众人的哄笑,连仲爬起身就朝我追打……

……无论是什刹海上的逗趣还是打闹,都给岁月添了那么多的花朵,给生命饮了那么多的琼浆……不能不追念的是,方成命佳,正好百岁而终,连仲后来命途多艰,尚未活过一甲子,就已离开人世……

检索记忆,无论春花秋月,旖旎晨昏,诗友唱和,北京带给我的种种快乐和醉情都离不开水:玉泉山、樱桃沟的清泉,前海、后海、积水潭、玉渊潭的潋滟波光,我于是用心搜检北京的水,经过翻书寻找,我不能不痛恨自己的学浅粗疏,原来北京竟富有永定河、潮白河等五大水系分流出的425条大小支流、41处湖泊、 88座水库!特别自京杭大运河浚输北京后,这条贯通华夏南北的大动脉竟将北京的河脉湖泊连贯成网,将这座六朝古都营造为一座名副其实的“水城”,以致马可波罗都以兴奋的笔墨在其游记中描述说:什刹海、后海、积水潭构成的大运河漕运终点已成了一座巨大码头,繁盛的积水潭舳舻蔽水,盛况空前。最热闹的景象集中在鼓楼附近的银锭桥、烟袋斜街一带,当时的文人雅士常常汇集于此把酒吟诗,食肆、勾栏人声鼎沸,元代最著名的大都杂剧大多演唱于此。随着他的叙述,我似乎瞥见王实甫、马致远、关汉卿们绰然走来,他们有人正坐于茶肆捻须品茗,有人正在戏园后台为伶人们辅演杂剧……大运河不光繁荣了华夏的社会经济军事政治,也成了汇集南北文明于北京的使者。

我恍然大悟:我那些夏日畅游、冬日旋冰、早春踏泉、晚秋吟诗的美好都来自于大运河的垂顾和恩赐,我不再为北京没有贯通全城的“塞纳河”“哈德逊河”而遗憾而生怨,我恍惚明白,由于自然和战乱的颠荡,流经古城的五大水系特别是大运河有的已隐于地下,有的已分流为细流湖泊,阴差阳错间是否也暗合了东、西方文化美学的蕴含:西方重显,东方重隐;西方美在直抒胸臆亮丽夺目,东方妙在低吟浅唱含蓄醇厚。更何况,随着现代化和现代文明的推进,京杭大运河的疏浚拓展已经日渐规模,滔滔滚滚的南水每年都沿河北上,流向北方流向北京,北京的河网湖泊已处处翻着大运河的浪、处处扬着大运河的波,如今,连同干涸多年的护城河也已在花树葱茏中波光粼粼……居住于护城河岸边的我,又一次借助大运河的恩赐,岁岁年年、晨昏四季饱享着它的水光天色,和由它滋润着的两岸风光,面对这天造地设般的福分,我不能不诗,一季一诗,诗颂四季:

早 春

(一)

一溪春水绿,燕啼黄莺歌。

柳润鹅黄浅,草幼也婆娑。

(二)

早春不误到京华,风清意暖送万家。

溪边拂柳新绿闹,满园烂漫玉兰花。

夏日观鸭

母鸭在前戏雏鸭,母子仙游亮芳华。

波光潋滟水草绿,母慈子孝馨水家。

白 露

芦花邈邈柳丝柔,秋水闲波波生忧。

莫道白露谦谦笑,西风过处无风流。

冬 至

长河夕照水生烟,亭台灯晚夜未还。

冬来老树枯如雕,骨朗气清待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