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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4期|杨红旗:后眼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4期 | 杨红旗  2024年04月30日08:31

杨红旗,云南临沧人,业余练习诗歌与小说,出版诗集《旗山帖》和《玫瑰的马车》。

早上,我刚从滨河牛杂面馆吃了早点出来,正往单位的方向走,就接到电教室主任程老师的电话,这时离上班还有十四分钟。他说:“你在哪?你就别过来单位了,在那等我,你跟我去个地方。”几分钟后,他驾着自己的车就来到。上了车,我问他去哪。他说:“去镇实验中学看一下,他们新搞了套设备。”“什么设备?”我问。“看过之后才清楚。”

因为已电话联系,学校信息办的钱老师已在办公楼下等我们。握过手,我们先去他的办公室喝了几口茶。钱老师问:“是亲自去教室转转,还是去监控室?我建议是在监控室看看就行,教室里的一切在监控室都看得清清楚楚。”主任问:“你说的‘一切’是指哪些?”钱老师说:“就是你想看到的所有东西,教室、实验室、研讨室、图书馆、广场、食堂、超市、运动场,以及教师学生的所有活动,课堂教学、课件演示、小组合作、师生互动,什么都有。当然,现在联网了,在电脑上、手机上也可以移动查看,只要安装相关软件,获得密码。当然,手机是方便,但屏幕小,画面效果会差一点,我们还是去监控室看大屏吧。”主任说:“好。”

我们就随钱老师到教学楼一楼最右边的监控室。从办公室出来,我在走廊上看了一眼校园,真是绿树成荫,花圃整齐,四下静寂,看不到一位走动的人。身边的一面墙上印着“我生要保持”,靠近楼梯的墙上印着“书香涧心”,颇感莫名其妙,分明是把“卫”“润”弄错了,没人去更正。如果有人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会回答:“世界上的很多问题,都没必要去弄清。”

监控室是一个很大的教室,宽敞而幽暗,正面摆着一溜桌子,桌子上放着电脑和书本,有两位女教师在值守。钱老师介绍说,一位是周老师,一位是赵老师。我看她们五十来岁吧,大约是因为身体原因不进课堂了,或者课时不足,以看监控来补。教室的一侧,放着一张茶桌,各类茶具齐全。两位女老师就给我们沏茶。

我正想看看电子大屏上是什么具体内容,手机振动起来,我走出房间,在一棵细叶榕下接听电话,是李荞。她说:“你在哪?”“什么事?”我问。一般情况,上班期间她是不会打电话的。“帮我改一份材料,关键里面还有几个图表,插入的数字无法保存。”“你自己整,我正忙着呢。”“你在哪里?我等着用,今天中午就得上交。”“我在镇实验中学搞调研。”“那好吧,忙你的。”

我走了进去,看到钱老师正指着一块屏幕对主任说:“这是智能的,你看,上面发现了情况,只需要在上面一点,放大,拉近,里面的情况清清楚楚。你看,第三排靠墙那个男生,没有在听课,低着头。拉近看更清楚,他闭着眼睛,半睁半闭吧,假装在听,其实没听,他的那只手没有在动,就放在桌子上,还握着一支笔。专心的同学都盯着黑板。这是他的名字,这里一点就出来了,人脸识别,黄勇。等会就可以反馈给班级和年级组。上面讲课的是吴楚老师,他的数学讲得好,但性格太温和,或者是太专注吧,没有注意到这位同学。你看这个课件,做得非常好,竟然是彩色的,讲的是‘直线的倾斜角和斜率’,图文搭配,简明扼要。”钱老师微笑着回过头去看程主任,接着说:“但是吴楚老师讲课太投入,没有注意到黄勇后面这位女生正在照镜子,听课不认真,刘海太长,没有用发卡别住。”他点了一下,跳出女生的名字,叫姚文娟。然后回头对周老师说:“周老师,把这个情况记录下来,要反馈给年级组和班主任,并在全校的群里通报。”

钱老师接着跟程主任说:“这位姚文娟,情况有些特殊,上次我值班才处理过她的事。她上课写小纸条,说什么‘你恨我恨到水沟里,可是我的眼睛里只看见天上的明月,不会在意水沟里的污泥杂草’,很像诗句,但没查到是写给谁的。她是个什么情况呢?她现在上高二,已经十七岁了,你想想,她爸爸却只有三十二岁,三十三岁吧。她爸爸十五六岁她就出世了,更不幸的是,她爸爸犯了罪,她才几岁,她爸爸就坐牢去了,她妈妈撇下她跑到外地打工,一去就不回,那么年轻,没领结婚证吧,把姚文娟丢给她奶奶。姚文娟是由她奶奶抚养长大的。你知道,隔代教育问题很大,老人家都溺爱孙子孙女,特别是她这种情况。现在,她爸爸倒是出狱了,不过也不管她,外地混生活去了。”他停下来,苦笑一下,转身说,“呃,周老师,全校通报就算了,暂时不要通报,先反馈给年级组和班主任。不过啊,反馈了也没什么用,他们不会处理。”然后又笑了笑,跟钱老师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这是处理过几次的事了,班主任肯定是做过工作的。只等着她自己觉醒吧。等不来,等不来能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再说吧。”他又点开另外一个班级的屏幕。

我想着李荞让我做的表格。表格就算了,她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是文字材料。材料材料,几乎是靠材料在运转了。管她呢,等一会儿再说。这是她的习惯,懒惰或者不自信,不愿意再深入想一想自己写下的文字得体与否,自己填好的表格能否过关,而是选择让别人“帮看一看”。

从屏幕上看,刚才那个姚文娟人是长得不错。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不可停留。这是不幸吧,这样不幸的孩子随处可见,只是我们没有机会走近他们,去深入了解一下。“她爸爸有个堂妹,对她很好,她就常常去找这个小嬢嬢玩。”这或许是一种幸运,可是对她的教育呢,关爱和理解,除了老师,大抵只能野生植物一般,追随雨水成长,被旷野之风吹开。

“摄像头的效果不错,清晰,”程主任指着一个男生的桌面说,“试卷上的字完全看得清,‘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发展,人类社会可能会面临人工智能超出人类控制的危险,所以我们有必要采取一定的措施来规范和引导人工智能的发展’,这是什么题?这种句子学生读有一定的难度。”“应该是语文的阅读题,现在有一种题型叫‘论述类文本阅读’,确实很难。当然啦,考大学就得难一点,选择人才嘛。这篇是科普类的吧,听着是,语文的多材料阅读涉及的范围很广。”

“你看一下,后面那位同学在干什么呢,我感觉他不是在听课。”“肯定不在听讲,看他的状态一眼就看得出来。他肯定是在写小说,上次我就查到他在读小说,他是陈骏飞。我看看他写的是什么。唉,竟然看不出来,不是摄像头不清晰,是他的字实在太乱了,几乎都看不清,都上高二了,居然还有这么烂的字,胡写乱画。这么说吧,主任,这种字在阅卷时扫描到电脑上效果非常差,几乎没有老师会认真看。”“那怎么给他分数呢?”主任问。“凭感觉吧,随便给。”钱老师嘿嘿一笑,“选择题由电脑自动判定,主观题由老师自己决定。说句实话,只能瞎给了,有些分数多一点少一点没那么重要,特别是写出这种字的学生。”“那就是盲批。”主任也一笑。

“没有办法呀,只能盲批了。”钱老师笑着说,“阅卷的时候任务很多,又赶时间,不可能在他这里停留过长。经历过你就知道,批卷时是很烦躁的,准确说是抓狂。说句实话,你就是再花时间,也是白费工夫,和盲批的结果差不多。”“有意思。那他写小说干什么?”“写着玩呗,打发时间。本来就不愿意学,被家长逼着送进学校,逃不出去,只好干些无聊的事来消费时间,那样上课就不那么难熬。开个玩笑,我都挺佩服他们,每天那么从早晨坐到深夜,十多个小时,不能讲话,不能睡觉,这样熬着是考验耐性和毅力的。”“确实如此,能这么坐着就很不容易。让我开会坐半个小时都难熬。”“家长逼着的。这里坐三年,放出去,已经长大,成年了,走什么路由自己负责。”“从小关着养的猪,到长大后放出去,路都不会走了,更找不着方向。”“没办法,管不了那么多,谁能为他的以后负责呢。”钱老师凄然一笑。

我仔细辨认屏幕上那孩子写的东西,确实很难看清,即使看出几个字,也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是不是写小说也无从判断。“不是写小说,如果是读小说呢?”程主任问道。“当然不被允许。”钱老师说,“在课堂上,除了老师讲授的内容,做其他任何事都是禁止的,更何况是读小说。我觉得这里头有个矛盾,学校一面提倡学生要多读书,要增加阅读量,但只要学生带课外书进来,常常是会被没收的。

“进入学校,确实没有时间,应付学习还忙不过来呢,各种听、说、读、写、背、默、练、考、测,已把他们搞得筋疲力尽,我想,他们是腾不出时间的。我们这里有个奇怪的原则,就是要把学生搞累,搞累了就好管,离开教室他们只有回宿舍睡觉,再没有精力去做各种烂事,所以说呀,违规违纪的事情就少了很多。”

“装着摄像头,他们自然就听话了。”程主任说。

“那可不一定,”钱老师说,“不管什么事,新鲜劲一过,都习以为常,一切都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当然,它的确有好处,比如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查看并找出证据;比如想对哪位老师的教学实况进行分析,也可找到相应的依据,这就是科技的便利。”

我感觉他说得很漠然,或许是长年在学校,对这一切见惯不怪,就那么回事,比如你走在街上,就很少会在意头顶上一排排的摄像头。而我自己却对科技产生一种畏惧感,比如出门住店,在未出发之前,常会想到进店后要用网上指教的方法检查一遍,防止坏人在隐蔽处偷拍。而事实上,住店时往往都忘记走这一步程序,倒下去睡觉或玩手机,直到办理退房手续离店后才蓦然想起,忘记详细检查房间的安全情况,那种不堪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愿我们是幸运的。肯定不会,因为偷拍我们没有任何价值,于是释然。但实际情况是,我出门也并非孤身前往,很多时候会有李荞偕同,换一个环境,难免会有新鲜感,情到浓时,或许会有一些超常规的动作。于是乎,我常常在退房返回之后才会想起,为什么不对酒店房间进行地毯式检查,揪出那些躲藏在暗处的坏种。然而,有两种情况存在:一是偷拍客人的毕竟是极少数,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二是被抓获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哪一种情况更接近真实呢,这无从知道,只能等着下一次住店,再对房间进行全面细致的检查。现在网店有售卖摄像头检查仪的,用起来非常方便,为何就没有买一个呢,应该买一个,马上,立刻,分分钟。可是我近段时间并不出门。

“很不好意思,像我们这种镇一级的学校,只要想检查,任何时候都可以揪出几个违规违纪的学生来。揪出来之后呢,当然不能开除,处分是肯定的,严肃纪律,才能保证质量。但你知道,我们的录取分数本来就低,有些同学初中时成绩就不好,连我们这种学校都考不上,考到边远的地方,再通过各种手段转到这里来。当然,学籍是不能转到,是借读。跑到这里来借读。上了高中,所学的知识一下子难起来,本来没什么基础,他连应付都应付不过来,那只能是混日子了。有些家长就告诉老师,孩子本来学习就不好,根本学不进去,就不要硬逼他了,即使什么都学不到,混个年纪也好,到高中毕业,他也就长大了,还能读个单招的院校。是这个道理么,主任?我就曾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一是孩子是动态的,他在成长,在变化,我们就必须拿出相应的对策,二是学校也是要质量的,不可能让学生进来以后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这就比如几条牛去犁地,犁不完是不可能让它去吃草打泥的,只有那些力气大动作快的牛先完成任务,可以先去草地上休息。”

程主任笑笑说:“还真是这样。现在学校管理的压力很大。”

“当然,话是这么说,事实却常常有出入,人毕竟不是牛,牛不听话只要用铁丝穿他的鼻孔它就臣服了,乖了,而人呢,只能靠说服。现在连体罚都不允许了。你看这个班。”钱老师点开高二年级其中一个班的大屏,“右上角的这个同学,”他把屏幕拉近了,“随时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三分钟都清醒不了,每天都迷迷糊糊,没有一门课程是他感兴趣的。他也是从外县的镇上转来借读的,教务主任表哥的儿子,他爹是个什么领导。不过,这么说吧,学校就是教育学生的地方,多一两个这样的后进生没事。哈哈。后进生不止他一个,不管他是怎么进来的,来了就是我们的学生,就得忍受,就得担待。”

“那他的科任老师可就遭殃了。”“那肯定,肯定是要遭一点喽,但没事,大家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什么样的学生没有教过。哈,说句实在话,优秀的学生可轮不到我们来教。”“那是肯定的,哪家不去争重点中学,就是这些电教设备,你们都是后配的,规则就是这样。现在算是不错,总算都装起来,刚才我看几个老师的演示,效果都不错,网络的速度还行。”

多年以前,李荞就有漫游全国的理想,看大海、湖泊、沙漠、雪山、草原、古镇、乡村、名城,吃各种美食,我自然也挺支持的。“再等等,我们买辆好一点的车,自驾出门。”这是我的态度。在食宿方面,我们的原则是简单随意,就不多的出行记录看,有住大酒店,也住便捷旅馆和招待所,遇上什么合适的就吃什么。出行要趁早,不要等以后时间和资金的彻底自由,我跟她说,人一旦上了年纪,激情就会逐渐消失,出行的意愿就会减少,行动能力自然会消退。不过,我非常不愿意自己的丑事被公之于众,哪怕只是陌生人看到,这是伴随出行必然会产生的焦虑,来自科技和不信任的焦虑。就比如放学后男女同学留在教室角落的拥抱和接吻,冲动的时候大脑就麻痹大意,忽略了那躲藏在摄像头背后的冷漠的眼睛。

“摄像头可以绞杀校园爱情。”程主任笑笑说。

“这也是常有的事,虽然我们查得严,但很难彻底避免,人性就摆在那儿,只要不做得过分,就做内部处理。如果影响太大,情节恶劣,负面影响太大,那就没法再留,必须勒令退学,转学。”钱老师说,“青春期的冲动是人之常情,但是自己也要承担冲动带来的后果。”

主任问:“你年轻时也搞校园恋爱吗?”钱老师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我只是单相思,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却不敢上去追,想给她写张纸条都壮不起胆。”“主要是因为学校管得严吗?”“不是。主要是穷。贫穷是恋爱最大的杀手。”“除了贫穷,对爱情伤害最大的其实是清醒。你发现没,恋爱结婚都要趁早,要趁着懵懵懂懂稀里糊涂的时候就把婚结了。等长大了,清醒了,考虑的东西多了,感情就不单纯了,要考虑工作情况、经济收入、家庭背景、对方父母的素养,物质化严重了,感情就被撇在一边,男女双方如同做生意,结婚就变得没意思了,无聊,结不结都不重要。”

“那学生时代的感情值不值得珍惜呢?”钱老师问道,“而事实是,每一个学校都在扼杀这种恋情,现在更是大张旗鼓地宣传,严禁早恋。”“这是必须的,校园不需要爱情,除了成绩,其他都不需要,等上了大学再说。”“一般情况,在课堂上传纸条的学生,都在经历感情萌动的煎熬。只要把屏幕翻检一遍,肯定能揪出几个典型。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干。”钱老师说完,回头往后面的周老师和赵老师看了一眼,发现两人都听得莫名其妙,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可是我感觉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想恋爱的兴奋,而是病怏怏的,有气无力。我的老师曾说,在高中这个年纪,应该是最活泼最有力量的,连老虎都打得死。”主任一脸疑惑,但我感觉他是故意这么问,这种问题的谜底已经揭晓,难道还需要人来重复着细致地阐述一遍。

不过钱老师是很有耐心的,他笑了笑,说:“毕竟情况不同了,那年头我们称为上个世纪,现在呢,新时代,高科技主宰一切节奏,读书学习也一样,讲究的是快节奏高密度,知识的量较以前翻几倍,你想想,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五分钟,和用课件演示五分钟,不能说是天壤之别,那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了。我的意思是说,学生的大脑不变的情况下,知识的吸收,知识信息的接收是以前的几倍几十倍,他能不累吗?就是老师也会累得在课堂上睡着了。当然,老师是不能睡的,他只能在教室上走动,或借故到走廊上吸几口新鲜空气。”

“你觉得这种高密度快节奏的教学方式效果怎么样?”主任看上去很真诚,但我觉得他有点天真,显出一副滑稽相来。

钱老师突然笑开了,说:“效果?效果?这谁知道呢?谁去管这些呢?老师的任务是按照相关部门和科室的要求,完成教学内容,做完训练题与检测题,写好教案,批完作业,备完课文,批好试卷,参加完所有考试。效果,怎么评价才好,去年一本上线分数比今年高三十分,这谁能评价,谁能说得准,瞎子走夜路,抹黑前进吧。所有的任务都是规定好的,按部就班地完成就是天职和使命。哈哈,不瞒你说,我都不知道我每天在干些什么。其实,干些什么都不重要,按规定路线走就好。”

“这我相信,事情既然这么运行,它一定有自己的道理。钱老师,我有个小小的疑问,既然老师和学生都这么累,为什么不让他们就地趴在桌子上睡一觉呢?以前我在学校,还有上学时,老师是可以自行决定让不让学生休息和睡觉的,现在肯定是不同了。”

“这就要说到摄像头的功劳了,谁要是被值班领导抓到,或者被值守的老师,就是周老师赵老师这样的值班老师上报,那就是教学事故。你是知道的,主任,教学事故是什么意思,比之如交通事故,交通事故搞不好是车毁人亡,再被往上一揪,问题就严重了,谁担得起?所以啊,老师学生一样,即使站着睡也不能趴下,坚持才是胜利,坚持到下课铃响,这一节就胜利了。再说,刚才讲到的密度问题,时间的充分利用便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一天上十五节课,他能不累吗?什么?你不相信十五节?要不,你和我一起值班一天,就知道个中的滋味和底细,明天就是我值班,你过来,我们是早上五节,白天四节,晚上五至六节,这就是高密度的一种,词语的内涵可以根据具体的语境加以丰富。众所周知,睡觉是没有前途的,被窝就是青春的坟墓,这是我们领导说的,一个人连瞌睡都不能克服,你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杰出成就,他能有什么光明的未来?”钱老师又笑笑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像周老师赵老师这样值守的老师,都是分给任务的,像抓特务一样,每节课必须揪出几个违纪的,上课不专心,假学习,伪学习,无效学习,装模作样的,瞌睡的,剪指甲的照镜子的,写纸条的,看课外书的,乱涂乱画的,或者其他不被允许的情况,否则,可能会被认定为履职不认真,上班敷衍了事,小则通报批评,大则诫勉谈话,要求写出整改方案,接受督查,考核,还要扣绩效。”

“科技是进步了,但人也会累得受不了。”主任叹息道,“装摄像头的初衷就是为了抓这些,抓老师学生的违规行为。”

“但是,结果是你想不到的,现在学生老师都不以为意了,只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哪管什么摄像头,这就如同治病吃药的抗药性,身体产生了耐药性,原先的剂量就不管用了,必须得加大剂量,或者换另一种药。说不定过几天又整出什么新花样来,现在的人聪明。在管人方面,手段和技术一直都是在更新的。”说完,相顾一笑。

这时,我听到外面响起了清脆的铃声,下课了,有学生挪动凳子的响动。程主任和钱老师当然也听到了。主任点了一下屏幕,屏幕放大,我看见上课的老师收拾好书本准备走出教室,有几个学生站起来往外走,其他学生都卧倒了,趴在桌子上睡觉。主任又点开另一个班,情况几乎完全相同。他问钱老师:“现在下课了,学生为什么不跑出去玩,都趴在桌子上睡觉?现在的学生太累了,睡眠严重不足。”

“睡眠当然不够。学生就没有睡够的时候。人生也一样,等睡够了,人也老了。”钱老师说,“实在说,并不严重,在保障充足睡眠时间方面,学校还是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将原先中午强化的半小时取消了,改为午休,将原先晚上下自习后的长明灯提前二十五分钟结束,不到十二点。这些措施都有一定的效果,从监测和统计的结果来看,上课瞌睡的人数大幅下降,违纪登记的人数已经很少了。有些学生就是不能给太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否则,他们会做出让你吃惊的事来。”

主任迟疑一下,说:“趴着睡觉也是养精蓄锐,现在的学生比我们那个年代更重视学习。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我们一下课就往外跑,谁会留在教室里呢,在操场里追追打打,踢足球,打篮球,跳绳,踢毽子,抓石子,跳皮筋,跳房子,有些班级老师给买了羽毛球乒乓球。现在的学生都不出去玩,一门心思钻研学习,难怪现在每年考上大学的人数都很多。”回忆使他愉快。

“不是这样,你误解了。”钱老师说,“情况是这样,不是学生不想出去玩,是学校不允许他们下楼,连在走廊站立和盘桓都不行。嘿,当然下去上来耽搁上课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从安全角度考虑,大家都跑下去会造成楼道拥挤,铃声一响又跑上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用三五分钟是进入不了学习状态的,楼道里一拥挤,保不定会造成什么事故,跌倒,踩踏,磕碰,都是可能的,所以不允许他们下去,干脆取消了课间活动。这可比不得我们那个时代,现在楼高人多。另外,考上大学的多是因为扩招了,我们那个时候名额就少。”

“不让下去,这太霸道了。”主任说,“这几年我不太了解学校内部的情况,肯定不止一家这么干。不下楼去,运动量肯定不够,戴眼镜的那么多,我以为都是看书学习给弄的,应该说,运动量不足要占大头。既然不下楼去,在走廊上走走也总是可以的,教室里坐了一节课,出去透透气、望望远方、活动活动总是好的。”

钱老师尴尬地一笑,说:“走廊上也不允许去。这你不知道,在走廊上活动比下楼去更危险,年轻人在一起,总是闲不住,追打、吵闹、推推搡搡,摔下去那还了得,我们总不能像有些学校那样,直接用钢筋条给封死了,做成个鸡笼。我估计领导是想这么干的,只是没干成,首先当然是没钱,其次是消防可能过不了关,至于压抑那还是其次。现在我们是窗子都不敢开了,每扇都安装了限位器。不让出去,只能让他们在教室活动,但教室里都摆满桌子,多数班级六十几,有的班级已上七十人了,怎么活动,不可能,那就趴着睡吧,反正走廊上是不能去,他们也累,除非要上卫生间。你们知道,有个词叫无缝对接,就是前后两节课的老师要彼此衔接,下一个来了,前一个才能走,而且走廊上随时有值班的老师在巡视,抓到违纪的,要通过劳动来惩罚,冲厕所擦地板,并计入本班的考核分数,一周比一回,分数低的班级得挂警示旗,黄牌警告,老师写整改方案,学生参加劳动,除冲厕所擦地板,还要打扫校园、除草、给食堂洗碗,每天放学推迟二十分钟,等别人先打完饭才能去,周末留下强化学习,不允许出校门,不能去见父母,不得回家,有老师安排学习任务,有督察的打考勤。嘿,反正,办法多的是。”

“确实如此,为了安全,什么办法都要用,安全大于天,我估计以后可能菜里不许有骨头,吃饭不能用筷子了,怕骨头卡到学生,怕学生咬到舌头。”程主任说。

“这谁能知道呢,时代在进步,管理也得跟上,现在社会对学校的要求越来越高,越来越严,老师不好当,领导更不好当。这你知道,许多学校找个校长都难,谁都不愿意当,做校长责任重大,好处太小。”

“这个我是理解的,你们也有教训,血的教训,谁也承担不起。”主任说。

“那个事情,真是一言难尽。”

“当时我虽然在局里,但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所有调查都是警方在做,同事间也不便谈论,所以,即使是我们系统内部的事,我也只听到只言片语,风里的传闻。”

值班的周老师和赵老师早就走出去了,钱老师看看没有别人,说道:“简单地说,就是,先是不想读了,后是不想活了,他就是这样。我没有参加调查组,所有细节也只是传说,更不便打听,姑妄听之吧。据说他出生前,家里已有两个姐姐,爸爸妈妈便躲在外面,把他生下来,有的说去了外省,有的说去了外国,有的说去了深山老林的亲戚家,总之是生下来了,偷偷摸摸地生下来,偷偷摸摸地养大,心头肉一样的儿子,心头肉一样地爱护,当珍珠宝贝来养,辗转在各地读书,幼儿园,小学,初中,具体在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最后,高中来到这里。记得那天是星期二,晚上,自习,教室里的老师和学生都听到梆的一声巨响,才有人跑出去看,并及时联系急救和报警。人当然是没有了,是到医院里才没的,调查的结果我们是没有看到,他的家人约了好多亲戚,就住到学校里来,赖着不走,警方也没有制止,僵持了一段时间,双方都做了一些妥协,签了协议,他们才走了。主任啊,学校也挺委屈的,我们有什么错。事情发生的前面几天,都没有批评、责骂和体罚的情况存在,坏就坏在这事发生的学校,坏在当晚上自习的老师允许他请假出去上卫生间,这是常规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多数老师都会允许学生请假出去,谁能清楚他的真实动机?我后来了解到一些情况,他父母也有很大的责任,应该是主要责任吧。他是前两天才被送进学校,第二天就给父母打了几次电话,说要回家去,就是回到村里去,他父母没有答应;后一天再打,还是不同意;后来再打,就没有理他。也许他们都正在忙着,也许是烦了,懒得理他。反正这个儿子,给他的父母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比如他把手机偷带进校园,被老师没收,平时是寄存在校外的商店里;骑同学家的摩托车肇事,父母去赔钱;骑电瓶车摔伤;把自己的手机当二手的卖掉,欺骗家人丢失了;穿走同学的衣服鞋子;半夜躲在卫生间抽烟;让人从围墙外递烟进来,等等。对于他的不幸,我只能表示痛心和惋惜,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钱老师说完,表情苦涩地笑一笑。

主任似乎也受到感染,心情凝重起来,问:“那后来呢?我们作为同一个系统,好像什么都不了解。”

“不要说你们,我们也不了解,领导不告诉教师,教师就不可能知道。”钱老师说,“这种事不在学校的权限范围内,由上级相关部门调查清楚后解决掉了。”

后面,主任对查看每班的监控情况就不那么上心了,潦草地结束了调研。我本来以为他会去电脑机房看看,再进教室现场演示一下设备运行状况,结果没有。“不去教室看看智慧黑板运行情况吗?”我小心地问他。“刚才已经看过,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他冷冷地回道。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起李荞让我帮忙改的材料和表格,心里特烦。唉,又将到小长假了,还没有和她商量具体到哪里去走走,不知今年的房价如何,最好还是提前在网上订好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