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王忆:老藤椅(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 | 王忆  2024年04月23日15:33

王忆,一九八九年出生,中共党员,全国三八红旗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市作协特聘作家,鲁迅文学院长三角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冬日焰火》《夏日秋千》,短篇小说集《不虚此行来看你》,诗集《拥抱月亮入睡》等多部文集。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诗刊》《钟山》《中国作家》等刊。曾获中国青年诗人奖、上海好童书奖、金陵文学奖等奖项。二〇二三年入选江苏省作家协会“文学苏军”新力量青年作家。

老藤椅(节选)

王 忆

自从去年秋天老舅半夜从床上翻了下去,我妈就不再同意外婆和他继续一起住。老舅瘫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不说话,外婆气鼓鼓地不理会我妈,这事一直从去年唠叨到了现在。一眨眼,三伏天,老舅套着大背心和大裤衩,依然瘫坐在藤椅上不说话,日光从上方的玻璃窗直射进来,热得老舅直迷瞪。

外婆佝偻着身子把一盘切好的西瓜端上茶几。我们一家三口、大舅和特特,一家子人真是难得这么聚一回,虽然人也不是特别齐,大舅妈可有一阵不露面了。

我妈先开了口,直奔主题说,妈,您别忙了,小成这事必须解决了。外婆照样不理会,反而伸手朝我和特特指了指说,菁菁特特,你俩吃瓜。知道你们俩小的最怕热,外婆特意提前冰镇了,快拿了吃。老舅大约是被晒迷糊了,一脑门儿一脑门儿地出汗,外婆熟练地把轮椅展开,推到藤椅前,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摊在掌心往老舅脑门儿上擦了几把。念叨说,瞧,你也怕热,屋里开着空调,你这还一头汗。起来,你回屋睡吧。眼看着外婆双臂架着老舅一只胳膊站了起来,我和特特立刻放下手里的瓜去帮忙,将老舅从藤椅上转个身坐上了轮椅。实话说,外婆扶老舅的时候,我都替她捏了把汗。幸亏老舅个头不高体形瘦小,要不然这么多年外婆自己怎么弄得动他一个大男人。外婆从房间出来时,老舅平躺在床上,嘴微微张开进入了熟睡。没一会儿又蹭掉了盖在身上的毛巾被。他是真怕热,年轻时是这样,如今还是。外婆撩了撩垂到眉间的头发,咣当一下将自己扔进了老舅的藤椅里。呼了一下鼻息说,今天都有空来干吗呀?大热天的,也不怕累着。我妈正打算挺直腰板说话,不料被我爸及时摁了下来。替她说,没什么大事,就因为天热,我们几个都不放心,过来看看你们。没等外婆抬头回应,我妈还是没忍住,直冲桥头说道,妈,您看刚才您扶小成坐轮椅都费力,我早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您就听我们的吧。

是听你们的,还是听你一个人的?外婆早就知道我妈主意大。你说的办法行不通,我跟小成过得挺好,你们都别瞎操心!外婆说完腾一下站了起来,轻晃着两条大约只有玻璃杯粗细、皱着波纹的胳膊走回了房间。我妈气急败坏,也只好冲大舅嚷嚷,大成,你怎么不吱声啊?来之前是不是说好的,你跟我一起劝妈,你怎么来了一句话没有?大舅看上去谁也不想得罪,沮丧着嘟囔一句,老太太倔着呢,你没听她刚刚回你行不通吗?这事,这事回头再说吧,我还有点事,先走……

我和特特,还有我爸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多说一句。的确,关于外婆和老舅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了的,我妈提出的办法,在外婆那儿不仅行不通,还压根说不通。就算是她说破大天来,外婆都不可能同意把老舅送进养老院。除非……没错!外婆说,除非有一天她闭眼了,见不着了,到那时老舅的生死她也就管不了了!外婆一直都以这样的“威胁”作为撒手锏对付我妈。我妈一开始还气急败坏地跟外婆正面较量,后来说多了也就像产生了免疫力似的,装作置之不理。真气急了,她也会放一句狠话,谁到最后都有闭眼的时候,真要到那时,您说还有人管吗?

老舅生病后的一切都由外婆全权掌管,外婆为了维护老舅,无论看谁都像“阶级敌人”。我和特特走在半道上,也讨论同样的问题。你说老叔都那样了,怎么还能活得这么久呢?我赶紧让特特打住,你当外婆面可千万不能说出这种话,信不信老太太发起威能“活剥”了你。特特极度不屑地嘁一声,来了一句,还真是狗养狗惯,猫养猫宠。我听出了特特语气里不太舒服的情绪,问他,你妈怎么没来?他显然不打算接我的话,扔下一句,车到了,我走了。

老舅脑血栓瘫痪那年,他才三十六岁。他不晓得自己得了高血压,这病外婆外公都有,但他们不知道这病会遗传,更没想到会最先遗传给小儿子。那天半夜,他喝了大酒,回家半道上摔了个跟头,就成了现在这样。老舅妈我是见过的,但这么多年印象始终不是特别深刻。因为她总是住在娘家不回来,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记忆中,老舅妈挺漂亮,每年春节她都会穿一套色彩明艳的呢子裙,高挑的身姿,踏着一双皮革高筒靴。外婆以前总说,老舅这辈子别的没什么好显摆的,只有这漂亮媳妇老是挂在嘴上显摆个不停。大舅和我妈把老舅从医院接回来后,就商量着以后该怎么办。我妈面部涨红,口口声声地骂着老舅妈该死。说这一切都是她造的孽,要不是她瞒着所有人把肚里六个月已经成形的孩子打掉,老舅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当初老舅妈不想生孩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就是她长住娘家的原因。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老舅妈的肚子突然有了动静。那会儿全家人欢欣鼓舞,老舅恨不能把老舅妈供起来。然而谁都没注意,老舅妈自从知道有了孩子就一直闷闷不乐。终于,好像也是在这样一个三伏天的下午,她毅然决然地把老舅的后半生全部打掉了。

特特是我表弟,去年中考失利,无奈之下上了中专院校,对此他满不在乎,反正对他而言只要是上学,有个地方去就可以了。大舅大舅妈从前是做钢铁生意发的家,不过好景不长,差不多是从十年前他们买了跃层房子以后,日子反而一天不如一天。后来他们又转型做了美容美发生意,这回不论是家庭还是生意的主导权都顺理成章落到了大舅妈手里。我妈说这也挺好,大舅压根儿就不是会做生意的人。自从大舅妈一心扑到美容美发生意上,特特的生活学习也开始了“独立自主”的开放模式。

大舅一度回归家庭,担起后勤保障,奈何他一不会做饭,二不会打扫,衣服揣进洗衣机里还要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大舅妈说请个阿姨回来,好歹忙一天回到家能有口热饭吃。大舅偏不,说才挣几个钱就瞎败什么家!想吃热饭还不容易,不就把米下锅,插电煮熟嘛。可是他插电前老是忘了放多少水,你说这饭怎么吃?大舅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连锁店眼瞅着开到了别的城市,愣是从一间小作坊做成了一家家沙龙店,这几年是越来越难见到她这位“女企业家”了。那天在外婆那儿,我本想开个玩笑,不承想一不小心秃噜出一句:大舅妈该不会像老舅妈当年似的人间蒸发了吧!这话一冒,只见大舅和特特齐刷刷两双眼睛瞪着我,吓得我赶紧闭嘴,这玩笑话好像说得是有点过。

老舅瘫痪的第二年,外公也因病离世了。从此外婆便独自带着老舅生活在老房子里,一转眼老舅都四十多了,外婆也成了佝偻的古稀老人。老舅每天活动范围只在床上到轮椅,再到玻璃窗下的藤椅上。这藤椅可有年头了,是外公和外婆结婚时贵重的家什。外公是篾匠,当年他花了五块一毛九分钱买了青藤条和竹子,用了一周的时间自己编了一对藤椅,这么些年过去了,另一只已被坐塌,这一只几经修补,仍然牢固,只是破了一个洞。外婆每次坐在这藤椅上都不舒心地叨叨,这老头编东西手是挺巧,可当初买房他怎么就买到二楼了呢?要是买在一楼多好,还带个院子,至少我这会儿就能推着小成去外边透透气。我妈毫不客气地说,在一楼您也不能推,他那么沉,回头推出门你俩都摔一跤,那还不彻底乱套了。外婆拿食指冲她,你可真是不盼着我俩好。

这回来外婆家吃饭,我妈早就和大舅商量好了,两人下定决心要同心协力。饭菜还没上桌,我妈就憋不住打算往厨房里冲,大舅一把拽住了她,使了眼色叫她少安毋躁。他把我妈拉到一边压低声说,既然想要把事办成,你老是这么横冲直撞可不行,说什么也要先把饭吃了,然后再……

我蹲在藤椅旁和老舅说着话,无心瞟了一眼他们窃窃私语的劲头,就知道这姐弟俩今天保准是憋了个大招。老舅瘫痪以后语言功能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障碍,这么多年不但丧失了自理能力,连话也说不了一句完整的。但是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哪怕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地往外蹦。

我问老舅,看见我们回来吃饭,你高兴不?他嘴角缓慢地咧开来冲我笑。我说,那你老实告诉我,我们没来的时候,外婆是不是偷偷给你吃好吃的了?我可瞧见你这回又比上次长胖了,跟我说说都吃什么了?他又咧了咧嘴对我笑,唇齿张了又张,结结巴巴说出,没没没……没有。都……都都……留留……留给……给你们……我扑哧一乐,又问,哦,那你最想我们谁来啊?只能选一个哦。他低了低头,望着我说,你你……你妈!老舅这话回的我有些纳闷,我以为他肯定会说是我,怎么结巴了半天竟最想我妈来。我没问为什么,因为问了,他也说不上来。就这会儿,我妈端着碗筷,坐到了老舅面前。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碗,打算喂老舅吃饭。我妈说,她来喂,嫌弃我小孩子家做事没轻没重的。我必然不能表现出任何夸张的表情,要不然真怕这顿饭又要吃不安生了。大舅扒拉几口饭,也冲老舅乐,像计划好了似的说,一会儿啊,吃了饭先歇会儿,然后我给小成洗洗澡。妈平时只能拿热毛巾给他擦擦,那哪有洗澡舒服啊。今天我刚好没事,一会儿我来弄。外婆端着碗,继续吃自己的饭。对于我妈和大舅的举动,似乎显得心无波澜,倒是老舅今天好像比以往都开心。

下午趁着家里人多,老舅有我们几个看护,外婆难得踏实躺床上睡了一个午觉。大舅今天显出格外卖力的样子,驮着老舅进了浴室。厚玻璃门里热水哗哗地往下灌,不一会儿沐浴液的气味从地缝中渗透出来。十几分钟过去,我妈拿着毛巾被在门外叩道,大成,好了没?时间长了,别把他闷着。大舅混合着淋浴冲刷声大声喊道,没事,好着呢!快好了。我看出我妈在转身刹那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犹豫,问道,你们今天真就只是来给老舅喂饭洗澡?她回过神当然听出我这话的意味,毫不吝啬地冲我翻了个白眼,呵斥,你小孩子家少瞎掺和大人的事。接着又摆出一副好心似的说,我们还不是替你外婆着想。浴室门一打开,大舅只给老舅穿了一条三角裤头,两个人好似从火炉里逃出来一样,门一开终于吸上口新鲜空气。我妈赶紧把轮椅推上前将老舅安顿好,我正要跟进房间帮忙,又一次被我妈喝令制止道,你一小姑娘跟进来瞎捣什么乱!

别说,望着我妈给老舅擦身子、穿衣服、吹头发,我居然开始有一丝羡慕上一辈的兄弟姊妹情。到底是亲姐弟,这种情感恐怕除了血缘以外很难再寻到了吧。大舅像刚打完一场“世界大战”般瘫坐在那把藤椅上,一口气给自己灌下半茶缸茶叶水,又招手对着我叫,菁菁,赶紧再给我倒一杯凉白开,渴死我了。哎呀妈呀,你外婆平常可太不容易了,这服侍小成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等我倒完水回来时,他还在念念有词,不能这么干,得听你妈的……

我问大舅,今天特特去哪儿了?前天我联系他,还说今天一块儿回来吃饭的。

大舅说,哪个知道他干吗去了,我也有两天没见着他人影了,估计跟同学跑哪儿玩去了。

我说,你们也不问问,他这成天见不到人,您不急啊?大舅无奈一乐,急也没用,孩子大了哪由得了大人。我想安慰几句,才发现大舅这心远比我想象的要大。他处之泰然大手一挥说,没事,他跟我保证了,出不了大事,顶多跟同学通宵打打游戏。缺钱了就找他妈要,失联不了。

特特在这个年纪得到的自由是一般人家孩子享受不到的。时间自由,空间自由,金钱自由。我无法确定大舅大舅妈对他的教育,是否真的适合他们这代“〇〇后”孩子,但可以确定的是,大舅这般乐观且自如的心态真是难得。时隔一个月后,再见到特特他竟自作主张把头发染成了墨绿色。我坠着下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他说,你这反应至于的吗?我故意问,你这头是在你们家店里做的?答案必然是很不屑的,我们家店那点手艺,我可瞧不上……说着他照照镜子自我评价道,也还好吧,我就染了个墨绿色的,不细瞧是不是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我也真是服了,就这么出挑的颜色还不特殊?这孩子怎么想的?不过也是,你们家产业本来就是这行里的翘楚,你弄成这样也没人能说得了什么。还算这孩子有点心,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哎哟我去……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你说要是回去吃饭,奶奶看到肯定要呲我一顿,她老人家可最不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了。我哼唧冷笑,别说你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连你爸我妈谁也回不去了。

那天我跟大舅聊天还没聊完,就听到房间传出嘤嘤啜泣声。我和大舅悄没声儿走到房门缝边刚看几眼,蓦地却被身后外婆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了一跳。干什么呢,躲开!外婆来势汹汹推开房门,二话没说就把我妈轰了出去。我妈很不服气继续冲外婆嚷嚷道,您这是干吗呀?我刚给他衣服穿好,头发吹好,您怎么翻脸不认人呢!外婆搂着老舅的头安抚着,红着脸狂怼我妈,我就料到你俩今天来又洗澡又喂饭的,没憋好屁。幸好我躺床上想想不对劲,怎么着,真打算趁我睡过去给我把人弄走啊?我妈被外婆骂得直跺脚,指着自己鼻子说,合着我俩做了这么多在您眼里都是驴肝肺。我们还没把他怎么样呢,您怎么防我们跟防贼似的。

其实实话说,要是没看到我妈和大舅之前做的,全凭老舅躲在外婆怀里涨红脸啜泣的可怜样,大概连我也会以为我妈必定对他实施了什么暴力。她气愤不已,只得揪着大舅下水,命令道,你倒是跟老太太说呀,这主意不都是你出的嘛!你能不能说句话?可是大舅每回到这关键时刻,只是干张嘴,一句也说不了。老舅埋头哭得鼻涕一个劲儿往外流,好似个被别人欺负了回家告状的孩子。那姐弟俩大眼瞪小眼干站着,外婆一气之下对这俩人下了逐客令,都赶紧给我走,以后没事别来,我这儿不欢迎你们这些个不速之客。说完老太太腾出一只手来,砰一下关上了房门。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妈始终觉得这事不能罢休,她打电话给大舅叫他一起回去。大舅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辞,我妈说你少找这种不靠谱的理由,你还出差视察店面,这些年你什么时候去过外地视察?我劝我妈,这事外婆想得肯定比你们清楚,她怎么舍得送老舅去那种地方。我妈死活不承认外婆“那种地方”的说法。那种地方,什么地方啊?是地狱啊?我还告诉你了,就你外婆认为的“那种地方”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就你老舅这样的状况就算能进,不但是花钱的事,还得托人托关系,我还得进去给人家说尽好话,你外婆她知道什么,我这么费劲还不是为她好!可我妈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可恶的好就叫作“为她好”。

仲夏的日光明晃晃落在老藤椅上,老舅垂头坐着不说话,他微微眯着眼好像整个世界就能这样静下去。外婆喜欢做一些烩饭,将一些饭菜汇合在一个锅里做成有滋有味的样子。大舅不去,我妈却大踏步地去了外婆家。正要进电梯,恰好碰上了从楼上下来的徐阿姨。她一见我妈忍不住似的溢出笑容招呼着,阿兰回来啦?好巧的嘞,我刚从你妈妈家里出来。我妈还挺纳闷,这个徐阿姨什么时候和外婆走得这么近了?出于礼貌,她也付出热情的假笑,是啊是啊,我刚回来,欢迎常来玩儿啊。徐阿姨一摆手理所当然地应道,那是肯定的嘞,我每次拆了快递收起纸盒就想着给你妈妈送过来的呀,这个你放心的咯。我妈一听这话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她等不及头脑反应,假笑的脸突然冷了下来。徐阿姨瞧着不对劲,眼神恍惚也不自知地表现出惊恐的样子,自顾自拍打着嘴唇,边走边低声嘟囔着,要死了要死了,说错话了!李阿婆交代我不要往外说的呀……等我妈上楼推开家门,果然看到了不想看到的景象。外婆看上去既胆怯又表现出了不能输的气势,怒斥我妈不该不打招呼就过来。我妈又气又笑道,难不成我回我妈家还要提前打招呼才能来?您自己看看这地儿,我再不来家里都要变成废品收购站了。合着您每回让我们回来前提前通知,是为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给我们制造生活美满的假象呢?您真当是预约我们回来看戏呢!

外婆此刻才有点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回怼我妈。见外婆难得不说话,我妈一撩刘海儿乘胜追击,坐上藤椅质问外婆。来,您好好跟我说说,家里收这么多废纸盒干吗?还让邻居往家送,您打算干什么呀?外婆只好实话实说,收了卖钱,贴补生活费。

这更令我妈感到匪夷所思,在她的概念里,外婆是不缺钱的,不可能为生活费发愁。往最坏里说,即便这么多年用光了外公留下来的积蓄,她自己还有一份退休金。不管怎么说,毕竟也是从机关单位体体面面退的休,怎么能沦落到靠卖废纸盒来贴补家用的地步!我妈想不通,她甚至怀疑外婆是拿退休金给老舅高价请了医生回来治疗。她继续怒斥外婆,我可告诉您,您别再犯傻,别还不死心想着给小成治病,把自个儿的养老金搭进去。您这么大年纪了,以后全靠这点钱活呢,我早就说过,早该把他送到养老院,大家才能都安生!

我妈越说越理直气壮,越说越觉得自己句句在理,但是她也说得忘了形。她忘了外婆最听不得的就是“养老院”这三个字。

外婆气得一拍桌子,就差连骂带打将她快年过半百的女儿扫地出门。她咬着牙撵在我妈后面骂,你个毒心的,怎么能这么狠?他可是你亲弟弟,你居然能下得了这么狠的心把他推到那种地方,他瘫痪也没瘫到你家里去。他妈我还喘气呢,要你在这儿多事,你做的是人做的事吗?给我出去,别来了!烈日当空,我妈暴走在近四十度的高温下,脸上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总之今天是大伤元气,心里酸楚的滋味一下子涌上心头:我不管了,我不想管啦,她把一把眼泪摔在地上。

可第二天,她又给大舅打了数十个电话,电话终于接通了,她在这头疯了似的发号施令,我不管你在天南海北,还是天上地下,下周一,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出现。你知道妈家被糟蹋成什么样了吗?后来我见到特特时,才知道大舅说去外地“视察”不是搪塞我妈的谎话。特特的墨绿色头发配了一件宽松版的水蓝色大T恤,看牌子应该不便宜。他比画出价格还是超出了我的认知。多少?四千!没开玩笑吧你,就这么件T恤衫你花了这么些钱?他狂妄地指着衣服上的Logo说,姐姐,看清楚,这是巴黎世家,这价格已经算是平民价了。我撇嘴竖起大拇指对他佩服道,有钱人,扒皮世家!他说反正是他妈花的钱,他要是不花说不定反而让他妈心有愧。何况这还算是他妈付给他的首笔“抚养费”。所以大舅之前到外地是跟大舅妈谈离婚去了。特特面对父母离婚这事反倒出乎预料地坦然,在他观念里这好像是早晚要发生的事。也对,三观不合,分工不明,阴阳颠倒,再加上长期分居……光这些就够让一个家庭越发不稳定。特特释怀地说,这样也挺好,本身相处不舒服的两个人,长期分居又日渐生疏。两个人吃一顿饭也说不了几句话,不如彻底放下对方,反正怎么活不是活,趁早叫停不是什么坏事。我不惊讶于大舅大舅妈莫名其妙破裂的婚姻,我惊愕的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小孩子,突如其来,变得如此沉着冷静。

如果说知女莫如母,那我妈对外婆的个性亦是了如指掌的。她知道假如外婆真的收纸盒卖钱,她就肯定不可能只满足于依靠别人送上门的那点存货。果然我妈周一下午前脚刚走到楼下门洞,就看见外婆拎着一个口袋出了门。我猜她原本只想跟在后面一探究竟,搞清楚老太太究竟怎么去收废品的,好让她逮个正着,以此借口胁迫外婆同意把老舅送进养老院。只不过也不晓得她那天怎么突发奇想,一个电话直接将合伙人召回,上个电梯的工夫她和大舅就预谋好趁老太太出门,赶紧把老舅先送走。午后两三点钟,老舅睡意正浓,外婆大概也只有趁着这点时间出去跑一趟。一进家门,我妈也不敢放肆动静,看着老舅侧身向里,她先轻手轻脚打开衣柜拿出两套换洗衣服,又去厨房找出了老舅吃饭用的餐具。她打算准备好了一切再轻声叫醒老舅,不想扯出塑料袋的动静把老舅弄醒了。老舅抬了抬胳膊,意思他想翻身。他一看见是我妈在床前,艰难地张嘴叫道,阿阿……阿兰。我妈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点了点头,说我看见妈出门了,你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吗?老舅迷糊着低头,然后看到了我妈替他收好的行李。我妈摸了摸老舅的头说,小成,你别怪我。你记得我那天跟你说的话吗?咱妈老了,我们也得替她考虑是不是?老舅仍旧低着头不说话。她将老舅扶上轮椅,把装着行李的塑料袋挂在轮椅手把上。她从后面俯下身对老舅说,你别怕,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好好照顾你的,别怕啊小成。老舅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我妈看了看时间又连忙打通了大舅电话,急不可耐地训道,你人呢?怎么还没到啊?赶紧的,老太太马上就回来了。临出门前,我妈不知为何下意识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一回俯下身子嘴唇微颤贴在老舅的耳边说,小成你别害怕,我们不是不要你了,以后有时间我再接你回来……

我妈推着老舅顺利下楼,见大舅还没到,她实在等不及了,赶紧叫了网约车。她看着手机上司机赶来的路程,又不断左右张望,既想等来大舅跟她一起去,又恐怕外婆先一步赶回来。她心神不定地念叨着,快了快了,车还有几百米到。这话像是说给老舅的,更像是说给她自己的。她伸长脖子望到了尾号887的网约车开过来,她急慌慌招手示意,眼神不禁稍稍往旁边一瞟,外婆沿着路边已经比网约车先到一步。她瞪眼看着老舅和我妈站在将近四十度的高温下,显然那种强烈的预感早已涌上心头。老太太使劲加快脚步跑到老舅身边,撂下刚收来的满口袋纸箱,趁我妈没反应过来,一把从她手里夺过轮椅。我妈说外婆几乎是拿要一口吃掉她的火辣辣的眼神瞪着她,当众破口大骂,质问她,你这个恶丫头,趁着我不在家想干什么啊?你要把人给我偷哪儿去?你个毒丫头,怎么能对一个这样的人下手,他碍着你了吗?你非得把他拖进“地狱”!

我妈被外婆骂得手足无措,怎么说也没用。她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对外婆摆手道,我不跟您多说了,反正怎么说都是我的错。不过我已经把人带出来了,这事今天我还就必须办成。您把人给我,快,松手,把人给我,快点松开……

你个丫头片子,你给我撒开,听见没!有我在一天,你休想把我儿子送进“地狱”!你快撒开,撒手啊……

老舅禁锢在轮椅里,被外婆和我妈推搡得摇摇晃晃,只能大把大把地掉眼泪。她们的吵声嚷声哭声越来越大,逐渐在小区内铺开来。等到大舅赶到时,老舅的轮椅已翻了车,我妈坐在地上疯狂呼喊着外婆。就在大舅下车的前一刻,外婆在失去理智的拉扯中晕了过去,她被抬上救护车接氧气时仍没有清醒的意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