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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4年第2期| 於可训:龟证
来源:《百花洲》2024年第2期 | 於可训  2024年04月23日09:02

毛伢那天把我从水缸底下取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水缸底下待了好几年。

几年前,毛伢的爹从镇子的下街头弄回来一口水缸,说今年的黄豆收成好,快过年了,要做桌豆腐给寺里的师父送过去。

水缸弄回来的时候,放在毛伢家的灶屋里,毛伢家的灶屋不大,就搭在正屋边上。灶屋里原本有一口日用的水缸,再加一口,就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可放,毛伢的爹站成骑马桩,扒着水缸沿,左扳过来,右扳过去,硬是放不平稳,就想找块石头垫一下,左看右看,一时又找不到石头,灶屋被毛伢的娘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块土坯都找不到。

毛伢的爹正急得抓耳挠腮,忽然发现毛伢走了进来,就叫毛伢到外面去捡块石头来。毛伢在外面野了半日,肚子饿了,正想回来找点吃的,见他爹又支使他去捡石头,心里老大不高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毛伢的爹见叫不动儿子,就想动粗,无奈手脚都被水缸占住了,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毛伢的爹忽然发现毛伢手里拿着个东西,黑乎乎的,像块石头,就换了个口气,和颜悦色地对儿子说,那就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吧。

毛伢见他爹要他手上的东西,老大不情愿,又拗不过他爹的眼神,只好上前一步,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毛伢的爹接过东西,看都不看,就往水缸底下塞,毛伢见状,大叫一声,乌龟,乌龟,我的乌龟。

毛伢的爹一点也不理会毛伢的叫唤,一边塞一边说,我晓得是乌龟,又不是么事珍珠宝贝,过几天我下田去跟你捉一只就是。

碰上这样的爹,毛伢也无可奈何,只好赌气跑出灶屋,找他娘说理去了。

我就这样成了毛伢家水缸底下的垫脚石。

这以后几年,毛伢家的这口水缸,也只在过年做豆腐时用一下,平时只放些麸皮谷糠之类的喂猪饲料,做豆腐时也不用挪动,只把冷浆热浆来回往缸里倒动。我在水缸底下,也就像打皮寒一样,一时冷一时热地跟着缸里的浆水变化。

自从有了这口水缸之后,毛伢的爹每年过年都要做一桌豆腐给寺里的师父送过去,后来寺里的师父自己动手做豆腐,不用毛伢的爹往寺里送了,这口水缸就成了毛伢家专用的饲料缸。

我当这口水缸垫脚石的这几年,毛伢家出了不少事。

起先是毛伢的娘失足落水死了,后来,毛伢家的猪娘又生了一头五爪猪,毛伢的爹觉得不吉利,怕克了毛伢这根独苗,成天到寺里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久而久之,就变得有点神神叨叨,总说自己前世造了孽,今生要来偿还。渐渐地,家里的几亩薄田也荒废了,原先爷俩还有个温饱,后来就一顿赶不上一顿了。

毛伢有个叔伯的婶娘,见毛伢的爹这样神神叨叨的,有一天,就对毛伢的爹说,五爪猪虽说是人变的,长着人的手脚,你不杀它,就没有罪过,你要是怕克了你家毛伢,我给它找个去处,保管它像人一样,活足阳寿。

毛伢的婶娘给这只五爪猪找的去处,就是毛伢的爹送豆腐给师父吃的那家寺院,毛伢的婶娘是后山人,她儿子就在后山的那家寺院出家。

毛伢的婶娘是个寡妇,毛伢的堂叔死的时候,他婶娘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出世,是怀了几个月没出怀,还是刚下种,还没来得及发芽,谁也不清楚,他婶娘自己说了也不算。周围的人都想有点故事,哪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去,风言风语就传开了。有的说,毛伢的婶娘过门后,毛伢的堂叔得了病,行不了房事,哪怀得了孩子;有的说,毛伢的婶娘出嫁前有个相好的,一定是那个相好的下的种。总之说什么的都有,都想往偷人养汉上靠。

只有毛伢的娘为他婶娘说话,说毛伢的婶娘跟他叔圆房,第二天早上,是她去收拾的新床,她亲眼看见床单上见了红,又说,毛伢的婶娘跟她就像亲姐妹,毛伢的婶娘身上那点事,她点点滴滴都知道,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无凭无据地嚼舌根,也不怕烂了舌头。

话虽是这么说,要是毛伢的婶娘生个浓眉大眼的小子或眉清目秀的女儿,倒也罢了,毛伢的堂叔长得俊俏,有什么种出什么苗,好种出好苗,自然没得话说。偏偏毛伢的婶娘生的孩子长相奇丑,头颅硕大,前额突出,衬着额头下的小鼻子小眼,就像屋檐底下挂着一串葱头大蒜一样。

这还不说,外加一生下来就哑,不哭也不笑,不叫也不闹,活生生的一堆鲜肉坨子,稳婆又拍又抖,见没有动静,就要往床头的尿桶里丢,毛伢的娘见了,赶紧接过来说,好歹是一条命,你不要我要。就把他抱回自家去喂养,直到满月,才送回毛伢的婶娘身边。

毛伢的婶娘一个寡妇人家,本来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生个儿子又这样奇怪,更感此生无望,几次动了轻生的念头,都被毛伢的娘劝下来了。毛伢的娘嫁过来,多年没有生育,也就把毛伢的婶娘生的这个儿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两个女人养着这么一个怪孩子,旁人想嚼舌根也不忍心说。

毛伢的娘给毛伢的婶娘生的这个儿子起名石砣,意思是说他像一个石头做的秤砣,看上去是实心的,放到秤上却能称得出轻重。

石砣长到十几岁还不会说话,但跟会说话的孩子相比,他什么也不少知道,有些事一点就通,比别的孩子领悟得还要快些。别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连连点头,还指指画画地说出他的看法,看他指画的人都觉得这孩子是乌龟吃萤火虫—心里亮。

有年夏天,外湖涨水,湖里的大鱼小鱼都跑到湖滩上来吃草,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趁机提着赶网到湖滩上围鱼,有条大鳡鱼冲出人群的包围,在湖滩上到处乱窜。围鱼的人就提着赶网,跟在鳡鱼掀起的波浪后面追赶,追了半天,这条鳡鱼的动静不见了,众人都很失望,提着赶网站成一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知道这条鳡鱼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在这时,人圈外突然起了一阵响动,跟着就听见有人大喊,哑巴,哑巴,哑巴赶到鳡鱼啦。

原来就在众人围追这条鳡鱼的时候,石砣一直站在人圈外面观察动静,见这条鳡鱼跑得不见影子了,就知道它已经跳出了包围圈,藏在外围的湖草里面。

有人看见就在众人呆望着的时候,石砣却提着赶网悄悄地朝他发现的目标走去,走近了以后,一手猛拍赶趟,一手急按赶网,就把这条鳡鱼稳稳当当地兜在网里了。

毛伢五六岁的时候,石砣已经十来岁了,这些故事都是我在毛伢家那口做豆腐的水缸底下听到的。没事的时候,村里人都喜欢在毛伢家的灶屋里说闲话,灶屋有水喝,点烟方便,还能顺手搞点零食吃,毛伢喜欢在人群里凑热闹,有时候,毛伢的娘听高兴了,也揪着毛伢的耳朵说,你要是有你石砣哥一半的灵醒就好了。

我就这样在水缸底下听着石砣的故事,直到他那年出家当和尚。

说起石砣出家当和尚,也是一段奇缘。

也是村里人在灶屋里说的,有一次,石砣跟别的孩子下湖弄鱼回来,走到半路上,碰见一个化缘的和尚。和尚不知在哪里化到了几个红苕,他用苕藤子系起来挂在腰上,这群孩子见了红苕,就上前去抢,抢来抢去,却怎么也抢不到手,和尚左躲右闪,不让这群孩子近身,只有石砣一个人站在旁边偷笑。和尚问他笑么事,石砣指指和尚腰上挂的红苕,又指指这群抢苕的孩子,依旧在笑,和尚便琢磨这孩子的意思,觉得他的意思是说,一群苕在抢一串苕,用这样的办法抢苕是抢不到的,就是抢到了,也还是个苕。

当下便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便向这群孩子打听这孩子的姓名,家住何处,缘何成了哑巴。等得知这孩子的身世和境况,更觉得这孩子是个异数,日后便格外关注,出门化缘的时候,弯也要弯到他家门口,口念佛号,以杖杵地,尽量弄出点响动来,好引起他家人的注意。

就这样过了好些日子,有一次,这和尚来村里化缘的时候,正碰上石砣跟他娘在菜园里摘葫芦,他娘手边没有吃食,便随手摘了一个青葫芦递给和尚,和尚正伸手去接,石砣却抢上一步,用一个舀水的葫芦瓢换下了他娘手中的青葫芦。他娘正要呵斥他无礼,和尚却欢天喜地地接过葫芦瓢,说,这个好,这个好。

后来村里人知道了这件事,便问和尚,为何不能吃的葫芦瓢反倒比能吃的青葫芦好?和尚笑笑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孩子是说,能吃的一次就吃完了,不能吃的却能久用,他用个能久用的东西换下个一次就吃完的东西,你说哪个好?问的人顿时大悟,觉得这未必是哑巴的意思,和尚到底是和尚,么事都能够说出个道道来。

再以后,石砣就跟着和尚出家了。

起先,和尚劝石砣的娘把石砣舍到寺里当和尚,石砣的娘还有些舍不得,说我儿哑是哑,好歹手脚齐全,也有些心窍,日后不靠他传宗接代,撑门立户,老了有个三病两痛,身边总还有个端茶倒水的人吧,舍出去了,到时候,我到哪里去找他。

和尚笑笑说,大嫂此言差矣,你儿子能侍候你三病两痛,不能保你无病无灾,你把他舍到寺里去侍候菩萨,把菩萨侍候好了,菩萨一高兴,保你儿子修成正果,又保你衣食丰足,无虑无忧,岂不更好。

石砣的娘就让石砣跟着和尚去了。

石砣跟和尚去了没多久,毛伢的爹送走了五爪猪,也落水死了,还是毛伢的娘失足落水的那口水塘。落水的地方,也是毛伢的娘从上面掉下去的那块跳板,这跳板原本是村人挑水洗菜用的,塘边水浅,搭块木板伸到离岸远一点的地方,水深了,挑水洗菜就不会搅起浑泥。

毛伢的娘落水是个冬天,跳板上有冰,洗菜的时候脚没踩稳,就掉下去淹死了,毛伢的爹从跳板上掉下去也是个冬天,不是洗菜,是来挑水的。

看见毛伢的爹落水的人后来说,毛伢的爹在弯腰舀水的时候,忽然在水里看见了毛伢的娘,就大叫一声,丢下水桶,扑通跳了下去。等看见的人来救的时候,就救不起来了。村里人后来说,是毛伢的娘在那边孤单,要毛伢的爹过去跟她做伴。

毛伢的爹死了以后,毛伢就成了孤儿,石砣的娘本想把他收养在身边做个伴,毛伢不愿,也吵着闹着要出家当和尚,说石砣哥和他家的五爪猪都在寺里,他要到那里去跟他们做伴。石砣的娘无可奈何,只得着人把他送去后山的寺里。

临出门的时候,毛伢忽然对送他的人说,他家灶屋的水缸底下,还压着一个小乌龟,他以前要取出来,他爹不让,这次他一定要取出来带到寺里去。

送他的人说,这都好几年了,压在水缸底下,不饿死怕也闭死了,取出来也没有用。

毛伢见送的人不肯帮忙,就自己动手去搬水缸,送的人无奈,只好帮他把水缸移开。

水缸一移,我眼前一亮,就伸出脑袋晃了一晃,毛伢见我还活着,一把把我从水缸底下抓起来,塞进他肩上背的包袱里,跟着送他的人欢天喜地地往后山去了。

那时候,后山的寺院很多,最大的是东山寺,东山寺的弘忍大和尚很有名,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修行问道,后山就建了很多寺院,像山上的树林。这些寺院有大有小,大的红墙绿瓦,很有气派;小的就几间茅屋,跟住家的一样,有的建在山腰,有的建在涧边,山深林密,坡高路险,怪石峥峥,泉水清清。

毛伢跟着送他的人一边走,一边玩,一点也没有出家的样子,倒像是清明节去踏青上坟。我在包袱缝里看着这满山的美景,也觉得好玩,难怪人家说天下的名山美景都让和尚占尽了,这话真是不假。

送他的人把我们带到一处寺院,这处寺院建在一个山洞口上,半边就着山洞,半边砌着土墙,像山里人家的猪圈牛棚一样。

出来迎接的,就是带石砣出家的那个和尚,和尚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我早知与施主有缘,今日缘到,欢喜不尽,寒寺清贫,施主且将就歇息。说着,就从送毛伢来的人手里接过行李,又让同出迎接的石砣把毛伢带进洞里。

毛伢见了石砣,十分高兴,拉着石砣的手又说又笑,又蹦又跳,石砣却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只把毛伢带到一个住处,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让毛伢把带来的行李安放下来,就转身出去了。

山洞里很暗,四壁潮腻腻的,头顶上还时不时有水珠滴落下来,没有桌椅板凳,也没有床铺,只在三面靠壁的地方,各有一个石台。石台上铺着些谷草,就是睡觉的地方,正面和一面侧壁的石台上,是和尚和石砣的睡处,毛伢就睡在石砣的对面,三个石台成品字形摆开,三个人也就睡成了一品睡佛。

修行的日子很枯燥,早上天不亮就得起来,石砣和毛伢起来的时候,和尚已在石台上打坐念经。两人脸也不敢洗,尿也不敢屙,胡乱把衣裳扯在身上,也跟着和尚打坐念经,直坐到肚子里打鼓,念得舌头冒烟,才去方便漱洗,准备用斋。

方便漱洗的地方都在洞外,洞外就是山泉,泉边就是菜地,菜地边有个猪圈,猪圈里有个茅厕,扎着篱笆,无人看见。

寺里的斋饭很简单,早饭是一碗细米粥就腌菜,外加一个蒸熟的芋头或红苕,有时也有糯米粑或高粱粑,细米是大户人家施舍的,大户人家吃米讲究,箩筛里漏下来的细米多,自己不吃就施舍给寺里。

腌菜是自制的,头年冬天,把收下来的芥菜晾蔫,用盐揉了,筑进坛子里密封,第二年取出来切碎了炒着吃,又香又下饭。

中午是一顿干饭,糙米或高粱米,下饭的还是腌芥菜,或者腐乳豆豉,偶尔也有一点竹笋豆芽或豆腐干子,那还要等到佛祖生日或过年过节才有得吃。

和尚守着过午不食的规矩,晚饭么事也没得吃的,就靠打坐念经压饿,虽说过午不食,睡前的打坐念经和饭前一样,一点也不能马虎。

毛伢在家里自由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等约束,早上好不容易被石砣拎着耳朵从被窝里扯出来,按在石台上打坐。打坐的时候,不是摸头,就是挪屁股,好像头顶上罩着纱网子,石台上长着羊毛刺一样。

坐了一会儿,不是挥手赶苍蝇拍蚊子,就是欠起身子去抓飞到洞里来的蜜蜂蝴蝶;要不,就把我从床头的罐子里摸出来,放在脚板心上,看着我在上面爬行。

和尚打坐讲究五心朝上,毛伢的年纪小,骨头嫩,没几天工夫,就练得两个脚板心都能翻过来朝上摆平。我在他的脚板上慢慢爬着,他时不时朝我吹口气,催我快爬,爬得他的脚板心痒了,就把我一脚踹到地上,又假装闭目念经。

和尚听到响声,不睁眼也不说话,继续半闭着眼睛在石台上坐着。石砣却从他坐的石台上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毛伢身边,忽然举起他手中握着的禅杖,朝毛伢的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又轻手轻脚走回去打坐。

禅杖头包着旧絮,像个棉球,打在头上不疼,毛伢吃了这一杖,只好收回心来打坐念经。

毛伢和石砣都没上过学,两个人都认不得书上的经文,就靠和尚口对口地传授,和尚念一句,他俩念一句,听没听明白,懂不懂意思,都不要紧,只要和尚听得到念就行。

和尚也没上过几天学,识不了几个字,他念的经文,也不是从经书上学到的,是从一个老和尚的口里听到的。

和尚原本是个砍柴的,有一天挑着一担柴下山,半路上钻到一个山洞里歇息,忽然听见有人在山洞深处说话,山洞很暗,摸近了一看,原来是个老和尚在对着山洞的石壁念经,他听了几句,觉得心有所动,便在旁边坐着不走。

老和尚念了一会儿经,忽然扭过头来,问他为何坐在这里不走。

他说,我喜欢听你念经。

老和尚问他,为何喜欢?

他说,不晓得为么事。

老和尚说,不晓得为么事喜欢,为何还要听?

他说,想听就听,管他为么事不为么事。

老和尚忽然问他,想不想出家当和尚?

他想都没想就说,想。

他便丢了扁担,跪下磕头,拜老和尚做了师父。

老和尚收下这个砍柴人之后,才知道他是个孤儿,从小父母双亡,靠吃百家饭长大,长大后就跟人放猪放牛,砍柴推磨,风餐露宿,鹑衣百结,原本就没尝过人世间的温暖。听老和尚念经,让他觉得浑身舒坦,像泡在温水里一样,用不着老和尚问,出家当和尚的心其实已经有了。

自此以后,这个年轻的砍柴人便跟着老和尚住在山洞里,一边侍候老和尚的饮食起居,一边陪伴老和尚修行。

山洞里不供菩萨像,不打钟敲磬、焚香点灯,老和尚也不看经书,每日里只是对着山洞的石壁打坐念经。念经的时候,老和尚也不刻意教他,多半是他做完了杂事以后,自己坐到旁边听老和尚念,日子久了,也听明白了几句经文,或没明白意思,却能学着老和尚的声音,唱念下来。

老和尚对他说,出家修行就像老牛吃草,吃的时候,来不及细嚼;咽下去以后,得空了才有工夫倒回来再嚼。人生要受百种苦,遭千般难,受苦受难的时候,来不及想,出家修行才能把受过的苦、遭过的难,回过头来倒嚼一遍。这时候你才能尝得出酸甜苦辣的滋味,你才晓得人生是么样回事。懂不懂书上的经文,都在其次,你只要一心念叨就行,念着念着,酸甜苦辣的滋味都念化了,你的本心也就清净了。

老和尚原本是后山一座名刹的得道高僧,只因与众人的道见不同,才一个人躲到这山洞里潜心修行。过了几年,老和尚见这个年轻人已有所悟,也到了剃度的年龄,就趁朝廷在常度之外,额外发放一批度牒的机会,为他申领了一张度牒,又邀了几位高僧大德,亲自为他削发剃度,还送了他一个法号—意得。

又过了几年,老和尚圆寂了,老和尚圆寂之后,意得就把这个山洞叫作意得寺,自己也便做了这个一个人的山寺的住持。

意得寺没有几多人晓得,晓得意得和尚的人也不多,意得有时候也出去化点斋米,那也是从施主手里取了便走,无人问他的宝刹法号,也不必自报家门。

意得不认得别的寺院的和尚,也不讲别的寺院的那些规矩,他没见过别的寺院做佛事,别的寺院做佛事也没人邀他。寺里缺吃少住,连游方的和尚也绕着走。

意得一天到晚在山洞外的一块山地里劳作,早中晚守着老和尚的习惯,对着山洞的石壁打坐,念着他从老和尚那里听来的几句经文。后来收了石砣和毛伢两个徒弟,在地里劳作的时候,就有两个帮手,打坐念经的时候,也有两个人陪着。

有一天早上打坐,意得看看石砣和毛伢,又指指石砣脚下的五爪猪和毛伢罐子里的我,说,我等五个活物,不管是人还是非人,是鱼鳖还是畜生,是胎生还是卵生,我师父说,众生平等,皆有佛性,成不成得了佛,证不证得了佛果,都在于各自的修行。说完,就闭上眼睛,叽叽咕咕地念经。

这是我进意得寺第一次听意得和尚说修行的事。

意得寺周围的山坳里住着十几户人家,都像意得寺这样依山而居,傍着沟沟洞洞、坡坡坎坎搭建几间草房,就是一户人家。意得寺是这些人家的近邻,意得和尚和石砣、毛伢,也就成了这些山里人的乡亲。

山里人都信佛,信佛不为别的,只为保家人平安,平日里也不上寺里烧香磕头,只在年节的时候,给先人辞年,才顺便带上些吃食到寺门前上供。

供品就摆在寺门前的一块条石上,有晒干的豆丝,蒸熟的糯米粑、高粱粑,也有竹笋干、豆腐干、腌芥菜、干豆角和腐乳豆豉之类的,都是些家常的素食,说是给菩萨上供,其实是给寺里的和尚布施,省得师父爬坡上坎,上门化缘。

意得是个心细的人,也懂得乡亲们这样做的心意,他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干货挂在寺门前的一个竹筐里,要水泡的糯米粑、高粱粑,找口水缸泡起来,腐乳豆豉就让它在山洞里继续发酵,山洞里湿气重,坏不了,有这些供品,加上园子里的出产,寺里一年的菜品副食都有了。

这年有一天,意得在收检这些供品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堆糯米粑有点特别,就从条石上捡起一块来,拿在手上仔细观看。只见这家的糯米粑虽然跟别家的一样,也是纯白的糯米做成,但白色的米粑中心,却嵌进一尊紫红色的观音像,观音像的头上,还有些长长短短的线条,像罩着半轮光圈,观音像和光圈用的都是高粱米粉,大约是做粑的人做粑时起意捏成的。

看到这里,意得心生感动,觉得这做粑的人不但心细,还有慧根,日后是可以修行成佛的,就问身边的毛伢,这是哪家供的。

毛伢这时正用一根树棍子逗我在地上爬行,见师父发问,就随口一答,说,哪家的,秋姑家的,除了秋姑,没人捏得了观音,秋姑会用黄泥巴捏观音像,她家里就供了一个观音。

意得就问毛伢,哪个秋姑?

毛伢说,就是黄泥洼的秋姑哇,还有哪个秋姑。

一说黄泥洼,意得忽然想起,意得寺上边的山坳里确有一个叫黄泥洼的水洼,水洼不大,像山下湾子里的一口水塘,水洼边确实有两间草房,住着一家人,单门独户,只是不知家主姓甚名谁,有几口人过日子。意得每次化缘从水洼边经过,总是有意避开这户人家,怕人家拿不出斋米来,让施主为难。

毛伢对这户人家却了如指掌,见师父还要细问,就把我从地上捡起来,托在手里,把秋姑家的事,对师父说了一遍。

毛伢说,秋姑的娘死得早,是她爹把她养大的,除了父女俩,家里没有别的人,秋姑的娘死后,父女俩守着这片水洼,就靠秋姑的爹在水洼边种些庄稼为生。

水洼又深又陡,周边没有浅滩,只能贴岸种些稻子,在高处山边有土的地方,种些高粱、玉米、红苕、洋芋。山里常发山洪,山洪一来,高处的高粱、玉米、红苕、洋芋被冲得七零八落,低处的稻子也淹过了脖颈。遇上好年景,好不容易收了一点粮食,也只够父女俩勉强度日。

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有心礼佛,意得在心生感动之外,又禁不住对这父女俩生了几分敬意,就对毛伢说,你好好把这窝猪儿喂着,长大了,卖几个钱,买点粮米去帮衬人家一下。

毛伢说,这窝猪儿真要卖出钱来,就该分一半给人家,要不是秋姑帮忙,只怕这只五爪猪早就死了。

意得说,你这是何意,不是叫你喂猪吗,你怎么去麻烦人家秋姑?

毛伢说,师父有所不知,山里放猪和我在家里放猪不一样,我在家里也放过猪,一早把猪赶到湖滩上,让它自己找食吃;晚上又赶回来,自己吃得饱饱的,不要人喂。可山里没有湖滩,找不到吃食,就靠人喂,春夏还有些猪吃的野菜,可以挖回来喂;到了秋冬,野菜枯了,就没得挖了,有野菜挖的时候,也不是所有的野菜猪都能吃,有的野菜猪吃了,不是中毒就是拉肚子。秋姑不带着我,我就不晓得哪些野菜猪能吃,哪些不能吃。没野菜挖的时候,秋姑就把她家切碎的红苕藤子分一些给我,让我拿回来喂猪,红苕藤子在她家平时当菜,没吃的时候,也当饭吃。要是猪儿卖了钱,那还不该分一半给人家。

意得连连点头说,应该,应该。

毛伢说,这窝猪儿出生的时候,还多亏了秋姑帮忙,猪下儿的时候,秋姑怕有晦气,冲了佛祖,叫我把猪赶到她家去,在她家里下。秋姑在她睡的床铺面前铺了一层草灰,草灰上又垫了一层谷草,临产的时候,让猪娘躺在谷草上,秋姑守在旁边,把伸出头脚的猪儿一个一个用火钳往外夹。有的猪儿在娘胎里横住了,秋姑还要伸手进去拉,一窝猪儿下了大半夜,等猪儿都落地了,趴在猪娘肚子上吃奶,秋姑满身草灰,满手血污,也歪在地上睡着了。

说起秋姑来,毛伢就像说自己的娘亲,点滴巨细,知热知冷。意得起先听得连连点头,而后便好像心有所动,望着毛伢,一声不吭,再后来便干脆闭上眼睛,双手合掌,叽叽咕咕地念经。

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石砣,见意得闭目念经,就轻轻地走过来,弯下腰,把我从毛伢手里拿起来,又轻轻地走到意得身边,把意得合着的手掌轻轻地掰开,把我轻轻地塞进意得的两个手掌之间,然后,也坐到意得旁边念经。

意得不止一次把我捧在手掌之间念经,毛伢把我带到寺里来的时候,意得问过我的来历,听说我在毛伢家的水缸底下待了好几年,觉得稀奇,当下便说,乌龟外能负重,内有忍劲,我等要能修得乌龟这样,离成佛也就不远了。

我听意得讲过抱物修行的故事,说他师父在念经的时候,就喜欢把一块白石捧在手掌中间。老和尚说,修行是内求心专,外得物性,抱石得石,抱珠得珠,抱玉得玉。石砣也听意得讲过这个故事,就让我做了意得念经时的抱物。

以后除了每日三朝,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意得就坐下念经,念经的时候,常常叫毛伢把我放到他手边,一边念一边用手指在我背上敲打,像敲木鱼一样,念急了的时候,干脆把我拿起来,放在两个手掌之间,像捧着一颗佛珠一样捧着我。

我在意得的两个手掌中间,一边听他念经,一边吸着他掌心的热气,有时候,好像还听得见他的心跳。意得念经的时间久了,我就像长在他的手掌心里一样。

意得念了一会儿经,就站起身来,捡起那堆糯米粑,一个挨着一个地在条石上摆成一排,然后又对着这一排观音在地上打坐,合掌念经,直到天黑,才起身离开。

这以后,意得就常向毛伢问起秋姑家的事,毛伢不是说秋姑帮他挖猪菜、喂猪儿,就是说秋姑帮他补衣裳、纳鞋底,还说,秋姑问寺里有什么缝补浆洗的事,她帮得上忙的,只管说。

意得本不好意思麻烦秋姑,奈何寺里就这三个男人,缝缝补补的事,有的还真拿不下来,没办法,有时候还是不得不央秋姑帮忙。秋姑每次都有求必应,像自家人一样,有秋姑帮忙拾掇,意得寺的三个男人出个门赶个集,穿的戴的比别的寺里的僧人都要体面一些。

转眼间大半年就过去了,秋姑接生的那窝猪儿也长大了,意得正想叫毛伢石砣赶到集上去卖了,好买些粮米给秋姑家送去。出门的那天早晨,却见寺门前的山沟里,一股洪水裹着枯枝败叶从上边的山坳里直冲下来,毛伢一看,就知道昨夜发了山洪,难怪炸雷响了一夜,山洞里听不到雨声,只听见炸雷像开山炮一样,差不多要把山洞劈开了。

意得和石砣也看见了洪水,意得正合掌念经,祈祷平安,毛伢却大叫一声说,不好。一把把我塞到意得手里,就冲出寺门,朝上面的山坳里跑去。

过了一会儿,毛伢回来了,满头是水,满身是泥,意得问是么回事。毛伢说,昨夜的山洪把秋姑家的茅屋冲了,洪水下来的时候,秋姑的爹正在屋顶上压石板,怕茅草被风刮走了,结果连人带屋都被冲到水洼里了。

意得问,秋姑呢?

毛伢说,秋姑当时不在屋里,在她家的苕窖里堵漏,躲过了山洪。

意得又问,秋姑现在何处?

毛伢说,正坐在洼边上哭,她爹已从水洼里捞上来了,帮忙的人正在张罗买棺材安葬,我怕师父着急,就赶回来了。

意得说,你回来得正好,快,快,快,快跟石砣把猪儿赶到集上去,不论贵贱,速速卖了,把卖猪的钱都送到秋姑那里,让她买副像样的棺材,把她爹好好安葬了。说罢,便坐在寺门口,合掌念经。

秋姑家的茅屋被洪水冲走以后,帮忙的人在旁边搭了一个茅棚,她爹的灵柩就停放在这个茅棚里面,秋姑满身孝服,在棺前守灵,意得带着石砣和毛伢,在灵前念经,三天三夜,衣不解带,粒米未进,口念干了,就喝口水润一下喉咙,困了,就在原地打个盹儿,三个人就像定在地上了一般。

念经的时候,意得把我紧紧地捧在两手之间,两个拇指顶着我的脑袋,憋得我都透不过气来。我听不清意得念的经文,只听得他口里念念有词,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不知道是经文,还是替秋姑今后的日子担心。

过后,意得又带着石砣和毛伢给秋姑的爹做七,从头七到七七,每逢七日,意得就备下香烛纸钱,师徒三人早早地来到水洼边坐下,合掌念经,超度亡灵。做七本来是家人的事,有钱人家才请和尚道士,秋姑请不起和尚道士,意得师徒是和尚,也是秋姑的家人。

七七这天,意得除了照常为秋姑的爹念经超度,晚上还在水洼里为秋姑的爹放了一场河灯。河灯是意得带着石砣和毛伢亲手做的,灯盏用的是水洼里刚长开的荷叶,灯芯是用旧棉纱蘸上一点野蜂蜡,超度水中的亡灵要见绿。山里的土话把绿叫露,露出水面来就有救。

这天晚上有风,风从山上的树林子里吹过来,水面上一浪一浪的,推着河灯向对岸漂去。河灯的光忽明忽暗,忽隐忽现,把水面照成了一锅黄浆。

河灯漂的时候,意得师徒一直坐在水边念经,秋姑在棚子里守着她爹的灵牌。后来,河灯熄了,毛伢和石砣也到棚子里歇着了,意得一个人捧着我,还在水洼边念经。

夜半时分,月亮升起来了,凉气也从水洼里升到岸上,秋姑悄悄地走到意得身边,把她爹的一件旧布褂子轻轻地披到意得肩上。闭着眼睛念经的意得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秋姑,想起身站立,又站不起来,秋姑正要伸手去拉,意得的两手一松,我便从他的手掌心里掉了下来。

送走了秋姑的爹,回到寺里,意得的魂好像还留在水洼边,还在水洼边坐着念经。

往日里打坐念经,石砣和毛伢都听不清意得念的经文,就算听清了,也不懂经文是么意思,只跟着喊几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就了了一日的功课。

从秋姑家回来以后,意得念的经文,石砣和毛伢都听得分明,有时是念叨秋姑家的房子被水冲了,到哪里去住;有时是念叨秋姑家的庄稼没得收成,靠么事吃饭;有时又念叨秋姑一个人住在山里,遇到野兽么办;这些年山下闹兵,山里来了很多乱兵和跑反的,又怕秋姑遇着了歹人。

石砣像意得一样细心,听师父这样念叨,知道师父是为秋姑担心,有一天,就拉上毛伢,跑到秋姑那里去,指指画画地说要帮秋姑盖房子。

秋姑知道是意得师徒的一片好心,本不想再麻烦人家,见他们来了,又不好推却这个人情,只好让石砣和毛伢帮忙把她家的苕窖拾掇出来,暂且安身。她家的苕窖本来是就着山洞挖成的,门口打个围子,就可以住人。

石砣怕秋姑一个人住着孤单,又指指画画地让毛伢留下给秋姑做伴,自己回寺里去陪师父,于是毛伢就带着我在秋姑家的苕窖里住下了。

白日里,秋姑带着毛伢到山边挖地,到洼边开田,石砣有时候也过来帮忙,不久便在水洼边开起了一垄秧田。在山坡上整出了一块平地,到了栽秧下种的季节,石砣又过来帮忙把育好的秧苗栽下去,把剪好的红苕藤和切成块的洋芋种插进地里,就等着老天爷赏口饭吃了。

这年年成好,收了一季庄稼,秋姑有地方住,有饭吃了,她爹留下的日子又过起来了。

毛伢跟着秋姑,比寺里的日子过得好些,秋姑有时候也让毛伢请石砣过来吃饭,意得不方便过来,秋姑就让毛伢和石砣带些吃食过去,寺里有些缝缝补补的事,做不来的,还是秋姑出手,日子久了,这僧俗两处人家,你帮我衬的,渐渐地过成了一家人。

秋姑的生活有了着落,意得就不用操心,念经的时候,也不再念叨秋姑的事了,毛伢时不时回寺里看望师父,也说些秋姑这边的日常,意得听了都很欢喜。有一次,毛伢说,有个说媒的上门来跟秋姑说亲,秋姑不肯,说她要跟她爹守孝,一辈子不嫁人。意得听了后没有作声,只合起手掌来叽叽咕咕地念经。

山里的天,断黑得早,天黑了以后,秋姑和毛伢闲来无事,就坐在松油灯下说些闲话解闷。秋姑跟毛伢讲山里和水洼的四季景色、各种见闻,说,春天,满山的野花开了,香得人鼻孔发痒;夏天,水洼里的荷叶绿了,绿得人眼睛发晕;秋天,树上的叶子落了,房顶上像铺了一床棉絮;冬天,水洼里的水结冰了,像屋门口摆着一面大镜子。

秋姑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像弹棉花一样,不停地在动,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像装了机关,也跟着在动,松油灯的光照在她脸上,随着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不停地晃动,像天上的星星在闪。

秋姑也跟毛伢讲些山上有狼,水洼里闹鬼的故事。秋姑说,狼的眼睛是绿的,鬼的眼睛是红的。遇见狼要学鬼叫,喔喔喔;遇见鬼要学狼叫,嗷嗷嗷。狼怕鬼,鬼怕狼,一叫,就都跑了。

秋姑说,鬼她没遇到过几回,狼却经常碰到,每年冬天,山里都有狼出来找吃的,门前屋后,都有狼在打转。

秋姑说,有天晚上,我出门倒水,刚把门打开,就看见两点绿光像灯笼一样在闪,我赶紧把门一关,躲在门后,吓得喔喔乱叫,我爹闻声赶来,开门一看,狼却不见了,我问我爹是么回事,我爹说,你学鬼叫,把狼吓跑了,从此我就晓得狼怕鬼叫。

秋姑胆大,讲这些故事一点都不害怕,毛伢却紧紧抓住我,吓得浑身打战,毛伢小时候在家里也听他爹讲过鬼的故事,一听就吓得往他娘身后躲。秋姑见毛伢害怕,就坐到毛伢身边,揽过毛伢的头说,莫怕,莫怕,有我在,莫怕。毛伢靠在秋姑身上,就像靠在他娘怀里一样。

毛伢在寺里很少出门,除了放猪,就是念经,没什么好玩的事讲给秋姑听,秋姑就要他讲讲他们师徒三人的事。毛伢就把他们师徒三人的经历讲给她听,见他们师徒三人都是孤儿,秋姑就说,你们师徒三个像我一样,都是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才出家,出家的人心都善,我要是男人,也跟你们去出家修行。

毛伢说,是呀,我师父心善,我师兄心也善,你不晓得,你家遭了难之后,我师兄急得嗷嗷乱叫,我师父天天坐着念经,念经也不念别的,就念菩萨保佑,给秋姑个住处;菩萨保佑,给秋姑口饭吃;菩萨保佑,莫叫野兽进屋;菩萨保佑,莫叫歹人上门。

毛伢一边说,一边学着他师父念经的样子,嘴唇紧闭,眉头紧锁,像吞咽一大口苦水。秋姑看着毛伢学的怪样子,眼泪汪汪的,想笑笑不起来,想哭又哭不出声。

哭笑过了,秋姑又向毛伢问了许多他师父的事,从饮食起居到脾气习性,都问个遍,毛伢都一一跟她说了,末了,秋姑要毛伢下次回寺里去,留心把师父和石砣的鞋子量个尺寸,她要跟他们做双袜子。

毛伢说,我也要,你也要帮我做。

秋姑用手指一点毛伢的鼻子说,你脚上穿的不就是我做的吗,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没跟你做吗?

毛伢就笑,说,是,是,是,还是秋姑最疼我。

这年冬天,山里进了一队乱兵,到处抢东西,到处杀人,意得怕秋姑和毛伢遇到乱兵,就叫石砣去把秋姑接到寺里来住,世道不太平,意得也顾不了别人的闲话,讲不了男女授受不亲。再说,山里的寺院也有僧尼同修的,秋姑一个人在寺边搭个棚子单住,就算收个俗家女子来做居士,也无不可。

把秋姑接到寺里来之后,有一天念过晚经,意得突然跟石砣和毛伢讲起了一个俗家女子的故事。

意得说,从前山下有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名字里也有一个秋字,名唤秋菊,秋菊是这户人家的粗使丫头,在厨下干些洗洗涮涮之类的杂活。这家有个舂米的长工,是个孤儿,常在厨下出进,跟秋菊相熟,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秋菊见他是个孤儿,常跟他做些缝缝补补、浆浆洗洗的事,有时也从厨下拿些东西给他吃,遇到过年过节,舂米的后生也到厨下帮忙扫地刷碗,两个人相约过年后就成亲,成亲后还在这户人家帮佣。

这家主人见这两个年轻人相好,也乐意成全,还说他们的亲事,他要帮忙操办。

只是天不遂人愿,这年藩王作乱,叛军抢了这户人家的财物,糟蹋了这户人家的女眷,秋菊也未能幸免,还和几个丫鬟一起被掳去了叛军的军营。舂米的后生有幸逃脱,就暗中盯住一个纵兵作恶的叛军头目,趁这个叛军头目有天晚上喝得烂醉,歪倒在酒家门口,就从暗中出来,用一个舂米的石碓,结果了他的性命,事后逃入后山,再也没有回去。

听完师父的故事,石砣和毛伢都目瞪口呆,毛伢还要问秋菊和那后生后来么样了,见石砣对他直眨眼睛,就转过身去,拉开被窝,倒下睡觉。

秋姑住进寺里以后,果然招来不少闲话。有一次,意得在集上碰到他认得的一个施主,说起这事,那施主说,佛家救苦救难,积德行善,人人都懂,只是秋姑在寺里这样一住,往后还有谁敢上门提亲,岂不是要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意得想想也是,等风声稍缓,就让石砣和毛伢把秋姑送了回去,依旧让毛伢留下跟秋姑做伴,只是叮嘱他们多加小心,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快回来报信。

山里的乱兵越闹越凶,附近已有几处人家遭劫,也有良家女子受辱的传闻,石砣来看秋姑和毛伢的时候,说师父生怕秋姑这边出事,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地里的活也没心思干,就知道求菩萨保佑,在石台上打坐念经。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意得怕秋姑这边出事,秋姑这边果然就出了事。

这天上午,秋姑在水洼里摘了一篮子莲蓬,叫毛伢送到寺里去,让他师父和石砣尝尝鲜,毛伢提着篮子就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刚翻过山坳,毛伢就碰上了几个衣衫不整,扛着长枪,提着板刀的乱兵。这几个乱兵见毛伢提着一篮子莲蓬,其中的一个就上来抢过毛伢手中的篮子说,嗬哟,莲蓬,新鲜莲蓬,老子们可真是有口福哇,刚尝过一个小娘们的鲜,又有新鲜莲蓬吃,真是福分不浅哪。一边说,一边把篮子里的莲蓬分给同行的几个乱兵,然后又一挥手说,你们几个去那边,我到前面的山坳里去转转,说不定还能撞上点好运。

见那个乱兵往前面山坳里去了,毛伢不敢上前阻拦,就趁他们不备,撒腿往山下飞奔,想回到寺里去搬救兵。

意得听毛伢这般一说,知道大事不好,当即操起一根葱担,就往山坳里跑,石砣和毛伢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等意得师徒三人赶到秋姑住的窖屋,就见那个乱兵骂骂咧咧地从窖屋里出来,手上还提着垮了半边的裤子,窖屋里隐隐约约地传出秋姑的哭声。

正在这时,我看见意得突然横过手中的葱担,对准那个从窖屋里出来的乱兵,像过年杀猪一样,用葱担头朝那个乱兵的胸口直刺过去,那乱兵没有防备,当即就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刺倒了乱兵,意得就和石砣毛伢到窖屋里去看看秋姑,只见秋姑披头散发,衣衫零乱,两手抱胸,窝在屋角里,像筛糠一样浑身打战,肩膀上有几处漏肉的地方,还在流血,下身的衣服已扯得稀烂,连双腿都盖不住。

意得让石砣和毛伢照顾好秋姑,自己从窖屋里走出来,看了一眼倒在门口的乱兵,丢下葱担,扯起那人的双腿,把他拖到水洼边上,扑通一声推进水洼里,又从地上捡起葱担,也不等石砣毛伢出来,就一个人回寺里去了。

秋姑遇到乱兵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周围的乡邻都说,幸亏意得师徒搭救,要是那几个乱兵转回来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搞不好真要闹出人命来,只是秋姑遭这一劫,叫她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那日意得回寺之后,石砣和毛伢等秋姑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帮她烧了一锅热水,让她梳洗一下,整好衣衫,就把她接回寺里,让她在寺里住下。

秋姑住进寺里之后,意得每日进山采些草药,帮秋姑疗伤,意得从前跟着老和尚,常进山采药,懂得几种外敷内服的药草,意得把药草采回来之后,捣成碎茸,供秋姑敷用,又煎些汤药,让秋姑服下,这样调理了半个多月,秋姑的伤痛就渐渐好了。

秋姑伤好之后,意得留她在寺里暂住些时日,帮忙烧火弄饭,做些缝补洗涮之类的杂活,一日三朝,也让秋姑跟着他们师徒三人一起打坐念经。秋姑不晓得么样念经,意得让她跟着坐坐,听他们师徒念诵,就为她求个心安。

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有一天,秋姑忽然对意得说,她要搬回去住,意得问是何故,秋姑却闭口不答,意得问急了,秋姑就当着意得的面哭了起来,意得不明缘故,又不便强求,只好让石砣和毛伢送秋姑回家。

秋姑回家之后,意得还是不明白到底是么回事情,还以为是石砣和毛伢哪里得罪了秋姑,就问毛伢。毛伢说,没有哇,秋姑跟我们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师父是秋姑的哥,石砣和我是秋姑的弟,比一家人还亲。

意得就呵斥毛伢说,胡说,乱了辈分,你和石砣充其量只能算秋姑的侄儿,你们要做了秋姑的弟,岂不与师父同辈?

毛伢就笑,说,师父说得对,我和石砣只能做侄儿,师父跟秋姑才是一辈人。

石砣见师父和毛伢在说秋姑的事,也走过来听,听完了后,就对意得比比画画,那意思是说,秋姑最近吃不下饭,常常呕吐,有一次还到洞后去取坛子里的腌菜吃,不晓得是么事缘故。

意得见石砣比画,顿时恍然大悟,当下就叫毛伢去把坛子里的腌菜都取出来,给秋姑送去,还叮嘱毛伢不要转回,就留在秋姑家跟秋姑做伴,顺便照顾秋姑。

日子久了,秋姑的肚子渐渐出怀,一天大似一天,意得听毛伢回来一说,急得在寺里团团打转,一个出家人,遇上这种事,想帮忙,又无从下手,除了不停地念经,求菩萨保佑,什么事也做不了。

终于等到临盆的日子,意得请了个女施主去给秋姑接生,那女施主知道秋姑肚子里的孩子的来历,临去前,问意得说,求师父发个话,这个孽种要也是不要?

意得说,阿弥陀佛,好歹是一条性命,当然是要。

那施主说,要了也是野种一个,我看不如不要,就在尿桶里捂死算了,省得秋姑日后不好做人。

意得赶紧打掌说,莫,莫,莫,施主切莫动这个心思,佛家以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施主发菩萨善心,把这个孽障接到这个世界上来,让他自去了结这段孽缘。

那女施主只好摇摇头叹口气往秋姑那边去了。

秋姑的孩子生得很不顺利,那女施主一探胎位就知道是横生,费了好大气力,在秋姑的肚子上又是揉又是推,好不容易把胎位扳正,出来的时候又有一只脚卡在里面,女施主只好把伸出来的一只脚推进去,又揉了一阵,两只脚才一齐伸了出来,从中饭后直到点灯时分,孩子才生了下来。听到孩子哇地哭了一声,女施主一屁股坐到地上,口里骂了一句,真是个孽障,喘了口气,又从地上爬起来,剪断了脐带,用布擦了一把,见是一个一头黑发、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女施主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一边把带着血污的孩子递到秋姑手里,一边说,真是个冤家呀。

女施主接生的时候,毛伢在窖屋门外帮忙烧水,窖屋里的动静,毛伢在窖屋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女施主在秋姑的肚子上使劲,毛伢就在我身上使劲,我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头和尾巴被他的手指顶进身子里,都快憋出尿来了,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毛伢的手一松,我也咚的一声掉到地上了。

意得听说秋姑生了个女孩,欢喜不尽,当下又坐在寺门口,对着后山念经,念完了经,又叫石砣送些化来的碎银子过去,让秋姑买些吃的。佛门不沾荤腥,只能让秋姑自己料理。

转眼间,孩子就做了满月,秋姑让毛伢请意得赐个名字,意得想了一下,对毛伢说,就叫水月吧,人生本如镜花水月,从虚空中来,到虚空中去,秋姑这个孩子,也是水洼中的月亮,这孩子日后要是有缘,成了意得寺的俗家弟子,水月还可以做个法名。

水月长到一岁的时候,那年冬天,后山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填满了山坳,封住了山林,也断了进山出山的大路小径。秋姑家窖屋的门差不多被大雪堵住了,水洼上结了厚厚的冰,田里地里没事可干,秋姑只好和毛伢在窖屋里逗水月解闷。

但凡大雪封山时节,山里的野兽都要出来找食,小兽靠偷,大兽靠抢,遇到饿急了的狼,连活人都敢咬。

这些日子,秋姑和毛伢白天黑夜都听到狼叫,往日里听到狼叫,秋姑一学鬼叫,狼真的就跑了,这几日不论秋姑在屋里怎么学鬼叫,围在窖屋周围的狼群依然在外面嗷呜嗷呜叫个不停,秋姑没办法,只好跟毛伢一起,把桌子水缸都推到门后,用木杠把门顶死。

这天天气放晴,路冻硬了,踩得住人,毛伢跟秋姑说要去寺里拿些吃的,就提了根打狗棍,翻过山坳往寺里去了。

一路上,毛伢时不时听见林子里有狼叫声,有时还看到林子深处,有点点绿光在闪,毛伢怕狼群围了上来,就一边喊着佛号,一边用棍子敲打路面,给自己壮胆。

到了寺里,意得听毛伢说了秋姑窖屋外和路上的狼群,也很着急,意得对毛伢说,狼的鼻子比狗的鼻子还灵,十里八里之外就能闻到奶香,大约秋姑给水月喂奶,让狼闻到了,就从四面八方跑来,围住窖屋,想伺机叼走吃奶的婴儿,你和秋姑要格外小心。

叮嘱过了毛伢,意得又转身对石砣说,你带上吃食,跟毛伢一起去,我随后就来,狼这畜生没耐性,看这架势,等不及了怕是要冲进去硬抢,你们先去,我带上葱担就来。

石砣和毛伢就带上吃食往山坳那边去了。

刚进山坳,毛伢就发现不妙,雪地上满是野兽的脚印,都是朝秋姑的窖屋去的。石砣也知道大事不好,拉着毛伢高一脚低一脚,连滚带爬地往秋姑的窖屋那边跑。

好不容易跑到窖屋门口,毛伢和石砣却发现窖屋的门是敞开的,门口的篱笆围子被踩得稀烂,野兽的脚印把雪地搅成了一团烂酱。两人冲进窖屋一看,秋姑不在屋里,摇窝里也没有水月,毛伢当即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石砣也急得嗷嗷乱叫,一边叫一边把毛伢从地上硬扯起来,又指指门外,意思是到外边去看看。

这时候,意得也提着葱担赶到了,见到只有他俩从窖屋里出来,不用进屋,就明白了大半,立即跟毛伢和石砣说,快,快,快跟我走,秋姑一定是追狼群去了,门口没有血迹,看样子,头狼还没有咬伤孩子,头狼不咬猎物,狼群是不会去头狼口里抢食的,走,快点追上去还来得及。三人就顺着脚印朝山上追去。

追到半山,果然看见了秋姑,秋姑披头散发,正在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意得问秋姑是么回事。秋姑说,她到水洼去提水烧饭,冰还未砸开,就听见窖屋那边狼群乱叫,等她丢下水桶,跑到窖屋,就见有只狼口里叼着包被里的水月,朝山上冲去,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狼,她来不及拿棍子,就这样空手追上来了。

意得叫石砣和毛伢陪着秋姑,自己提着葱担,朝狼群逃走的方向追了上去,追到山顶,意得忽然发现前面有个断崖,适才还听得见吼叫的狼群都不见了,那只叼着水月的头狼也不见了踪影。

意得正在四处搜寻,秋姑和石砣毛伢都赶了上来,三人跑近断崖,朝下一看,却见包着水月的包被挂在断崖半腰的一根树枝上,隐隐约约地还听得见孩子的哭声。

意得说,一定是那畜生跑急了,到断崖边刹不住脚,摔下去了,孩子的包被却被树枝挂住了;要不就是那畜生刹脚的时候,刹得太急,包被从他口里摔出去,落到了树枝上,总之这孩子的命大。

当下便在山上扯了一些青藤,扭成一根长索,意得把长索的一头系到毛伢腰上,另外一头系到断崖边的一棵大树上,自己把住长索,让毛伢下到断崖边上,扒着断崖的石壁,一点一点慢慢地把毛伢放到断崖半腰。到了挂住水月包被的那根树枝旁边,毛伢一手抓住包被,一手攀着断崖的石壁,意得又慢慢地把他拉了上来。

见水月在包被里完好无事,秋姑意得和石砣毛伢都松了一口气,下山之后,意得便叫石砣送秋姑和水月回窖屋,顺便帮秋姑把窖屋收拾一下,自己和毛伢在窖屋后再守候些时,防止狼群卷土重来。

入夜时分,窖屋的灯亮了,窖屋顶上的烟囱也冒出了青烟,大约是秋姑和石砣收拾好了,开始烧火弄饭,意得和毛伢也在雪地里捡了些枯枝,打着火镰,烧起了一堆篝火。狼怕火,有这堆火,可保秋姑母女今夜的安宁。

意得和毛伢坐在火堆边上,望着窖屋的灯光和炊烟,都对着窖屋在雪地上盘腿打坐,念起经来。毛伢把我从荷包里取出来,从身边捡起一根小树枝,一边在我背上轻轻地敲打,一边喊着佛号,求菩萨保佑。过了一会儿,意得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把我从毛伢手边取过去,捂在掌心,像往日那样捧着我念经,只是越念越快,越念越急,好像脑子里有个什么念头搅得他心神不宁,想让它安静下来,却又安静不了。

念了一会儿,意得突然停下不念了,对着窖屋,像自言自语,又像跟身边的毛伢说话,我若是走出这一步,就心无挂碍,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无有恐怖,我也就清净了。

毛伢听不懂师父说些什么,正望着师父的样子出神,意得突然问他道,你说是也不是?

毛伢听师父突然一问,不知如何回答,就说,我不晓得师父说的么事,也不晓得是也不是,我只晓得跟着师父。师父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师父走一步,我也走一步。

意得看着毛伢,摇摇头说,我的个傻徒弟呀,你哪里晓得师父走出这一步有多难。

数年后,山外来了一个年老的妇人,向住在黄泥洼的一对中年夫妇打听去意得寺的路怎么走。那对中年夫妇带着一个小女孩,正坐在屋门口剥莲蓬,门边有一群猪儿趴在猪娘肚子上吃奶,不远处有个少年在水洼边放牛。

那男的用手往前边一指,说,前面有一个山包,翻过去,下到半山,有一条沟,顺沟走不多远就是。

说完,又坐下剥手里的莲蓬。

这老妇人看看男子,点头道谢,正要离开,忽然又转过身来,对那男子说,请问大哥,你我可曾相识?

男子道,不曾。

老妇人道,大哥可认得一位叫意得的师父?

男子道,认得,原是意得寺的住持。

停了片刻,又道,世间已无意得其人,意得寺也不叫意得寺了。

老妇人道,那宝刹现改何名?

男子道,意得寺已改名石砣寺,如今的住持法号石砣。

老妇人哦了一声,瞟了一眼门边喂奶的猪娘,又望了一眼水洼边放牛的少年,就转身走了。

【於可训,男,1947年生,湖北黄梅人。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於可训文集》(10卷),中篇小说集《才女夏娲》,短篇小说集《乡野传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