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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4年第4期|黎晗:秋香楼外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4期 | 黎晗  2024年04月24日08:17

黎晗,福建莆田人,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散文作品近百万字,散见于《十月》《作家》《中国作家》《福建文学》等刊,入选多种选刊选本。获十月文学奖、福建省百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小说集《朱红与深蓝》、散文集《流水围庄》等。

秋香楼

下午去方晓老家九峰顶坑兜了一圈,看了几幢老房子。最壮观的独体老建筑,方晓说是当年莆田建筑面积最大的,名为秋香楼。古人的心思,真是温柔。其实也不古,就是民国。想起几年前,好友发达,购置了一栋别墅,请我起个名。想了半天,出“仙林美庐”以应。主人仙游林氏,太太姓卢,不用解释,满心欢喜请书家题字做匾去了。如此可见,我也是俗人一个,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俗。俗而求雅,俗而取巧,已是恶俗。

后来在方晓家老房子门前院落里坐到了天黑。方晓原来在市艺校任教,讲传统莆仙戏知识,工资少。他是真爱莆仙戏,对戏剧传统的唱腔、科介等表演艺术,有着坚定而近乎孤勇的虔敬。于是苦熬,终于熬不住,年前辞了这份教职,去一家研学机构做活动策划,经常带队户外扑腾,整个人晒成了一段黑炭。好在敦实,看起来有一种脱离了苦厄的健朗。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他的家庭,父亲早逝,没有兄弟姐妹,母亲一心敬奉妈祖,已经在九峰村和隔壁村里募捐修了两座妈祖庙……说起来自然让人唏嘘,然而方晓好像并无什么怨言。莆仙戏和妈祖,是此地传统最为厚重的部分,我好像也找不出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来劝解他。

这是庚寅年正月初一,传统纪年里的第一天,我真心希望方晓在新的公司能够过得好一点,工资高一点,按月发放,不要拖欠。另外,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他在新的一年能够邂逅一位“秋香”,毕竟老方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毕竟他年纪也不小了。我是俗,但这样说应该不算恶俗。

华南派

吴重庆教授建群组队,跟随郑振满教授一起去黄石体验文化人类学范畴的“田野调查”。吴教授是近年才认识的乡贤,几年前读过他的成名大作《孙村的路》。这本书是以他的莆田老家孙村为研究对象的,课题涉及通婚圈、俗例之变、灵力兴衰、同乡同业等,贴地入微,以小见大,宽广活泼。当时心里就想,这个文化人类学教授好可爱,要想办法认识他。然而问莆田文友,却没有一个知道。后来记不清楚是李文雅还是卓晋萍的朋友介绍,才认识了吴教授。以后吴教授返乡,经常就是四人局。后来又结识了在中国社科院做研究员的郑少雄博士,这样就变成了五人局,感觉一下子离文化人类学就近了。

郑振满教授是国内历史人类学“华南学派”开宗立派的大教授。何谓“华南学派”?好像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从学术界的发言里归纳,大概就是注重民间文献,注重田野调查,从普通人的经验事实出发,重新理解和解释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之前写文化散文系列《锦绣堆》,没少读他的著作,《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福建宗教碑铭汇编》一类,算是下过功夫学习的。郑教授是仙游枫亭人,和莆田一样,正月初二,也是依旧例,不走亲也不访友[嘉靖四十一年(1562)除夕倭祸,莆田人离家避乱。年后正月初二,亲友互访探查存亡情况,此后,这个日子成为独特的“探亡日”]。于是大家几部车,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跟着郑教授去他曾经徒步访问过的莆田南洋平原“走村看庙”。沙堤、金山、遮浪,这个里那个甲;祠堂、社、坛,各种各样的庙;碑刻、布告、造像,蛛丝马迹的人神印记。吴教授精准设问,郑教授精辟解析,这田野里的课堂着实生动。

晚上带两位教授去笏石“国勇卤面”吃饭,郑教授吃得高兴,问:为什么这家饭店这么好吃?我答:因为有锅汽。关于地方美食、个人写作,我一直在学习郑老师的“华南派”。吴教授接着问:你是怎么发现这样的小饭馆的?我答:这是我的孙村我的路。众人闻之大乐。

洋池

晚上去妻子的老家洋池观看闹元宵。莆田的元宵一村一俗,都二月初五了,兴化平原还有不少村庄在击鼓传锣、鸣炮宴客。不知是何缘故,可能是因为田里沟里的水依然刺骨冰冷,农事上啥活都干不了,闲着也是闲着,那就继续把菩萨抬出来逗乐逗乐吧。现在的民俗专家说这是娱神,也是娱人,应该就是这么个逻辑。洋池有“洋”,这个“洋”跟普通话里“比海更大的水域”的含义不一样,在兴化平原,“洋”的意思是指水田。以前,莆田海边的人称平原上的人家为“洋面上的人”,羡慕的是他们有水田可耕作,有白花花的大米吃。洋池有洋,有池,更有河流,妻子家屋后原来就是一条小河。妻子善水,四十来岁还拿到市运会游泳百米第四,这特殊的本领,跟屋后那条河流息息相关。刚结婚那阵子,我也在洋池老屋里住过,夜里似乎并未领略到“临水”“枕流”的自然之美。白天搬一张小凳子在客厅坐着,门外就是那小河,倒是有了某种逝者如斯夫的“夫味”。这个地方叫“洋池”,字面上再合适不过,然而村里人用本地话叫的却是另一个名字,翻译成普通话,就是“羊咩角”。这就奇怪了,平原上其实很少养羊的,但是羊儿咩咩叫的角落,跟这地方似乎也蛮契合的。问老岳父,他也说不清楚,古人都这么叫,就一直这么叫下来吧。

前几年修高铁,洋池被削掉了大半。洋池的洋没了,池没了,河流也没了,岳父家在离老家一公里的地方分得两套安置房。安置房怎么能让他们养老?我算是有些先见之明,力主把安置房卖掉,进城在离我们一公里的地方买房,重新给他们安了家。

虽然进了城,但是老岳父老岳母的心还在羊咩角。村里嫁娶寿庆、菩萨佛诞等活动,一直都是他们雀跃奔赴的聚会。进城五六年,老岳母一直还管着村里水费的账目,后来眼神不好,脱离了这项事务,有关土地承包的一份什么档案,却还被她依依不舍地保管着。这次元宵,看着隔壁村热闹起来,羊咩角的老人们不甘寂寞,秘密策划,互相鼓动,终于也轰轰烈烈搞了起来。

洋池闹元宵,说起来还真的有些特别。福首宴客、行傩巡境之外,洋池的“铃鼓唱”显得特别有古意。铃鼓是一种周边带铃铛的小皮鼓,村民左手举鼓在半空,右手拍打鼓心,单脚跺地,双臂伸缩,四拍二的鼓点里,顺带出清晰而脆亮的铃声,听起来又稚气又坚定。嘭亮嘭亮嘭亮亮,嘭亮嘭亮嘭亮亮,夹杂以含混的某种歌谣或经句,就这么一直匀速敲击着、吟诵着。鼓手或歌手,他们是同一群人,按乡村规约都是男性。他们的手劲越发有力,歌声渐次高亢,表情如痴如醉。此时,傩身显现,人神难分,元宵之“闹”真正开启……我问岳父歌手唱的是什么内容,岳父说,就是祖先流传下来的一些话,至于是歌谣还是经句,他也说不清楚。“要不要我去抄一份给你?”“不要啦,就让那神秘感继续神秘着吧。”我本来是想告诉岳父,其实每次在洋池听“铃鼓唱”,我总是有一种灵魂要出窍的感觉,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要是我真的这样说了,不出一刻钟,整个洋池的人都会知道我的这个秘密。欢闹而忘我的时刻,什么好玩的事都会被拿出来分享的。

回来后,我跟妻子说,终于理解了元宵对农村的重要性。要是没了那些民俗活动,羊咩角真的就要变成铁路高架桥下羊儿咩咩叫的一个荒芜角落了。

“及 间”

去萝苜田旧街区找阿政喝茶。阿政做“及间”,找老房子,签下租约,把一个老集体竹器社改造成茶空间;请老木匠制作家具,养花,种树;树种在屋子里,活了,树枝上挂一个鸟笼,笼子里的八哥听得懂人说话了……这个过程花了有一年时间。等到收拾停当,人却经常不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来,却要在那里坐上一整天,午饭、晚饭都在“及间”吃。我问他,你到底是要在这里做什么呢?卖茶卖酒都没这么卖的。阿政就笑,我把这个空间叫作“及间”,就是在“极简”的基础上再简,所以,无所谓,什么都不卖也行,反正房租便宜。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在“及间”的基础上再简,简到叫“乃日”“乂门”“人口”,岂不更绝?阿政就笑,那太怪了。我继续逗他,你还怕怪?十六岁出江湖,单打独斗开服装店,四十岁不到,商业城买楼做批发。好好的生意不做,把店铺甩给老婆,自己一个人跑到这老街区来造什么空间。造了也就造了,这么大一个空间又不好好经营,还好意思怕人家说你怪?阿政挠挠头,笑得更羞涩了:那不是炒股炒焦了嘛,一个人躲在这里反思反思。“那我陪你,我刚好写作也把自己写焦了,我也好好反思反思。”我边说也边挠了挠头。

这日,跟阿政品尝一泡他刚刚收来的六堡老茶,忽然木门一推,闯进一皮衣大汉,后面跟着一家老老少少,叽叽喳喳,指东问西。阿政正在吹嘘这泡六堡老茶能调理肠胃,对疗治窜稀独具功效。那一米八几大汉见阿政不理他,终于绷不住,吹嘘自己是街道包片干部。阿政停下来,问,你有什么事?那大汉没话找话,眼睛四处乱扫:你要马上去办营业执照,消防也要去验收。阿政头都不抬,应道,哦。大汉尬住了,八哥突然在笼子里叫了一声,欢迎光临,恭喜发财。跟进来的两个小朋友闻声就往鸟笼旁边聚拢,那大汉却突然转身,把他俩薅走了。木门吱呀,脚步匆乱,慢慢又恢复了宁静。

“好像真是街道办的,脸有点熟。”

“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吧,反正我是不会请他坐下来喝茶的。”

好吧,我心想,这里真的可以叫“乃日”。不不,叫“乂门”更合适。

罗湖

春声同学严振豪从深圳回来,一起喝了半晌茶。振豪在罗湖一家医院做麻醉科医生,这个年龄刚好做到了科主任。说起二十年前,我去深圳参加一个业务培训,忽然一边耳朵出了问题,那种汤汤水水莫名其妙流出来的很恶心的毛病。给春声打电话,他介绍振豪去救我。就是那种普通的中耳炎,耳科医生清理了,滴了点消炎药水,还没回莆田差不多就能听课了,但是期期艾艾满脸苦相的样子被振豪笑话了一顿。振豪长得帅,我当时就说,好,帅哥,我记住你了,救耳如救命,以后江湖上有事,记得喊我。“多大的事,你们文人就是爱浮夸。”振豪哂笑道。

多年未见,这件旧事又被提起,彼此插科打诨了一番。停了停,问振豪,怎么样,这些年在深圳混得如何?除了当上科主任,有没什么好玩的事儿说几件来听,你这么帅,不要对不起深圳特区。“还真的有个故事可以分享给大家。”振豪嘻嘻哈哈的,“不要看不起麻醉科,我们现在在麻醉的基础上拓展开了疼痛干预技术,跟临终关怀密切相关。这是项新技术,中国刚刚发展起来。曾经有个病人,八十几岁了,肿瘤晚期,所有手段用过之后,还是痛,痛到一分钟都停不下来骂人的那种。骂的对象主要是儿子,他儿子听说是个大老板,那段日子什么事都做不了,除了到处寻医问药,就是坐在床头挨他老子骂。后来找到我这里,我用了一些办法,老人最后一段日子,没有痛苦地度过了。过了些日子,老人的儿子来找我,请我吃饭,拎这拎那的。席间问我,严医生住哪里啊?待会儿我送你回去。我说了一个地址,那老哥当场就嚷嚷起来,严医生怎么能住在那种老破小的地方?明天周末,我带你去看房子。”

“你们不要以为他要送我一套房子哈。他是房地产商,最后让我挑了套最满意的,按成本价结算。如今想来,差不多就是送了。”

“在古代,你这就叫作救苦得福。我家小姨子有个孩子,马上要高考,我一定要让他学医去。”我拊掌赞道。

“要学麻醉哦,人生万般苦,麻醉来关怀。”振豪激动起来。

过几天再遇春声,问,你那同学严振豪,真的在深圳混得很好吗?

“不知道啊,有同学说他现在好像不经常在罗湖那里上班,说是去云南包茶山,正在推什么用茶叶包装的金融衍生品。我们是学医的,不知道他在玩的是什么把戏。”

“这样子啊,”我沉吟道,“难怪他最近老在微信上邀我去滇西南参加那什么养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