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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专栏·泥丸小记 《钟山》2024年第2期 | 雷平阳:枯草
来源:《钟山》2024年第2期 | 雷平阳  2024年04月26日08:45

小编说

雷平阳2014年第1期始在《钟山》撰写有“泥丸小记”专栏,“毎一篇文章写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间的阅历,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2024年《钟山》第2期“泥丸小记”发有他新撰的《枯草》,本期微信特推出精彩的原文赏读。

枯草

文|雷平阳

在《波斯人信札·作者序》中,孟德斯鸠写道:“我认识一位女子,她走路的姿态相当好看,可是别人一看她,她就瘸了。”同样的情景——许多年以来,在某一片荒地上,当一个人走进没顶的枯草并且被杨树上的白鹳或乌鸦看见,这个人就会马上哀叫不停,剧烈扭动的身体一会儿变得像他死去的祖父,一会儿又变得像他活着的父亲,他的身体上,有他自身,也有死去的祖父和活着的父亲在疯狂地争抢着什么,衣服的旗帜转眼间就被撕成风一样的碎片。一位贵州水城人,赶着一群黑毛飘扬的山羊,在烈日当空的中午走进荒地上的枯草,因为无人碰巧出现在那个区域,天空的公民们也正好集体性地闭上了双眼,结果他没有受到任何异力的惊扰,夜幕降临时,握着羊鞭从枯草丛的另一端走了出来,只是一身的白衣服变成了黑色。但他的羊群没有走出来,一只也没有,他连一声黑山羊的叫鸣也没听见。他把黑衣服脱下来,赤身裸体地蹲在龙潭边上,一边想把衣服重新洗白,一边垂首哀求龙潭里的月亮,希望月亮还他一群白山羊。月亮和龙潭都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惹怒了谁,深知肉眼之外存在着别样的注视之瞳,可对他的哀求难以做出回应。

枯草的世界曾经有过低矮、葳蕤的清洁年代——少女们从月亮里白鹭一样飞出来,在芬芳的草茎之间搜索她们未知的男伴。泥土刚刚由马骨、虎骨和人骨尘化而来,新鲜、肥沃、油润,散发着浓郁的生命的气味,她们无畏地模仿女巫与神鬼交媾的献祭舞蹈,目光敞亮、迷离,四肢展开,腰肢谜一般扭动,乳房和臀部就像是敲击时膨胀的圆鼓,同时又具有鼓声向外飘扬的使命,恣意地扩张,入了魔的活力不断地冲击着人体的边界。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在《可爱的气味》中说:“农民花园里的玫瑰,散发天鹅绒般的香气。”哦,他只说出了少女们皮肤与白纱之间弥漫的气流的味道,那通灵的身体形态和喘息以及没法描述的气氛所具有的唯美与反美学意味,如果需要呈现,德语与汉语都是苍白的。而且,更让人犯难的是,这样的场景缺少目击证人,它们只会出现在婴儿或者哑巴少年的梦境中。啊,啊,啊,所有讲述人,嘴巴里只有一个词,啊,啊,啊,既是一瞬惊愕,也是讲述的全部。去年冬天,在贵州发耳乡做隧洞史调查期间,我在一个乡村图书馆偶然翻到了一本新修撰的《水城黄氏光耀支系族谱》,修撰者是水城黄氏光耀支系族谱编委会,印制者是广州番禺的“百家有谱家谱文化中心”。该族谱采用的仍然是吊图谱、堂坟谱、人物录同期修撰的传统手法,主旨围绕致敬、怀念、传承等记忆之功而生成,民间性浓烈,没有将家传融入国史的野心,无非都是些乡野小民的生息痕迹,文风黯淡,字词静寂。但在其人物录某位卒于2012年吉日吉时的老妇人条目下,我读到了这么一段文字:“庚子年秋,(她)尾随一个浑身闪光的人,骑马走入了滇黔交界处的一片枯草,原始、野蛮、混沌的土壤中那时候还没有演化出伟大的秩序,族人们都以为她一定因为发疯而死在了草丛里,没有人前去收尸。她的外公是个银匠,用一只旧手镯打制了一个闪光的小银人,刻上她的名字,抛进了北盘江。让族人惊喜无比的是,三十年后,她从云南东川回来了,带着一群鲜艳儿孙和很多铜筷子。在她谢世之前的那几年,逢人就说,枯草下面有不少的铜矿、锡矿、银矿,进入洞中,经常会遇到因为矿难而风干了的人。这种人见到活人来到面前,马上就会站起来,伸手索要烟草或水,可只要他们见到点烟的火光或张嘴喝下一口水,他们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灰。这种人,《矿业志》中称为矿麂子。”抄录这段文字的过程中,有个老者提着红色人形风筝走进图书馆来,嘴巴凑近我的耳朵,问我:“想不想跟我去放风筝?在一条没有投入使用的隧洞里。”

“去哪儿呢?”

“哪儿也不去。”

“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没有让耳朵听声音。”

“你怎么闭着眼睛爬楼梯?”

“没爬楼梯,我是扛着楼梯散步。”

“坟山上的风力发电站,你没有看见?”

“没有。”

对话的人不像是两个,更像是一个人和他的影子,而且是影子一直在试探主人。主人因着什么还保持了沉稳和麻木的人道,影子已然焦灼,被世道的表象所困,急需语言的答案稳住自己轻飘飘的形体。不管怎么说,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当个体分裂、一个人对另外之人的提问不再提供炽热的答案,语言只能用来应对难以忍受的事物,适合作为伪证或离题万里。

“听说,那片荒地上的枯草是金属制品?”

“不,它们从地下长出来时已经是干枯的,枯了的草,充满生长的力量。”

“有人朝着龙潭里的月亮倒水银,我们去看看?或许还能在那儿巧遇身份不明的人?”

“今晚的月亮像是我的私有财产,我得仔细看看它。”

“昨晚春风大作,从风里掉下来不少的松树和老鹰。”

“我一直想为松树立心,为鹰立心,但整天都在为顽石立心。”

荒地是正方形的,它有东西南北四个起点和四个终点。无论是作为起点还是作为终点,四个或说八个边界上都有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小房子,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穿越枯草之人所写的信件。这些信件是在膝盖上写就的,写作人的泪水有的在纸面上和文字混为一体,有的浸入了石墙。如果——有人能将这些信件整理出来,它们应该可以组成一本诗集。当然,这种事不会有人去做,因为在遗嘱和碑文造假的乌有乡,它们的真实性值得怀疑。尤其是当它们出自梦境中的人之手,而且这些人大多数死在了梦中。比如谁这么写道:“从枯草丛里走出,我又兴致勃勃地返回了枯草丛。”你会相信吗?又比如:“我的心脏下面压着一蓬枯草!”绝望和虚无主义历来不具备供词的品质。

哑巴少年的梦境是一个类似于蜂巢一样的地方。不间断的声音充斥每个角落,众多的声音的制造者在互相摩擦中生存,无一例外地携带着锋利草茎的针刺。想象中的蜜糖无处不在,但完全附着在梦境的本质之上,不是天然独立的实用营养品,而是一种形而上的建筑材料。初入这个梦境,我被它洞窟般的气质和狂热的甜蜜气味迷住了——那排山倒海般迎面扑来的蜂房,蜂房中圣洁的蛹,狂风与热气流也无法化解的浓甜滋味,让我很快就将它与香火鼎盛的万佛寺联系在了一块儿,梵音袅袅,普天之下到处都是成佛升天和刺血抄经的僧侣。在里面行走,用于修辞的蜜汁多得让道路打滑,摔倒在地或撞上墙壁,大地和墙壁柔软若饴——即便误入迷宫,自会有数不清的翅膀伸过来将我托住:蜂飞如鹏,接引者的使命让任何蝼蚁都有了趋光的德能。在蜂翅领我直抵穹顶的某个瞬间,我知道我已经抵达梦境边界,就想把头手伸出梦境,摇醒哑巴少年,问一问他:“你确认我就是你想带入枯草丛的那个人吗?”

蜂巢无非是个比喻,哑巴少年的梦境中还有不少蜂巢之外的事物。之所以说它类似于蜂巢,只是为了强调,在进入哑巴少年甜蜜梦境后,一种轰天炸地的嗡嗡声浪和从四面伸来的尖锐茎刺瞬间就让我胆战心惊了。哑巴不能利用声音传达自己的诉求,他有权在自己个体的梦境中纠集千奇百怪的声音——不是单纯为了折磨我——听其轰鸣,以便发现声音的复杂性和可能性。声音的盛宴,声音的战争,声音归于哑默的过程,对他来说无异于神灵的恩赐。所以,在梦境展开的地方,生长枯草那片荒地首先就是一片不同的地质板块因为剧烈运动而频繁撞击的中心,肉眼之外的一堵堵地下悬崖、一座座地下宫殿、一个个地下星球,在理性和非理性力量的操控下,没完没了地在草根体系下面反复冲突,倾覆、断裂、粉碎的巨响常常让哑巴少年乃至婴儿的梦境王国雷声隆隆。其次,在地面上,也许我们认为恐龙、大象、狮子、朱雀、玄武、老虎这样的动物已经消失了,天空中的凤凰、神鹫、游隼、食猿雕、金雕也已经飞走了,可在哑巴少年的梦境中,造物主所造之物包括魑魅魍魉魃魈魁鬾无一不在,受造之物也一一保持了本性,制造出来的声音,生存产生的破坏力,远不是石屋子里的信件能够描述的。我在巨大声浪中所领受的馈赠,与我在枯草中间看见的场景性质是一致的:一株草茎四周,几百只蛤蟆张着大口对着它大喊大叫;又一株草茎四周,几只仙鹤围着它无休无止地扇翅膀;又一株草茎四周,几头饥饿的大象在怒吼中甩鼻子,跺脚,都想吃了它;又一株草茎四周,几千个纸人排队依次对着它痛哭;又一株草茎四周,几十只乌鸦围绕它盘旋,用怨恨的腔调诅咒它;又一株草茎四周,几条龙和几只凤凰上下翻飞,对着它喷火焰,我从旁边走过,看到枯了的草茎在火焰中摇曳,还将一些火光凝结成落在茎底的叶片。这火光的叶片在土地上继续燃烧,继而像一条条鱼儿围着草茎快速地游动,形成一个个令人目眩的互相套住的火圈子。照我所见,无边无际的枯草丛,以一根草茎为单位,不知道有多少独立的戏剧没日没夜地在反复演出,其调动的异力,催生的想象和采用的修辞方法,若非永生不灭的无始无终的亲历者(记录者),谁都难以表述它无穷尽的神奇内容,同时,谁也休想洞见哑巴少年梦境的动因和意义。我扪心自问:你有持久生活在哑巴少年梦境中的勇力吗?有抵挡灭亡的神力吗?我回答了一个我回答不了的问题:我宽恕了自己,正如哑巴少年将我逐出他的梦境,我已经非我,但我不想听见,下一次我还这么问自己。

——哑巴少年可以作证,在又一株草茎四周,当我把自己打扮成一只神雕,与其他神雕一起,飞上天空,猛然转身,向着一根枯草俯冲下来,草茎刺进了我的喉咙。我也变成了一个哑巴,受到了哑巴少年的驱逐。

我是热爱发耳这个地方的,尽管这两个字让我觉得不着边际,一点儿不像个地名。那位从云南东川回到发耳的老妇人曾经说过,枯草下面都是矿洞,我却没有发现矿洞,这让我在怀疑她的说法的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经历的真实性。不过,静心一想,引导她的是一个“浑身闪光的人”,引导我的则是一个哑巴少年,我又觉得——也许哑巴少年的梦境的确不能采信,“浑身闪光的人”与矿洞之间才存在天然的契合关系,老妇人之说更加合理。问题是,根据《水城黄氏光耀支系族谱》提供的线索,我从发耳出发,北上钟山区,南下盘州市,在无数条暗无天日的隧洞中奔波了半个月,竟然没有找到一个老妇人从云南东川矿洞中带回去的一个后人和后人的后人,他们奇迹般消失了。逐一问过发耳地方上八十岁以上的老者,他们一听,就把红色人形风筝拿出来,在我眼前晃一晃:“想不想跟我去放风筝?在一条没有投入使用的隧洞里。”我是想放风筝的,从六盘水通往云南胜境关的高速公路上有一个接一个的隧洞,每一个隧洞中都适合放风筝。那天,对查找失去了信心,把车停在发耳收费站旁边空地上,背上包,抓上瓶矿泉水,我徒步登上了众山之中的一座小山。山顶是片平地,长着齐腰的枯草,一棵巨大的梨树立在枯草中央,我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面对着夕照下的高速公路,喃喃自语:“哦,发耳,我干吗要来发耳?”本来还想说:“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地方。”没说,只是喝了一口水,叹息一声。

雷平阳,1966年生,诗人,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乌蒙山记》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