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墨子，春秋战国时期一位底层志士仁人；墨家，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的一家。

“墨子号”，辉映在当代苍穹上千颗人造卫星中的一颗，一颗闪耀着中华智慧的卫星，也是中国五百余颗人造卫星中，唯一一颗用历史真人冠名的卫星。

“墨子号”维系的不只是一个人名，还是一种认知，一种思维，以及其折射出的时代辉泽。

古老的记忆

打开古老的记忆，有个人正在慌忙火急赶路。赶路对这个人来说属于常态，这一次却赶得比任何一次还要火急，还要慌忙。曾经激奋国人的一句口号是，时间就是金钱。无数人闻风而动，夜以继日向金钱狂奔。这个人不是，不为金钱所动，但狂奔的脚步却丝毫不亚于当代人。在他眼里，时间就是生命，箭在弦上，弹指即发，或许迟到一分钟，战争就会爆发。锋利的戈矛就会在壮士的呐喊声中刺向对方，一个个热血昂扬的士卒顷刻间就会血肉迸溅，死于非命。在他看来，战争就是屠杀的遮羞布，战场就是直达坟墓的通道。

这时候，可能孔子正在修订《诗经》，边吟诵，边选录。赶路人听到的或许不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而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而他则拼命赶路，衣袂飘散了，慌忙用一根草绳系紧；草鞋磨破了，赶紧绑个硬实的木屐；无处投宿，找个路边的茅庵小寐……

这个人是墨子。墨子急着从齐国赶往楚国，楚惠王放出狠话，要攻打宋国，给点颜色看看。史书上标识的时段是战国初期，弱肉强食早由禽兽的生存法则，变为国家间的盛衰逻辑。强者面对弱者，总能像狼对小羊那般，找点借口张嘴吃掉。并且，这借口还是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对于奉行人道的墨子来看，再冠冕堂皇的道理，只要危及生命就是伤天害理。楚国攻打宋国，一旦战争爆发，胜方和败方都难免让无辜的士兵战死，更是伤天害理。

昼夜兼程，十天后墨子到达楚国的郢都。他没有贸然去见楚惠王，而是先去釜底抽薪。为沸釜加薪的是公输班，也就是国人都很敬仰的木匠鲁班。鲁班手艺精湛，建造了无数精美的屋宇，可惜时光带着风雨消蚀了那些建筑，今人无缘亲睹。所幸，他发明的木匠工具，锯、刨子、曲尺和划线的墨斗，样样我都见过。若是公输班继续倾心架构屋宇，墨子不会急着见他。见他是因为公输班膨胀了楚惠王的野心，他发明的云梯成为攻夺城市的战斗利器。以往的攻城器械，主要是很高的钩援、临冲、楼车与巢车。这些曾经的利器，在守城方加高城墙后，哪一件都失去了原本的杀伤力。公输班的云梯就在此时脱颖而出，可以登高瞭望全城，可以攀援登上城头。云梯，高耸入云的阶梯，楚惠王一见无比亢奋，亢奋着要去攻打宋国。所谓釜底抽薪，就是要先抽公输班云梯这薪。

别看墨子在路上心急火燎，见到公输班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急躁模样。《墨子·公输》记载，墨子没有莽撞开口，而是委婉请求公输班把一个欺负过自己的人做掉。公输班不干，给他黄金也不干，还说：“我奉行义，决不杀人。”墨子看出进入误区的公输班并未泯灭良知，仍然心存善意，马上劝说，你奉行仁义不杀一个人，可是制造云梯，攻打宋国，不知会死多少人呀！公输班被问得哑口无言，足见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制造了杀人无数的工具，还认为自个恪守大义。好在公输班不再固执己见，同意领着墨子去说服楚惠王。

见到楚惠王，墨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惜费尽口舌换得的却是置若罔闻。这人要是钻进牛角尖回头确实很难。楚惠王掌握了云梯，自以为胜券在握，肯定能够赌赢这把，岂能轻易收手罢休。墨子不得不戳穿赌徒的软肋，直接亮明底牌，我已部署介入了宋国防守。你能攻，我能守，你打不赢这场战争。说着，他解下腰间的皮带，围在地上做城墙，再拿几块小木板做攻城的工具，与公输班、楚惠王模拟操演。一个用云梯攻城，一个就用火箭烧毁云梯；一个用撞车猛击城门，一个就用滚石檑木砸碎撞车；一个用地道穿越，一个就用烟熏火燎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公输班连用九种攻法，都被墨子一一破解。自以为战无不胜的楚惠王，被攻无不克的墨子弄蔫了，不得不放弃攻打宋国的图谋。

宋国得救了，流血漂杵的悲剧避免了，墨子制止了一场战争。

墨子制止战争何止一次，甚至因为悖逆君王旨意遭受囚禁。缘此，后人一谈墨子就会想起他所倡导的兼爱思想。兼爱成为春秋战国时期巍峨的精神高地。无论风霜雨雪，墨子皆岿然坚守在兼爱的思想峰巅。

兼爱，成为墨子形象的代名词，名扬远近，传播古今。

当代的卫星

时光以亘古不变的节奏周而复始，时光里的物事并非如此，就像一出古装戏那样，有时很快，有时很慢。《铡美案》里陈世美派出韩琪去刺杀秦香莲母子，手起刀落，再手起刀落，不就完了？没有，壮士举起刀来，秦香莲母子哭哭啼啼，哭得泪水从她脸上流到了我的脸上，那刀都没有落下去。真慢呀，慢得时光几乎停止了。可是，秦香莲去开封府包公大堂告状，从荒郊古庙总得走个一时半刻吧，没有，在台上转了两圈，眨眼就到了。当代的节奏，古人无法想象；古人的节奏，今人同样很难理解。墨子磨破草鞋赶往楚国，如今的小青年一头雾水，傻帽，坐飞机多快呀！没飞机，就坐高铁；没高铁还有绿皮火车，还有大巴呀！是呀，当今别说像墨子那样靠两条腿赶路，骑自行车的也少有人跑长途。而经历过千里大串联的我，完全能够对应墨子，理解他艰难跋涉的苦和累。

就在我逢山爬坡、遇河涉水去串联时，世界的节奏已经悄然发生变化。如果要搜寻变化的起点，应追溯到1957年。这一年苏联人造卫星发射成功，揭开了人类进入航天时代的序幕。我和我的同学风雨兼程、狂热跋涉时，根本不知道苏、美两个大国的冷战，从地上博弈到了天上。美国紧步苏联后尘，时隔不到一年也把卫星送入预定轨道。苍穹要飞行我国的人造卫星还要等待十多个年头，1970年中华儿女仰望星空，终于可以露出笑容。然而，法国与日本都早于我国实现了卫星上天。因而，笑容之中总有那么点不甘人后的隐忧。

此后的苍穹简直是百花绽放，据说如今有数千颗人造卫星活跃在太空。科学家将七彩纷呈的人造卫星划分了一下，大致归为三大门类：科学卫星、技术试验卫星和应用卫星。大门类之中还有小门类，比如应用卫星又可分为：通信卫星、气象卫星、侦察卫星、导航卫星、测地卫星、地球资源卫星、截击卫星、军用卫星等等。别看这些卫星与我们距离遥远，却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十三四岁时出门，我和乡亲们经常被大雨浇湿衣服，水淋淋回家，一边换衣服，一边抱怨，什么气象站，简直就是碰象站。那时村中的十字路口的屋檐下刚刚挂上了小广播，那是一条从几十里外的城里连接过来的电线。乡亲们抱怨的碰象站就出自小广播。小广播每天播报气象变化，预报晴天，偏偏大雨倾盆；预报大雨倾盆，未必不是烈日暴晒。因而，有人调侃气象预报是：若报晴转多云，则有小雨或大雨。若是冬天，小雨或大雨会有个常识性的改变：小雪或大雪。如今还有谁还敢这样轻慢气象预报？没有了。一报一个准，说晴天不会下雨，说下雨不会是天晴。就连有风，风多大；有雾，雾多浓，都预报得一清二楚。靠什么预报阴晴稳操胜券？靠气象卫星。

卫星不知不觉操控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连年疫情汹汹，不少楼宇和小区陡然静默。静默的人悄然无息，也有人独自笑得满脸开花。为何？因为握着一部手机，世界各个角落千奇百怪的微信都可窥视。微信如何传送？卫星，通信卫星。这就要切入我想说的话题了。通信卫星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过去说天涯咫尺，那是比喻，是想象。如今是事实，手机一点即可与万里之遥的人对面交谈，若是仅仅交谈不过瘾，干脆来个视频；若是两个人交谈不尽兴，那就来个群聊，即使视频会议也司空见惯。我们不得不感慨好方便，好方便！

可就在我们由衷感慨方便时，科学家皱紧了眉头。皱眉的原因在于，通讯联络敞开了自己的家底。个人的隐私尚不愿为他人所知，何况国家的秘密？而且，这个年代的人类早已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共同体里有的国家富，有的国家穷，穷的要变富，富的怕变穷。尤其是最富的国家，好比是金字塔的塔尖，下面要有基石、塔身，一层层支撑才能捧高塔尖。若是穷的都变富，没人愿意当基石，做塔身，塔尖只能化为乌有。如此这个共同体各有各的小九九，还不想暴露自己的小九九，这就需要保密。说得有点太俗气了，实际是许多先进的科学技术需要用知识产权的名义保密，军事设施、新式武器、战略方案更是如此。当代发展必须借助卫星的速度传输信息，还不能让信息公开化，该找谁求取最佳方式？

量子！

谁会相信此时成为最佳保密护卫的竟是量子。首先盯住量子打算赋予其护卫职能的，是美国IBM公司的两位工程师。1984年，他们率先指出量子物理学的极端特性，可以确保秘密不被窃取，还写了个方案。这个方案认为，传送信息者只要按照直线或对角线偏振的方式，发出不同的光子，就等于加载了保密锁钥。沿着这种思路奔跑领先的是英国科学家，1991年他们提出：用量子纠缠态传输信息文件，就是最好的密文。具体理论不是能用平常语言阐述清的，而要是照搬学术语言等于没说，我就不再饶舌了。我们只要记住，利用当代的量子通信技术即可加密。当然还应记住，任何理论若不实践和应用，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

让水中月、镜中花成为头上月、园中花的是中国科学家。2016年8月16日，我国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腾空而起，跃入预定轨道。这是我国卫星和地面量子通信的先驱，肩负着构建天地一体化的，量子保密通信与科学实验体系的重任。我之所以要伏案敲击这篇文章，因为这是世界首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而且，卫星升空后一系列实验连续获得成功。2022年5月，又创下1200千米地表量子态传输的新纪录。

你是否记得这颗量子卫星的名称？“墨子号”。对，“墨子号”！这令我欣喜而又疑惑，一颗映亮世界科学前端的实验卫星，为何要用古人来命名，而且选定墨子？

墨子的魅力

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一提出这个问题就将我的浅薄和无知暴露得一清二楚。而我的浅薄和无知是自身文化的缺失，也是历史的偏颇所致。缺失和偏颇的根本实质源自对墨子的误解。

至今每当提起墨子，马上浮现的就是他披星戴月狂奔楚国的身影。尽管他前后甩动着胳膊，手中什么都没拿，我总觉得他高擎着一面“兼爱”的旗帜。是的，“兼爱”是墨子的重要作为，而且那次“止楚攻宋”就是最醒目的亮点。许多史书都坚持要言不烦，这是优点，优点背后却潜藏着隐忧，一次醒目的壮举会掩没其他类似的行为。墨子还劝说楚国所属的鲁阳文君放弃攻打郑国，劝说齐太公放弃对鲁国的攻掠蚕食。这些“非攻”的事迹，都被“止楚攻宋”的光环屏蔽了。

若要较真，“止楚攻宋”光环，只是大事件屏蔽类似的小事件。这只是小屏蔽，大屏蔽是“兼爱”的光环屏蔽了墨子人生的另一半。就如我们站在地球村里看月亮，祖祖辈辈看了上万年，甚至以花好月圆寄托家庭与物事的圆满，其实仅仅看到了月亮的半边，或说正面。若不是肩负探月使命的“嫦娥五号”登上月球背面，拍摄回图像，至今我们也难以见识月球的另半边。那么，墨子被屏蔽的是哪一面？回答是：认知自然学科的那一面。合成墨子完整人生的是文史学科加自然学科，而多年来我们传扬的“兼爱”仅仅是文史学科。

敲出文史学科，似乎看见被誉为诸子百家的老子、孔子、孟子、荀子、韩非子……，都云集而来，蜂拥在树荫清凉的百花园里各抒己见，侃侃而谈，此时却独独不见墨子的踪影。墨子呢？他非但没有在清凉的绿荫下发表自以为是的高见，而是在赤日炎炎的骄阳下站了好久好久。怪不得他是墨子，即使他不是姓墨名翟，也只能称之墨子，面孔早就被晒得黑黢黢的。他时而仰首望日，时而侧头观测；时而沉默无语，时而欣慰微笑。他在摆弄什么，没人清楚。几千年后我在《墨经》里读懂了他的举止，这是在观察阳光，用当代人的话表述是在进行光学实验。《经说》（下）记载的实验结论是：“景，光至，景亡；若在，尽古息。”景，影子。光线照射到的地方，影子就不存在。换言之，只有光被物体遮掩，才会出现影子。

还有：“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到即倒，影子颠倒，在于光线交错之处有一点状小孔，同时影像与物体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因为点状小孔极其小。

还有：“景迎日，说在抟。”影子迎着日光，是由于日光被反转。反转，即反射。

……

不能再列举了，论说多多，多是关于光学的认知。这还只是墨子学说的一个方面，墨子笔下何止是光学知识，还有力学、声学。这光学、力学、声学，就是墨子的自然学识，还只是一个门类，关于物理学科的。他还有数学，特别是几何学科认知，涉及倍数、数位和点、线、面、体，与西方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堪有一比。

墨子还研究过天文学，对太空宇宙、地球运转和时空认知都有异乎寻常的识见。仅就宇宙和时空而言，他认为空间为“宇”，时间为“久”，差一点就成全了宇宙的概念。进而，他把时间、空间和物体运动统一联系起来，得出结论：在统一的宇宙中，物体运动在时间中是先后差异，在空间中是位置移动。没有时间先后和位置变化，就没有运动。自然，离开时空的单纯运动是不存在的。对此，后世科学家的评价是，第一次构建起了科学时空理论。对墨子这朴素时空理论添加完美注脚的是，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只是要众生苦苦等待到两千年后。还有关于波和粒子的“宇宙开创论”，日月对恒星位置的退行运动，等等，限于篇幅，实在不能一一介绍。

谨此粗略一扫描，墨子就从诸子百家中巍峨耸起，超然高拔。只有他的学说才具有社会正常运行、平稳发展的学识能源。这能源兼具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而不是厚此薄彼。毫无疑义，真正承载人间正道的是墨子学说；能让中华儿女领跑人类，还不至中断的是墨子学说。

胡适认为，“墨翟也许是中国出现过的最伟大的人物”“是伟大的科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

可惜，秦始皇以法家为师，治理天下，不仅“焚书坑儒”，还把墨家弃之不用。汉武帝倒是改弦更张，采取董仲舒的方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激活了儒学。然而，“君子不器”是儒家的教规，鄙视技艺，将之贬低为“玩物丧志”，墨学哪能登上大雅之堂 ？只能遭封控，再静默。墨学的沉寂，不是墨子的遗憾，而是华夏儿女的遗憾。墨子早已闭目休憩在另一个世界，自然无遗憾之感，感觉到的是我们这些后来人。我们不得不为故国步履蹒跚而痛心疾首。梁启超翻阅典籍史册，面对墨子惋叹道：“只可惜我们做子孙的没有出息，把祖宗遗下的无价之宝，埋在地窖里二千年。”陈独秀更是遗憾地叹息：“假若墨学不绝，汉以来的历史绝不会如此。”

墨学的哑然暗淡，无疑是泱泱中华落后于列强，以致遭受侵略蹂躏的根源！

俱往矣，民族在反思中清醒，在清醒时崛起，“墨子号”量子卫星发射升空就是崛起的明证。如今仰望星空，欣慰的不只是“墨子号”量子科学实验卫星领跑着这个学科的全球梯队，而是“墨子号”放射的时代光芒。墨子走出了尘封的岁月，以神州的光色亮相人寰。墨子能成为“墨子号”，首先因为他最早与量子科学结缘。数千年来的偏颇、缺失，已成为往事。面向未来，我们的民族不仅注重“兼爱”这人文精神的传承与光大，而且将科学领域的探求与创新，摆在重中之重。两条腿发力，两支臂挥舞，如同伸展两翼，振翅引领中华民族飞翔。

飞翔，在先祖光芒的辉映下飞翔！

【乔忠延，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当代》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商务印书馆等出版社出版《远去的风景》《万古乾坤》《感天动地·关汉卿》《乔忠延文集文》等图书81部。自作品遴选进《1988—1990散文选》以来，先后入选《百年美文》《新世纪优秀散文选》等上百种全国选本。散文《打春》《文人》《只取千灯一盏灯》《采春》《春色第一枝》等作品多次进入考卷和教材读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散文优秀奖、澳门全球华人散文征文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图书奖。1990年在《散文百家》发表作品，迄今已发表30余篇，其中《红裤带》一文被中国散文学会列入2009年散文排行榜第九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