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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4期 | 蔡思雯:寿衣(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4期 | 蔡思雯  2024年04月23日08:48

黄益民静静地蹲在门台上。门台不是很高,大概有五厘米。所以从他手上掉落的烟灰,并没有殉葬的感觉,只是烟灰身上的温度,烧响了沙子。那声音必得心里很乱的人才能明白。它不会烧死你,只是一层层覆盖你。这是黄益民第一次在家吸烟。好的香烟贵,只有拿出去宴客的时候才会吸一根。他弯驼的后背,传来细细的声音。

“从小到大,我是怎么照顾你……”

老人又在翻旧账。

黄益民知道她又会说哪几件事,先是爸爸一年到头不在家,她又要下田赚工分,又要拉扯四个孩子。原本爸爸说要打了我,就是她不同意。东躲西藏,好在政策还没那么严,才生了我。小时候坐单车,脚卷进车轮里,是她去晒场找到我,把流着血的我背回家……他全都知道。一个蜷起来像个蜗牛的老人躺在黑黑的蚊帐里。可是她不能再无理取闹了。他已经全按她的想法做了。为了一件寿衣,有必要这样严苛吗?一定要找到当年给她做过衣服的裁缝师给她做,可是裁缝师已经不在了。黄益民能怎么办?他原先是偷偷买一件,但是没有人用心的味道,她一闻就闻出来了。他也合谋哥姐们,找另一个师傅给她做,她刚上手还挺开心的,但是她说裤头不对,不是这种拉链裤。黄益民却认为那种浓浓的黑布上开着淡淡的紫花,挺适合她的。她不是什么张扬的性格,她只是很爱自己的孩子而已。虽然她让扔掉,但黄益民早就放在一个箱子里,里面都是将来要给她穿的衣服。人死了以后,身体僵硬得快,一切要做成抢收的样子才行。

但老人不愿吃饭。自从她试完那套黑布寿衣,她就不吃饭了。医生都说她身体不行了,也就这几个月的事。要是还想尽心,就好好服侍她。

黄益民又抖落一点烟灰时,他姐姐兰珍开着摩托车来了。他的眼睛看着兰珍的眼睛,有意识地抖动了几下,像发出某种信号。这么多年,她总是第一个跑过来。兰珍下车时,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房间里面是一口深井。她不能掉下井去。她很快踏上门台,进门,走到益民媳妇的身边。她正在给她家婆夹菜。

“我来吧。”

兰珍接过她手里的碗。益民媳妇有种做错事的样子,乖乖退到桌脚的一旁,距离兰珍有点远。养一个老人就是这样的麻烦。她要是健康,大家一脸笑盈盈,可出了事,账又要算在谁头上。虽然没有人怪他们,但益民媳妇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她推开房门时,眼睛一下躲开了。里面没有一处亮灯。客厅里的光透过打开的门偷爬到木床的附近,老人也想躲开光,却奈何没有一点力气。她很扭曲地翻了一边脸。兰珍把灯打开了。

“今晚的金丝鱼是海鱼,很嫩很香。”

“不吃。”

老人的话已经像鱼儿在水里一样轻盈了。

“鸡是你们自己养的走地鸡,又炖了这么久,肉吃起来肯定很软。”

老人闻到香气,皱巴巴的脖颈吞了一点口水。只是蜷缩起来,不让人看出一点破绽。

“你就这么想去做神仙啦!”兰珍有点恨。她自己也连晚饭还没吃。“你就舍得让我们这几个成为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兰珍抽泣起来。“我们又不是不愿意帮你。可实在是找不到你说的那家店。你就不能将就将就,先把眼前的日子过顺心了。”

“怎么会找不到?我不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路线了吗?”

老人微微地举起一个食指。

“是,你是说过。出门过田头小学,一直走到阿顺批发部,在分岔路口向右走,又一直走到共清河,然后过桥,到新心小学,到镇民医生家,又一直走,到环城中学,然后过公路,向下走,到旧车站,向里面走,再向下走,就见到一间水果店,店里的老板就是裁缝师傅,还是个女师傅。”兰珍给她拿点水。“我们去过了。没有水果店,也没有女裁缝。人家那全是高房子呢。”

“你就不会问问别人那人搬到哪里去了?”

老人的眼睛显出一点精神来。

“怎么没问。益民都要把那里的圩市翻了个遍,凡是还做裁缝的,他都去问问。可就是没有人以前是一边做裁缝,一边卖水果的。”

“不可能。我以前还去她的店见过她。”

“以前,你都会说以前。现在是一天就变一个样,何况你都三四年没出门了。你要是不信,你吃饱饭,走去圩市里自己找。我们都是你的子女,骗你干什么。”

益民在门外露出一点点眼睛,他的影子倒在兰珍的附近。兰珍又把碗递到老人的嘴边。薄薄的香气游进老人弯弯的肠胃里。老人使劲抓了自己的脚趾,伸手抓住兰珍拿着筷子的手,起了一点身。

“我吃饭,你们就带我去找一回,好吗?好吗?”

盖着土布的枕头传来一点臭气。

“行。”

老人开口吃了筷子里的鱼肉。她的肠胃一下子还抽筋了。她压压气,又继续吃。

“妈,说真的,你在意的到底是你的寿衣,还是那个人?你跟她很熟吗?她以前帮过你什么呀?要是报恩,我们几个孩子去也可以。”

老人迟疑了。她眼睛看到外面的益民,他一个国字脸,高颧骨,跟他爸比有点黑,也多了点戾气。估计也是这些年给生活磨的。小时候,他倒还算英俊,只是到了青春期,脸上长了很多痘。他爱挤,就把脸给挤花了。他的左侧鼻翼有两个大大的痘坑。老人凭着想象勾画出小儿子的样子。她的眼睛早花了,根本看不了这么远这么细的东西。一切都不像从前了。那时她的眼睛多厉害。躲在白面里的小米虫,她一抓一个准。还有出去卖东西时,谁要给使坏秤,她也瞧得出来。话不多说,拿那个秤砣就是扔。

“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老人朝前伸了脖子,准备说出点什么,但很快一股羞耻感就涌上心头。她还是在意自己。那些不堪的秘密就让她自己带到地下去吧。万一传到外面去,她的子子孙孙怎么做人。于是她又转了念头。

“做件好寿衣还不是大事呀!”

老人话说大声了,把自己噎住了,拼命咳嗽。兰珍赶快拿水给她,还轻轻地拍她的背。这才使她顺了气。看着老人乖乖倚在床头吃饭,兰珍就出去和弟弟说话了。

“你也听见了?她就是个老小孩。我们能怎么办?”

“那就和她去。去过,找不到,她就死心了。免得说我们不尽心,到时候下了黄泉还要骂我们。只是她这种身体,不知道她扛不扛得住?”

“你开车带她和我去吧。”

益民点点头。

老人这才放心了。她想,那时候她才四十几吧,第一次见到那位女裁缝,女裁缝细皮白肉,脸上盖着齐整的刘海,下面是双大眼睛。女裁缝还有一个厚厚的嘴唇,看起来就很有福气,只是她一笑起来,就露出一颗长凸的狗牙,让人过目不忘。老人搅了搅饭,看着黄灰的墙壁,越来越像那日发亮的白天。她放下筷子,用皱了的手摸摸自己右下的臀部,总觉得有一丝凉气。她在那块松垮的肉上不停地徘徊,徘徊,最后终于清楚了那一条疤痕。疤痕像一道闪电,撞击她的心。老人感到一股疼意,使劲地一缩,身上的裤子却没有任何的缝隙。老人想,才过了三十多年,女裁缝不至于老到做不了衣服,就让她为自己的生命包裹上一个句号吧。于是,她又使劲吃饭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隔了几天,等老人气色好些,益民就和兰珍带她去找女裁缝。益民让老人和兰珍坐后排,但老人执意说她会头晕,一定得坐前排。于是两人把她扶进副驾驶,兰珍还给她扣好安全带。倾斜的座位,她隆起的后背总使她不太靠得住头,老人只好半躺半坐地望着前方。她好久好久没出门了。益民的二手车嘚嘚嘚震动了一番,就开出龙眼树下。老人看着房屋一点点往后退。年轻的时候,她也这样出过门。龙眼树的龙眼吃不完,她就爬上树摘下来,拿出去卖。田里的花生熟了,她晒好拿去榨成油。猪窝里的猪要饲料了,她也用车子一点点运回来。她什么都自己干。孩子们都还小,不能指望他们太多。

窗外一大片金色的稻子。又到了夏天。田里最热闹的季节。有几处已经支上彩色的雨伞,底下有人喘口气。许是割稻或者拔花生累了。老人也这样做过。早上天还没大亮,她就把孩子们都弄醒。先是大家在木桌上喝粥配咸菜,然后吃饱拿好工具,就跟着她出门。她挑着一锅粥,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和孩子们荡着草里的露水去干活。孩子们没有怨言,一个个还为草里的蚱蜢,水里的蝌蚪而开心。她用自己的老眼看看开车的益民,他如今白发都那么明显了。他以前还那么小,以至于她去卖完东西,总想着还是要给他买点吃的。但也不会经常买,也就十次中买一次吧。

走过稻田,穿过民房,转了弯,再开开就是大河了。大河的水好像没有从前多了,还是老人太矮了,她竟然看不到一点点河水。但车窗开着,迎面吹来的风,让她觉得更湿润了。岸边各种说不出名的野草野树横七竖八地长,拼命地长,不会有什么人难为它们。老人以前不会这样看植物的,她只顾着早去早回。她用斗车拖着几包玉米,要去收购站卖个好价钱。那天刚好要是一个赶集日,她可以拿着钱,到市场上去看看,最好是能买点咸鱼和肥肉,大家都好久没吃荤了。还有要给女儿们买点头绳,她们爱美。

过河的时候,最是要小心。以前就只有成块成块的石板,没有栏杆,拉着东西走在上面,都战战兢兢。脚底下,还有股大风吹着你。要是不小心,真有可能翻下河。那就只能是个惨剧。清清的河水一直在向前奔。过了河,有个下坡,好走。但到了镇民医生那,又是一个大上坡。那拉东西叫一个费劲。老人就只能低着头再低着头。铁围墙里开着红灿灿的杜鹃,就是镇民医生的家。车转过的时候,老人又看了看。

“怎么镇民不开门?”

“还开什么门。他人都被抓起来了。”

益民给老人解疑。

“他打针打死人。家属要他赔钱,他拿不出来,就闹上法庭,他也被判了。”

老人轻轻叹气。

“说起来,那时候大家有点什么事,不都是来找他。现在一有点动静,你看还有什么人来。”兰珍继续补话。“不过他也是好心。听人说,是老人拼命求他,他才给打的。可能他也知道老人不行了吧。老人去别的医生那,人家都叫他回去好好吃饭就行。那还不是日子到了。”兰珍一说出来,就觉得鼻头很酸。她不敢再说下去了。车里面就剩下风的声音。

很快,一大片彩色的宣传墙就曼延过来。内容讲的是计划生育。老人也不记得是哪天有的,反正有天出来,就看到了。她一个字也不识,但是看图也能明白,大概就是生儿生女都一样,不要生那么多,培养好才是最重要。现在对面是一长排卖水果的,苹果雪梨香蕉都标有各自的价码。香蕉十块钱五斤,十块钱五斤,十块钱五斤,老板的声音抑扬起伏。

“妈,说好了。这次还找不到,你就要听我们的啦。”

兰珍犹豫着犹豫着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大家可没有工夫再陪她这么折腾。而且她的身体也受不了。但兰珍看着老人的侧脸,却觉得她的精神头还挺好。

老人不说话,只是点头,右手轻轻搓着自己的大腿。慢慢地,她的手就搓到那条痕上。那条屁股上的痕。其实还在的。有天晚上,从湖南回来的孩子们的爸在被窝里把她的裤子脱下来,伸手摸啊摸,竟然也感觉到了。你怎么了?孩子们的爸很疑惑地问她。以前没感觉到你这有条疤。她伸手摸了摸,感觉像一节干了的细豆角。她收回有点火热的心,拉上裤子,坐了起来。

“前一段时间,玉米不是熟了嘛。我就捡了拉去卖,原本我是要去熟人马生那儿卖的。但是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没开门。我就去对面的收购站卖。第一次没什么,没使秤头,价也好。第二天马生还没开门,我也是去对面卖。老板竟然每包多划了一点秤,我赚了个小便宜。第三天,他还提高了价,称好货,他却说钱不够,让我跟他到后屋去拿钱。一进屋,他就关上门……”

……

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4期

【蔡思雯,广东人,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研究生,有诗歌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