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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水的人
来源:中国绿色时报 | 贾志红  2024年04月19日08:56

顺着通惠河的流向,往东望过去,夜色中河流寂静,它细小的涟漪噙着城市的灯火,慵懒、悠然。护栏上灯光闪烁,呈现几分流光溢彩的生动,几盏孔明灯在半空飘着,如夜行的风筝。这个夏季,每天的同一个时间段,我恰好步行至此,在桥头站一会儿,感受一座北方城市河流的气息。

说起通惠河,谁能绕过去郭守敬呢?就像我沿着北京东三环辅路一路往南行走,总是绕不过通惠河一样。通惠河并不阔大,在城市四通八达的道路与立体高架桥的夹缝间,它甚至可说是弱小的,不声张、不激烈,更不霸道。不过,水就是这样一种物质,它具有坚韧不拔的属性,能从古代流到现代,再流向未来,流得高山成为峡谷,而它依然是水、依然是河。

郭守敬奉命开挖通惠河的时候,通惠河当然还不是一条河,它不仅没有名字,连河流的形态都不具备。郭守敬设计并主修,忽必烈命名。开挖通惠河那年,水利专家郭守敬61岁,已勤勉治水几十年。次年,通惠河全线竣工。他致力于治水,疏通旧河道,开挖新运河,蔓延的水泽在他的治理下,各归其道、各司其职。提举诸路河渠、副河渠使、河渠使、都水少监、都水监,是郭守敬历任过的水利部门的官职。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水。

从此,大地上有了一条叫通惠河的河。自昌平白浮村神山泉经昆明湖至积水潭、中南海,自崇文门外向东至杨闸村再向东南,到达通州张家湾村,汇入北运河。这是它的轨迹,是它走过的路途。从开挖到竣工,不过才一年的工夫。什刹海的水、昆明湖的水、神仙泉的水、长河的水汇入通惠河,从元皇城的东墙外流过。有水才有万物生,有水才有亭台起,不过这一切都不如有粮,因而,通惠河最重要的使命是连通北运河,完成元朝漕运的任务。通惠河上,24座水闸,闸闸设计巧妙,漕运直达元大都。忽必烈当然是如愿了,江南的粮船浩浩荡荡驶来,大都城的人们争先观看,热烈欢呼,犹如过节。天上的星月俯视着通惠河,星月见证千帆竞泊、热闹繁华。

人和大自然的关系就是这么奇特,大自然经常把人打得大败,人如草芥般脆弱、轻飘,比如地震、山崩、海啸,地球不过是改变了一下呼吸的节律或者打了个喷嚏,渺小的人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另一些时候呢,人又能把大自然治理好,人的智慧、力量如同珍宝,比如大运河的开挖、修建,不就是在中国大地上生生地建造了一条人工河流吗?论气势,它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论长度,它奔流近2000公里;论时间,它已穿越2500年。这些数字令人感叹空间的宽阔、时间的无涯,而更令人感慨的是,它一度失去河流的面貌,历经磨难后,又恢复了河流该有的模样。

通惠河的漕运使命在清朝末年终止,这当然是近代以来铁路、公路交通发展的必然结果,陆路运输逐渐成为货物流转的首选方式。一条河流不再为航运而存在,河道失修便几乎是它的命运,通惠河也是如此,到20世纪50年代,通惠河已经不能通航,主要用于北京市排水河道。排水,这两个字仿佛天然带着令人生疑的况味,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排出的水的颜色和气味。果然,通惠河的玉河段,在隐入地下成为暗沟后,水质变差,河水黑如墨汁,恶臭弥漫。谁能料想得到呢,当初的玉河是宛如小秦淮的啊,《燕京岁时记》中说“荷花最盛,六月间,仕女云集,凡花开时,北岸一带,风景最佳,绿柳低垂,红衣粉腻,花光人面,真不知人之为人,花之为花”。清朝诗人李静山也为此写出“十里藕香连不断,晚风吹过步粮桥”的诗句。

只是遗憾那个时代,摄影还没有普及,我们看不到那幅水天潋滟、花红柳绿人美的玉河风情画。斗转星移,时间来到现代,摄影带来即时的图片。我见过一张拍摄于20世纪70年代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一条河流,看不清楚水的颜色,也不知道是哪一条河,能看清楚的是河堤处分布着粗粗细细的排水管道,临河的建筑物墙上写有“向阳化工厂”几个字。我在陡然间嗅到了这张照片的气味,如同看到化工厂三个字就能嗅到甲醛的气味一样。

城市在发展,流入河道的生产和生活污水逐年增加。沿岸建起的化工厂、养殖场往往都有着光鲜的大门,也一定有一条或几条通往河流的排污管道,工业污水和废弃物无序地倾泻于河中。通惠河如此,北运河呢?水与水相连、相通、相融,在相同的背景下,北运河怎么能逃过成为臭水沟的厄运?住在河畔的老人们说,坐公交车不用听报站名,闻着味儿就知道到家了。依水而居、枕河而眠,曾经多么令人羡慕,在某个特殊的时期却成为折磨、成为惩罚。河流岂能没有怨言?熏天的臭气便是它的抗议。

时间一路往前,河水顺流向东。大地上总在生发着新的事物,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围绕通惠河、围绕北运河、围绕所有的河流,是不是必然要产生新的主题呢?我想,是的。

沿通惠河而行,我去了通惠河与北运河相交的北京通州,见到了大运河上的一位治水人。我又一次使用了“治水”这个词,像在叙述几百年前的郭守敬。不过,此语境下的治水已经不是郭守敬时代的治水,它收纳了新的含义,更侧重于“水体”本身,而非仅仅是“水道”。时代常常扩大或缩小词语的含义,或者完全颠覆它们。

治水人辛浩远身着工装、戴着安全帽,正在建筑工地上与几个人谈着什么。能看出来他很忙碌,不停地有人喊他。没有人喊他的名字辛浩远,大家喊他辛总。

这是一座正在进行全面改造的污水处理厂,大门外不远处就是北运河。此时的河畔,春夏之交的槐树、柳树正从嫩绿走向深绿。风送来河流的气息,淡淡的水腥味,淡淡的土腥味,夹杂着午后阳光把青草晒得暖暖的慵懒味。这已是江河自然的气息,也是旷野的气息。此时的北运河已走出往昔的泥淖,它挣脱了淤泥的纠缠,也摆脱了令人生厌的气味,宽度和水量给了它承载大船的力气和胆量。

为什么要改造?为什么要把原来地面上的污水处理设施搬到地下?“分布式城市柔性水环境绿碳系统”,这句话的解释接了一点地气,让听者明白了把原来露天的污水处理设施搬到地下,是为了把地上的空间用来打造生态公园,从而释放土地面积,高效利用土地,改善生态环境,拉动城市周边的商业开发和其他基础设施的建设。

北方的河流不似南方那么铺张,通州的河流细细数来不过19条。19条,在普遍缺水的北方,这个数字很是可观,尽管一些号称“河流”的河流不过就是南方人眼里的小沟渠,但通州依然被戴上了“北方水城”的桂冠。河流在这里已是末梢,通州便有了另一个称谓:“九河末梢”之地。所谓“河流末梢”,即河流即将归海,即将完成它们作为河流的使命。大海在召唤它们,大海是所有河流的心之向往。即将完成使命的河流在通州又将演绎怎样的故事和传说呢?治水人辛浩远最知晓它们。

辛浩远总结了一句话,他说,水是通州的灵魂。逐水而居成为他的日常,而平静、淡然是日常的基本底色,也是坚持做好一件事的最好状态。即使在难得的休假中,水,依然盘踞他的意识。他经常无法像游客那样轻松单纯地享受河流与湖泊的风光之美,就像偏执的医生无法面对餐盘中以动物内脏为原料制作的美食。于医生而言,盘中之物不是食物而是器官,他将以解剖学的眼光看待;于辛浩远而言,河流、湖泊不是风光而是水体,他必以治水人的眼光盯着。沉水植物成为他的同谋,他像植物学者般熟知苦草、金鱼藻、狐尾藻、黑藻的脾性,若是发现水草疯长,过高、过密,便会和当地的环保部门联系。举报电话打过去,有时候人家会怀疑他是疯子。他不是一个好游客,一直都不是。

水是通州的灵魂,说出这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能句型后,辛浩远又补充了一句话,他说:在通州,每一滴水都是珍贵的。我想起通州的19条河流,其大小和水量大概都不能与他见惯了的赣州的江河相比拟吧?又或许,19这个数据不过是号称,具有一些蒙蔽性。通州终究还是缺水的,它属于北方的水资源缺乏地区,河道、湖泊自然补水能力欠缺,就连居民饮用水尚需从南方调度,曾经有“每到夏天,六层楼以上住户每天只有半夜才能等来水”的新闻报道。那么,北运河作为一条生态河的水源补充来自哪里呢?答案是:再生水。即工业废水、生活污水、雨水经过污水处理厂处理,达到水质指标后再次排入河道,实现水生态良性循环的水。再生水及其原理这个话题,若是细讲起来,辛浩远有一箩筐的话想说。其实,再生水,单看字面,就是个多么生动的词语呀,那不是“水又活了一回”的意思吗?而这水,还要活很多回,循环往复地活。

穿过污水处理厂改造工地,出工地大门,我们往通惠河与北运河交汇处的河段走去,那里有风光旖旎的滨河带状公园,河流两岸是运河商务核心区的现代都市风貌。水与水相遇,水与天相连。运河通州段40公里航道已经实现了全线通航,古运河漕运的繁华场面在沉寂了近200年后又焕发了勃勃生机。水在重生,一次次地重生。这里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流淌了2500年的大运河曾引来无数文人骚客留下诗篇和著作。现如今,两岸芳草茵茵,碧波承载舟楫,舟楫播撒诗歌、播撒故事。

又是几轮斗转星移,时间匆匆流过。北斗七星围绕北极星自东向西转行。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在通惠河畔说起星斗,便又会联想起郭守敬,他是永远与天空相关联的人。望着天上的星月,想着遥远的古人,人生陡然辽阔而苍茫。

这个夏天的夜晚,我仍然习惯沿着北京东三环辅路一路往南行走,路过通惠河时,总要在桥上站那么一会儿,看看河流,也望望天上的星月。七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平时寂寥的桥上突然出现许多人,十几个单反照相机被它们的主人架在桥栏处,正瞪着独眼窥探着天空。闲听了几句他们的聊天,我才知道,这个夜晚,天空将出现一轮“超级月亮”,超级大、超级亮、超级美。据说这种天象难得一遇,究竟有多难得,有说几十年一遇的,有说上百年一遇的,众说纷纭。月亮是不管人们说什么的,依然还是那个模样,温和地凝望着大地,凝望着河流。

我对一个等待拍摄“超级月亮”的小伙子说,你可真会找地方拍月亮啊。我本想卖弄我所知道的月亮、郭守敬与通惠河的故事,可是,我还没有开口,小伙子就用清脆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他得意而喋喋不休,说今晚他将拍摄出“作品”级的照片,他将运用怎样的光圈和怎样的速度,让“超级月亮”的影子映在河水中,该是多么壮观又静美。

看来,小伙子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心目中月亮与河水的关系是多么简单,他不知道一些事情,他单纯,也享受单纯带来的乐趣。

我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终是忍受不了人声嘈杂,便放弃了等待“超级月亮”的现身。重新走在夜晚安静的人行道上,高楼以及树木阻挡了我望向天空的视线,后来,我竟然忘记了“超级月亮”这件事,等我再次想起并特意望向天空时,它已经恢复了原貌,还是我天天看惯了的那个月亮,普通的月亮,温和的月亮。辉煌散去了,之后,它还是它,没有变化,熟悉如家人。我想我其实还是更喜欢看寻常的月亮,不论它圆还是缺,就像看人。若是把月亮比作人的话,伟大的科学家郭守敬就是一轮“超级月亮”吧,辉煌,令人敬仰,可望而不可即。伟大是个高冷的词,意味着遥远,意味着百年或者更久才能一遇。而辛浩远大概就是寻常的月亮,天天见的月亮,寻常得几乎让人忽视他的存在。有圆、有缺,也有暗影。如你,亦如我。

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辛浩远已经结束了在通州的工作,奔赴他的下一站:杭州。真是巧啊,那是京杭大运河的另一个点,一个重要的点。面对媒体的采访时,他准会说:水是杭州的灵魂。

而他的孩子,是不是又跟随他的父亲开启了新的迁徙?他奔跑在另一条河流的堤岸上?一定是的,谁让他的名字中有水呢?如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