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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4年第1期|印子君:古琴九帖
来源:《诗刊》2024年第1期 | 印子君  2024年05月07日08:30

琴 藏

月影藏不住你,灯影也藏不住

树影婆娑,枝叶纷披

还是没把你藏下

小小院落,只余下三级台阶了

台阶之上摆放着一张古琴

琴体向你悄悄打开暗室

可战栗的琴弦管不住嘴

还是泄露了踪迹

最后你只好,藏进琴声里

每次弹拨古琴时

总感觉有一个人深入我耳孔

在使劲挖,挖得好狠

琴 谷

陪我登上岳山①,你就消失了

再往前迈出半步,就是悬崖

下面深谷,藏着七条

奔腾的河流②,七颗

一泻千里的山魂

我已退无可退,只有扑向谷底

但不知道,选择哪条河流

能再次遇见你

而你弹过的琴曲,只有一首

是救生圈,能让我浮出水面

这是命运留下的谜题

伫立在岳山之巅

我抱着自己这身

七十公斤的悲伤,久久徘徊

最后被两行热泪淌成瀑布

纵身跳下,汇入七条滚滚波浪

如果有一天,我的表情

在你指头下弹出

一圈圈波纹,定惊心动魄

回荡着山鸣谷应

注:①古琴琴额下端镶有用以承弦的硬木,称为“岳山”。

②古琴有七弦,弦有代表水流之意。

琴 岛

一张古琴的琴面,是一片

激荡着琴音的海洋。我作为

你的聆听者,注定是个渡海之人

迎着一阵阵琴曲的风暴

在海面漂流。而作为琴人

你是我唯一的水手,我的方向

和归宿,在你指尖,被慢慢

拨弹出来。一趟海程对于别人

不过是一年,而于我却是

整整一生。琴面的十三徽

是留给我的十三个停歇的岛屿

一种叫散音①的海鸟,在头顶

飞来飞去,总有那么几只

为我引路,一次次把我带到岛上

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

我是从自己,赶赴另一个自己

必须一遍遍脱掉我的过去

在音准的浪头拍打中重生

并长出,第三只耳朵

注:①古琴分按音、散音和泛音三种音色。

琴 索

从不怕走夜路,即使翻越峰顶

狂风大作,也不会把我刮进月亮

即使穿过谷底,荆棘丛生,也不会卡在石缝

唯独在白天,我却一不小心

掉入你眉下的两口井

一口井里是真实的我,一口井里是虚幻的我

你的井又黑又深,我的呼喊谁也听不见

只有古琴能感知

你每次抚琴时,总有两条绳索

从井口慢慢放下

在又惊又喜中,却总是不等我抓住

琴声就戛然而止

绳扣又突然收了回去

在你又黑又深的井底,我喊哑了嗓子

最后只能拼命敲打井壁

让虚幻的我和真实的我

相互安慰

琴 寺

当我老了,哪里也不去

又重新回到,高高的岳山

那里的密林,藏着一座古寺

这是由一代代琴人修建

我就住在寺里,成为一个

晨钟暮鼓中闲散的扫地僧

每到深夜,我会走到寺外

坐在崖边倾听七条河流奔腾

这些河流是岳山的一条条脉管

流淌着山体深处滚烫的血液

当琴声频频传来,那是因为你

双手拂过河面或深深探进了河里

唯有山的血液与你的血液碰撞

和融汇,我才听出弦音的魂魄

你每天弹拨,是给寺里上香

每弹一首琴曲就是一次诵经

每条河,流经你指头,将结出

厚厚的老茧,那是一个人的禅

琴 鸦

你每次抚琴,总有一群乌鸦

从岳山起飞,沿着七条河流盘旋

这些乌鸦,被晨钟暮鼓孵化

把家安在岳山寺庙旁的古柏上

飞翔的乌鸦时高时低,像一团墨

在河面穿越,书写失传的琴谱

我看见一只又一只乌鸦,最后

飞到你头顶,消失在乌黑的长发中

它们一声声苍凉的啼叫从你指尖

流出,扩散为泛音,撞击着我心壁

琴 盾

操弄古琴,你敢于对时间说不

操弄古琴,你与时间正面交锋

冲进时间的集中营,把扣为人质的自己

解救出来。在弹奏中,用一抹一挑

戳穿谎言,撕破那张讹诈的脸

每一声琴音树立,都是一面盾

无惧万箭穿身,时间蜂群般嚣叫着扑来

在你面前,纷纷

折断

琴 体

琴体会不会像人体

有可能长胖,也可能变瘦

你每天弹奏,相当于

古琴在做健身操

每天健身的古琴

身体理当越来越苗条

如果琴曲等于口粮

你弹奏又成了古琴在进餐

那么照这样弹奏下去

古琴会胖得忘乎所以

实际上,古琴被你弹了

二十年,体重一点都没变

倒是作为琴人,一天天

这么弹,你瘦成了一根弦

琴 胆

天地浓缩成一张古琴

被你抱在胸前。当我们相遇

也就遇见了你的万水千山

我相信,只有与古琴

贴得最近的人,才有资格说

世间万物,比起天地,轻若微尘

每弹一首曲子,你都在翻越

一座高山,或跨过一条深谷

弦音是你踏出的脚步声

每一个节奏,都是你留下的

脚印。你知道,唯有把琴弦

抚弄成经络,贯穿全身

才称得上,琴人一体

当弹奏成为洗礼

弹就是炼,直到淬炼出

自己的一颗琴胆

在俯首间把天地拨响

这样,一张古琴就可以

引领你在穿越自我中

从容来去

印子君,1967 年生,就职于成都龙泉驿地方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