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期|印子君:古琴九帖
琴 藏
月影藏不住你,灯影也藏不住
树影婆娑,枝叶纷披
还是没把你藏下
小小院落,只余下三级台阶了
台阶之上摆放着一张古琴
琴体向你悄悄打开暗室
可战栗的琴弦管不住嘴
还是泄露了踪迹
最后你只好,藏进琴声里
每次弹拨古琴时
总感觉有一个人深入我耳孔
在使劲挖,挖得好狠
琴 谷
陪我登上岳山①,你就消失了
再往前迈出半步,就是悬崖
下面深谷,藏着七条
奔腾的河流②,七颗
一泻千里的山魂
我已退无可退,只有扑向谷底
但不知道,选择哪条河流
能再次遇见你
而你弹过的琴曲,只有一首
是救生圈,能让我浮出水面
这是命运留下的谜题
伫立在岳山之巅
我抱着自己这身
七十公斤的悲伤,久久徘徊
最后被两行热泪淌成瀑布
纵身跳下,汇入七条滚滚波浪
如果有一天,我的表情
在你指头下弹出
一圈圈波纹,定惊心动魄
回荡着山鸣谷应
注:①古琴琴额下端镶有用以承弦的硬木,称为“岳山”。
②古琴有七弦,弦有代表水流之意。
琴 岛
一张古琴的琴面,是一片
激荡着琴音的海洋。我作为
你的聆听者,注定是个渡海之人
迎着一阵阵琴曲的风暴
在海面漂流。而作为琴人
你是我唯一的水手,我的方向
和归宿,在你指尖,被慢慢
拨弹出来。一趟海程对于别人
不过是一年,而于我却是
整整一生。琴面的十三徽
是留给我的十三个停歇的岛屿
一种叫散音①的海鸟,在头顶
飞来飞去,总有那么几只
为我引路,一次次把我带到岛上
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
我是从自己,赶赴另一个自己
必须一遍遍脱掉我的过去
在音准的浪头拍打中重生
并长出,第三只耳朵
注:①古琴分按音、散音和泛音三种音色。
琴 索
从不怕走夜路,即使翻越峰顶
狂风大作,也不会把我刮进月亮
即使穿过谷底,荆棘丛生,也不会卡在石缝
唯独在白天,我却一不小心
掉入你眉下的两口井
一口井里是真实的我,一口井里是虚幻的我
你的井又黑又深,我的呼喊谁也听不见
只有古琴能感知
你每次抚琴时,总有两条绳索
从井口慢慢放下
在又惊又喜中,却总是不等我抓住
琴声就戛然而止
绳扣又突然收了回去
在你又黑又深的井底,我喊哑了嗓子
最后只能拼命敲打井壁
让虚幻的我和真实的我
相互安慰
琴 寺
当我老了,哪里也不去
又重新回到,高高的岳山
那里的密林,藏着一座古寺
这是由一代代琴人修建
我就住在寺里,成为一个
晨钟暮鼓中闲散的扫地僧
每到深夜,我会走到寺外
坐在崖边倾听七条河流奔腾
这些河流是岳山的一条条脉管
流淌着山体深处滚烫的血液
当琴声频频传来,那是因为你
双手拂过河面或深深探进了河里
唯有山的血液与你的血液碰撞
和融汇,我才听出弦音的魂魄
你每天弹拨,是给寺里上香
每弹一首琴曲就是一次诵经
每条河,流经你指头,将结出
厚厚的老茧,那是一个人的禅
琴 鸦
你每次抚琴,总有一群乌鸦
从岳山起飞,沿着七条河流盘旋
这些乌鸦,被晨钟暮鼓孵化
把家安在岳山寺庙旁的古柏上
飞翔的乌鸦时高时低,像一团墨
在河面穿越,书写失传的琴谱
我看见一只又一只乌鸦,最后
飞到你头顶,消失在乌黑的长发中
它们一声声苍凉的啼叫从你指尖
流出,扩散为泛音,撞击着我心壁
琴 盾
操弄古琴,你敢于对时间说不
操弄古琴,你与时间正面交锋
冲进时间的集中营,把扣为人质的自己
解救出来。在弹奏中,用一抹一挑
戳穿谎言,撕破那张讹诈的脸
每一声琴音树立,都是一面盾
无惧万箭穿身,时间蜂群般嚣叫着扑来
在你面前,纷纷
折断
琴 体
琴体会不会像人体
有可能长胖,也可能变瘦
你每天弹奏,相当于
古琴在做健身操
每天健身的古琴
身体理当越来越苗条
如果琴曲等于口粮
你弹奏又成了古琴在进餐
那么照这样弹奏下去
古琴会胖得忘乎所以
实际上,古琴被你弹了
二十年,体重一点都没变
倒是作为琴人,一天天
这么弹,你瘦成了一根弦
琴 胆
天地浓缩成一张古琴
被你抱在胸前。当我们相遇
也就遇见了你的万水千山
我相信,只有与古琴
贴得最近的人,才有资格说
世间万物,比起天地,轻若微尘
每弹一首曲子,你都在翻越
一座高山,或跨过一条深谷
弦音是你踏出的脚步声
每一个节奏,都是你留下的
脚印。你知道,唯有把琴弦
抚弄成经络,贯穿全身
才称得上,琴人一体
当弹奏成为洗礼
弹就是炼,直到淬炼出
自己的一颗琴胆
在俯首间把天地拨响
这样,一张古琴就可以
引领你在穿越自我中
从容来去
印子君,1967 年生,就职于成都龙泉驿地方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