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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三人“插队”北海道
来源:北京晚报 | 陈喜儒  2024年04月19日08:57

1981年春,应亚非作家日本委员会和北海道新闻社的邀请,我与韶华、何为到日本北海道体验生活,采访旅行。

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早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前的1956年,中日作家的对话就已开始,改革开放之后,两国的文化交流更是日益频繁。但中国作家访日,通常时间较短,接触的也多为作家、社会名流和达官显贵,有如乘坐“新干线”,浮光掠影,一带而过。这样的交流方式,在起始阶段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但伴随交流程度的不断加深,相互了解的欲望越发强烈,仅此一种方式不尽如人意,要“双管齐下”——既有短期的,也有长期的;既有走马观花的,也有下马看花的;既有匆匆一瞥的,也有信步漫游的。基于实际需求,我提出了“洋插队”的计划:选择身体好、笔头快、创作精力旺盛的作家,确定一个主题,为期两到三个月,尽量不住饭店、宾馆,深入当地的工厂、农村、学校、家庭,与各行各业的人同吃同住,有条件的地方还可以同劳动,从而广交朋友,深入体察国情民情,增进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巩固友好的根基。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认为这个计划有开拓性、有创意,予以批准并积极促成。

北海道是日本的第二大岛,被日本海、太平洋、鄂霍次克海环绕。我们这第一批“洋插队”的期限为两个月,计划沿海岸线绕北海道一圈,日语叫“取材旅行”,我们称“观察体验生活”。实际上,此行是对全新交流方式的一种试验、探索和感知。

我对这次“洋插队”充满期待,在飞往日本的途中,请同行的作家题词留念。韶华写道:“我们一定能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81.5.20于飞机上。”何为写道:“三人行必有我师,预祝我们访日成功。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赴东京飞机上。”

我们一行三人,韶华是团长,当时他正担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何为是团员,当时他正担任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那会儿我还不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没资格当团员,是随团秘书兼翻译。

韶华本名周玉铭,1926年生于河南滑县的一个农民家庭。他少时读过几年私塾,十四岁参加八路军,十七岁入党,十八岁发表处女作《石磙》。韶华当过宣传队员、文化教员和随军记者,曾参与土地改革、抗美援朝战争、水利工程建设和油田开发,历任《东北文艺》副主编、辽宁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等职。他的创作始终与时代同频,用小说、散文、寓言、杂文等多种文学形式记录时代发展的进程,代表作有《燃烧的土地》《沸腾的山谷》《浪涛滚滚》《沧海横流》《荣誉》《战斗中的友谊》《巨人的故事》等。

何为生于1922年,十五岁时,他在叶圣陶主编的刊物《中学生》上发表了第一篇作品《路》,1940年出版了第一本作品集《青弋江》,1943年肄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从事新闻和电影文学剧本的编辑工作。1958年,因支援福建电影制片厂的建设,他从上海电影制片厂调到福建。1956年12月,《人民日报》副刊发表了何为的散文《第二次考试》,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这篇散文不仅被收入初中的语文课本,改编成广播剧、广播小说和电影,还译成多种外文,在海内外广泛传播。他文质彬彬,矜持内向,平日里话不多,但一讲起上海滩的趣闻逸事和新中国成立前的文坛风云,便津津乐道,如数家珍。他的散文以写人为主,叙事风格清新隽永、简洁明快,谋篇布局精雕细琢、独具匠心,代表作有《织锦集》《临窗集》《小树与大地》《闽居纪程》等。

在北海道新闻社的热情接待和精心安排下,以札幌为中心,从最南端的函馆到最北端的稚内、从最西边的小樽到最东边的根室、从腹地城市旭川到太平洋之滨的钏路,我们的足迹遍布北海道的城市和农村。一路上,我们与医生、职员、牧民、农民、渔民、日本唯一的少数民族阿伊努族人同吃同住,促膝长谈,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多次应邀出席友好组织、文学团体、大学生群体组织的活动和市民座谈会,详细介绍中国的情况,认真回答他们关心的问题。不管多忙、多累,对电视台、电台、报刊的采访,我们几乎是有求必应,而且把沿途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整理成文,每人三篇,译成日文后在《北海道新闻》上分九次刊出。就这样,我们成了北海道的“名人”,在列车上、游船里、饭店中,常常被当地人认出来,有人甚至能叫出我们每个人的姓名,请求签名或合影留念。北海道新闻社的社长渡边喜久雄说,在北海道的历史上,你们是第一批到访的外国作家,不仅带来了中国人民的友情,也创造了一种新颖的交流方式,在日中文化交流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近六十天的旅行,愉快而充实。回国后,我们先在媒体上发表文章,再将其汇编成书,一共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北海道纪行》(韶华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82年8月),《北海道之旅》(何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1月),《异国家书》(陈喜儒著,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10月)。

这是改革开放初期出版的“中国作家看世界”丛书的一部分,是中国作家深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之邻邦的亲见亲闻亲历,是日本社会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人在日常生活、工作中的真实写照。韶华在《北海道纪行》的后记中说:“一般的参观游览好像在公园里划船,我们算是下水游泳了。游泳可以体验一下水温,身上也许沾几片浮萍,但毕竟不是潜水,仍然看不见水下鱼儿们的关系。这篇《纪行》能使读者增加一点对日本人民生活的了解,增加两国人民的友好的情谊,那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何为在《北海道之旅》的代跋中说:“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至七月十八日的日本之行,是我走过的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路标。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是北海道,在那里度过的五十余个白昼和夜晚,异域风土的画面和音响,色调纷繁多彩,贯穿其中的主旋律,则是两国人民的友好情谊。”

在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洋插队”的日子里,我与韶华、何为共同学习,互为“我师”,而且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即使在回国后也一直保持联系。上世纪九十年代,何为从福建回到魂牵梦绕的上海,定居在老弄堂的一幢祖宅中。晚年因患黄斑病变,他很少写文章,每个月仅为《新民晚报》“夜光杯”的名人专栏撰写一篇随笔,文字更显苍劲深沉,后结集为《纸上烟云》,由文汇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2011年,何为病故,享年八十九岁。

韶华曾调到北京担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数年,后返回辽宁,任辽宁省作家协会顾问。前几年我们打电话聊天时,他对我说:“陈老弟说梦话的水平之高、声音之大、语句之完整,独一无二。”我说当年你在书中就写过这件事,闹得全国人民都知道我有这个臭毛病,每次出差、开会,大家像躲瘟疫一样离我远远的,你可把我害苦了!他哈哈大笑道:“我是实话实说,没有放大、夸张。”

翻阅韶华的《北海道纪行》,可见如下文字:“昨晚,两次被陈喜儒同志吵醒。一听,他是在讲梦话,而且用的是日语,可见他已经达到‘用日语思维’的水平了。昨天,此地人传说,来了两个中国人、两个日本人,连同小笠原先生,我们一行四人,他们把陈喜儒同志也算做日本人了。有几次和日本朋友们交谈,不了解他的身份的人都问:‘您是东京人吧?’在翻译的时候,凡是我们讲些幽默的话,都能引起对方发笑。遇到一些难译的词汇,陈喜儒同志总是再三斟酌、询问,决不含糊。他又有相当的文学素养,思想也比较敏捷——这样的翻译是叫人放心的。”

这段文字不乏溢美之词,令人汗颜,但其中的“叫人放心”四个字,得来不易。其实刚到日本那会儿,韶华对我的日语不太“放心”,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设卡挖坑”,比如讲话时故意拐弯抹角,抑或含蓄隐晦,中间还夹杂一些政治笑话、寓言童话以及中外文学名著中的人物和情节。他的目的不是彰显其学识的渊博,而是察言观色,判断翻译效果;好在这些内容并没有超越我的阅读范围,也就没有卡壳儿、打喯儿。他是从基层摸爬滚打走上来的干部,和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贩夫走卒都打过交道,社会经验丰富,但对翻译这个工种,他心里没底,所以要进行“检测”。记得一次在日本朋友家包饺子,他要擀面杖、面板,和面时讲面要“筋道”(日语是“面要有腰”),拌馅儿时要“澥”些水进去(“澥”既非“掺”也非“兑”,而是在搅动的同时滴滴答答地往里加水),这些专业性很强的术语,我一边比画一边说,总算没有被“考糊”。他放心了,高兴了,拍着我的肩膀说:“陈老弟,行。”

至于梦话,他说的是实情,我从小就有说梦话的毛病,但平时不说,只有劳累时才说,而且越劳累梦话越多。但在看到他这篇文章之前,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说梦话的声音如此大,竟然两次把他吵醒,而且说日语。查阅采访笔记,那天是1981年6月20日,我们到别室海峡地区的西村别町采访,晚上,何为与北海道新闻社的记者住饭店,我与韶华住在牧民角川义捷的家中。跑了一天路,说了一天话,我很累、很困,吃完晚饭倒头便睡,结果鼾声大作,梦话连篇,闹得韶华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早晨他对我说:“你不宜做保密工作,不用别人刺探引诱,自己就全招了,容易泄密!”

但这毛病与生俱来,且无药可医,当视为不可预测的“天灾人祸”,本人无法控制,无能为力。回想起来,受我梦话、鼾声伤害者还有不少。与俄文翻译刘宪平访俄时,某天晚上因房间紧张,我们俩临时同居一室。半夜醒来,我见对面的床上无人,以为刘宪平找到了空房间,但进盥洗室时,差点被绊倒——他受不了我“梦话加鼾声”的双重折磨,干脆“自谋生路”——铺了条毛毯,睡在地上。

记得有一次闲聊,韶华得知我爱人生在苏州,不会烙饼,而我是东北人,喜欢吃面食,就说:“这好办,我的烙饼技术高超,我来教她,叫你天天有烙饼吃。”我本以为他是开玩笑,没想到过后他真打来电话:“我现在就去你家,教你爱人烙饼。”我吓了一跳,堂堂著名作家,怎会来我家教我爱人烙饼?那时我住在西郊花园村,他到我家一边操作一边讲解,怎样和面、揉面,醒多长时间,怎样擀……真是有理论、有实践、有示范,而且做到了“三不粘”:不粘手,不粘盆、不粘面板。他烙的饼松、软、香、脆,果然身手不凡。

韶华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不仅笔头快,而且擅长书法,会弹钢琴。至于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木工瓦工、脱坯打墙,也都难不倒他。他曾跟我吹嘘,说他在干校盖的房子冬暖夏凉,固若金汤,地震时毫发无损,堪称农家土屋的典范。他还教我“快速洗衣法”,穿西服时,若天天洗衬衫,太麻烦,不妨只洗领口和袖口,用吹风机吹干,就能再凑合一天……

从北海道回来,他做了个很漂亮的手提箱,把录音机、照相机、录音带、胶卷、稿纸、笔等都放在箱子里,说外出采访时拎起就走,很方便,叫我也做一个。我很疑惑:“你这本事是怎么练成的?”他说从小参加革命,一切靠自己,什么都得会才行。人家经受过战火的洗礼,生存能力极强,而我,一介书生,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只得望洋兴叹。

实践证明,“洋插队”是成功的。我与韶华、何为回国后,又相继推出了以日本农村、中小企业、文化教育、企业文化等为主题的“洋插队”,并有系列专著出版,对中国读者了解日本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