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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峰:怎样安放一只鸭子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4期 | 张雪峰  2024年04月17日08:43

张雪峰,土族,现居西宁,业余写作绘画,偶有文学作品发表,西宁市美术家协会会员。

洛清河从外地参加完一个内窥镜早期筛查技术培训班回来,从机场出来已经是中午了,他把行李箱放回家,也没怎么顾上休息,从冰箱里找了包饼干和一瓶牛奶对付了一下,牛奶冰镇过头,喝了一点觉得胃疼。又抱个热水袋躺了一会。下午3点,去医院销假上班了。

刚进办公室,洛清河就闻到了一股异味。循着怪味,洛清河惊讶地发现,他的办公室里出现了三只小鸭子。走的时候,窗台上放了一盒鸭蛋,病人家属寄来的。也就三周时间,它们居然完成了从蛋到雏鸭的转变,阴差阳错中,变成了活生生的小鸭子。反复的颠簸并没有破坏鸭蛋的生命力,在阳台温暖的空气中,一些鸭蛋变质了,而其中的三只鸭蛋已经完成了孵化。

三只毛绒玩具一样的雏鸭就在他办公室上的窗台上来回走动,有一只甚至把探索的领域拓展到了他紧挨着窗户的办公桌上。

洛清河想,这种万中无一的巧合里说不定暗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这几只鸭子应该是上天赐予他的某种礼物。

现在,命运之手已经把鸭子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就有义务考虑这几个小东西的生存问题,他就有责任去照顾好这几只可怜的鸭子,尽管他自己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个问题。

整个下午,洛清河的办公室成了科室里的旅游胜地,这个消息先是被递送报表的实习生拍下来发到了朋友圈里,之后就不断有同事大呼小叫进来参观拍照,发朋友圈,也有人录下短视频,发到抖音和快手上去。

其实谁也没有注意到洛清河正在为安置鸭子犯难。医院向来是个悲喜交加的地方,对于生死之外的事,医院里的人,心显得似乎更大一些。所以除了洛清河,没有谁细想过这件事的为难之处,他强装笑颜地配合同事们拍照录像,脑子里一直在快速地检索问题的解决方案。

临近下班,只有一个大体的考虑:先把这几只鸭子带回家里,有些问题拖着拖着就会找到解决的办法。在洛清河的个人经验中,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很多事拖着拖着,就自己了结了。很多病拖着拖着,就会自己减轻或恶化,不管怎么样,所有的病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解决。

傍晚交接班,洛清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工作繁忙还带个孩子的单亲爸爸,根本没有能力养活三只雏鸭。他甚至想到要把鸭子放在楼下,也许环卫工和爱心人士会妥善处理好这几只小鸭子。还有一种结果,就是路过的人会动了恻隐之心,收留它们。

但是一想到这个城市里不时出现的野猫,还有在夜空下四处盘旋的乌鸦、四处游走的流浪狗以及街上快速行进的车辆,都有很大可能对雏鸭造成致命的伤害,洛清河又推翻了自己的决定。

毕竟这是有血有肉的活物,活生生的东西,怎么能说扔就扔呢?也许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会简单一些,但这几只鸭子最终选择了洛清河,他本来就不是个能狠下心的人。

下班后洛清河开车接了孩子,照例被堵在解放路十字附近。孩子顺着叫声发现了装在鞋盒里的小鸭子。她显然以为这几只小鸭子是父亲买来的礼物。孩子把三只小鸭子轮流捧在手里,拿脸蛋蹭小鸭子柔软的羽毛。孩子看起来非常激动,她一会发出兴奋的尖叫,一会又捂着脸独自哽咽,这让洛清河有些说不出来的伤感,不过总体还好,他觉得这事是件好事。也许这些小鸭子真是老天安排下来陪孩子长大的吧,他甚至暗自庆幸早上没有像同事说的那样把鸭子放在楼下的垃圾桶里一扔了之。也就是在那一刻起,他的想法一下子就坚定了下来:他要养这几只鸭子,也许这几只鸭子能给女儿孤单的童年带来不一样的颜色。

接下来洛清河到菜市场买了点玉米糁碎黄豆燕麦片小黄米之类的杂粮,这些谷物再混合一点切碎的蔬菜,就可以做小鸭子的口粮了。那一刻他还没意识到这是麻烦的开始,自己还有一点莫名的振奋感,总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份责任。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几只鸭子会对他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困扰,否则他一定会把鸭子送给黑夜,送给未知的命运,而不是妄图凭一腔热血拯救鸭子。

到了后面,洛清河更清晰地认识到,对一个男人来说,拥有过分善良的品性,终究是一笔巨大的负资产。他从小就心软。九岁那年,有一天父亲杀鸡招待亲戚,鸡杀到一半,就被洛清河哭着闹着阻止了,洛清河当着亲戚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客人看洛清河哭得厉害,也出来劝父亲不要杀鸡。那只惊魂未定死了一半的鸡一直在院子里四处躲藏,血红的脚印布满了院子的每个角落。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却很深地烙在每个人的心上。洛清河还记得父亲的叹息。其实让父亲难过的不是亲戚没能吃上鸡肉,最让他担忧的是,他的儿子,洛家这一代第一个出生的男人,并没有完整继承洛家祖上的豪迈和手段。祖上曾出过武举人。家道中落也就算了,洛家何曾出过这样心软的男人啊。

父亲一向深信,一个男人心软成这样,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心过软的男人和心过硬的男人一样,早晚是个祸害。

随着年龄的增长,洛清河也渐渐有些不一样的体悟,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作为一个男人,过分的善良可能真是个巨大的包袱。也许真让父亲说中了,如今洛清河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是两手空空的样子。有时他禁不住感叹时光易逝,世事无常。从前呢老是认为早晚有一天,会得到上天的明示,总以为人生到了一些关键的节点,有些看不清的道路会突然明亮起来,人生会进入一个新的车道,出现一些明显的改观。但事实并没有这样,洛清河发现三十岁以后,生活的确有了一些变化:时间过得更快了一些,眼睛更干涩了一些,日子里多了一些辛辣的成分,除此以外,并无异样。

新来的科室负责人非常强悍,不止一次在会上点名批评洛清河的不思进取,实际上洛清河知道,新领导并不在意洛清河进取不进取,被反复修理的原因是洛清河曾在一次推心置腹的组织生活会上批评过领导。他在会议上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他的批评也代表了这个科室中相当一部分人的意见。他提的意见就是引导重症患者科学理性救治方面存在不足。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为客气的批评措辞。作为病人存活率非常低的一个科室,理应帮助患者在人空和财空之间做出相对理性的选择,但长年的事实表明,这个科室里并没有阻止过患者家属选择没有意义的放化疗,甚至有大夫有意无意暗示患者家属到医院对面的一个大药房购买特效药。人财两空的悲伤故事每天都有发生。所以现在科室里面气氛就很沉重。

工作就是这样半死不活,婚姻倒是有了过山车的气象,去年的冬天,结婚第六年纪念日刚刚过去,洛清河和妻子解除了婚姻。拿到离婚证的那天,洛清河看着妻子开车驶向大道,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消失在奔腾不息的车流里,突然有了无力感,那是一种很强烈的感触,虽然他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过几天就好了。实际上,那天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请了假躺床上休息了一周,才有了下地走动的力气。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领证那天,他期待已久的解脱感更像是虚脱感,站在烈日下,想着和半生经营的婚姻划清了界限,身前身后都是无依无靠,好像自己被命运之斧狠狠劈了一下。

离婚这件事,以往只是两个人日常交锋的刀剑,只局限在嘴上,并没有真的付诸行动。这一次就不一样了,这一次,洛清河和妻子都做完了各个方面的准备,都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反而变得利索了,最后的争议就集中在了孩子的归属和财产分割问题上。洛清河和妻子都属于这个城市里的新移民,他们只有一处共同的房产。最初他们想变卖所有资产,两人平分现金,这样就能体现真正的平分财产原则。后来他们几乎同时发现这个想法的问题所在,那辆路虎已经开了上万公里,保值率是个大问题,他曾在二手车市场上打听过这款车的价格,车主直接把车挂在网上卖,大概也就值原价一半。如果和二手车收购商交易,估计价格还得再低一些。房子倒是涨了不少,可是如果按现在的房价算,两人平分卖房款后,只够各自买一套厨房大小的房产。

想象中的争吵并没有出现。两人都急于摆脱现在的婚姻,他们甚至有了难得的默契。事后很多年,洛清河回忆起他们之间有过的默契,才明白这是女人在高度把握他的性格之后才有的从容。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比她更明白这个男人,她知道这个心软的男人一定会做出妥协。

洛清河果真展现出了心软的本色。在几次沉闷紧张的讨论之后,他做出了一个近似悲壮的决定:放弃房子车子,自己带着刚上小学的女儿搬出去。

他无法接受妻子一个人带着女儿在外面到处租房的情况,他试着想象过这个情景,时间稍长一点他就会有心碎的感觉。那个时候,他当然也没有时间想象自己带着女儿在外面四处租房的样子。

毕竟,他自己也明白,他就是一个心软的男人。

这是个非常艰难的选择,他在这个城市里的生活走上了回头路,像歌里唱的那样,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这样的选择并不是为了摆脱良心上的不安,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不安的。婚姻早就断气了,现在走的这些程序简直就是例行公事。他反复浏览租房网站,联系更低价的小户型房子,如果不是考虑孩子上学的因素,他能租到更为低价的房子。他按离婚协议的约定,及时搬出了他曾经的家,带着孩子在城乡接合部安顿了下来。这个时候,洛清河是有些后悔的,特别是每天早上当他愁绪万状看着自己和女儿蜗居的小公寓房时,他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担当是一枚苦果,而且基本上不会回甘。

他们的房子真的非常小,仅有的一间卧室是给女儿准备的。他扔掉了房主留下的沙发,买了一个可以折叠的沙发。白天,沙发是客厅的主角,晚上拉开以后就是一张单人床。不过这样也好,自从在客厅里睡觉以后,洛清河的睡眠反倒好了一些。

房子本来就小,现在客厅里又多了三只鸭子,更显得拥挤。好在洛清河在宠物市场买了一只小号的兔子笼,小号的兔子笼放三只雏鸭并不拥挤。把鸭子放进鸭笼时,洛清河还想,其实就住房面积来比较,鸭子比他更优越一些。兔笼放在阳台窗户下面,这个位置能晒到太阳。有一次周末,洛清河看见阳光泼洒在房间里,两只小鸭子被阳光勾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边,看上去像两个发光的物体。他的孩子就伏在沙发上,一边给小鸭子喂碎玉米,一边给它们讲发生在校园里的事情。洛清河当时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本想是把照片放在朋友圈里,再配几句岁月如何如何的文字,后来看了一下照片发现眼睛看到的场景经手机一拍就索然无味了,那种阳光给世间万物描边的感觉一下子就没有了,也就没有再发朋友圈。

当然这只是美好的一面,事情很快就显示出了不够美好的一面。这一天早上,洛清河又被鸭子的叫声吵醒了。最近这些天,鸭子们叫得比闹钟还要早一些,投喂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短。此前他并不知道鸭子的消化能力有多么惊人,它们就像一架专门负责进食、消化和排泄的机器。

数周过去了,情况变得更加让人绝望。小鸭子经过快速的成长,形体个头越来越接近成年鸭子,叫声也更像成年鸭了。这些天来,鸭子的叫声和排泄物形成了越来越严重的感官冲击,洛清河能感受到,小房子里的空气变得一天比一天黏稠,是的,就是黏稠。浓重的异味已经渗透房间的每个角落,也改变了洛清河和孩子身上的气味。上星期孩子学校安排家长和孩子一起用橡皮泥做一个月饼送给别的小朋友,洛清河和孩子忙碌了一夜,做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月饼。结果晚上孩子回家时显得有点反常,绝口不提在学校的事。一问才知道,小朋友嫌弃孩子送的月饼是臭的,还说孩子身上也是臭的。

鸭子除了能吃能拉,还特别能叫。鸭子经常会彻夜叫个不停,不是饿了渴了才会叫,有时不饿不渴也会叫,热了冷了、受到惊扰了都会叫。一开始是那种细微而弱小的叫声,如同它们毛茸茸的外形一样招人喜爱。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它们进入了变声期,它们开始发出呱呱的叫声,而且因为体形的变化,叫声更加浑厚。

鸭子养到第三周,洛清河终于不顾女儿的抗议把这对鸭子搬到了楼道里。房间立刻恢复了安静,空气很快澄澈起来。

很幸运的是,楼道里的住户对洛清河的行为表现出了极大的隐忍,担心的场景没有出现。洛清河甚至觉得自己也恢复了一些精气神。

这些天南方有台风,台风吹不到处在西北的小城,但能影响到这里的天气。连着下了几天雨,有天夜里,大风吹开了楼道窗户,鸭子淋了点雨,着了些风,有两只鸭子显得特别没精神。又过了几天,晚上女儿找到洛清河说,两只鸭子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半夜时分,洛清河出了门一看,发现那两只感冒的鸭子已经变硬了。他连夜处理完鸭子的尸体,在早上告诉女儿,鸭子想回家了,它们回家了。剩下的这只,可能还不太想家。

女儿想了想,说了一句让洛清河张大嘴巴的话。女儿说,我们已经失去了两只鸭子,我们再也不能失去这只鸭子了。洛清河注意到女儿在说“失去”这个词时,吐字格外清晰。

鸭子已经处在变声后期,叫声响亮浑厚,笔直细长的楼道类似一个共鸣腔,鸭子的叫声甚至有了一点回声的意思。终于在忐忑到第5天的时候。保洁敲开了他们的门。洛清河给保洁塞了两包给女儿准备的零食,保洁口气是变缓和了,也没有要求洛清河当天就处理鸭子。保洁拿了东西,说的话也客气了一些:这样养鸭子是不行的,必须要尽快解决。

洛清河最初给保洁一些零食,像馍片、锅巴、小蛋糕,后来保洁不怎么愿意要这些东西,来清理楼道时也时常拉着个脸。洛清河又找科室女同事要了些看起来还很新的过时衣服,隔几天就送保洁一件,这才让保洁的脸好看了一段时间。这个时候,洛清河才发现,他离婚已经好几个月了,以至于有求于人时第一个想的不再是前妻。

过时的衣服也很快让保洁厌烦了,这个来自城中村的中年女人在一次清扫时说,你不要给我这些衣服了,你要给就给我打点钱。说着就拿出手机倒腾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白分明的二维码。

一个周末的晚上,一个保安敲开了洛清河的家门,保安黑着脸说,楼道里几乎所有的住户都不止一次地投诉,有的住户已经把这个情况反映到城市晚报民生热线了。物业经理给保安捎话,鸭子必须尽快处理,逾期将由公司强制处理。

洛清河终于明白,这鸭子是养不住了。

车行进在去往老家的公路上,离市区好几十公里了,车窗外一片苍凉,因为秋收的深入推进,开阔的田野延伸到了远处。洛清河焦灼的心稍稍松了口气。现在正是金秋时节,路两边的大杨树披上了一身金色的外衣,更远处,田野里有农人开着拖拉机装运刚从黑土地里挖出的土豆。刚刚翻开的土地会散发出特有新鲜气息,这是洛清河熟悉的气息。离老家越近,洛清河把车开得越慢。眼前的一切过于熟悉,他以为漫长的城市生活已经让他忘记了在乡间度过的儿时光景。峰回路转后的村庄,从车窗外传来的方言以及毛白杨修长的身影,还有收割后的麦田在炽烈日光下散发出的独特气味,像暗藏在时间走廊里的开关,一一唤醒了记忆,更多记忆的碎片纷纷自时光的河床浮出水面,横陈在洛清河苍凉的心里。

与之伴生的是那种巨大的亏欠感。离家越近,越觉得亏欠。他亏欠着这个地方吗,显然不是,是亏欠着过去的岁月吗,那也不至于。想来想去,这个亏欠,还是亏欠了乡下的亲人,确切地说,是父亲。

在乡下,洛清河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了。洛清河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半年前。那是一个早上,省城的柳树刚刚发了新芽,洛清河还没办离婚手续。父亲坐了一辆喷吐着黑烟的小三轮车出现在洛清河的小区里,车上装着两只老家特产黑绵羊。那时候洛清河正在忙着对付离婚这件大事,精神不免有些涣散。见父亲带了两只活羊来,心里最先想的不是父亲这一路的颠簸劳顿,而是两只绵羊需要宰杀清洗分割的复杂流程。父亲说,这两只绵羊都是自家养的,吃草长的肉,味道好,有营养,一只给你媳妇吃,你媳妇坐月子那会,没顾上,现在补一下也不算太晚。另外一只呢,是要让洛清河送给孩子老师,听说城里上学,不给老师送东西是不行的,孩子是要吃暗亏的,一只羊也就一两千块钱,不要太心疼。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洛清河看到父亲脸上有一些心疼。那两只羊在楼下绿化带里拴了好几天,直到物业上门,洛清河才找了屠宰点花钱把羊变成羊肉,一只经过分解后硬装进了自家冰箱,另外一只,连夜送给了幼儿园的老师。说来也是神奇,自送了羊之后,孩子的确更喜欢上幼儿园了。

洛清河记得父亲来探望他时被柴油机尾气熏黑的脸,以及离开小区时灰暗的背影。这个场景之后经常会被记起,洛清河经常会后悔自己当时的不知好歹。内疚归内疚,他也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补救。或许这就是宿命,子女亏欠着父母,子女成为父母后,又被自己的子女亏欠着。一代代的辜负似乎是一种遗传的东西。想到这里,他甚至坦然了一些。

车子缓缓驶进村道,封存的记忆越发清晰,洛清河在村子遇到了好几个熟人。这些儿时的玩伴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了衰老的面貌,他想象中的激动人心的见面并没有发生,村子里的人已经接受并原谅了岁月给予他们的一切,包括洛清河一样离开村庄的人们。车开到家门口,就看见父亲往门外扫落叶,见了洛清河回来,脸上的光转瞬即逝,父亲似乎比上次见面更加淡漠了。

他坐在院子里,喝着父亲熬制的罐罐茶。父亲接过他带来的点心、蛋白粉、挂面和一件棉夹克,随手放进屋子里,又坐在院子的小火炉前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隔着烟雾,两人都沉默着,也不觉得难堪。洛清河透过烟雾看父亲,一时觉得他和父亲简直就像隔着茫茫的半生。他发现院子里的杏树下甚至长出了苔藓,在大门旁边的一角,鸡窝和兔笼看上去也已经废弃多日。洛清河发现,在乡间漫长而平缓的时光里,父亲已经成了一个孤单的守院人。

洛清河帮父亲清扫了院落,又用独轮手推车清理了火炕里积攒已久的草木灰,忙完这些,天快黑了。天空呈现着宝石一样的深蓝色,洛清河关了车灯悄悄离开了村子。他没有跟父亲提到鸭子。来老家之前,他曾经对求助父亲的结果进行过充分的预想,他设想的结果是父亲可能会替他养鸭子,以他对父亲的一贯了解,这个可能性很大。还有一个结果,父亲也有可能拒绝他,毕竟父亲已经过了替他遮挡风雨的时间了,按理说现在应该是他替父亲遮挡时光的侵蚀。

事情总是会超过预想,他设计了好几个剧情,唯独没有想到,自己都没有开口就被现实捂住了嘴巴。

回城的路上,洛清河就在想,人这东西真是奇怪,看着一天天东走西奔,忙得像个正午时满地乱跑的虫子,实际上可能比山间伫立的树还要孤单。就比如寄养鸭子这事,看起来甚至不算个事,但就是这么一件小事,让他尝到了举目无亲的味道。时间改变了一切,父亲不是当初那个把他扛在肩膀上的父亲,老家也不是那个随时随地都会接纳他的老家。

回家的路上,洛清河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折腾,真说不好是在给鸭子找家,还是在给自己找老家。

一大早洛清河就来到了一个茶馆。茶馆不大,开在一个菜市场上面,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洛清河选这个地方,但没有考虑太多,主要是这个地方离他和前妻的住处都不太远。

这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见面,洛清河没去前妻家里。那个地方对他来说过于熟悉了,以至于让他有说不出来的畏惧感,他深信一旦置身其中,回忆会淹没他,进而打碎他积累起来的坚硬模样。他们的离婚到了最后其实非常干净利落,远远超过了两人暗中的预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洛清河在财产分割和孩子抚养归属方面做出了最大程度的让步。洛清河以近似净身出户的方式结束了他们的婚姻,他在一个阴着天的早上独自拎着一大包衣物离开了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家。

现在,租房已经一段时间了,最为颠沛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他更不想再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区,也不想再进入那个单元门,更不愿出现在那个他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里。

想来想去,洛清河决定在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茶馆里跟前妻见面。这个选择也是经过了充分的考虑,一来茶馆安静,有助于安心谈事情。二来这里只有各种茶水饮料,不提供饭菜,甚至连点心果盘都没有,这样倒好,洛清河自己也没准备好在边吃边谈的氛围中轻易和过往达成和解。洛清河提前订了包间,喝了一会茶,才见前妻拉开门出现在包间里。前妻拎了一只精致的小包,上面的小铜质扣子闪着明亮的光。看前妻的气色,洛清河觉得她的脸上也闪着明亮的光点,像一枚更大的纽扣。

洛清河突然有点欣慰,至少,从前妻这边来看,这个婚是离对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首歌里的唱词: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若曾真心真意付出,就应该满足。

两人见面也就坐了二十几分钟,一壶茶刚刚泡舒展,都没怎么添水。

洛清河也没有太多铺垫,在洛清河谈到鸭子的时候,前妻神情有些古怪,她一直沉默着,盯着那个沸腾不止的玻璃水壶没有说话。其实谈到这里,洛清河也有点后悔,说病急乱投医还真是没有错,他知道自己在安置鸭子这件事上,确实是自取其辱,前妻对他目前困境的态度显然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前妻说了,现在,你和我已经没有多少瓜葛,除了一个共同生育的孩子和曾经有过的共同岁月以外,没有多少共同的联系。我希望我们将来还是朋友,但也只能是朋友,那种不会见死不救的朋友。你病倒了,走到绝路了,我肯定不会视而不见,一定会帮你。但你没地方安顿鸭子,这种事不在我的预想当中,我肯定帮不了你。

前妻摇晃着手里的杯子对洛清河说,你知道你最让我受不了又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吗?就是心软,你是个心软的人,换成别人,这鸭子根本就不是个事。你知道那些养鸭场养鸡场怎么处理不合格的小鸡小鸭的吗?那叫无害化处理,就是挖个很大的坑,就地埋了。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就地活埋。这就是工业化的养殖。照你这个心软法,那办养殖场的人不得内疚死?

前妻给洛清河上了一节短课后就走了,洛清河还在发呆,他的心里塞满了砖头瓦砾,他没有对前妻说一句话,不是没有必要,主要是他感觉有点累,懒得再说什么了。

他相信就算到了真的难处,前妻还会说出类似的理由,把见死不救说得理直气壮。

洛清河打通了动物园的电话,动物园表示愿意收养他的鸭子,但最终洛清河没有把鸭子交给动物园。开车走了四十分钟,好歹把鸭子送到动物园,他才知道,热心市民捐来的活禽通常情况都过不了夜,毕竟对猛兽和猛禽区的动物来说,活禽是最自然的食物。带鸭子回家的路上,洛清河和女儿惊魂未定,洛清河甚至对鸭子有一丝愧疚感。

周末,洛清河把鸭子放在纸箱里,带着女儿来到桥边转让鸭子。这座桥连接着城市的中区和西区,附近有一个体育公园,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少,不过很少有人驻足看他和孩子写在纸板上的转让启事。鸭子看上去不太习惯桥上的喧嚣,一直躲在纸箱里,把头扎进翅膀里,不时发出一两声嘀咕。

两个小时过去以后,鸭子仍然没有转让出去。其实洛清河也有思想准备,这是普通的家鸭,而且已经成年,叫声嘶哑,毛色也灰暗,并不会激起人们收养的欲望。

天黑了,洛清河背着熟睡的孩子,怀里抱着纸箱,一路咬着牙回了家。走在路上,洛清河觉得一天流完了一年多的汗水,一些汗流进眼睛里,眼睛就有些着了火一样的灼痛感。

生活果然是辣的。回想起这些日子里的艰难,洛清河一直觉得自己很能忍耐,因为他深信老天如果关了一扇窗户,一定会开一道门。到了这个时候,洛清河不这么看了。

现在洛清河觉得,通常情况下,老天爷关了一扇窗户,紧接着会关闭更多的窗户。如果老天爷堵死了一道门,他会加快进度,堵上更多的门。

眼下的情况,真有点走投无路的意思了。洛清河决定,放生这只鸭子。

洛清河选了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带着女儿来到数百公里外的草原上,他们先经过一处盆地,然后一头扎进一个峡谷,车子不知在峡谷曲折的国道上行进了多久,路边突然出现了一条大河。洛清河一时不敢确定眼前平静如湖的大河就是著名的黄河。这里是上游,黄河还保持着雪山融水的清澈,如果足够仔细,甚至可以看到河中自在行进的鱼群。在女儿睡着前,洛清河已经和她进行了准备已久的长谈。他谈到了鸭子数量的变化,他很认真地告诉孩子三只鸭子变成一只鸭子,是因为前面两只鸭子找到了它们的妈妈,在一个晚上,小鸭子被鸭妈妈带走了。而现在这只小鸭子没能找到妈妈,主要原因是这只小鸭子太爱吃饭了,就跟班里的小胖子一样,它太胖了,所以它根本就飞不起来了,连它的妈妈也根本认不出它来了。

“那我们把这只小鸭子放在这里,它怎么吃饭?”女儿并不担心鸭子的体重,她不无忧虑地抚摸着鸭子,鸭子也把脖子伏在女儿的耳边,好像知道离别就在眼前。

“这条河里有很多鱼,小鸭子稍稍努力一下能吃到。河里还有很多野生的鸭子,它们跟小鸭子会成为好朋友。”

“野鸭子也是别人送到这里才变成野鸭子的吗?”

“是的,其实很多小动物都是这么来的,野兔了野猫了野马了,都是一开始有人把它们放到山里,时间一长,它们就变成野生的了!”

谎言像一只温暖的手,有着独特的抚慰能力,孩子听完洛清河的话,神情明显愉悦了起来。没过一会,把头歪在一侧,张着小嘴睡着了。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河湾里。水流经年累月冲击河岸,造就了一个半封闭的湖泊。本来就很清澈的黄河水,经过河湾的沉淀,变得更加澄澈。洛清河闻到了空气里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味,平静的水面上,不时闪出一个个涟漪,那是小鱼在轻轻扰动水面。离河岸不远处,有一群绿头野鸭在缓慢游动。

看上去,这里完全能容下一只从城里来的鸭子。洛清河刚刚把鸭子抱到草地上时,鸭子缩回了脚,它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草地,眼前的场景让鸭子害怕了。

没过多久,鸭子慢慢习惯了脚踩草地,它拍打翅膀呱呱叫着,引来了不远处绿头野鸭子的应和。

鸭子已经不再拘谨,在岸边拍打了一会翅膀,一点点向水中踱去,突然就那么一下,像回过神来一样,一头扎进了水里。

在湖中心地带,鸭子不时把头扎进水里,饱满的尾部,看上去像个微型的岛屿,激起阵阵涟漪。这让孩子觉得特别好玩,她甚至忘记了别离正在上演,她笑得很开心。

开车回去的路上,洛清河的心是像天空一样高远,路也很远,他有点恍惚,就觉得自己要一直在这样的路上该有多好。但是很快,他就加快了车速,他想赶在孩子睡醒前赶回城里,这样万一孩子醒来哭闹,也已经到了家里。他是个心软的男人,孩子一哭,他没办法保证他不会回头去找那只鸭子。

结果车快到省城的时候,洛清河从后视镜里发现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正睁大眼睛看着窗外。

“爸爸,我的心有点疼。”

洛清河急忙打开双闪,把车停在路边。

“告诉爸爸,你的心在哪里?”

女儿指了指左边的胸口。洛清河开门下车,拉开后门坐到女儿身边,一时无语。

洛清河抱了一会女儿,女儿又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想他得开车上路了,再不走的话,说不定又会心软,心一软,人就会回头看。经常回头看的人,根本就没办法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