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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3期|王婷婷:天使不是天使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3期 | 王婷婷  2024年04月18日08:18

贝尔格莱德

蔺晓芸时常回想起父亲当初痛心疾首的那句话:“等你年纪大一点儿,你就知道过日子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那个时候的她哪里服气,心想:你们旧社会的哪里懂现代人。

后来,她终于明白父亲那句话的意思,过日子真的不简单。孩子还小,她还没老,可光头就要退休了,收入会减半。他们的日子从来都是紧紧巴巴,儿子还没去上大学,她没什么技能技术,只能打点儿零工贴补家用。这些倒也罢了,工薪阶层都差不多。新移民和本地人之间隔着好多层透明的玻璃幕墙,第一代始终不能融入,故乡,他乡,都没有归属感。最难的是养儿子。儿子四岁才说话,看了很多医生才确诊是因为父母对孩子说各自的母语,语言能力差的小孩儿很难接受,只能不开口。那几年,她没一天睡踏实过,憔悴发胖,脾气暴躁。她以为生了白人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白人,但华人同胞觉得儿子是白人,白人小孩儿觉得儿子是亚裔,加上儿子的性格内向,柔弱,慢热,她经常随身携带零食找机会讨好游乐场上的小朋友和她儿子一起玩。儿子终于长大了,成绩一般,无任何特长。光头四十岁时的不成熟,她觉得很可爱,六十岁还是大男孩儿心性,她只能自嘲养了两个儿子。果然,生活没有那么简单。她倒也不后悔。和初中同学的前夫过一辈子也不见得事事如意。父亲的话时常萦绕耳边,更多地作为她感慨生活的开头。

曾经的好闺蜜好邻居李丽的鄙视让蔺晓芸以为的幸福变得虚假,变成一个笑话。她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件事,越是想不通,这件事就越频繁地占据她的脑子。出门购物时她注意观察每一个人,看到可疑的脸,不确定是不是混血儿时,她甚至有种上去问问的冲动。有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被那个女人搞得有些魔怔。她搜索外嫁博主的视频来看,这些视频下有些留言非常恶毒,她就像自己被侮辱被误解,她留言,回怼,反击,吵赢了她烦,吵不赢更烦。有时候,她忘记做饭,也不打扫,抱着手机在网上和人吵架,对骂,光头和儿子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没看出来她的烦恼。这个复杂的、纠结的、难以启齿的烦恼,没有人理解她,她也没有人可以倾诉。

儿子高二的暑假夏校至关重要,学校里开设了好多门课程供学生们提前修,参加大学的夏令营对升学有帮助,但蔺晓芸寻根的念头太强烈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和紧迫性超过了曾经排序第一的儿子的大学申请。光头不能理解中国太太为什么那么在乎孩子读哪个大学。儿子愿意读哪个大学是他的事,能申请到哪个大学也是他的事,都差不多,他开心就好。他没想过给儿子付学费,娶了中国太太之后他唯一做出的让步是答应付儿子的部分生活费,他自己贷款付学费。他很委屈,为什么要让孩子主导他的生活?他爱儿子,很爱,但他不会为了孩子倾尽所有。他也爱他年轻的中国太太,但两人之间的文化差异有时候让他崩溃,他不否认,一开始这种差异让他觉得有趣、可爱,随着年纪增大,他能妥协的都妥协了,只剩下极少的几件坚决不能让步的生活习惯,比如出去露营,每周和朋友们在酒馆里喝酒,彼此开玩笑一直到半夜才回家。好在蔺晓芸不那么较真儿,也比较好哄,容易说服。他承认,他算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蔺晓芸想让他带着他们娘儿俩去他祖父母的老家塞尔维亚寻根的计划,他一开始是反对的,这个主意很蠢,很好笑。一年只有两周带薪假期,两周不带薪的,如果攒到点儿钱,他想去墨西哥晒太阳,吃自助餐,或者回纽约探访儿时伙伴。年轻时想寻根,人到中年,什么都变了,如今,账单、税单才是大事。

蔺晓芸很坚持。她给光头算账,飞南欧的机票便宜,那边物价低,食宿比去纽约或者回国都便宜。儿子大了,带着他走一遍父母来时的路,让他亲眼看看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来自何方,申请大学的时候说成是一次寻根之旅,浓墨重彩地写写这个承载了欧洲变迁史、几大宗教汇集斗争的地方,没准独辟蹊径了呢。

光头被老婆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表达出来的意思逗得大笑:“亲爱的,你的脑袋太神奇了,旅行就是旅行,你怎么想到儿子申请大学?我们家的历史和儿子的未来有什么关

系?颜色革命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你真的很神奇,脑袋瓜里总有奇妙的想法。我只是希望钱还够用,我们好几年没去看望我的家人了。”

蔺晓芸这一次像着了魔似的不停地说必须去,一定要去一趟,去看看他的祖籍,光头理解不了她的逻辑,她就去跟儿子说,小伙子很容易说服,他说随便,去哪里都行,反正出门旅行就好。光头看着蔺晓芸有些疯魔了,想到她到了更年期,不过是个旅行, “好吧,好吧,既然你很想去就听你的。”决定在儿子十年级的暑假去塞尔维亚

后,光头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妹妹在电话那头大笑:“寻谁的根?父亲的还是母亲的?你知道的,咱们的父母属于两个互相仇恨的种族。母亲的家族在战争中死了很多人,早就没联系了。这和你儿子有什么关系?”光头是个没主意的人,老婆说要去寻根,他被说服了,也来了兴致。妹妹的几句话就把他所有的兴致都浇灭了,但机票、酒店已经预订好了,他耸耸肩,用他一贯的满不在乎的口气对老婆说:“这就是一次旅行罢了,我妹妹说我们就是游客。”

光头的妹妹是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专业毕业的,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研究非洲艺术史,离婚后一直独自居住。蔺晓芸第一次去纽约见光头的家人时,这个妹妹刚离婚,对哥哥的新婚表示祝贺,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蔺晓芸耿耿于怀小姑子对她不友好。听了光头转达的话,她冷笑道: “Your family ? It is your family but excluding her.(你的家族?你的家族不包 括她)”光头知道不能在这种时候反驳老婆,他选择息事宁人:“OK,OK,我听你的。”

蔺晓芸本质上是个传统的中国女人,她是光头的媳妇,也是他家族的媳妇,是他家的人,儿子护照上填写的 family name 是光头家的姓氏,是光头父亲家族的姓氏。所以,寻根之旅,当然是去寻光头父系家族的根。至于小姑子,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不用管她说了什么。

在苏黎世转机飞往贝尔格莱德的最后一段旅程不长,当飞机降落时,三个人的脑袋叠在一起往窗外看去,晚霞给一块一块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墙壁洒上了一层淡淡的橘色,把城市分割在两岸的河不知道是多瑙河还是萨瓦河,飞机越来越低,这个叫老家的城市越来越近,一家人就那样贴在一起静静地俯瞰。光头说,看起来还不错。蔺晓芸激动地抓住光头的胳膊,对儿子说:“这是你的老家。”儿子做出青少年惯用的嫌弃的表情,说:“Weird(奇葩).”光头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亲爱的,这会是一次很棒的旅行。”蔺晓芸不死心,抓着儿子给他塞了几句历史渊源,哪怕他听进去了一句也不辜负她的苦心。

Johnson 走在父母后面拍了几张照片发给 Angela,等父母去洗手间的空隙拍了一张自己的鬼脸发走,Angela 一直在那边等着他的消息, 俩人在 ins 上正嘻嘻哈哈互相发着幼稚的搞笑的表情包和鬼脸自拍,蔺晓芸从旁边拍着儿子的脑袋问:“你在玩什么?”Johnson 收起手机,敷衍道:“没什么。”蔺晓芸感觉到儿子有点儿不对劲儿,但如今的少年都是这副德性,多问一句人家都嫌烦,可是她哪里忍得住,她试探道:“和谁说得那么热闹?”Johnson 很警觉,跳开两步,抱怨道:“妈妈,你的问题太多了。”光头走过来搂住蔺晓芸的肩头,使劲揉了一下她越来越粗壮的臂膀,表情夸张:“机场还不错,对吧?亲爱的,我累死了,你也累了吧?”

取了行李,坐上出租车,已经是贝尔格莱德的夜晚了。黑夜里,城市道路两边的建筑看着都像有几百年的岁月,巍峨的、繁复的雕花廊柱,大理石的墙面,青砖铺地的窄小街道,欧洲的气息扑面而来。蔺晓芸胸中的块垒消散了一些,她深深吸了一口依然燥热的空气,感受到一种新鲜的、古老的、厚重而深重的味道,或许一切只是她的心理作用。但心理和肉身谁才是主宰,科学上还未有定论。蔺晓芸相信她的积郁会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被清空。

到了酒店房间,光头先冲进洗手间,蔺晓芸无奈地摇摇头,男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 Johnson 到底年轻,先把几个电子设备连上酒店的网络,再慢慢悠悠地打开行李箱把衣服都摊开。他在路上就叫了麦当劳外卖,光头可以吃一辈子汉堡,蔺晓芸这些年的口味回归,行李里必须塞点儿速食酸辣粉、螺蛳粉之类的。

几个人洗漱沐浴停当,光头就钻进了被窝,Johnson 在洗手间里不知道鼓捣着什么,蔺晓芸很累很乏,但她一点儿都不想睡,她在窗前对着夜幕低垂的贝尔格莱德各种角度狂拍一通,认真地挑选了九张图片,写起了朋友圈。她看了那么多资料,一家人花这么多钱不是跑来单纯玩一趟的。她把光头家族里最拿得出手的事迹略微夸张地描述了一番,特别强调了几句光头的爷爷有一半犹太血统。写完,蔺晓芸来回检查了几遍,自觉发挥得不错,文字感人,也有文化底蕴,照片里的欧洲名城灯火璀璨,想象着李丽如果看到这条会如何羞惭。她凭什么看不起人?我的儿子未必看得上你家女儿,他有更多选择,也会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的航班时间最适合倒时差,到酒店时刚刚入夜,早早上床睡觉,醒来正好清晨,年轻人还在酣睡,光头和蔺晓芸睡不着了,默默地在被子里运动了一会儿。蔺晓芸被折腾得又困了,推开光头补了个小觉。小伙子终于翻了个身,像是睡得差不多了,蔺晓芸等不及,拉开被子拍打儿子的屁股催他起床。行程的第一天,主题是看牙医。贝尔格莱德的牙齿美容项目又便宜又好,加拿大的价格是这里的三四倍。约好的诊所走路二十分钟就能到,光头和儿子并不乐意牺牲大半天游玩时间去搞牙齿,但蔺晓芸坚持要做的事一直都能做到。等待时,她打开朋友圈一一回复朋友们好奇的询问,在点赞的头像里看到几个儿子同学的家长和同城的同胞,她感觉胸中的浊气出去了一些。她想象着李丽也能看到,想象她嫉妒的样子。

蔺晓芸和李丽吵完架回家就把李丽拉黑了。李丽到家也拉黑了她。蔺晓芸没拉黑老陈,她那个人嘴硬心软,要面子,做不出来株连家属孩子的事。老陈是传统的好男人,和老婆的三观基本一致,也不赞成女儿高中谈恋爱,不喜欢学习差的男孩子。知道老婆因为女儿的事和邻居兼朋友闹翻,他站老婆这边,独生女的未来关系着他们下半生的幸福。

老陈刷到蔺晓芸的朋友圈,饭桌上说起塞尔维亚物价挺低的,城市风景也不错。李丽自从和蔺晓芸吵架后,再也不提起他们家人了,她偷瞄了一眼女儿,Angela 像是没听到,正在埋头扒饭,她朝老陈使了个眼色,回头看到女儿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生气:“夏校的几门课必须都是 A,别那么早就睡觉,你要是连 SFU 都进不去,我和你爸这张脸往哪儿搁?”

Angela 最烦她妈一张口就是 A,一说话就是申请大学,她把碗里最后几口饭都倒进嘴里,放下碗就站起身走了。李丽来了气,还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她小声抱怨:“你看看你看看,一句都说不得。”老陈两边都惹不起,他只想变成鸵鸟得过且过,只能装聋作哑认真吃饭,李丽叨叨了一会儿没得到声援,赌气收了碗筷去厨房洗碗。

临睡前,李丽忍不住,找了个借口要过老陈的手机,她看了蔺晓芸的朋友圈,越看越生气:“明明是难民,说的好像那老头儿家是贵族,真能给自己贴金,贴再多金也不是纯种白人。”心里有点儿事就睡不着,她爬起来吞了一片褪黑素。其实,她也懊悔过自己的鲁莽,不应该把心里想的话当人家的面说出来,邻居之间搞僵,大家都别扭。何必呢?

Angela 和 Johnson 之间, 一天会聊几百条,事无巨细都给对方讲,他俩待在一起的时候反而说得少,以前,Johnson 自称是防弹少年团的“粉丝”,Angela 说她是 BLACKPINK 的“粉丝”,俩人一个追男团一个追女团,喜欢互相推荐新歌,喜欢故意诋毁对方的偶像,他们从小就特别说得来。两家妈妈不许他们见面,他俩真的不见面了,在学校里也不像从前那样一起吃午饭,一起参加活动。让中年人想不到的是,私下里不约会,也不在同学面前出双入对,这是他俩独有的恋爱模式,这样的恋爱充满了新奇、有趣,也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贝尔格莱德地处巴尔干半岛核心位置,坐落在多瑙河与萨瓦河交汇处,这座经历了多场战役,被夷平过多次的古老城市看不出来曾经历过那么多战火的蹂躏,城市里可以看到散落各处的古旧建筑,大部分都在使用或者居住,有些古老的墙壁上看得到枪炮痕迹。当年奥斯曼帝国修建的这座卡莱梅格丹城堡要塞为的是对抗奥匈帝国。据说要塞内教堂的灯具是用子弹做成的,门口的两座雕塑也是兵器烧熔后铸就的。换了颜色、独立之后的塞尔维亚成了旅游胜地,那段历史吸引了很多人从五大洲涌到这里亲眼看看曾经对外封锁的两大洲之间的要塞。

光头说,不知道路人里有没有他这种第一次回到祖籍的游客,这种感觉很奇怪,很奇妙。虽然一句塞尔维亚语都听不懂,但那个语调和语气很亲切,恍惚中感觉路人的神情里藏着祖父母的脸庞。被淡忘了的模样,重新在他的记忆中和眼前复活。

光头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摇摇头想甩掉这种淡淡的思念,他用毫无逻辑的唠叨掩饰了他的感情,蔺晓芸也没想到,自己和这个地方毫无关联,仅仅因为儿子的血脉,她只是想带着儿子寻根的,但她为什么有一种很难描绘的亲切感?路过一幢还能看到被炮弹轰击过的建筑,看着子弹射出来的一个个小洞,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她的眼眶湿了,有些哽咽,有种说不清楚的感动。

Johnson 看到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波动,他和父亲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做了个不太能够理解但必须理解的搞怪表情。蔺晓芸重重地拍了两下儿子的后背,“这是你的祖籍,你的老家,你的根在这里。”她认真地说。Johnson 不同意,“我是加拿大人,我的老家是加拿大。”蔺晓芸叹口气,“小孩子不懂事,以后你就知道了,老家和家不一样。”

Johnson 像个真正的游客那样东张西望,但也置身事外地欣赏风景,他不时停下来等待父母,尤其是他妈,哪里都要拍,拍完了建筑,还要父亲给她与风景合照。他对 Angela 说:“真是服了我妈,以后再也不和他们出门了,太无聊了。”Angela 被她妈逼着上夏校的课程,隔着北美大陆和大西洋,俩人的时间正好是颠倒的,大概是刚刚确定关系,一早一晚都醒着的时间里,他们俩的手指头一直在打字,找不到话题的时候就发图片、风景、鬼脸、水杯、作业、窗外、同学的背影、酒店的壁纸,在细节里谈情说爱。父母们完全不知道,完全没想到,叛逆和勇敢让两个少年之间的感情从邻居、发小、好朋友变成了朝思暮想的恋人。这个时候,蔺晓芸给儿子讲根、祖籍、老家,这些词汇在 Johnson 听来,和他生病了非让他喝姜糖水一样滑稽。

贝尔格莱德是典型的南欧城市,伊斯兰教、东正教、基督教在这里汇合交融,带着古老味道的建筑,掩映在南部连绵起伏的树木中,多瑙河蜿蜒曲折,沿岸青翠欲滴。

光头带着妻儿漫步在街道上,不时说个纽约式脏话表达强烈的感慨。蔺晓芸一边用手机搜索路过的建筑资料,一边给儿子转述, Johnson 抗议:“妈妈,我想自己看。”

“你看什么了?除了找吃的,你什么都不看。”

Johnson 嬉皮笑脸地回嘴:“出门不找好吃的我干吗出门?什么古老的建筑文化历史,你们老年人才关心。”

“你这个孩子,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过来看手机,你再这样盯着手机什么都不看,我要没收手机了。不信试试?”蔺晓芸看着不懂事的儿子就来气,但又看不够,没办法,就生了这一个。

从各个角度拍摄世界上最大的东正教教堂外景内景,自拍、摆拍后的蔺晓芸终于编辑完成一条充满文化意味的九宫格,心满意足的她看不到他们爷儿俩都没了细看的心思,走了半圈终于和爷儿俩会合,Johnson一见面就说肚子饿了,网上搜了一家塞族餐馆,评论说是最正宗的家庭餐馆,光头补了一句:“还不贵。”蔺晓芸寡不敌众,瞪了爷儿俩一眼,匆匆忙忙拍了几张照片才不情不愿地追上去。光头说,这个餐馆的味道和祖母的厨房一样,小伙子发出一串美国式咏叹调。蔺晓芸看着至少有三十年的桌椅,想起了老家遵义。

2000 年左右,家乡的餐馆也喜欢用褐色的实木桌椅,也是这样小小的餐桌,桌子之间的椅子背靠背贴着,一点儿空隙都不留。西式餐厅都有一个高高的吧台,遵义老家的小馆子通常是一个简易桌子,上面放几盆做好的熟菜,老板娘在桌子后择菜剥蒜,给客人递餐具、收钱、倒水。酸辣椒的味道、木姜子的香气,和这里很像。她也有这样的祖籍和家乡。

蔺晓芸同意光头老家的菜真好吃, 比北美的西式快餐好吃太多了,光头说,这才是真正的欧洲美食。他的口气很骄傲。 Johnson 顾不上说话,左手竖起大拇指。一家三口在食物上意见统一。蔺晓芸就想,大概是一厢情愿了,儿子有儿子的想法,也许光头说得对,儿子是儿子,不是父母的复制品。不管怎么说,飞机落地了,她心心念念带儿子过来的愿望实现了。看看总会有印象有感触的。也许等儿子老了,他会想起他的根在这里。

在首都贝尔格莱德逛完了大部分著名景点,光头拿着纽约那边的家人辗转找到的地址,经当地人指点,乘坐晃晃悠悠的古老的绿皮火车在一个离首都二百多公里远的很小的车站下了车。只有一间房子的车站,售票员是站台工作人员也是候车厅管理人员,看样子也是保洁员。售票员会说英语,看了看他手里的地址,带他们到车站旁的大路边,他截停了一部红色大众,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司机示意他们上车,几分钟就把他们载到了一栋年代久远的一半石头一半木头的房子前。司机不要钱,开玩笑说,也许他们是亲戚,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同一个家族。

房子的主人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蔺晓芸悄悄用中文对儿子说:“你们的祖先都不太高,都是秃头,你可能是这个家族里最高的后代。”中年男人不太会说英文,翻译软件的内容莫名其妙,中年人给他们倒了咖啡,打手势让他们等一下,十几分钟或者五六分钟后,他带了一个女孩儿回来。女孩儿皮肤很白,两颊散落的雀斑给人亲切感,她说,她在德国读大学,昨天刚回家。她把光头的话用塞尔维亚语翻译给中年人,那人惊喜地上前拥抱光头,他说他不知道他们是叔侄还是兄弟,村子里的教堂有家谱,记录了所有家族成员的去向。

闻讯而来的本村牧师拿着写着光头祖父母名字和一些其他信息的纸条走了,第二天早餐时,牧师过来说,中年人是光头的表弟,他是光头的远房叔叔。这一晚,表弟叫了附近的几家亲戚围坐在一起通过几个年轻人翻译聊天。塞尔维亚的年轻人都会说英文,大部分老年人会说德语或者法语,光头听到了一些他不知道的祖父母兄弟姐妹们在战争年代逃难和死难的故事,他伸手揽了下坐在他旁边有些拘谨的儿子:“上帝保佑我们。”亲戚们拿过来一些相册给他们看,古老的相册上,很多人都死了。光头的堂姑母找到了光头父亲小时候的照片,光头认出了他家四兄妹小时候和父母的合照,他指给蔺晓芸看,让她拍下来这些老照片。

堂姑母问了几次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谁,怎么在这里。邻居姑娘说:“Rose 奶奶说你很漂亮。”堂姑母一会儿又清醒了,她对蔺晓芸说:“我知道中国,我们的毛巾是从中国来的。”

老太太盯着 Johnson 的脸,摸着他的胳膊说了好多话,邻居姑娘翻译:“她说你和她儿子长得一样。”

Johnson 用中文小声嘀咕:“妈妈,我是一半中国人,怎么会像她的儿子。”

“老人家年纪大了糊涂,看着小伙子都像儿子小时候。”

堂姑母重复了好几遍,大家都礼貌地敷衍她,她有些着急,拄着手杖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她领着一个大概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回来,接过小女孩儿帮她拿的一本厚厚的旧旧的五寸相册,找到一张几个少男少女的合照,指着其中一个男孩儿让蔺晓芸看。照片上的男孩子是十五六岁或者十七八岁的模样,干净的脸庞,快乐的带点儿桀骜不驯的表情,五六十年前的旧画报上常见的紧身衬衫紧身裤子,鸭舌帽,脚下是高筒靴子,五官和表情活脱脱就是 Johnson。可是,照片上的人明明是塞族和克族混血儿,Johnson有一半中国血统的。除了不是Johnson 的衣服,照片上的年轻人和儿子一样眼睛清亮,眉骨突出,有一样瘦削的身材,短头发,五官柔和。蔺晓芸拍下来和手机里儿子的照片对比,越看越像,光头也说很像。不知道是谁轻轻说了一句,这个孩子死的时候才 17 岁。 Johnson 暑假前刚满 17 岁,他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的无可奈何的表情,认真地看了照片,再看看妈妈,眼神变得不一样了。

蔺晓芸和照片中的男孩子对视,就像和儿子目光交接,明明是别人,却像看着儿子。姑母的手指抚摩照片上的脸,苍老的眼眶里笼着一层泪,大概是太久远了,悲伤得太多了,只有那一滴眼泪包裹着眼球。隔了两代,相隔 6000 多公里的不同种族的女人竟然生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这种感觉很神奇。丈夫家族的远亲,远在纽约不太亲密的家人,故乡和亲人们,在丈夫的老家回到她的心里。这里的人在血缘上算是远亲了,感情上却近了似的。贵州老家的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走了无人晓。蔺晓芸看着照片上的男孩儿仿佛看着自己的儿子,老太太的苦难仿佛也是她的苦难,她握住八十几岁远房堂姑母的手哭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管住突如其来的悲伤。Johnson 伸出长长的胳膊揽住母亲的肩头,重重地摇晃了几下。

他们在老家住了三天,享受了远房亲戚们的款待,又坐了一次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返回了贝尔格莱德老城区。从首都火车站出发,他们还要去另外一个著名的城市观光,一周后再返回这里坐飞机先飞伦敦,再转机飞回加拿大。旅程安排得很紧凑,他们玩得很开心很累,除了充电器丢了,儿子的手机摔坏了屏幕,基本上算是一次圆满的旅行。从贝尔格莱德回来后,蔺晓芸觉得自己的格局打开了,胸中的郁结消散了一大半。儿子在身边好好的,一家人整整齐齐的,知足了。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

三角洲的矛盾

三角洲市是大温哥华地区阳光最多的区域,相比几个著名的依山傍海、房价高到天际,但一年起码要多几十个阴雨天的城市来说,这里不但是地势的洼地,也是房价的洼地。好在这个物价最高的北美城市里还有冲积洲这个传统的低收入社区,来自中国贵州的蔺晓芸和纽约长大的末代嬉皮士约翰在儿子两岁多的时候在这里买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独立屋。

刚搬过来的时候,三角洲还是保守的白人社区,不同肤色组成的家庭极少。 Johnson 这样的混血儿比一般小孩儿尴尬,而蔺晓芸生了这个儿子后总也怀不了孕,他没有兄弟姐妹帮着分散注意力,大概被人盯着看是种烦恼,他总是低着头,不喜欢出门,也不爱说话,小时候沉迷乐高,后来就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打起了游戏。蔺晓芸总想让儿子和同学邻居们一起在外面骑车打球,有时候用力过猛,令人尴尬,Johnson 不喜欢母亲那样,又说不出来,性格越发腼腆。好在儿子长大了,慢慢地,伊朗、中东、俄罗斯和中国移民搬过来的越来越多,Johnson的小烦恼逐渐被时间和快速发展的城市湮灭。或许孩子大了,当妈的紧张感逐渐消散,看着儿子和别的小孩儿没什么不同,她总算放松了。

蔺晓芸目送上了高中后不再需要接送的儿子溜着滑板出门,转身就钻进后花园,趁着日头还不辣收拾收拾花花草草。才六月初,夏初罢了,不过拔了半圈杂草就汗流浃背,感觉要被晒成咸鱼。人到中年,容易腰酸背疼,特别是发胖之后,或许是拖着 135 斤肉身本来就是个巨大消耗吧,蔺晓芸蹲着干了半个小时就不行了,她直起腰,摘下手套,坐在后院的露台沙发上一边休息一边琢磨着是进屋里泡壶茶还是做杯冰咖啡。出国十八年了,口味兼容并蓄,半中半西,她的观念也如此,既西方也东方,什么时候东方什么时候西化看情况。

“你在这里啊,一大早就干活儿了。”从侧门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住在一条街上的年纪相仿的好朋友李丽,十年前搬过来的。两家都是独生子,都是 2004 年出生,同一个学校,同年级,有时候同班,两家妈妈的关系好到可以直接进后院。李丽的英文名叫 Lily,蔺晓芸的英文名是 Grace,她们俩互相称呼中文名,只有和老公、孩子提起对方时才用英文名。这也算是温哥华地区的特点吧。

和蔺晓芸丰满壮硕的身材相反,李丽极瘦,怎么都吃不胖,皮肤黑黄粗糙,松松垮垮地堆积在 70 后中国女人中算是高挑的骨架上。她家老陈是工程师,她有一份全职办公室工作,说起来收入不错。但他俩和大部分大陆移民多少有点儿家底或者出身富裕家庭不一样的是,他们来自陕西贫困县的农村,两家父母年纪大了后都靠他们给生活费。所以,她家一直没能从这个平价社区搬走,是李丽心里的一块疙瘩。李丽和蔺晓芸表面上很要好,其实她不是很喜欢蔺晓芸。她不喜欢蔺晓芸这么大年纪还爱打扮,女人应该把心思都放在孩子和家庭上,不能学西人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一套。李丽和老陈说过,光头就是前车之鉴,出生在纽约,大学都没读,混到退休还是个蓝领,归根结底还是西人不够重视孩子教育,当年农村小学那种条件他们都能读出来,光头家的教育方式有问题。蔺晓芸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这么多年也没找个正经工作做,但他们家吃穿用度比他俩这样的双职工家庭还讲究,这样怎么行?

蔺晓芸也不喜欢邻居兼好朋友李丽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她有什么可傲的?自己这辈子最骄傲的恐怕就是曾经美过,至今还不肯放弃,也不能放弃,作为女人,她才有资格嫌弃她。所以,当李丽话里话外说他们不会过日子时,她说,女人千万要舍得给自己花钱花时间,要哄好男人,要不,那日子还有什么意思?李丽不小心说过她和老陈已经没那个事了,蔺晓芸比她记得清楚,时不时绕着弯儿提点她。女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的,亲亲热热之中暗藏礁石和沼泽。

蔺晓芸起身踢掉干活儿的旧运动鞋换上室内拖鞋,打算进屋泡壶花茶。李丽对咖啡因过敏,不能喝咖啡和茶,大清早喝一杯都会彻夜失眠。李丽按住她,“不用不用,我跟你说句话就走。”语气有点儿不对,声音出来时拉着嗓子那种,一听就知道心情很不好。蔺晓芸嘴比脑子快,随口玩笑道:“怎么了?是和老陈吵架还是和闺女吵架啦?”说完这句话,她后悔得想掐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李丽不喜欢让人知道她和女儿经常吵架。刚才那句话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说了出来。说出去的话和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只能找补,蔺晓芸尴尬地呵呵笑了一下,说:“你今天的气色真好。”

李丽没在意也没注意蔺晓芸的应对。她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在嗓子眼里翻滚,她盯着花园右侧的苹果树说:“你家花园真漂亮。”见面先客气几句天气,夸赞对方的着装,夸奖主人家的装饰和花园,是英语国家的基本特色。出来年头久了,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变成了下意识的行为习惯。

蔺晓芸坐在对面等着她说话,李丽抠着手指,低着头,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晓芸,你能不能说说你儿子,注意点儿男女界限,高中了,要专心学习,我不希望我家丫头这个时候谈什么恋爱。”蔺晓芸没想到好朋友和好邻居郑重其事地过来就为了说这个,她哈哈笑了几声,不在乎地说:“哦,这个啊,他俩一起长大的,在一起玩习惯了,你想多了吧。他们俩怎么会呢?”李丽扭过脸着急地说:“我看到你儿子搂着我家茜茜了,不是谈恋爱是什么?普通朋友怎么会搂搂抱抱的?”蔺晓芸尴尬地笑:“可能是太高兴了吧?你记得吗?他俩七八岁的时候玩过家家交换衣服,俩孩子傻乎乎地脱光了换,现在想起来还想笑,一转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我问问 Johnson,他答应过我,他要是谈恋爱一定会告诉我的。我们又没禁止他谈恋爱,他不会瞒着我。”

“他们现在功课忙了,别在一起随便玩了,谈恋爱更不行。”李丽说完就唰地站起身急急地往侧门走,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蔺晓芸没听清。

蔺晓芸下意识地送客人出门,晚知晚觉地意识到李丽很生气,不仅仅因为女儿好像谈恋爱了。她本能地替儿子说话:“他们俩在一个班,经常一起写小组作业,有时候可能就是正常的拥抱,你别太紧张。他们班的艾瑞卡交了男朋友,她爸爸还请俩人吃饭,那时候的艾瑞卡才十三。他俩要真的好上了就好上了呗,咱俩成亲家了。”

蔺晓芸懊恼自己嘴快,又说错话,李丽家很传统很中国,和他们家不是一个风格。果然,李丽反应特别大:“咱们中国人和老外哪能一样?起码读大学再谈恋爱,现在的小孩子,谁知道他们偷着干点儿什么?男孩子无所谓,吃亏的是女孩儿。”蔺晓芸的脑子依然有点儿蒙,不大相信儿子和茜茜谈恋爱了,前几天儿子还跟她说起茜茜早上去学校洗手间化妆,放学前洗干净脸才回家。儿子的意思是 Angela 的爸妈搞笑,Angela 也挺搞笑的,那就不是说起女朋友的口吻。别的经验少,恋爱方面蔺晓芸不相信自己那么迟钝。

李丽看蔺晓芸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更生气了:“再说,我们家不允许和西人谈恋爱。”

“我儿子也算是中国人吧?”蔺晓芸倒不是多喜欢茜茜,她不喜欢太瘦太矮的女孩子,她没来得及思考,一来一往的对话仅仅基于一种本能维护,而不是深思熟虑的回复。

“我们家就一个女儿,将来希望和女婿有共同语言。”

“不是说我儿子非要找你女儿,可 Johnson 的中文不比茜茜差。”

“Johnson 是混血儿,这可不行,坚决不行。”

蔺晓芸平日里好脾气,关键时刻贵州人的暴脾气上来了:“我儿子是混血儿怎么就低人一等了?我们没说看不起你们家都是农村人呢,你倒看不起我们了?你懂不懂啊?欧洲人哪个不是好几个国家的混血儿?”

李丽本想点到为止好好说话的,她担心女儿不知轻重做出懊悔终身的事,蔺晓芸倒拿农村人说事儿了,她不一样是农村出身?

“白人和白人混血还是白人,你们不是。反正,他俩做朋友、做同学没关系,我不许丫头高中谈恋爱。茜茜得专心考个好大学。”

“Johnson 不是纯白人就比别人差了?我儿子也要专心学习考个好大学。”

这个蔺晓芸怎么听不懂人话呢?还胡搅蛮缠的,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呢?李丽真的动了气。上周,Johnson 来她家和 Angela 一起为音乐课作曲,她从自己房间出来,无意中看到女儿和 Johnson 在二楼的起居室里嘻嘻哈哈地抱在一起,女儿还看着对方傻笑,她的脑袋嗡一下爆炸了,躲进卧室里抚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好久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和 Johnson 谈起了恋爱,还发展到了搂抱的地步,俩人关着房门时都做了什么,她不敢想,也不敢问。青春期的茜茜脾气很大,不让说,也不让管,一句话不对就凶巴巴地和她吵,总说她是控制狂,说她不懂人权,还说她什么都管,她吵烦了吵累了,不想再有正面冲突。

她跟老陈叨叨好些天了:蔺晓芸不知道怎么搞上的这个老头儿,转头就踹了前夫,她一个出轨的女人没资格和她做亲家,和她当邻居、当朋友已经算是屈尊了。虽然女儿即使谈恋爱也长不了,高中生的恋爱来得快去得更快,但万一俩孩子做出什么事,后悔就晚了。蔺晓芸中专毕业,来加拿大后什么文凭都读不下来,没找过正经工作,老头儿只是个蓝领,退休了还要出去打零工养家糊口,Johnson 的智商随了妈,从小学习就不怎么样,那个孩子将来还是个蓝领。想找我女儿?想的真美。李丽给女儿的规划是考医学院,要做北美的精英阶层的,以后的男朋友必须是名校生。老陈不置可否,没附和也没反驳,他大概顾及邻居之间不好说。李丽把一肚子气撒在男人身上,骂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的,平日里啥事不管,孩子不争气是老婆没教育好,孩子出息了你回老家跟亲戚炫耀,好像你出了多少力似的。”

男人帮不上忙,只能她出面从源头上解决这件事。李丽听不惯蔺晓芸的口气,干脆豁出去,把平日绕在胸腔里没机会说出来的话全倒了出来:“你家光头是塞尔维亚难民,谁知道啥宗教啥血统?我们家茜茜要专心申请多大麦大,将来还要考医学院的。我不可能接受我家有混血儿。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孩子找什么人我们说了算。”

蔺晓芸看着说完话就疾走回家的李丽的背影,气得浑身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像是突然得了失语症。她浑身软绵绵的,力气在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争吵中耗尽了。她很委屈,很无助,很想追上去好好理论。在国外生活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如同沙滩上的城堡,瞬间被海水冲塌了,随着水流冲走了。那个虚伪的土包子李丽凭什么歧视自己的同胞?

蔺晓芸曾经很骄傲,儿子的脸集合了两个种族的优点和优势,从小获得了所有妈妈的赞叹和羡慕。嫁了个美国人也是她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地方,白人老公对她体贴温柔,他们俩感情特别好,这么多年,她以为至少婚姻幸福是多少人都会羡慕嫉妒的。儿子小时候说话晚,性格内向,她有过困惑,也有过担忧,隐约感觉到母子俩被西人也被自己的同胞有意无意地疏远和排斥。这些年,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了。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社会在进步,在发展,也在逐渐融合,不管怎么说,儿子有一半白人血统,不会遭遇亚裔会遇到的职业天花板,社交圈也更有优势。

小时候,儿子大概是在两种语言里晕头转向吧,看着不傻不呆的,就是迟迟不肯说话,她曾怀疑儿子有自闭症,看了专科医生,还约了心理医生。医生说,父母用各自的母语和孩子交流的家庭,小孩子不知道应该说哪种语言,只好不说话,再大一点儿就好了。蔺晓芸半信半疑,光头也没听说过这种情况。他们俩从此完全不讲中文,等到儿子快四岁时,他终于开口说话。先是说英文,后来蔺晓芸怕儿子不会说中文,改成在家里只和他说中文,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两种语言运用自如、切换自如。现在想来,小孩子敏感又脆弱,经不起太多期待。那几年,光头老来得子,收起嬉皮笑脸,头发掉得一根不剩,蔺晓芸曾经引以为傲的脸蛋和身材被那几年的辗转难眠碾得稀碎。她一直对李丽一家格外热情,甚至有些巴结,还不是因为她女儿活泼外向,偏偏和内向羞涩的 Johnson 玩得来。

蔺晓芸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她就那样郁郁不乐地躺在沙发上,不知道时间过去了 多久,直到儿子进门的声响把她从迷迷糊糊 的似睡非睡中拉出来,她跳起来,挓着双手,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她不好意思地解释: “刚才看了个电影太惨了。”Johnson 就笑了,说:“妈,你手套都没取下来。哎哟,饿死了,妈,我饿死了。我吃完饭要去 Angela 家和 她一起写小组作业,有什么吃的?”

蔺晓芸一听就急了,说不出话,眼泪先盈了眶。Johnson 很奇怪, 说:“ 怎么了?你要和我爸离婚吗?离婚也用不着这样哭,谁的爹妈还没离个婚。”Johnson 和国内来的同学学会了几句中式贫嘴。蔺晓芸拉住儿子说:“儿子,别去,在家里写作业。”Johnson 不解地说:“我们是小组作业,四个人好不容易今天都能参加,下周一要交的。我们这个老师不好说话,不交作业要扣分,啰唆半天还得补。”

Johnson 自己去厨房找吃的,蔺晓芸坐在沙发上想着怎么说才好。大概是想得出了神,有车子轰鸣着开进车库她都没听到。她白了进门的光头一眼,一肚子气想找到合适的出口倾泻,她要气死了憋死了,这种时候,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老头儿真讨厌啊。 Johnson 手里拿着夹了一片香肠一片奶酪的简单三明治大口吞咽,一边和他爹挥手告别。蔺晓芸冲出家门拽住腿长脚长快要走到人行道的儿子说:“别去她们家!茜茜她妈不让你和茜茜做朋友,咱们不去,啊!跟老师说一下换个小组。”

Johnson 没听懂,他停下来看着妈妈的眼睛问:“什么意思? What happened ?(怎么了)”

蔺晓芸扭过头不看儿子的脸,避重就轻道:“茜茜她妈的意思,你老打游戏,怕你影响她家孩子学习。无所谓,咱们还有别的朋友。”

Johnson 愣了,他想了几秒钟,试探着问:“妈妈,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阿姨的意思?是你不想让我出去对不对?”

蔺晓芸像再也绷不住的爆米花桶,“嘭”的一声炸出一串话:“是茜茜她妈亲口说的。怪你妈傻,还把她当好朋友,把茜茜当自己家孩子一样看,是你妈缺心眼,还一直鼓励你们俩做好朋友,没想到这是个势利眼。这天底下人多的是,你那么多好朋友,不缺他们家丫头那一个,你也不可能看得上那丫头,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儿子将来未必比她差。”Johnson 的中文理解能力有限,他妈说得乱七八糟的,但主要的意思他还是懂了,也生了气,跑进家门踢掉鞋子“咚咚咚”地上了楼,“啪”地甩上了门。

光头问她:“儿子怎么了?”蔺晓芸不想说话,她的头痛得要裂开,一天没吃饭,浑身没劲儿,除了水,她什么都咽不下去。她拖着腿爬上楼,只想快点儿钻进被窝里睡过去。

即使睡着,她也不得不思考一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儿子不太可能既是华裔又是欧洲裔,似乎需要选择心理和情感上的归属。

这件事无法对老公倾诉,光头会笑她小题大做,他不在乎这种事,他们家每一代都是混血儿,早就不知道混了多少。老公也不在乎儿子的心理归属,他会说那是儿子的事,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无所谓,她可做不到无所谓。

蔺晓芸陷入这个巨大复杂的问题里,无论做什么事她都在想,也回想,发散性想,使劲想,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提不起精神来,笑不出来了。光头和儿子过了好多天才觉察到她成日里恍恍惚惚的,荒废了花园,经常忘记做饭,睡不醒,或者睡不着。光头以为老婆得了更年期抑郁症,他让蔺晓芸去看医生,蔺晓芸不去。

光头的来历

光头的护照和驾照上的名字是 Jovanovic,美国人念起来比较费劲,但他们擅长改造英语,于是,他从小就被人叫 John,相当于中国人给男孩子起名“勇”或者“刚”。鉴于他的脑袋早早就寸草不生,蔺晓芸在中国朋友们跟前叫他“光头”或爱称“光头强”,心情好时叫“强哥”。光头算是第二代美国人。他的祖辈生活在欧洲的 “火药桶”萨拉热窝,那个地方曾由东正教的卡拉乔治维奇王朝统治,与旁边的哈布斯堡王朝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借由一战的乱局而成立的新南斯拉夫国表面上统一了这一片人类历史上从未统一过的区域,实际上这个与七国国境接壤,由六个共和国组成,有五个民族、四种语言、三种宗教、两套文字的神奇国度内部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就在这个全新的共和国诞生之前, 光头的爷爷奶奶不知道是预感到未知的跌宕起伏,还是厌倦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征伐仇杀,趁着欧洲人纷纷搭乘现代化轮船去往传说中的淘金之地、自由国度的浪潮,他们决然筹钱买了两张船票,肚子里怀一个,抱着一岁和三岁的孩子义无反顾地爬上了一艘大船。颠簸多日,一家人蓬头垢面地登陆费城。过了几年,他们搬去纽约的布鲁克林区,夫妻俩都找到了工作才算是站稳了脚跟。

蔺晓芸告诉朋友们她老公是纽约人,弟弟妹妹们如今还住在纽约布鲁克林,有些人不喜欢中国女人嫁给外国人,挑剔她的口气,说:“纽约贫民窟,有什么好炫耀的。”三角洲华人群搞聚会,蔺晓芸总怀疑有的人对她不太友好,就像自己和老外睡觉就变成了外人似的,她们的客气带着疏远和排斥。她带光头和儿子去过几次华人教会召集的社交聚餐,能用英文聊天的人不多,愿意用英文和光头聊天的就更少了。Johnson 独自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道是别人不愿意和他玩,还是他不肯和别人玩。教会的几个负责人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姊妹,他们越是刻意帮她融入,那种被人排斥和孤立的感觉就越别扭。蔺晓芸的社交活动是为了给儿子找朋友,为了孩子,她不得不假装没感觉,笑嘻嘻地参加社区活动。光头和儿子还算配合她的努力,他们是为了她的努力而努力配合她,她知道。

儿子小学毕业时,他们全家回了一趟纽约,光头在布鲁克林区长大,如今,他的家人亲戚大部分都住在大纽约地区。蔺晓芸是个一天起码发七八条朋友圈的人,在纽约那几天,从早上八点发到晚上十点,摩天楼、光头弟弟妹妹和他们在一起的各种合影、街景风景自拍,从早刷到晚。那几年,微信刚刚兴起,是全球中文使用者都在用的社交网络,刷朋友圈成为大部分人了解外面世界的主要或者唯一的窗口。李丽每天刷朋友圈,她看到蔺晓芸发的那些图片腹诽道:Grace这个女人真烦人,一天发几十条九宫格,整个朋友圈都是她,跟没见过大城市似的,去个纽约有什么了不起的,真能嘚瑟。烦是真的很烦,爱看也是真的爱看。嫁了西人的中国女人,她随时可以登门的只有 Grace 家,为了那份好奇和新奇,李丽愿意牺牲一点儿个人好恶。两家孩子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好好相处,彼此也方便。她的男人老陈是典型的“钢铁直男”,思维比较简单,他对女人之间的“无间道”没兴趣也没那个好奇心。女人们太复杂了,想的和说的不一样,做的和说的又不一样,今天和明天还不一样,一会儿要好,一会儿闹翻了,他懒得掺和。

李丽和老陈都是陕西白水县人。老陈是县里的高考状元,西安交大工程力学专业本硕连读,毕业后进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国企。李丽是西安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毕业,也是白水县中的尖子生,比老陈低两届,毕业包分配,去了一所高中当英语老师。他俩在省城西安是农村人,回老家却是村里人眼中的人上人。他们在女儿茜茜两岁时办妥了技术移民加拿大的签证,老陈到了这里一个月就找到了全职工作,妥妥的中产阶级。李丽凭借英文基础好,过来后读了个出纳证书,在 Richmond 从香港人公司换到台湾人公司又换成大陆老板。

人都想往上走,谁想往下滑落?嘴上说着人人平等,职业不分贵贱,白领和蓝领怎么会是一个阶层?经济上平等了,智商不平等,女儿学习比那个混血儿好,亚裔女孩子出路多,他们不一样。

光头自己讲过,他高中毕业后不想读大学,是那种看到书就头疼的人,他的成绩倒能去社区大学混,但他只想尽快赚钱,想参与到令人热血沸腾的什么革命事业中。他自己说过,经济高速发展的美国充满了铜臭味儿,在崇尚精英主义的美国,他只是边缘人,年轻时他以为他们能改变那个世界。光头快要退休了,他给比他年轻的中年人讲他年轻时的愤怒,如今依然为经济不平等、社会阶层和政治层面的不平等抱不平。

光头的青少年时期叛逆而堕落,打架、喝酒、当街溜子,荷尔蒙依然太多,不知道谁提起回去打内战,他一下子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开始认真琢磨怎么回去,怎么参与战争。几个同伴只是热血沸腾了几天,想到离开美国离开家人,有的人胆怯了,也有人后悔了,只有光头——John,执拗地相信自己的相信。不知道几个年轻人的计划怎么泄露的,他父母把他的护照藏了起来,他被关进阁楼,祖父母过来给年轻人补家国历史课,那些失去亲人的痛和杀戮流血的故事没浇灭他的理想,他早晚会回去。John 答应不回南斯拉夫闹革命,打算找个工作先存路费,纽约市既好混也不好混,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上,幼稚而孱弱的 John 赚的钱养不活自己,生活令他沮丧,也令他失望。有个堂兄和他一样,没上大学,找到的工作总干不好,想去新大陆阿拉斯加,据说那边生活简单、赚钱容易,俩人商量了一下,收拾了行装,留下一张纸条,结伴去了北极阿拉斯加。

苦寒之地的生活比纽约容易多了,但冷清无聊,夏季旅游旺季时很忙,漫长的冬天只能缩在屋子里看电视,整个镇子只有几百个人留下过冬,偶尔有几个游客来了又走了。他们俩逐渐习惯了北极生活的简单和生存的容易,蹉跎蹉跎,十几年过去了,从纽约带过去的唱片早就破烂不堪,借遍了小城里的录影带,两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所有的梦想与荷尔蒙只剩下找个稳定的女人一起生活的期待了。但俩人在回去的方向上产生了分歧,堂兄要回热闹的布鲁克林,哪怕失业都行, John 不喜欢喧闹的、生存压力大的纽约,他想换个生活方式。开着他几乎要报废的道奇小卡车从阿拉斯加沿着阿加公路开到道森溪,跟着车流到了大温哥华,他喜欢这个既乡村又时尚的地方,小小的繁华的闹市区出来就是山峦海洋,无数的湖泊和河流,高楼和农场离得很近,麋鹿在马路上悠闲地散步。他留下来找工作,公司不错,还有出钱送员工去 BCIT 进修的福利。三十多岁,想安定下来了,他去读了个技术执照,赶上了加拿大的经济形势大好,薪水翻了倍。

四十岁这一年,John 所在的公司内部招聘愿意去中国内陆城市重庆的技术支持,外派虽然辛苦点儿,但收入高,几乎所有的费用都由公司负担,John 意外得到了这个机会。蔺晓芸也有类似的际遇。师范中专英语专业学的英语,毕业几年没机会用,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单位领导安排她和几个年轻人去北京外语速成班培训,三个月后给外国专家当翻译和助手。普通又平凡的 John 被当成外国专家,工作时前呼后拥,生活上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被突如其来的优待和尊重搞得有点儿晕,也有点儿得意忘形。蔺晓芸是专门对接他工作的翻译,年轻漂亮,活泼开朗,被单位的男职工们评为十大美女之一,就像是骄傲的孔雀,被远观,但都不敢近亵。John 不懂东方文化,看蔺晓芸和同事一起住女工宿舍,以为她单身,邀请她吃饭跳舞唱歌,打发无聊的业余生活。蔺晓芸看过的录像《走进美国》里外国人差不多也是这样,她的工作就是好好照顾外国专家,加上年轻贪玩爱玩,玩着玩着,俩人就过了界。

John 终于听懂蔺晓芸说她已经和丈夫摊牌的意思是提了离婚,他吓了一跳。东方女人的温柔热烈和爱情,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也没有这样快乐过,但他没想到看着还是小女孩儿的人已经结了婚。单位领导很生气,这几个加拿大人是新项目的重要人物。事已至此,单位借了个翻译和 John 谈话,John 承认了他们的爱情,领导问他能不能负责,他问翻译什么叫负责,翻译说就是结婚,在中国,结婚才是负责。John 说,他愿意和蔺晓芸结婚,请中国政府批准。蔺晓芸知道光头是不婚主义者,为了她破了戒,这是真正的爱情。

John 的求婚很突然。他们一起在单位食堂吃饭时,John 走到她面前,扑通半跪下来抓住她的手说:“Please marry me !(请你嫁给我)”蔺晓芸登时就蒙了,愣在了当地。John 做事从来都是想到哪里是哪里,没提前买戒指,他灵机一动,取下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缠绕在晓芸的手腕上,捧着她的手说:“这是我爷爷给我的,从南斯拉夫带出来的我们家现在唯一保留的旧物。我用爷爷的十字架以天父的名义请求你嫁给我。”蔺晓芸哪里扛得住如此浪漫的时刻,闹离婚时的难看、离婚后被亲友指责丢家族脸的委屈、被同事说勾引外国人丢中国人脸的愤怒,此时此刻都化成了感动和激动,这令她有种扬眉吐气的痛快,虽然这个人年纪大了点儿,不高不帅也不富,却安慰自己:他好歹是正宗的美国人,和他结婚可以出国,远远地离开这一切、这些人。她哭着点头。光头拥抱她,围观的同事们一起鼓掌,和电影里的外国人一样。

蔺晓芸的父母骂了很多,别的她不敢辩解,骂她忘本,她不明白:“忘什么本?哪个本?”她父亲气得指着她的脸骂她:“找个洋鬼子,你就不是中国人了,这不是忘本是什么?”

他们先去纽约见了家人, 一周后回了加拿大。John 说,回美国大概找不到同样福利待遇的工作了,他在阿拉斯加住惯了,不想回到拥挤的、杂乱的,也充满了各种危险元素的纽约,何况在纽约他们也许会流落街头。蔺晓芸向往的是美国,可她出国后只能靠这个男人,男人靠工作,她没有经过任何思想斗争就接受了:在温哥华也不错,都是发达国家。刚把家安顿下来,蔺晓芸就怀孕了,很快,儿子出生了,根据法律,儿子十八岁后可以选择入籍美国,可以拥有双重国籍。她放心了。

有一次,蔺晓芸和华人朋友们聚餐时喝了点儿酒,大家起哄让她说说她的罗曼史,她就说了光头如何追她,她放弃了很好的工作和前途跟着他来加拿大。她不小心说出前夫,大家对了个眼神,脑补出她踹掉前夫找老外出国的情节。李丽本来就看不惯蔺晓芸四十多岁了还化浓妆,穿露胸脯的裙子,听到她还有前夫,心里更反感了。她和老陈说: “还说为了爱情,那老头儿要不是美国人她会有爱情吗?”Johnson 那个孩子挺好的,长得好看,性格也好,但那有什么用呢?成绩不好,大学不好。她经常这样跟女儿说。

没有人怀疑过光头的爱情。他愉快地接受着中国太太的改造,踏踏实实地工作,回家后老老实实地带孩子,儿子两岁时,他们搬到了如今的独立屋,从低收入公寓住进了家家有花园的house 区,收入交给老婆管理。

他一开始很不习惯,可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不能只看一面,他在美国交往的朋友们的太太喝酒、泡吧、生四五个孩子领政府救济金,日子在失业和打工中像古典钟摆那样一左一右摆动。当他愉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就踏踏实实地发了福、秃了头。

光头跟着老婆聚餐时喜欢说他是中国人,大家只当是玩笑话。他爱穿唐人街买的中式盘扣衬衫,手腕上戴一副华人朋友送的菩提子手串,笑眯眯的,爱吃川菜,尤其喜欢水煮鱼。“我不叫老外,我叫老庄。”他这样说一次,大家笑一次,光头很得意,把他融入华裔朋友圈的密码分享给朋友们。蔺晓芸有时候说儿子是中国人,儿子说他是加拿大人,光头说:“你是美国人,咱们的老家在美国。”孩子还小,他们也没认真,当成玩笑讲。直到李丽和她吵架,蔺晓芸才发现儿子属于哪里人是一个问题,很大的问题。

光头看到儿子气鼓鼓地跑回楼上, 晚饭也没下楼吃,他去问:“Honey,我的小伙子怎么了?他不是要去邻居家写作业的吗?”蔺晓芸不搭理他。光头看她拉长了脸,觍着脸打个哈哈,看老婆还不理人,偏要过来歪着脸看着她问:“你想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蔺晓芸饿了一天,精神脆弱,本来不想说出来,以免街区中国人聚会不小心遇到他们,但她心里又委屈又气愤,就说了出来:“Lily 那个臭女人嫌弃咱们儿子是混血儿,不希望她女儿和咱儿子谈恋爱。”光头无所谓地笑道:“这算什么。我奶奶说,她年轻的时候,要是东正教的娶伊斯兰教的,可能会送命,有的人宁可把女儿打死也不嫁给外族人。但我家祖宗里不知道是哪个还娶过东非美人,美国最早的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儿还只能跟着母亲做奴隶,印第安女人生下白人的孩子或许会被族人赶走。不过,这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美国人有几个不是混血儿?欧洲大陆上的民族还是好多人种 mix 的呢。我爷爷有八分之一非裔血统,他的父亲是女奴生的,年轻的时候,我见过一个亲戚家的黑皮肤小孩儿,据说是隔代遗传,基因选择。我儿子那么帅,再高一点儿能去当模特,要我说,南美女孩儿性感热辣,我儿子应该去和西班牙后裔混血。”蔺晓芸被他这一通歪理邪说逗笑了,她捶了一拳,用中文骂他:“鬼佬就会鬼扯。”

虽然被光头这个话痨哄得心情略好,但她心里的不舒服又多了一层。她知道光头的爷爷会说意大利语,奶奶会说德语,妈妈会讲塞尔维亚一种地方话,她以为欧洲各种语言相当于方言,不都是白人血统,第一次知道他们家不但有非裔血统还有阿拉伯祖先。这也太杂了。她脑子闪过“杂种”这个词,心脏沉了沉,有种说不出来的郁闷和失望。李丽要知道这些,还不得意死?不知道是对自己的失望还是对光头,或者是对儿子,蔺晓芸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习惯于把所有的自卑怯懦软弱隐藏起来,连自己都不告诉,也不想深究。她烦闷地歪在床上假寐,不想听光头说话,以免听到更让她心烦的事。

躺了大半天,蔺晓芸肚子饿得厉害,只能向现实低头,跟随光头下楼吃晚饭,那边 Johnson 还在生气,把音乐放得震天响,说他不想吃。蔺晓芸不死心,喊了一次又一次,光头拽着她的胳膊示意她别管了。光头开了罐头汤面煮热,蔺晓芸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剩菜用微波炉热了,俩人在餐台边坐下吃饭。蔺晓芸吃了一碗,觉得还有点儿饿,又去掰了块儿贝果抹了层厚厚的花生酱吃,她问光头:“你爸妈回过老家吗?”

从前,蔺晓芸对光头的家族故事没什么兴趣。

“没有。我记得我父亲曾经想回去看看,我奶奶不同意。我叔叔经常去欧洲出差,他去了好几次附近的国家,我奶奶每次都怕他回老家,害怕他去了就再也出不来。我妈妈的妈妈是意大利人,我们全家去过意大利度假。”光头也许是年纪大了,讲起往事就有点儿兴奋。

“你年轻的时候那么想回去,你怎么不回去看看?”

光头耸耸肩说:“没钱。度假要花不少钱,要不,咱们陪儿子毕业旅行回一次老家?我爸爸很小的时候来美国,再也没回去过。我问他有没有遗憾,他说没有。但他去世前说他想回去看看,他以为他能活着出院。”出国七八年后,蔺晓芸越来越想念家乡菜。在加拿大这么多年,她丢失了很多手艺,也忘记许多美味。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就像是那个人本来的面目,口味变了,她这个人也变了,有些味道再也想不起来,随之忘记的还有她的过去。她越来越像加拿大主妇,做饭越来越简单,会做的甜点越来越多,周末或者节日,无非就是烤牛排,烤鸡翅,烤土豆、玉米和蘑菇等蔬菜,因为简单,像样,爷儿俩都喜欢。早些年,中国超市离得远,东西也不多,父子俩对中餐都没什么兴趣,给自己炒个家乡菜的欲望被日复一日的生活几乎磨平了。这些天,她突然很想家。

蔺晓芸十年后才带着读小学的儿子第一次回国。主要是没钱。回去一趟要花几千加币,可以还三四个月的房贷。光头也想一起去,蔺晓芸算了算,女婿回去的礼数和招待他的人情最起码要多一倍的预算,她说: “儿子假期那么长,你才两周的假期,路上要四五天,你玩不了几天,等以后有机会回去一个月好好玩。”光头脾气好,耸耸肩,贫了句:“我会想死你们的,怎么办?”

那次,她带着儿子先飞香港,再飞昆明,休息一天,坐火车到贵阳,到了贵阳又转车去遵义,在遵义市里的姐姐家住下,她的父母亲戚从桐梓县过来和她相聚。儿子在姐姐家小区里成了明星人物,邻居和亲戚们围着叫他说英文,对他的大眼睛高鼻梁但又柔和的五官感到很好奇,儿子集合了两个种族的优点,五官深邃但皮肤细腻白皙,比漂亮的女孩子还要美。他一张口却是一口贵普,亲友们喜欢围着他逗他讲话,抢着纠正他的发音,带着他走街串巷品尝小吃。有人说:“啊,外国小孩儿啊。”

“他妈妈是中国人,是我姑姑。”

Johnson 不喜欢当“外国人”,他也不同意别人说他是中国人,他用遵义话说:“我是加拿大人。”

表哥表姐们纠正他:“不是,你爸爸是美国人,你也是美国人。”

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他们经常争论得很来劲,Johnson 还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人,他的中文水平讲不了这个题目,只好不再辩解。被人说得多了,他开始讨厌别人议论这个事。他有时候会气鼓鼓地说:“不知道。”这又会引得大家哄笑。 Johnson 喜欢老家的食物,但他不喜欢老家的人围着他当着他的面谈论他到底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还有人说他什么人都不是,是混血儿,是杂种。他听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坏词。他再也不想跟着母亲回国了,母亲提起回国这个话题时,他每次都说他不回,他宁可一个人在家也不回国。

那次回国,蔺晓芸见到了前夫。她以为那个人恨她,不愿意见她,没想到他大大方方地托同学请她吃饭,让她带上儿子。她一个人去的。前夫过得很不错,当了领导,在市里一家很有格调的餐厅要了包间,只有她一个客人,但得体地和她分坐在大圆桌的两边,中间隔了两把椅子。点了一桌精致的菜肴,搭配完美,是那种长期应酬积累的周到,有高档菜也有本地著名小吃,不卑不亢,热情周到,但分寸极好,说话滴水不漏,还不能说人家不真诚,他很暖心地问她过得好不好,夸奖她的儿子,羡慕她一个女孩子跑了那么远,见了世面。给足了她面子,但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和怨气。蔺晓芸穿着自己最好的裙子,拿着回国前去买的 Coach 包包,吃着吃着,没来由地吃出了一点儿自卑感。

国内日新月异的发展令她惊诧,酒店熠熠生辉,包间里的水晶灯照得人眩晕,蔺晓芸这次回国被宴请的餐厅随便哪一个都比自己去过的温哥华的平价餐厅高级。她回来才知道,国内亲友们下馆子是平常事,不像她在外国,好像飞黄腾达了似的,可她平日里精打细算,庆祝或者生日时一家人才去餐厅吃饭。饭桌上,他没给她机会表达歉意,她也说不出口,她这种粗线条的女人都能感觉到她的道歉不合适,前夫过得很好。也许值得吧,光头算是一个好丈夫,做家务,照顾小孩儿,会哄她开心。但光头只比她父亲小十岁,她的英文日常生活够了,很多话题她的英文不够用,他和自己朋友之间的玩笑她听得懂,却不知道他们哈哈大笑的点在哪里。她后来想,如果她没离婚,她会和前夫说心里话吗?她不出国,他们俩能白头到老吗?

蔺晓芸的母亲一直不能接受光头只比她小十一岁这件事,看到外孙高兴归高兴,也有不满意的:“还不是个小鬼子。”家人假装没听到,岔开了话题。但那句话制造的伤口很难结痂,在暗处发炎扩散,变成蔺晓芸身体里的隐患,偶尔侵上心头,像一把小小的钝刀割着她的心脏。她不打算和母亲的老观念较真。如果不是李丽,母亲的话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同一个暑假,李丽和老陈也回了老家,他们移民出国之后一次都没回去过,也是不舍得钱。蔺晓芸家时不时要出去下馆子,夏天哪怕是去岛上度假也要出门旅游,每个月都要花二三百块买红酒,否则光头会不开心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他们家从来不乱花一分钱。没办法,两家四个老人,加起来七八个兄弟姐妹,他俩读的大学都是最好的,毕业后他们又一起去了北京,拿到了 2600 元一平方米买北京市第一批经济适用房的资格,在房价最低的时候买了房子。“移民热”时,他们夫妻跟着移民潮涌到了加拿大,又在号称富豪云集的最宜居城市里买了房子。就凭这些,帮扶两边的家庭、赡养四个老人就是他们俩的责任和义务。

老陈的父亲查出来肺癌晚期,家里人希望他们一家人回去见最后一面。老陈刚四十岁,本来就老相,听闻父亲如果不尽快治疗,最多只有六个月寿命,几天工夫面相又老了几岁。家里人商量要不要吃靶向药,要不要化疗,老父亲猜到他的病好不了了,支撑着坐起来说,他不愿意受那个罪,也不想吃进口药多活那么几天,他拉着从国外赶回来的小儿子的手说,能看到儿子、孙女回来他可以闭眼了,最后的几个月多吃几口好吃的就行了。老陈趴在父亲身上痛哭流涕,他用哭泣掩藏起软弱和自私,他内疚,他也难过。回来之前他搜索过也打听过,父亲没医保,靶向药都是自费,化疗也是,这种晚期肺癌,几十万人民币扔出去最多能延长一年。穿刺化疗,需要两个人陪护,这一笔费用另算。哥哥家的侄子要说亲了,拿不出多少钱,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没读什么书,虽说这些年打工做小生意,吃饱穿暖也都住上了商品房、翻盖了老屋,可谁手里都没闲钱,谁家都是花钱的比赚钱的多,花钱的地儿比找钱的路子多。他何尝不是?每个月的家庭收入付了贷款和保险,每年给两边父母养老钱,剩下的省吃俭用,精打细算过日子,攒不下多少钱。老父亲懂,他知道孩子去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难处,出了国有国外的不容易,有治病的钱不如吃肉,能吃多少肉吃多少,也不枉活一次。李丽的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茜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靠在李丽怀里也哭了,惹得她大姑待不住,抹着眼泪出去了。一家人各有心事,又不敢大哭,人还活着就大哭是犯忌的。

李丽在蔺晓芸家后院和她喝茶闲聊,李丽说我们中国人终究要回国养老的,等老陈退休,我们就回国养老。老家的房子是我们出钱修的,我们负责父母的养老送终,房子的所有权留给我们。蔺晓芸很羡慕,老陈还有祖宅继承,光头家什么都没有,她是连娘家都没有了。父母的房子破败不堪,几次小地震后再也没办法住人,搬到了政府统一修建的安置房里。一家只有两间小屋,产权属于政府。蔺晓芸还是中国护照,拿的是枫叶卡,算是居住在加拿大的中国人。在国内亲友眼里,她是外国人;在这里,她是中国人。回了一次老家,她才知道她不可能叶落归根的。

“真羡慕你们,我们就只有这一套房子,将来就在这里养老了。”

光头从来都不知道当年蔺晓芸家为了阻止他们俩结婚闹得天翻地覆。蔺晓芸也不是刻意隐瞒,她只是出于一种没有太多深思熟虑的本能,她给光头描绘的中国和老家是古老的、文化底蕴深厚、人情味极浓厚,有很多美食美景的地方。蔺晓芸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她总想对人展示自己老家是最美的,想让人看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当年,她爸知道她已经离了婚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又听说她找了个外国老头儿,气得在家跳脚:“好好的单位和工作不要了,你这个死丫头是被洋鬼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张耀辉年纪轻轻已经是副科长了,过两年升了科长,家里啥事都有人,那个洋鬼子虚岁四十三了还没结过婚,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缺陷?”她妈只会哭,哭她没生出儿子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如果老二丫头不和外国老头儿断了,他们老两口儿死了都不许她祭拜。蔺晓芸的姐姐很为难,虽然已经 21世纪了,但离婚在老家的小城市还是一件让父母甚至整个家族丢脸的事。被老外骗了、欺负了,在外国举目无亲时怎么办?

蔺晓岚劝妹妹:“找个外国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性开放,缺乏家庭观念,过几年玩腻了怎么办?”

蔺晓芸才不理会家人的封建思想:“我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等我出去了,你们办个旅游签证也出去看看,不想回来了就黑着。”

“我才不出去洗盘子,你将来可别后悔,到时候都没后悔药吃。”

光头会搞浪漫,嘴甜,爱笑,看着她的时候两眼闪亮,眼里只有她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很美很重要,也很特别。这只是一个方面。和光头结婚能出国,这是她最想要的,她学英语专业,从未想过这辈子有可能去《新概念英语》里的那个世界看看。上学时,老师给大家放过学校刚买的《走遍美国》录像带,自由女神像,职场和家庭场景,和她所处的地方完全不同的人,不一样的讲话方式,每一样都喜欢,想去那样的地方看看的想法她从未说出来,直到遇到光头,像是录像带里的路人走了出来,真实又梦幻,让她触摸到了一种从未想象过的不一样的生活。命运让她遇到了这个来自美国的男人,让她看到爱情的样子,答应带她去纽约,要和她结婚,谁都无法阻止她奔向新生活。

当年的国际婚姻注册没有她预想的那么难。结婚证领了,家里人闹累了、折腾倦了,心里松动了,为了给亲友们一个交代,骂还是继续骂。这个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劝老蔺夫妇: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就算了吧。蔺晓芸父母给说客讲二丫头不懂事,洋鬼子如何如何主动又怎么热情,自家孩子如何单纯幼稚,说客就劝他们想开点儿,不见得是坏事,口气和脸色里都是羡慕。老蔺夫妇借坡下驴,不再坚持不许他俩进家门。

蔺晓芸的签证很快就批准了,她辞了工作回老家准备出国。外面传言说他们家二丫头给外国老头儿当小三,家里商量一番,决定在遵义给他们办婚礼,大宴宾客。光头那个时候四十岁出头,打扮一番还比较像样,婚礼上现学现用了几句中国话,拘谨的气氛松快了许多。给长辈敬酒的时候,光头拉着她扑通跪在岳父母面前,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先是两手作揖,再一边磕头一边自己给喊着:“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客人们笑到打跌,有的人起哄:“还有夫妻对拜。”教光头搞这么一出的人显然偷懒,他听不懂什么是“夫妻对拜”,蔺晓芸羞红了脸,拉一下光头的袖子,说你不用管,那是玩笑。水电局领导代表单位来参加第一场

涉外婚姻,坐主桌上蔺晓芸父母旁边,看光头傻愣愣地还跪着,忙过来搀扶光头起身,以男方代表的身份和蔺家长辈们一一握手表示祝贺,说了一番两国友好、他代表娘家人正式把中国姑娘交到加拿大政府手里、中国永远是她的娘家之类的话。有人翻译给光头,光头很奇怪,和加拿大政府有什么关系?但东方古国太多神秘的他不懂的文化,他不喜欢多想,只觉得很有趣。蔺晓芸被领导说得有些难过,想到自己即将远嫁,眼睛就湿了。父母的家是她的娘家,她从家里嫁出去,可中国还是她的中国,什么时候中国变成了她的娘家?又不是古代。

明媒正娶,官方出面,蔺家长辈们总算笑了。洞房花烛夜,蔺晓芸问光头哪里学来的幺蛾子,John 说一个中国朋友带他看了个中国电影,教了他传统中国婚礼的习俗。蔺晓芸又好气又好笑:“人家戏弄你呢,没看出来吗?那是古代婚礼,没看到里面的人穿的是古代的衣服吗?现代婚礼哪里有下跪的?”光头还挺得意:“我学得好不好?是不是很搞笑?”

两小无猜

Johnson 和 Angela 从一年级时就在一个班,两人是最好的朋友,不在一个班的时候,他们也很要好,总要在一起玩。初中在一个学校,高中还是一个学校,虽说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但他们俩似乎突破了性别差异,一起听歌,一起出门骑车,去对方家里吃饭也是常事。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两家父母谁都没想到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会变成另外一种。不可能,蔺晓芸说,和谁都不可能和 Angela 谈恋爱,他们俩太熟了,不可能来电的。李丽更年期了,脑子不对劲,她一定是误会了。

Johnson 被茜茜逼到学校音乐教室的墙角,避无可避,他不想说话,茜茜非要他为他拖了小组后腿道歉,说好了去做作业又不去,害得他们三个人做到很晚。Johnson 不道歉,他歪过头不看对方:“我不能去你们家写作业。你妈妈说我学习不好,再和你做朋友耽误了你去藤校。Hi,Angela,不要把手放在男人的胸口上,免得说我黏着你。”陈茜茜不相信她妈会说这种话:“不可

能,你这是借口。”

但转念一想,她妈又不是她,凭什么把火撒在她身上? 她揪住 Johnson 前胸衣服的手放下来不好,不放下来也不好,被对方斜眼瞪着有种说不出滋味的难受,陈茜茜想说不用管父母说什么,咱俩是咱俩,但越着急越说不出话,看到 Johnson 脸上受伤的表情,她突然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脑袋,一口咬住Johnson 的唇。身后传来同学们的鼓掌声、喝彩声,Johnson 和 Angela 石化了, 没想到在角落里还被人撞见。他俩尴尬得不行,嘴唇分开没面子,不分开怎么办?两个人紧紧闭着眼睛,嘴巴对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在同学们面前害羞逃走,以后会被他们笑话的。

有同学把视频和照片上传到 ins 上,同学们疯狂点赞转发,高中部的热闹,老师们都知道了。高中生谈恋爱,在走廊拐角和楼梯口常常有抱在一起的小情侣,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初中生谈恋爱的都不少。下午,华人群里有人发出来那张图和小视频,问: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开放了吗?这是三角洲高中的小孩儿,不得了不得了。”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本地微信群的华人基本上都有孩子,由此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算不算早恋,在学校里就有亲密行为老师怎么不管,有担忧的,有调侃的,有的说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没被拍到的更多,也有的说谁还没年轻过,高中生谈恋爱太正常了。

李丽吃午饭时刷手机看到了群里的视频,侧面比较模糊,但亲妈一眼就认出来是自己的女儿,她身上那件粉色米奇帽衫是国内淘宝买的,昨晚刚刚收到,早上,她让女儿扎马尾,女儿不肯,娘儿俩还吵了几句嘴。别人可能不认识,但她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李丽气得差点儿心梗,她向主管请了病假,回家等着女儿放学。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杯又一杯冰水,回头看到陈茜茜进门,没事儿人一样开冰箱找东西吃,她放下杯子就抡了胳膊过去,“啪”的一声吓坏了两个人。Angela 愣了几秒,跺着脚喊:“干吗?干吗打我?”李丽感觉一股血涌上脑袋,管不住自己的手,劈头盖脸继续打,一边捶打一边骂:“我让你不要脸,我让你不知道羞耻,你可真贱,你不要脸我要脸,你让我怎么见人?大庭广众之下亲一个杂种,你气死我算了,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扔掉算了,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花了多少心思?你才几岁就和男人搂搂抱抱的,别以为我没看到,不知羞耻,你还亲上了!”

Angela 一边躲一边喊:“你管不着,这是我的权利我的自由,你再打我就报警了。”不知道是打累了还是听到报警害怕了,李丽停了手,叉着腰,眼睛瞪得溜圆, Angela 哭得喘不上气来,跺了几下脚,抓起书包奔上楼,把她的房门撞得很响。

晚饭做好了,李丽稍微平静了点儿,她耐着性子上楼去叫女儿吃饭,Angela 隔着门哭喊:“不吃。”李丽按捺住还想揍一顿的冲动,让老陈上楼去教育教育女儿,训一顿就下来吃饭。老陈平时很宠女儿,这次的照片刺激到他了,他比老婆还生气,梗着脖子说:“那么多中国男孩子,非要找个外族。你告诉她休想,就是谈谈恋爱都不行,瞎浪费时间,考上大学再找,起码同学的素质不会太差,那小子能进什么好大学?爱吃不吃,让她反省反省。”老陈也是气着了,从他内心里,他不太在乎女儿找的男朋友是什么种族,重点是那个小子读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他和朋友们聊天时说过,他不喜欢学艺术啊文学啊或者什么心理学的,那种专业还不如学水暖工的。

他们俩一晚上没睡好,唉声叹气到半夜才睡着。高中生谈恋爱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轮到自家女儿怎么都接受不了。李丽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她安慰自己也安慰老陈道:“高中谈的哪有几个长久的?没几天就断了,将来他们去不一样的大学,一年半载不见面还不是要断。我说,大不了咱们搬家,我换个离家近的公司,你路上多开半个小时车。”老陈对家务事一向拿不定主意,听到李丽这样说,觉得事情如果能那样解决也不算差。神经一松懈,他立马就睡着了。李丽可睡不着,她翻过来翻过去,脑子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想了,好不容易有点儿睡意,听到远处有汽车的声音,大概是哪一家上早班或者下夜班的护士,估摸着大概凌晨三四点了。

中年人的睡眠可遇不可求, 蔺晓芸也是有点儿事就睡不着的年纪。照片是儿子学校的一个家长私信发给她的。Angela 和 Johnson 在学校角落里的那一幕的大部分剧情都被人拍了下来上传网络,拍摄者距离略远,他俩说了什么听不到,但 Johnson 看着Angela 说了什么话,茜茜就主动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画面很清楚。Johnson 很上镜, Angela 的模样看着倒有些配不上儿子。蔺晓芸倒不生气,就是有点儿亢奋。

Angela 被父母轮流做思想工作搞得烦透了,她答应不会和 Johnson 谈恋爱,会好好学习,总算获得了清净。等她终于能踏踏实实睡了一觉,越想越觉得窝囊,凭什么要听又土又傻的父母的话?他们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加拿大,也不懂现在的世界。她很不服气,他们懂什么啊?除了赚钱攒钱,什么都不关心。她喜欢 Johnson 好久好久了,想要成为他的女朋友、永远的爱人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谁都不能阻挡她,也没权利干涉她的自由。

Johnson 也失眠到半夜。他反复回味着被亲吻的滋味,努力回忆 Angela 压着他时胸前的柔软,他有些讨厌被那样仓促地夺走了初吻,但是,被压住时眩晕的幸福滋味一次又一次消磨着他的意志。他和 Angela 太熟了,熟到他暗恋过好几个女生但从未想到过 Angela。他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妈妈不许他和Angela 交往,那能不能继续做朋友?他烦死了,不知道怎么办的无力感让他心情低落。

同学们起了几天哄就没意思了,男女生之间的小暧昧,谁谁在一起了,谁谁分手了,这种消息此起彼伏,Angela 和 Johnson 这种小把戏很快就没人关注了。蔺晓芸可不想和李丽扯上关系,她每天反复叮嘱儿子不能和 Angela 谈恋爱,直到儿子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这一天,好脾气的 Johnson 一大早被叨叨烦了,他冲下楼说一句“走了”,人已经冲了出去。蔺晓芸跟在后面喊他吃几口饭,他几秒钟就跑出了视线,僵硬的后背显示了他的态度。光头吃着儿子没吃的早餐,脸上写满了不耐烦。蔺晓芸一肚子火正没处发,冲着光头嚷道:“你什么意思?我不管着他能行吗?”

“你没有权利干涉他的自由,你可以说你的意见,最多只能说三次,亲爱的,最多三次。”

蔺晓芸不说话了,她知道是自己有些过分。

周末,李丽和老陈把 Angela 叫下楼,摆好了架势给女儿讲道理,Angela 昂着头不服软,他们先是轮番上阵说教,见说不通,李丽气得站起来指着女儿骂她猪脑子,骂了一阵子这孩子就是不认错,她一边骂一边哭,历数这些年为她付出了多少辛苦,但这孩子油盐不进,坚持说她要不要谈恋爱、和谁谈恋爱是她自己的事,他们无权干涉。老陈抬手示意老婆不要再说了,他摆开说服教育的架势,从权利和义务讲到民族,又讲到家族的未来,讲完了问Angela:“你懂了吗?”

Angela 忽地站起来,冲着他们喊:“你们说完了吗?我没懂,也不打算懂。你们别想管我,大不了我退学打工不让你们养还不行吗?”

李丽对着跑上楼的女儿吼道:“你少拿这个威胁我,又不是给我上学。退学吧,我们不养你这种白眼狼。”

周一早上,李丽接到学校电话询问,这才知道女儿没去上学。这个时代,很少有人家里还保留着固定电话。以前,她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关车库门,就给蔺晓芸打电话请她帮忙看一眼。忘了关上花园水阀、孩子学校有活动拜托邻居兼同学妈妈帮忙一起接回家,她说一句就行了。她越想越气,也越想越害怕,跟主管请了假,惶惶不安又一肚子火地飞速回家查看。正在熟睡中的 Angela 被几巴掌打醒,恨恨地瞪着她。她在楼下呼呼喘气,听着楼上传来的号哭逐渐冷静了下来。她想和女儿好好谈谈,认真地谈谈,说说她顶着婆家让她生二孩的压力,说说他们为了孩子放弃国内大好前途的牺牲,说说她对女儿的期待,说说男朋友、婚姻对女人一辈子的重要性。什么时候这个孩子才能懂点儿人事?

Angela 关着房门,不沟通不吃饭不出门,李丽哭也哭了,骂也骂了,求也求了,女儿就是一声不吭。第三天,李丽同意老陈撬门的提议,两个人看了几个视频,拿着工具鼓捣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是卸掉了门锁。幸亏加拿大这边的锁头都是简单款。Angela抱着电脑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看电子漫画,他俩不敢再说什么,轻声软语求她下楼吃饭,李丽坐在女儿的床尾给她道歉,说着说着又哭一场,看 Angela 眼皮都不抬,也没闹,面色有些缓和,老陈奔下楼把一大碗牛肉面端了上来,筷子塞进 Angela 手里,给她捧着碗,Angela 看着面条想了想,夹了一筷子,又夹一筷子,然后嫌她爸端着碗不舒服,自己接过碗若无其事地大口大口地吃了。

老陈把李丽拽回房间,低声警告她再也不许打骂,那件事提都不要提。李丽越想越窝火,俩人压低声音吵到半夜也没吵出什么结果,唯一达成的共识是暂时忍耐,尽量不正面冲突,悄悄加强管制,不给他们俩单独见面的机会。

Angela 有更烦心的事。Johnson 没找过她,他们俩之间可以联络的方式有好多种,快十天了,无论哪个 APP 上都没给她发过一个字。她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情的。以前只是谈得来,相处舒服,后来,她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的样子,总想和他在一起聊天写作业,心里壅塞的话越多,对他说的话越少,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等待和煎熬,拿起手机给他私信:“做我的男朋友,yes or no ?”

蔺晓芸看着儿子每天按时回家,既没有偷偷打电话也没提过要出门做什么,她放下些担心,跟光头讲:“这俩人闪电式谈恋爱,又闪电式分手,闹着玩呢?”光头耸耸肩,用他一贯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咱们别管他。”跟老外生活久了,蔺晓芸逐渐被他们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生活态度同化,不管就不管。李丽比她紧张,比她担心。光头说,高中生谈恋爱根本不算早恋,他读初中时,身边一半的朋友都有恋爱,比如今的小孩子强多了。

从小送女儿去跳芭蕾、弹钢琴、画画,李丽把自己小时候没机会享受的城市教育都奉献给了女儿,并不太意外地,都学了点儿皮毛,没一样突出,也没有一样特别喜欢,就逐渐放弃了。Angela 的成绩还不错,A 多 B 少,主课没有 C。李丽失望啊,这种失望还无法对人诉说,会被人说她制造焦虑。被人说多了,她看懂了这边华人的心理,聊起孩子,淡淡地说:“随便,能自力更生不当流浪汉就行了。”

她和老陈当年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他们也没想着“爬藤”,美国名校对他们这两个农村出身的人太遥远了,老陈对女儿的最高期待是去麦吉尔大学——他心目中加拿大的“复旦”。李丽希望女儿读家门口的 UBC,足够好,还省钱。但大学申请水涨船高,Angela 的成绩没有好到十拿九稳,他们都经历过一分之差人生从此天壤之别的高考。国外不是一考定终身,是最后两年的每一次小考大考的平均成绩决定了 Angela能申请到什么专业什么大学,也决定了他们这个家庭的命运。这个时候谈恋爱,会不会影响成绩,谁敢说?

老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能控制住脾气,但控制不住失望。他甚至在心里设想过女儿考不上加拿大的五大名校怎么办,去社区大学还是去卡城大学?去基本零门槛的萨省大学?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他的精神就垮掉了。他还不能表露出来。老婆脾气暴躁,承受能力差,容易走极端,他劝她想开点儿,别跟孩子较劲,又不是一考定终身,大学还能转学,也能换专业,毕业后继续深造,路子多了。看到 Angela 的 11 年级期中成绩单,一小半 A 一大半 B,他觉得眼前金星乱飞,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私下问一个孩子刚刚去东部上大学的同事,人家那意思比较婉转,但也说了,他以为的保底学校 UBC 都不保险了。李丽比他好不了多少,长吁短叹,看到女儿就不顺眼,无论什么话题,讲几句就吵架。后来,Angela 到家就进屋,不敲门喊吃饭从不出门,问就是在忙。“忙什么?”“我还能忙什么?”如果谁没忍住再多说一句,保准又吵一架。

他们俩找各种借口进屋突击检查有没有在学习,也就一周吧,Angela 找出工具箱递到他们面前:“你们俩去把门卸了吧,免得还要想借口。”他俩不吭声,Angela 问: “要不要我帮忙?”

老陈害怕李丽和女儿又吵架,他先放低姿态:“我们相信你,不用卸门。”

“相信 我?这句话你们俩自己信 吗?”Angela 瞪着眼睛的样子和李丽要发火之前的脸一模一样,老陈有些害怕,小时候挺乖的女儿,怎么变成这样?

李丽躺在床上哭了一会儿,摸出手机刷朋友圈解闷,冷不丁地,她冷笑一声说:“咱俩都笨嘴笨舌的,没想到还能生出来这么厉害的丫头。我刚才看了一篇文章,高中生霸凌,有个女生被打了几个月,家长都不知道。起码,那个臭丫头不可能被人欺负,这样想想,免得气死自己划不来。”老陈早就泄了气,他现在只求家里太平无事。他没心情和老婆说话,重重地翻了下身,虔诚地等待睡意来临。

Johnson 认认真真地爱上了 Angela,他和所有的少年一样,每天给女朋友发无数条信息。他俩大概是从小在一起玩得太多了,正式谈恋爱之后,他俩不约而同地并不约见面,也都不想见面。他俩像是网恋的恋人,用文字重新认识重新了解,相比真人,他们俩更爱手机屏幕里的对方。文字里的那个人比真实的对方更真实,也更有趣。暑假去哪里,Johnson 表示无所谓,蔺晓芸忍不住问: “你和Angela 分手了?你们俩都不见面了,翻脸了?”Johnson 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妈妈,他没说话,不知道怎么说,他紧皱的眉头看起来很深沉的样子。蔺晓芸觉得自己猜对了,俩人闹翻了,决裂了,看儿子的眼神不像失恋的痛苦,但分手总是件沮丧的事,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来年的五月初,儿子高中毕业典礼后,蔺晓芸申请到了一份沃尔玛收银员的工作,儿子没有多久就要去上大学了,她就要空巢了,那段时间如果在家待着一定很难熬,她计划打一年工,攒点儿钱回国探望父母。六月底,高中生们完成了所有的仪式,也都确定了要去的大学,温哥华到了最美的夏季。 Johnson 说他和几个同学约好暑假先去惠斯勒及周边徒步露营一周,玩完回来去打工赚大学的零花钱。几个男孩子他们都认识,有个男孩儿和父母去过那一片露营徒步,熟悉路线,那边是旅行热门地点,他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高中生毕业旅行是加拿大的传统,他们必须支持。

Angela 也跟李丽说她打算和几个同学出门露营,老陈不大放心,Angela 非要去,李丽问清楚她是和几个女生还有一个同学的父母一起出去,拗也拗不过,只好陪着她采购装备,准备行装。临走的那天,果然一个西人同学的爸妈开车过来接 Angela。他们不知道的是,露营徒步都是真的,几个男生和几个女生都是同年级同学也是真的, Johnson 和 Angela 都没有和父母说完整也是真的。加上 Johnson 和 Angela, 一起出去的还有另外两对情侣,几个人说好了上大学前一起去“蜜月旅行”,其中一对儿的父母很支持年轻人的计划,他们以为孩子们的父母都知道的。十七八岁的孩子谈恋爱,在西人父母眼里一点儿都不早。

融 合

儿子十二年级时,蔺晓芸松了一口气,结果不重要了,这件大事总算要结束了,基本上确定了,只等选一个最好的录取信确认就好了。纷纷松了一口气的中国老母亲们恢复了社交聚会,尽管春寒料峭,赶着春节、元宵节的由头,三角洲的华人家长群、二手群和美食分享群等平日里比较热闹的群计划要搞一个全市甚至欢迎整个大温华人参加的春节晚会。蔺晓芸在排练场上远远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假装没看到,为了显示她不在乎,和旁边一个不太熟的同胞聊得更投入了。Angela 告诉他们,已经收到了

三个大学的录取信,李丽的心情立刻不一样了,好像吃了仙丹,一夜之间还了魂,她看到蔺晓芸,犹豫了几下,笑嘻嘻地走过来说了声“Hi”。公共场合,蔺晓芸只好也回应一个“Hi”,李丽就忍不住问:“Johnson的学校确定了吧?”

蔺晓芸不想和她聊天,更不想和她聊儿子的学校,不是儿子的申请不顺利,就是不想告诉她。无奈,旁边的熟人听到,也紧着问她:“对啊,你儿子要毕业了?他要去哪里?好快啊,你们家小帅哥都毕业了。”

“去军校。”

“ 军校?哪里的军校? 为什么去军校?”

蔺晓芸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她就等着别人问呢。华人家庭就知道五大名校,扎堆卷那么几个热门专业,他们家走的是别人都不知道的路,还是一条康庄大道。

“省钱呗。军校不要钱,每个月还发钱,学的专业也好。”蔺晓芸早就憋不住了,她很想光明正大地嘚瑟,很想坦然地炫耀。

李丽羡慕得眼睛都亮了,她问:“免学费,那食宿呢?”

“也免。我们不用花一分钱,一个月发一两千零用足够他用了。”

熟人把这事当新闻讲给舞蹈团的妈妈们,蔺晓芸被她们围住咨询。李丽听到蔺晓芸嗲嗲地说她不懂,她老公是西人,西人图实惠,他让儿子去试试的,成绩要求不高,体检和面试有些严格。她说是她老公的朋友给的建议,男孩子读军校好处多,毕业后当几年兵,收入不低,服完兵役找工作,军校和服役经历很受雇主欢迎,前途光明。李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悄悄走开了。

李丽的头顶有一大块花白头发,鬓角和前额也是灰白的,穿的衣服看不出款式,颜色可疑,还旧旧的,经常睡不好,脸整个垮了下来,蜡黄的,眉形年久失修,皮肤上一点儿脂粉都没用,整个人灰扑扑的。申请季之前的几个月,他们家成天吵架,Angela就像铜豌豆,怎么骂怎么说怎么哭闹都不听他们的意见,也不说她申请了哪些学校,她用自己的信用卡付申请费,从银行终端查不到付了哪些学校的申请费。老陈也搞不定女儿。他们威胁不付学费,Angela 说:“好啊,我就把申请都撤回来。我去麦当劳打工,你们不是说我不好好学习一辈子在麦当劳打工吗?遂你们的心,我去麦当劳打一辈子工,我无所谓。”

蔺晓芸打扮过的,浑圆的身体包裹在鲜艳的衣服里,涂了粉底,口红、腮红有点儿浓重。她看看又土又老的李丽,压在心头一年多的闷气消散了些,人就温和了,语气好了点儿:“孩子都那么大了还管那些干吗,人家爱申请哪里去哪里,都是成年人了。”李丽没什么朋友,以前有什么事都愿意找蔺晓芸说,这些日子很烦很憋闷,蔺晓芸知道她家那个不省心的,说说心事算是女人之间主动示好的意思,她说:“我们是女孩子,操心比男孩子多多了,就怕她将来吃苦,怕她被男人骗,担心学校和专业选不好,一步走错步步走错咋办?”蔺晓芸刚要说话,有人尖着嗓子笑道:“哎哟,你们两亲家聊得真亲热,孩子们去读大学了,两亲家合成一家过日子算了,还省事了。今天婆婆穿得真鲜艳,盖过丈母娘了。”李丽脸上扯出一丝笑容,又不好追究,还是蔺晓芸反应快:“那边开始排练了吗?我要过去了。”

后来,两人在晚会时又遇到,蔺晓芸对李丽说:“我就怕这几年哪里打仗,别派出去打仗就行了,别的都不求了。”李丽也吐槽:“我家那个冤家非要去东部,说要离我们越远越好。”

这就算是和好了,李丽申请加蔺晓芸的微信,蔺晓芸想了一会儿就通过了,李丽加上蔺晓芸之后先给她道歉,说自己讲话太冲动,说话不好听,那两年更年期,控制不住脾气。

蔺晓芸回了句:“都过去了,算了。”和好是和好了,但如初不可能了。李丽给蔺晓芸每一条朋友圈点赞。李丽从来不发圈,即使她发圈,蔺晓芸未必会回赞。说她不好可以,说她儿子不好,不可能轻易原谅她。

Angela 去了安省的西安大略大学, Johnson 去的是安省金士顿的皇家军事学院,他们俩都不让父母送,要和几个同学结伴走。他们拗不过年轻人,只能安慰自己不让送还省钱了。临走的头一天,蔺晓芸和李丽才知道他们买的是火车票,一个人要一千多块,买好了才告诉他们,李丽气得胸闷,骂是不敢骂了,马上要出门了,一走就是几千公里远,平日里恨得牙痒痒,真的山高水长,想想就掉眼泪。蔺晓芸也心疼火车票比机票贵几倍,可这个钱是儿子用军校提前发放的零用钱买的,没花他们的钱,所以心疼了几秒就没事了。儿子从来没坐过加拿大的火车,这是旅游线路,涵盖了加拿大所有的地貌和美景,去上大学的路上顺便体验从西到东的旅途,光头一个劲儿说她嫉妒了,明年要她也坐一次观光火车。

李丽在蔺晓芸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家的 Johnson 也坐九月一日的火车去东部上学,心里咯噔了一下,Angela 和蔺晓芸的儿子坐一趟火车,是不是又在一起了?又安慰自己,送女儿上火车时看到 Angela 的女同学,又不是只有他俩,也许只是巧合,孩子们互相影响的。这两年他们俩已经不在一起玩了,不可能又在一起的。

蔺晓芸的空巢生活第一周非常美好,不需要给孩子做饭,也不用看到胡乱扔衣服零食而生气。第二周,有点儿想儿子,想给儿子做饭。光头也说想儿子,但他想得开,每天下班后都约同事去酒吧喝啤酒,约不到同事,回家拽着老婆陪他出去。喝了几天就没意思了,下班就回家研究塞尔维亚食谱。回国的机票暴涨,航班减少了一大半,蔺晓芸只得继续打工攒钱,心里一天天数着儿子回家的日子。

蔺晓芸和朋友说,听说隔壁街上有一家西人女儿十八岁就生孩子了,她后悔没有多生两个孩子,怎么有点儿羡慕后面那栋房子的女人早早当了姥姥呢。朋友笑她:来加拿大都二十年了,依然是个中国女人,一辈子就为了孩子活,孩子去读大学了还想带孙子。光头甚至把这件事当成搞笑的段子给同事们讲。

好不容易盼到圣诞季,刚到十二月,蔺晓芸浑身的慵懒就消失了,她一下班就忙着从楼上到楼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挨个彻底清洁整理,把每一个厨房抽屉都拿出来擦拭整理。Johnson 打电话说他十九日到家,蔺晓芸放下电话就喊着光头陪她出门采购。路上,蔺晓芸翻看微信,看到儿子说电话里忘记告诉他们,他要带个朋友一起回家,不用他们接,同学去接,路上要叙旧。蔺晓芸不高兴了,好不容易要见到儿子,不让去机场接,一家人好不容易能亲亲热热过个节,多个外人,和儿子相处时间少了不说,他们还要多准备很多食物和更贵的食材。光头劝她:“他以后不带朋友回家,自己也不想回家了,你会更生气。算了,总比儿子被朋友带去别人家过节好吧?”

蔺晓芸准备了糖醋排骨和手撕鸡,儿子越大,爱吃的中国菜越少,光头相反,年纪越大越爱中餐。为了显示对儿子朋友的重视,光头提议做个蒜泥白肉和水煮鱼,再加一个素炒一个沙拉,蔺晓芸又高兴又不高兴,恨恨地埋怨儿子:“臭孩子,也不说是哪里人,不知道人家吃不吃中餐。”她还是听了光头的建议,给每天只能吃西餐的儿子做中餐,如果带回家的是个西人同学,换换口味也会喜欢的吧。西式餐具摆了四套,餐桌上又添了蜡烛和鲜花,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冬天的日头早早就落下去了,才四点,天就黑了,也不知道谁送他们过来,光头等得着急,抱着红酒瓶从餐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踱步到客厅。门铃终于响起来的时候,蔺晓芸激动得手里正在拌沙拉的勺子掉到地上,脚下撒了几根芝麻菜,有客人过来,得先清理地面。光头不等她喊,早就奔过去打开了大门。她又搅了几下蛤蜊浓汤,感觉汤汁还是有点儿稀,她把火拧到最小,撕了张厨房纸仔细擦手。

儿子走进来,高大英俊,帅得不得了。光头本来就有点儿矮,年纪大了,胖了,光秃秃的脑袋油光锃亮,站在儿子身边被比得油腻而老迈。“我的帅儿子回来了。”蔺晓芸紧走了几步过去抱住了儿子的腰,用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忍住了快要掉出来的泪珠。空巢之后,没有想象中的快乐自由和放飞,短暂的轻松之后那种牵挂和思念让她瘦了十斤,从前怎么都减不下去。蔺晓芸的脑袋只到 Johnson 的臂膀,她歪了下脑袋,眼睛从儿子腋下露出来,看到走廊连接厨房

的背光处站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原来是 Angela,虽然小姑娘长胖了,以前总是披下来的长发变成了麻花辫,从小看着长大的,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她心里犯嘀咕,但上门就是客,她放开儿子,热情地招呼 Angela:“茜茜也回来了啊,你俩在门口碰到的吗?”

Angela 笑笑, 没说话。光头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摸鼻子,这是他紧张或者焦虑时的动作,蔺晓芸转头看儿子,儿子把脸转过去看橱柜,她凭借某种本能感觉到大概有什么事发生了。她问:“你的同学呢?”

Angela 怀孕了。蔺晓芸听到这个消息没反应过来,她喝了一口水,反射弧才到达她的大脑,她问:“怀孕了?和谁?”温哥华的冬天不太冷,Angela 穿了一件宽松毛衣、一条宽松运动裤,看不出来有孕。她怀疑儿子在开玩笑,这些孩子没轻没重的。家里开着暖气还点了壁炉,光头就像小孩子,刚到十二月份就时不时去烧他家客厅那个传统的烧木柴的壁炉。儿子要回来了,他早早就抱回来一大摞木柴,下午就点了火。 Angela 脱掉了毛衣,蔺晓芸仔细看了看她的腹部,好像是粗了点儿,但不确定,女孩子冬天时发胖很正常。

“你俩是不是商量好了故意气我们的?”蔺晓芸不相信。

“妈妈,Angela 能不能住咱们家?”光头被红酒呛了,歪过头狂咳。蔺晓芸的大脑从震惊中回过味,她问:“那,你还能上学吗?不能继续上学怎么办?你爸爸妈妈知道了怎么办?哎呀,怎么办啊?以后怎么办啊?”她不敢问是谁的,也不想知道了。

Angela 只是笑了笑, 她安静地吃饭,吃得很多,神色坦然,就像未婚怀孕没什么大不了,大惊小怪的中年人才可笑似的。 Johnson 也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像野外生存幸存者,塞了满嘴的菜漏出一点儿缝隙拍马屁:“喔,喔,太好吃了 !”不用问了,这俩熊孩子闯了祸还一副没事的样子,太气人了。蔺晓芸恨得啊,恨不得扑过去狠狠地揍一顿儿子,可她已经三个多月一百多天没见到儿子了,她想他想得快得相思病了。

蔺晓芸和光头不约而同回到卧室里,他俩面面相觑,显然被这件事吓着了。蔺晓芸脑子里乱得没落脚点,她一会儿琢磨人流手术,一会儿憧憬带孙子的乐趣,想到一个小婴儿意味着的责任、经济压力、亲友们的闲话,她又觉得没法活了。她无助地看了看光头,这个男人总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紧锁眉头过。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还在楼下吃饭,能听到他俩在说话,口气轻松,好像在讲什么有趣的事儿,偶尔一两声嬉笑。光头长叹一口气,说:“我们需要告诉 Angela 的父母。”

李丽打开门看到是蔺晓芸,她没来由地心里咯噔了一下。两年多前那次吵架后,她们再也没去过对方家了。蔺晓芸半个屁股放在厨房岛台边的吧椅上,一只脚踩在地上。 “老陈在家吗?叫他下来一起说吧。”

蔺晓芸刚说出 Angela 在她家,李丽就站了起来:“怎么在你们家?这个臭丫头跟我说圣诞节不回家,去朋友家过节,我说哪有大过节的去别人家的?怎么说都不听。走,我去把她接回来。”蔺晓芸不动,她猛地掐掉指甲后面的倒刺,疼痛感让她舒服了点儿。老陈不说话,也不动,他站在岛台对面等着蔺晓芸说完。

“Angela 怀孕了,四个多月。”

蔺晓芸能感觉到她打出去了一颗核弹,过了好几秒才有蘑菇云升天,她就像按下按钮的那个罪人,低着头,不敢看李丽和老陈。

光头从沙发上站起来张开手臂挡住了李丽冲过来的人体炸弹,他抓住李丽的胳膊说:“We can talk(我们谈谈).”

老陈散了架似的跌坐在沙发里。蔺晓芸家的沙发很多年了,是前任房主留下的那种很宽大很笨重的款式,他们一开始是没钱买新沙发,后来想着儿子还小,破沙发随便造不心疼,钱永远不够用,老沙发也特别坚挺,无论怎么蹦跳,洒了多少果汁酱汁,多少人坐啊躺啊的,不破也不烂,就是不给他们狠狠心扔掉的借口。

Johnson 和 Angela 并排坐在一个单人沙发里,俩人都不胖,并不觉得挤。李丽看不惯,她想说什么,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另一只单人沙发老陈坐着的,三人沙发正好坐了其余的三个人。

“先跟我们回家,再约医生做个手术,寒假过完回去上学。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没有人说话。蔺晓芸是赞同这个处理意见的,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蔺晓芸歪头看了看光头,老头儿知道老婆在看他的态度,他也不理会,直视前方的壁炉,紧紧抿着嘴角。蔺晓芸怕光头没听懂,她想翻译个大概,但她很心虚,不敢先出声。

Angela 低着头, 抠着手指, 说:“ 现在做是违法的,我们查了。”

“那你们……”李丽的声音突然尖利了起来,说了三个字说不下去了,把后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你自愿的就合法。”老陈出声了。他的声音软绵绵的。

“我不同意。我不做手术,你们要是强迫我,我就报警。”

李丽无助地看向 Johnson,闯祸的大男孩儿不敢抬头,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几个人的目光比壁炉里的火都要热,几乎要把他灼伤了。他偷偷看向 Angela,两人对视了几秒,Johnson 先逃了,他把头扭向墙壁的方向。

“你们要是不帮我带孩子,我就退学自己带。我打算住这里。要是不让我住,我去妇女儿童庇护所。”

光头看向蔺晓芸,等着她翻译,蔺晓芸小声讲了下意思,他的表情丰富地变换了几下,叹了口气。西人不是传说中的孩子成年后就赶出门自生自灭,除非家里穷到吃饭都是问题,一般的父母都会帮助孩子度过求学期,如果有余力也会帮助小夫妻俩养育孩子。光头中年得子,只有一个儿子,他很爱儿子。他没想到 Angela 是这样的女孩儿,他和蔺晓芸一样,以为这件事最差的结果是做手术堕胎。

房间里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六个人的呼吸都谨慎了起来,生怕搞出什么动静似的。李丽捂住脸,过了一会儿,低低的呜咽声从她的肚子里、脑袋后甚至肩头发出来,然后是旁若无人的哭泣、呜咽、抽泣。

王婷婷,2012 年移居加拿大温哥华, 2015 年开始小说创作,关注当代海外华裔生活。作品收录于多种海外作品选集、年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