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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2期|王族:河谷中的枪声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2期 | 王族  2024年04月17日08:30

狼进了一次达尔汗家的栅栏,转了转又走了。

几天后,达尔汗突然宣布一个消息:他要戒猎,从此不再打猎。

宣布完消息后,达尔汗喝了一瓶酒,然后,他便开始砸那些打猎工具。

他的打猎工具相当齐全,有猎枪、捕兽器、弓弩、标枪、吊钩圈套、机关圈套、大网、狼夹、狼牙棒、格扇栏、石夹、软夹,甚至还有猎犬。他从年轻时开始储备这些东西,快到四十岁时才储备齐全,但现在他砸毁了所有打猎工具,就连那几只奔跑如飞的猎犬,也被他送人了。

阿坎听到达尔汗戒猎的消息后,想买达尔汗的打猎工具,等他赶到达尔汗家,看见一些打猎工具已变成了一堆烂木头。阿坎阻止住达尔汗,提出买他还没砸坏的打猎工具,达尔汗摇摇头,几铁锤下去,便有碎屑乱飞起来。

村里人站在达尔汗家的栅栏外向院子里张望。他们看见被达尔汗砸坏后堆在院子里的猎具,便都不说话,他们觉得达尔汗打猎四十多年,那些东西陪着他走过了无数山和草原,四十多年了,但他为何全部砸了?达尔汗一句话不说,人们一句话不问,从栅栏外到院子里,似乎堆满了无形的疑问,虽然看不见,但却可以把人挡住。天黑后,不再有人来,栅栏外安静了,院子里安静了,达尔汗的心也安静下来。

库力提问达尔汗:“砸那些东西干什么,你不是已经好几年不打

猎了吗?”

达尔汗苦笑了一下说:“砸了心里就坦然了。”前几天,他们几人逼走了从县城来的那三个人,只能缓一时之急,时间长了,只要白鬃狼一露面,县城的人又会盯上他们,他们又会被卷入那股热流,所以,他要彻底戒猎。

阿坎走进达尔汗家的院子,对达尔汗说:“很多人都知道你好几年不打猎了,你现在这样,让人怎么说这个事情呢?就像你用双手捂着耳朵,却叫了别人一声,别人是回答你呢,还是不回答?”

达尔汗说:“我不可能长时间用双手捂住耳朵,说不定什么时候手就掉了下去,那时候不管是愿意听还是不愿意听的声音,都得听。”

阿坎从达尔汗家出来,向远处的山瞭望,山上已经有了浓浓的绿意,过不了几天,托科人就要赶着牛羊去齐里克牧场。但今年的狼如此之多,尤其是还有一只白鬃狼,如果牛羊进了牧场,白鬃狼跟着进去,今年还怎样放牧?

没有好内容的歌儿不好听,没有放盐的奶茶不好喝。阿坎觉得白鬃狼是模糊的,达尔汗也是模糊的,只要等到白鬃狼再次出现,达尔汗是否打白鬃狼就会不言自明。

但是谁能打死白鬃狼呢?

达尔汗已经戒猎,他不会打死白鬃狼。那么,我去打白鬃狼吗?不,千万不要去打白鬃狼。一想到白鬃狼,阿坎就一阵颤抖,白鬃狼还会引起县城人的注意,迟早会把火烧到山上来,他已经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像在寻找着什么似的,在慢慢扩散着,延伸着,好像要把一切都包裹进去。

看来,白鬃狼将引起一场灾难。

阿坎的腿软了,他靠在达尔汗家的栅栏上,等待双腿缓过劲来。一个好想法,会让人翻过山冈;一个坏想法,会让人丧失力量。他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一个坏想法就让他丧失了力量。

过了一会儿,一阵风刮过,阿坎有了力气,慢慢走回了家。

阿坎走后,达尔汗一直坐在院子里,望着那些猎具。望着望着,他凄然笑了。前几天,达尔汗以为那股热流已经蔓延到了山上,但是那三个人被逼下山后,他才发现那股热流还没有上山,他并不认为这是好事,白鬃狼还在山上,那股热流一定会更加汹涌地蔓延上来,到时候谁也躲不了。

达尔汗坐在院子里,感觉有人正向他家走来,“沙沙沙”的脚步声穿过栅栏,穿过院子,到了他跟前。他看不见踩出脚步的人,以为人随脚步声一起消失了,但突然间,他的胸部像被沉沉地击打了一下。

达尔汗无比疑惑,这是谁的脚步,如此厉害?

达尔汗站起来,向四周张望。月亮隐进了云层,院子里更黑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达尔汗等着那个人走进院子,走到他面前,那时一切就会清楚。但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动静,仍将“沙沙沙”的脚步声传过来,像小手一样轻轻击打着他的胸部。

达尔汗又一阵眩晕。

他问自己,难道我错了吗?今年的狼如此之多,极有可能会是一个狼灾年,但你为什么反对人们打狼?打死狼,牧民的牛羊就不会受到侵害,人就不会有危险,你为什么不打狼?

不不不,我是对的,白鬃狼没有咬热汗,我看到了狼的善良。黑夜里的火把最明亮,跳过悬崖的马最勇敢。白鬃狼身上有宝贵的东西,我看到了,我要把它紧紧抓住。

这样一想,达尔汗觉得心里有了力量,敢于正面迎向那个人。奇怪的是,那个人好像隐藏了起来,连“沙沙沙”的脚步声也不再发出。

是我战胜了那个人吗?

是我从狼身上找到了救自己的东西后,那个人就不战自败,悄悄退去了吗?

白天,达尔汗没有答案;天黑后,达尔汗仍没有答案。

院子里很安静,栅栏外亦没有任何声响。突然,达尔汗看见栅栏上的那根绳子不见了。达尔汗明白“那个人”是白鬃狼,它叼走了热汗救过它的那根绳子。它没有看见热汗,但在它眼里,那根绳子和热汗是一样的,所以它叼走了那根绳子。

达尔汗缓缓坐下,卷了一根莫合烟,点燃后慢慢地抽。夜更黑了,只有莫合烟头在闪烁,像天上的星星。莫合烟的滋味真好,他不忍心抽完,想留着以后慢慢抽。

达尔汗笑了。

在阿克夏思河谷,达尔汗的儿子热汗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远处的一座山发呆。

热汗跟着父亲从库孜牧场返回托科后,经常会走神儿,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观察羊,等他回过神儿来,羊已经在他的视野之外。这可不好,牧民放牧时,眼睛必须牢牢地“长”在羊身上,无论它们怎样跑,人都得看见,都必须心里有数。

热汗望着山发呆的原因,与老马骗他利用铁丝网有关。再过些天,他将和父亲赶着羊去齐里克牧场,老马将带着打狼队与他们同往。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涌出复杂的滋味,他总觉得老马的笑怪怪的,似乎笑里面藏着什么,一旦老马不笑了,眼睛里就会伸出可怕的手,一把将你死死拽住,让你无力挣扎,只能听从他的指使。

老马是打狼的人,阿坎是村里做狼皮生意的人。

他们不知道热汗已经看见了他们,路越来越难走,他们的马慢了下来。他们从马背上跳下,和打狼队员牵马步行。没走几步,突然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嘶哑的嗥叫,他们一看,有两只狼正在追一只黄羊。

老马惊叫一声:“有狼!”

阿坎示意老马不要出声,也不要害怕,这是两只从狼群中走散的狼,即使它们咬不死黄羊,也不会向人扑来,再说他们现在是五个人五匹马,对狼很有威慑力,它们不敢扑过来。

这两只狼一定是被炮声逼迫,辗转到了阿克夏思河谷。那巨大的爆炸声让它们很恐慌,但偶然间发现一只黄羊后,便开始跟踪黄羊。不论黄羊如何逃跑,都摆脱不了它们的追逐。慢慢地,黄羊被逼到了山冈上。阿坎一阵欣喜,黄羊上山的跳跃能力极佳,可以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甚至还可以一跃跳过悬崖断壁,转瞬间便站在悬崖的另一边,让追赶者无可奈何地望着它们怪叫。现在,这只黄羊想利用它的优势把两只狼甩开,但黄羊没有想到,狼早已知道它的心思,就在它跳跃着把两只狼甩在身后,快要接近山顶时,突然有三个狼头在山顶上冒了出来。原来,那三只狼埋伏在山顶上,专等黄羊跳跃到山顶时围堵它。

“有五只狼,黄羊完了!”阿坎感叹。

“完了!”老马也感叹一句。

黄羊看见山顶被堵死,便转身又往山下跑。山顶的三只狼闪烁出三团黑影,向它压了下去。但黄羊仍然依靠跳跃的本领,很快便躲过了那三只狼。它快速向山下跑去,五只狼会合到一起,对它紧追不舍。山坡上的碎石被它们踩得稀里哗啦地响。黄羊跑到山脚,慌不择路地跳进了河中。它想穿过河流,然后上山逃跑。五只狼毫不犹豫,“嗵”的一声扑进了河中。

“这次,黄羊真的完了!”阿坎再次感叹。

河水很深,加之河面太宽,黄羊一起一落,并且速度越来越慢。而狼跳进河中后,头一仰,伸出两只爪游动起来。狼会游泳,行进速度远远快于黄羊。不一会儿,它们便赶上了黄羊,并迅速形成包围圈,将黄羊围在了中间。黄羊惊恐至极,五只狼包围了它,它无力再做挣扎。脚扎进了毒刺,一定走不远。很快,五只狼将黄羊摁进了水中。起初,黄羊还在挣扎,身躯扭动着把河水激起一层层涟漪,但后来它便没有了力气,再也没有露出水面。水面冒出一连串气泡,黄羊喝下大量的水,已看不见它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五只狼一鼓作气完成了一次杀戮。

过了一会儿,五只狼将淹死的黄羊拖上河岸。它们将身上的水甩干净,然后开始撕咬黄羊。黄羊的肚子鼓鼓的,一只狼将黄羊的肚子撕扯开,水“哗”的一声流了出来。五只狼埋头吞噬黄羊,只有头微微在动。

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同情黄羊,但却无法救它。

阿坎叹了口气,牵马继续上路,老马跟在后面骂了几声狼。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谁也无法阻止。因为黄羊会践踏草场,所以牧民们希望狼多吃黄羊,因为黄羊少了,草场生态就会平衡。但今年的狼如此之多,人看着狼吃黄羊,便觉得它们迟早有一天会这样吃人。

下了山,阿坎看见了热汗。阿坎想起白鬃狼进过热汗家院子,心里一动,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模糊的,躲在他心里,等待成熟的机会,然后往外冒。阿坎咬了咬牙,既然机会来了,就不要轻易放过。阿坎看了一眼热汗,那个模糊的想法变清晰了,他决定让热汗来打狼。那五只狼正在埋头吞噬黄羊,但打狼队员的枪法太差,这时候只有让打过猎的热汗开枪,才能打死狼。

阿坎对老马说了他的想法,老马笑着点头。

阿坎于是微笑着,走向热汗。

热汗看见老马,先是怒视,后又瞪了他一眼。热汗刚刚把老马的影子和笑从心里挤出去,没想到老马就出现了。热汗瞪了一眼老马,把脸扭向一边。

阿坎笑着打圆场说:“我们托科的好小伙儿热汗,你在这儿好吗?”

热汗不知道,阿坎的影子和笑,已经变得和老马的影子和笑一模一样,他并不反感阿坎,便向阿坎问好。

阿坎说:“热汗,你听说了吗,白鬃狼进了你们家院子。”

热汗为这件事吃惊,但他却不担忧。他说:“我父亲在家呢,白鬃狼进了我们家院子,它认识他,他也认识白鬃狼,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阿坎说:“但是你父亲达尔汗当时不在家。”

热汗有些担忧,忙问阿坎:“我父亲去了哪里?”

阿坎说:“你父亲好像知道白鬃狼要出现,故意骑着马躲到村子后面去了,直到白鬃狼大摇大摆走了后,他才出现。”

热汗很疑惑,怎么会那么巧,父亲一走白鬃狼就来了,难道白鬃狼掌握了父亲的行踪?他着急地问阿坎:“后来怎么样了?”

阿坎说:“再明亮的月亮也照不透黑洞,再矫健的骑手也比不上苍鹰。你父亲回去时,白鬃狼早就离开了。”

热汗问:“阿坎叔叔,白鬃狼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坎说:“白鬃狼有可能还在托科附近,你赶紧跟我们回去看一看。”

热汗有些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阿坎拍了一把热汗说:“还犹豫什么,去晚了白鬃狼就跑了,没机会了。”

热汗紧张地对阿坎说:“好,我们回去。”

他们上路了。

阿克夏思河谷其实已经很绿了,他们离去后,那片绿色便被抛在了身后。阿坎和老马偷偷对视一笑,他们俩的笑已变得一模一样,但热汗没有看见。很快,他们看见了那五只狼,它们还在吃黄羊,没有发现有人接近了它们。这五只狼也许已经饿了很多天,好不容易咬死一只黄羊,便要尽情吞噬一番,所以放松了警惕。

阿坎示意大家不要出声,悄悄趴在石头后面。老马和打狼队员取下枪,把枪口对准了狼。他们所处的位置便于射击,很容易打中狼。阿坎拍了一把老马,示意他给热汗一把枪。阿坎在笑,老马也在笑,接着二人一起会心一笑。

热汗已经有三年没有摸过枪,他甚至忘记了如何开枪。老马递给他枪时,他便用力把枪往回推。那枪沉甸甸的,他用了用劲才推了过去。热汗没有看见蹲在他身边的阿坎,那枪被他一推,枪口一歪对向了阿坎。老马吓坏了,赶紧抓住枪让枪口朝向天空。

阿坎也被吓坏了,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热汗把枪口对准人的动作,让他心里的那个想法更加清晰:如果热汗开枪打死了狼,达尔汗还会反对打狼吗?马套不上缰绳不听话,狐狸不卡住脖子不老实。达尔汗一直被村里人景仰,他儿子热汗打死了狼,他就会被打狼队牵住。打狼队打死了狼,要的是向那场运动汇报的数量,而他要的是狼身上的东西,他只要把狼身上的东西悄悄收集起来,一定会等到卖出去的机会。

阿坎的这个想法很吓人,一经在心里产生,先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干这样的事是有风险的,但是富贵险中求,在人人都小心翼翼躲风险的时候,他反而不会引起怀疑。他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要抓住机会。瘦肉熬不出好汤,瘦驴驮不起重物。只有让热汗打死狼,才可以让他的想法变成事实。这样一想,他觉得浑身充满力量,便又笑了。

所有打狼队员的枪,都瞄准了狼。

老马不下命令,谁也不能开枪。老马看着阿坎,阿坎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意图,老马只能等。

五只狼不知道附近有人,还在吃着黄羊。

热汗没有说话,看了一眼那支枪。

阿坎把枪递给热汗,热汗接过枪,脸上仍然充满迷茫的神情。

阿坎让老马教热汗如何推子弹上膛,瞄准,准备射击。热汗从来没打过这种枪,枪沉甸甸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什么压住了他的手,并很快又压在了他身上,他有了想开枪射击的冲动。但阿坎却并不急于让他开枪,而是耐心教他瞄得更准一些,一定要有一枪命中狼的把握,才可以开枪。

热汗很快便掌握了这种猎枪的射击要领。

阿坎看着热汗,心里的想法像开水一样沸腾。

热汗在瞄准,他的射击姿势很专业,似乎只要射击就可以打中狼。

老马仍在耐心教热汗瞄准,但阿坎却在心里想象着热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已经紧紧抓住了热汗,此时在他眼前的热汗只是一个影子,而真正的热汗将为他所用,变成他的一枚棋子。

终于,老马对热汗说:“可以开枪了。”说完,老马起身,让热汗把枪口对准了狼。

几根青草被热汗的胳膊压倒了,他将胳膊从青草上挪开,然后瞄准一只狼,扣动了扳机。

但是没有击中狼。热汗虽然有射击基础,但他毕竟是第一次用这种枪,射出的子弹擦着那只狼的头皮飞了过去,把石头击出一片火花。狼一惊,抬头向他们隐藏的地方张望,仅仅看了一眼,就发现了他们。它们嗥叫几声,转过身准备跑走。

“追,边追边打。”老马向打狼队员发出命令。

打狼队员包围过去,把狼围在了一条沟中。狼急了,分散开准备各自突围,但这正好可以让打狼队员逐个瞄准,很有可能一一打死。

打狼队员都在瞄准狼,只要扣下扳机,子弹就会射向狼。

老马大声喊:“开枪,打。”

热汗开枪的同时,因为脚下不稳,身子突然一歪,枪口歪向一名打狼队员。枪响后,子弹打中了一名打狼队员的胳膊,他大声痛叫起来。

阿坎一惊,但很快便意识到,这个意外不是坏事,热汗的子弹击中了打狼队员,这件事比阿坎最初在心里产生的想法更大。他笑了。

热汗被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的枪,在开枪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被他击中的打狼队员在流血,热汗不明白射向狼的子弹,为何却击中了打狼队员。

老马也被吓坏了,热汗击中打狼队员,他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老马扭头去看阿坎,阿坎眼中有几分慌张,又有几分镇定。老马有些疑惑,出了这样的事,但阿坎却好像在笑,难道阿坎不害怕吗?

老马和大家一起给打狼队员包扎胳膊。子弹并未伤及打狼队员的要害,仅从他胳膊中穿过,过一两个月就可以长好。老马松了口气,关上了枪机保险。

阿坎也松了口气,这样的结果最好,正是他想要的。阿坎笑了,但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在心里笑着。话从嘴里说出来有用,心思放在肚子里无患。没有人能看见阿坎心里的笑,所以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热汗击中了打狼队员,所有人乱成了一团,五只狼趁机从山谷中逃离。

热汗背上冷飕飕的,他不知道阿坎在背后盯着他,所以他的冷是从心里冒出来的,是刚才的枪声和子弹留下的,他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这种冷才能消失。

阿坎用手捅了一下老马,老马便慢了下来。阿坎悄悄问老马:“你的打狼队员不会有事吧?”

老马说:“没事,很快就会好的。”

阿坎问:“在这个事情上,还可以再弄出一些事情来,你没想过?”

老马不解,便问:“再弄出什么事情来?”

阿坎又像以前一样笑了:“你忘了咱们说过的让热汗打狼的事情……”

老马明白了阿坎的意思,阿坎眼睛里的笑,是他们商量事情时的那种笑。老马凑近阿坎的耳朵,问他该如何办,阿坎悄悄告诉了老马办法,然后和老马相视一笑。

老马走到热汗跟前,问:“热汗,你看这个事情,人都伤了,现在怎么办?”

热汗一听这句话,觉得有一股寒气在往身体里钻。他看了一眼老马,希望能看到希望,但老马的双眼冷冰冰的,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他问老马:“你说该怎么办?”

老马说:“这件事,如果说成是你故意开枪打了打狼队员,那就要追究责任;如果说成是不小心枪走火,那就可以不追究责任。”

热汗急切地望着老马,看来,这件事怎么说,全靠老马了。

老马说:“我其实愿意说成枪走火,但问题是你要保证,以后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和我保持一致的说法。说出的话咽不回肚子里,射出的箭回不到箭袋中。这件事如果露馅了,到时候你和我,还有你父亲达尔汗就都丢人了,我们的脸会被别人笑话成屁股。”

热汗一把抓住老马的手说:“我保证,什么时候都不说。”

老马说:“对你父亲达尔汗也不能说。”

热汗犹豫了一下,觉得不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也没有什么问题,便说:“好,我对父亲也不说。”

老马笑了:“那就好,这个事情过去了,就当它没有发生过。”

他们扶着受伤的打狼队员返回。

快到托科了,老马对热汗说:“你回家后自然一点儿,不要让任何人看出出事了。过了今天晚上,到明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老马这样一说,热汗又紧张起来,脸上浮出一丝惶恐。离家越近,热汗越觉得父亲会发现这件事,如果他一旦发现,自己便无法在家里待下去。父亲最痛恨说谎的人,他曾经说过,在太阳底下说话要捧着良心,在月亮底下看路要捧着眼睛。他欺骗了父亲,父亲会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的。

老马看见热汗在担忧,悄悄对他说:“千万不能让你父亲知道这个事情,不然他的名声就完了。你想啊,他好不容易下了不打猎的决心,你就开枪打伤了打狼队员,这不是扇他的嘴巴,让他的脸变成屁股的事情吗?所以你一定要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能对任何人说一个字。”

热汗觉得有无比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身上,他想摆脱却摆脱不了,他只能扛。于是,他咬咬牙,向老马点了点头。

远远看见托科村,热汗脸上浮出急切的神情,今天的遭遇出乎他的意料,他想尽快回家去。

阿坎走到热汗身边,问他:“老马给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热汗点了点头说:“记住了。”但热汗又觉得奇怪,老马对自己说了些什么,阿坎为什么会知道呢?他想问问老马,但又想自己要少说话,便什么也没有问。

阿坎对热汗说:“你看,我们对你这么关心,你以后一定要对我们说实话,有什么事情不明白,一定要来问我们,我们会帮你想办法、拿主意的。”

热汗觉得阿坎比老马真诚,所以他更愿意听阿坎的话,于是他又向阿坎点了点头。

阿坎叹了口气,脸开始抽搐起来。但他盯着热汗,又有了几分释然。达尔汗啊达尔汗,你站在了山顶又能怎么样,那是昨天的事情;今天,热汗在我手里抓着,我们的较量已经开始;明天,我们的较量还将持续;后天,我们的较量一定会是你想象不到的结果。

老马的脸也在抽搐,早知道这样,他当时应在陷阱边对白鬃狼开枪。达尔汗虽然没有和白鬃狼面对面对峙,但是他和白鬃狼之间却有这么多的事情,如果当时打死白鬃狼,今天该多么高兴。说糊涂话的是傻子,骑马驹子的是孩子。一股屈辱感在老马心里涌动,他恨达尔汗,如果打狼队在今年一无所获,那一定和达尔汗有关,是达尔汗影响了他们的运气。

马蹄声清脆,但每个人都在想心事,似乎他们的心,正走在一条颇为艰难的路上。

少顷,老马冷静了下来。恨归恨,生气归生气,但眼前的事实让他明白,还得想办法去寻找那只白鬃狼。他在库孜牧场让白鬃狼跑了的事情,已经被分布各处的打狼队知道了,如果他能找到白鬃狼,打死它,他就能抬起头。否则,会有耻笑在等着他,让他变成笑话。老马叹息一声,问热汗:“你父亲打算什么时候进齐里克牧场?”

热汗对老马已经没有任何防备,说:“十天后。”

老马不解,问:“为什么在十天后?”

热汗说:“十天以后,母狼开始下小狼崽,那时候公狼守在母狼身边,人赶着牛羊进牧场最安全。”

在托科村口,阿坎突然勒住马缰绳,示意大家不要出声,然后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听了一会儿,他告诉大家附近有狼。是前几天的炮声把狼驱赶到了托科一带,阿坎对此坚信不疑。

老马看了一眼阿坎,变得很兴奋。狼居然敢接近村庄,不是找死是什么?他和打狼队员当即下马,把子弹推上了膛。

狼在哪儿呢?

村庄里有牛和马,还有狗卧在路边,狼会在这样的地方藏身吗?阿坎提醒大家,昨天晚上白鬃狼都能进达尔汗家的院子,这会儿在某个角落藏一只狼,完全是有可能的。

老马和打狼队员都有些疑惑,既然有狼,到底会藏在哪里呢?

阿坎示意大家进入村西的小树林搜索,如果有狼,它一定会藏在树林里。大家小心翼翼地进入小树林,突然,一团影子从树林里闪出,向山坡上蹿去。打狼队员向那团影子瞄准,但它太快了,转瞬间便跑上了山坡。

“追!”老马发出命令,打狼队员便提枪向山坡追去。

热汗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那团影子跑到山坡上,突然停了下来。大家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只狼!很快,他们又看见它脖子上有白毛,是白鬃狼。它前几天从达尔汗家的院子里出来后并没有离去,而是隐藏在了村西的小树林里。他们很惊讶,它知道村里有打狼队,每个人手里都有枪,它为什么不远远躲开呢?

不躲开,你就是找死。打狼队员叫喊着,又举枪瞄准它。

热汗惊叫一声。

他看见白鬃狼的爪子旁有一根绳子。他虽然不知道昨天晚上它从他家的栅栏上扯下了这根绳子,但是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他的绳子。认出了绳子,他便知道白鬃狼接近他家后,看见了他救过它的那根绳子,便从栅栏上扯下叼走了。

热汗心里弥漫开一股热乎乎的感觉。

他看着白鬃狼,便知道白鬃狼接近他家的原因,他救过它,它记恩,它接近他家实际上是想接近他。但是它是狼,说不了一句话,而他,即使说上一大堆话,它也听不懂,无论报恩还是默对,都只能是无言的。不过,他认为它作为狼,自然有它的行为方式,也许它远远地看一眼,便会明白,便会满足。

白鬃狼望着他们,一动不动。

热汗看见,白鬃狼的肚子又大了,看来很快就要下小狼崽。

打狼队员向它围了过去,但它却没有丝毫恐惧,只是低头盯着他们,似乎要和他们拼斗一番。

“毛驴子下的白鬃狼,胆子大,欺负人呢,准备打!”老马大叫一声,打狼队员都举起了枪。老马把他的枪递给热汗说:“我年龄大了,眼睛花了,你来,瞄准了它就扣扳机。”

热汗不想再碰枪,但老马已经把枪塞进他怀里,无奈,他便接过了枪。

老马又笑了一下,旁边的阿坎也在笑。

白鬃狼仍蹲在山坡上一动不动。

打狼队员不解,白鬃狼似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手里的枪更是不屑一顾。老马提醒大家一定要瞄准了再开枪,争取一枪把白鬃狼打死。很快,所有的枪都瞄准了白鬃狼。

老马下令开枪。

脆烈的枪声响起,但仍然无一打中白鬃狼,它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似乎一点儿也不恐惧。打狼队员不甘心,又向白鬃狼瞄准,准备第二次射击。

村里的一条狗听到枪声后跑了过来,看见白鬃狼蹲在山坡上,便扑了过去。它是一只猎犬,看见狼,浑身的血便沸腾了,要扑过去撕咬狼。白鬃狼有孕在身,它一旦被这只猎犬缠上,就会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甚至会被咬死。

热汗突然开枪。

热汗没有向白鬃狼开枪,而是奇怪地击中了那条狗,一枪就让它倒在了地上。

白鬃狼看了看死了的狗,起身跑了。热汗一直盯着白鬃狼,直至它消失后,才放下了枪。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打白鬃狼,但他却打死了扑向白鬃狼的猎犬,他们都愣住了,热汗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热汗表情怪异,嘴里喃喃自语,好像也为自己的行为吃惊。

打狼队员很惊讶,白鬃狼怀孕了,狗扑过去一定会把它咬死。难道热汗打死狗,是为了放走白鬃狼?这件事不可思议,热汗明摆着在帮白鬃狼。

少顷,阿坎和老马反应过来,老马说:“没事,不是热汗要打狗,是狗自己撞上了子弹。”

狗的主人来了,抱着狗用难听的话骂人。阿坎和老马对视一下,他们没有笑,但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老马走到狗的主人面前说:“对不起,是我打死了你的狗,我给你赔,你说吧,你的狗值多少钱?”

热汗一惊,想说什么,但阿坎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他便什么也没有说。

老马按照狗主人的要求赔了钱,狗主人抱着狗尸走了。热汗觉得奇怪,发生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而且老马还赔了钱,但老马却显得颇为轻松,看上去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热汗把枪递给老马说:“你不要再让我开枪,我以后再也不碰这东西了。”

老马说:“可以。”

热汗问:“刚才,你为什么说,是你打死了狗?”

老马笑了:“为了保护你啊。你想,你如果把一只狗当狼打死,你的脸就丢尽了,你父亲也会受影响。你想想,你父亲打猎几十年,他的儿子却把一只狗当狼打死了,村里人不笑话吗?一个人有举起一百公斤的力气,却经不起别人一公斤流言的打击。所以,我把这个事情揽下来,就保护了你。我本来是来打狼的,再说也不是村里人,不怕被人笑话。”

热汗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像绳子一样死死缚住了他,他想挣脱,却惊讶地发现,阿坎和老马早已为他解开了束缚。他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热汗想不清楚。

进了村,热汗和大家分开,往家走去。走到栅栏前,他觉得腿软软的,似乎无力迈进家门。背叛了誓言会失去机会,背叛了亲人会失去信誉。热汗这时才发现,老马和阿坎从他嘴里套走了不少东西。我上当了吗?他疑惑地转身去看老马和阿坎,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不知他们是什么表情。他想起老马和阿坎神秘的笑,觉得自己虽然从今天的事情中解脱了,但双手却似乎被老马和阿坎死死抓住不放,他已经没有了自由。老马和阿坎用什么抓着自己呢?热汗仍想不清楚。

回到家,热汗告诉达尔汗:“在村口碰到了白鬃狼。”

达尔汗说:“我听到枪声了,打中了吗?”

热汗说:“没有。”

达尔汗说:“一定是打狼队的人枪法太差,没打中。”

热汗想把实情告诉父亲,但想到老马的叮咛,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和自己有关,便把话咽了回去。

达尔汗说:“昨天晚上白鬃狼进了咱们家院子。”

热汗说:“我听说了。”热汗不敢看父亲,怕父亲看出他有心事。回来的路上,他一会儿充满愧疚,一会儿又充满庆幸。当愧疚和庆幸扭结在一起时,他便觉得自己在无底的黑洞中挣扎,既不会落到底,也不会爬上去,就那样悬在半空,任痛苦一阵阵袭来,穿透了他的身心。

热汗半天不说话,达尔汗便说:“你碰到的白鬃狼,是咱们在库孜牧场上碰到的那只。昨天晚上到过咱们家院子的,也是它。你在库孜牧场把它拉出陷阱的那根绳子挂在栅栏上,它看到后愣怔出神,便卧在了咱们家院子里。”

热汗的心又疼了一下,他想坦白今天的事情,但犹豫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达尔汗接着说:“后来有人看见了它,它受到惊吓,一跃从咱们家栅栏上跳了过去,然后栅栏就倒了。也许它以后还会来的。”

热汗有些疑惑:“它来干什么?它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接近托科,接近我们?”

达尔汗说:“白鬃狼接近托科,接近我们,慢慢就熟悉了人的生活,它就不会害人了。”

但热汗心里不踏实,打狼队在托科,阿坎和老马又那么神秘,白鬃狼在这时接近托科,难道不怕死吗?

达尔汗看出了热汗的疑惑,也不无担心地说:“现在,打狼队的人天天乱开枪,一心要打死白鬃狼,白鬃狼恐怕会有变化的,我担心它被打狼队激起仇恨,那就麻烦了。”

热汗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迷雾,在热汗面前升腾翻滚,热汗什么也看不清,他深深陷了进去。

一个多小时后,托科村传出一声枪响。

枪声是从打狼队的住处传出的,村里只有他们有枪,这一枪一定是他们开的。很快,人们便看见热汗从打狼队的毡房中冲了出来,他挥舞着拳头,似乎要把谁一拳击倒。

达尔汗听说热汗在外面惹事,便向打狼队的住处赶去。人的愤怒可以制止,但子弹却不会拐弯。他听到了刚才的枪声,他担心热汗出事。

在村子中间,达尔汗看见热汗挥舞着拳头向这边走来,他便停下,等他走过来。热汗走到达尔汗跟前,挥舞的拳头像是被什么击打了一下,软软地落了下去。他的脸上有泪水,对着达尔汗只说了两个字:“父亲……”

达尔汗说:“回家。”

热汗跟在达尔汗身后回家。

事后,人们才知道热汗当时嘴里喃喃自语,冲进了打狼队的住处。老马看见热汗神情怪异,站起来要和他打招呼,热汗并不理老马,冲到老马的枪跟前,一脚将枪踢飞。不知老马为何将子弹上膛,枪被踢飞后撞到一把椅子上,居然“砰”的一声响了。老马吓坏了,死死抓住枪,让打狼队员把热汗推出了毡房。热汗已失去理智,怪叫着,挥舞着拳头离去。

热汗为何要一脚将枪踢飞,谁也不知道。

在家里,热汗一句话也不说,长久沉默着。达尔汗什么也不问,把一碗奶茶放在他身边。他刚走出门,热汗追了出来,一把将他脖子上的狼髀石揪了下来。达尔汗仍然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看着热汗。热汗把那块狼髀石塞到达尔汗手里,转身进屋去了。库力提看到这一情形,端在手里的木盆掉在地上,水“哗”的一声向四处溅开。她大叫:“热汗,你被人诅咒了吗,干这样糊涂的事情!”

达尔汗什么也没说,拉着热汗默默回到屋里。热汗坐在窗子前,望着外面,一脸伤感。达尔汗问热汗:“我们以后不要再做和狼有关的事情,好吗?”

热汗的心一下子收紧。

少顷,热汗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走到父亲身边说:“我以后再也不干任何和狼有关的事情。不论什么时候,都不打狼。”

达尔汗点了点头,对热汗说:“去吃饭吧。”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市,出版有散文集、小说集、诗集、长篇小说等。曾获在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三毛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朔方》小说奖、《西部》散文奖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日、法、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