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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3期|简媛:隐形人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3期 | 简媛  2024年04月16日08:11

一九九二年八月九日的中午,藏旎烧了家里所有的书。

是母亲肖美丽先发现的,呼天抢地喊救命。左邻右舍赶来时,藏旎正站在她家猪栏屋的平顶上烧起熊熊火焰,火光照得她浑身通红,藏旎脸上的汗洇湿了胸口。她疯了般往火里丢书。有人冲上去抢她手里的书,藏旎丢下一句话:谁也不要动。没有人听她的。肖美丽也是狠角色,她往身上倒了一瓢菜油,说你不上学,把我也烧了。

书是抢不回来了,学还得继续上。这不是威胁换来的。藏旎着实不想上学了。中考分数线 585,她考了 584 分。想不通可以理解,她在学校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属于掐尖的那一拨儿。这只是里凹人的判断。藏旎的理由埋在心里,她只和星星说。

“当江山卖土地,也要送崽女读书”,里凹人在抢救火里的书时都一致喊出这句话,他们下地里干活儿也因着这句话撑腰而干劲十足。在外村人看来,里凹人在送子女读书方面展示出方圆十里不及的狠劲,肖美丽更是特别,她在女儿身上下的狠工夫,在里凹一带被人翻来覆去地念,念成了经。

有一个住在西城的表姨,寡居三年。她说你可以住进她家,去她家附近的高中继续上学,直到你考上大学。肖美丽说时一脸喜色。

烧书事件过去还不到一个礼拜。去城里也没诱惑力。藏旎不想读书了,烧书是决心的仪式,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反悔。可她什么也没有说,站在家门口看那个挂在树上被风吹得瑟瑟作响的塑料袋,心里空落落的。

肖美丽是个有狠劲的人。她总是能如愿。里凹人私下里这样议论。

去车站接藏旎的是表姨的儿子水生,一个比她大了近十岁的男人。他给藏旎买了一根五角钱的香肠,里面发红的肉让藏旎害怕。说到城里的生活时,水生一脸得意,他父亲曾是这个城市某单位的头儿。他告诉藏旎,他在一家国企的职业篮球队打中锋,是份不错的工作,福利好,发各种票,有干洗房的洗衣票,有食堂的饭票、停车票、公共澡堂的澡票。他说周末可以带藏旎去看他们打球时,目光在她身上爬动。

他告诉藏旎从家里怎么坐公交车去学校,为了帮她省钱,他还教会她骑单车,单车也是他借给她的。他还带她去学校报到,那儿的女孩儿都瘦得像豆芽,她见过她们的午饭,比她老家一只小猫的食量大不了多少,可她们吃得少的原因和她不同,她是为了省钱,她们是怕长胖。她们都穿着漂亮的长裙,有些还在头上扎彩带,各种颜色,起风的时候,裙子和彩带一起飘起来,看上去很美。她们问藏旎,在老家学过英语吗?住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知不知道什么是明星?她摇了摇头,说自己打小生活在偏僻的山村,教她语文的老师会将“咖啡”读成“加非”。明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吗?她们一个个笑得抱着肚子喊痛,笑过后,直愣愣地看着藏旎,眼神与嘴角露出鄙夷。

藏旎回去告诉水生这些时,他说她们是无知与自负的结合。他还说在这里,你一定要昂头挺胸走路。藏旎照他说的做时,他的目光又在她身上爬动。

表姨安排藏旎住进他们家的小偏房,这房子以前是他们住的,后来建了现在的新房,老房也就空在那了。老房又矮又窄,又黑又潮,比藏旎家的房子还要差。表哥在那潮湿的墙上钉了布帘,还在窗户上挂了有樱桃碎花的布帘。他说他们家人不会轻易进这房子,交代藏旎白天不要拉开布帘,还说要是他们发现了这些布帘,就说是她自己钉的。

那天夜里下暴雨这件事很重要,否则,很难想象后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也许没有这场罕见的暴雨压根不会有后面的事。藏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特别,可有个女人注意到了,她并不忌讳,直接指着藏旎对别人说,才十四五岁,你看那胸部,那屁股,翘得那么高,都是祸害。哄笑声很大。那个女人说对了,全是祸害。后来的生活像是要为这句话提供证据。那天,她从学校下晚自习回来时,浑身淋透。衬衣贴紧在身上。刚进屋,水生就给她送来姜汤,像是专门在等候她。

可美好的情景到此结束了。水生突然将他磐石般的身子压在藏旎身上。她拼命想推开他,可他的手如同铁钳掐紧了她。她张开嘴想喊表姨,可叫不出来,她趴在那儿,脸色苍白,胯间火烧般灼痛。水生坐到床上。藏旎知道,这是他们家,这一切都是他的,他自然可以坐。

第二天清晨,藏旎感觉自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那条昏黑的巷道里走出来。往前走时,总感觉有风在身子里面穿梭。看上去,她还是原先的样子,可走路的姿势变了。具体怎么变了,藏旎说不清楚。她不时看身旁的人,留心他们的眼神,总感觉他们都在打量她,甚至能听到背后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藏旎想告诉所有人昨天夜里在她身上发生的事,还想去水生的单位揭发他,或者去公安局说出一切,可她踢起一块石头,正好砸在一条横穿马路的小狗身上,小狗惨叫一声,悻悻离去。藏旎看着它,解气般骂出“落水狗”。“说出一切后我就成了落水狗。因此,我绝不能说,谁也不能说。”藏旎双手抱在胸前,生怕风吹进去带走这个秘密。

迎着风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她想一直走回老家。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向肖美丽解释离开表姨家这事儿。至于表姨,藏旎给她留了张纸条,骗她说学校要求所有外地学生寄宿。表姨是个独立的人,她会趁机夸藏旎有主见的。

在学校,藏旎比从前更沉默了。事情发生的头几天,藏旎听不见老师讲课的声音,耳边总有个声音在怂恿她作出决定。

那天中午,学校举行大扫除,藏旎主动要求擦玻璃。临河那面墙上的窗户没有装护栏,站在窗台上,望着那条河,河里的水黄黄的,异常浑浊。过了老半天,藏旎才想明白是这几天一直下雨的原因。藏旎站在那儿,仿佛看见自己浮在水面上,和一只被大水冲下来的死猪没有两样。

小心点儿。一个男生突然拽住藏旎的手。他说他从来不敢站在课桌上擦玻璃,怕自己一失足摔成“河沙”。说出“河沙”两个字时他笑得格外开心。我再也无法像他一样笑了。藏旎看着他,这是一个有着漆黑头发,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的高个子男生,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看人的眼神如星星般明亮。他给藏旎课桌里塞过纸条,说喜欢时画了许多红色的心。他昨天还约藏旎周末去市里逛书店。藏旎突然生出从来没有过的自卑。她知道,自己再没有那样的权力了。当然,也可以假装一切还是原先的样子。可这算什么?藏旎甩开男生的手,往下看去,五楼下面是建筑工地。若是这样去死,不明不白,学校还会连带承担解释不清的责任。藏旎一时想哭,她不想死,她想好好活着。

有时候,藏旎坐在宿舍那张单人床上,想着家乡的事情:叔伯舅爷们削尖脑袋挤进不同行列,努力赚钱,为了让他们的孩子能上好的学校有个好的前程而努力;过去的同学送别时在藏旎的留言册上写下“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学,有一个美好的前程”;肖美丽天天去矿里捡烂铜废铁,经常有邻居从门缝里挤出脑袋对她指指点点,说她天天能捡回这么多,一定是手脚不干净。于是她从邻居家门前经过时,总能招来嘲讽,而肖美丽倔强的个性会让她把腰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样也是一种对抗。

这件事过了一个星期,藏旎收到家里的来信,她不想回信。因为没什么好写的。后来,她觉得不回信不行了,肖美丽会发觉不正常,会找上门来,一切都会牵扯出来。她想告诉肖美丽一切都好。可笔尖钝了似的,怎么也写不出那个“好”字。于是她说些别的事,说这儿的人并不都住高大宽敞的房子,同学大都是普通的家庭,有些还住在长年看不见阳光的筒子楼里。她还说,去过一个住煤矿宿舍的女同学的家,发现她家里四处油渍斑斑,碗槽里锅碗瓢盆堆积如山,苍蝇四处飞蹿。女同学说她家这样做是为了节约水。她写班上有个男同学平时穿着朴素,一向沉默寡言,可他那次主动为身患重病的同学捐了五百元,他一下成了大家心中的英雄。她还写她们班上有个女同学,每天穿不同的衣服来上课,扎在头上的发带也经常是不同颜色的,可她性格古怪,说话尖酸刻薄。藏旎并没有写自己每天吃什么,住在哪里,更没有写她周末去深巷里的廉价小饭馆洗碗赚生活费。

并非只想给父母写,还想写给旧日的同学、儿时的伙伴。但藏旎觉得自己和他们已是不同世界的人了,所以她什么也没有写。

吃饭的时候,没有同学知道藏旎在哪里。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隐形人,或者说像个异类穿梭在水泥钢筋造就的高墙里。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有一次,她慌里慌张往食堂跑时,撞在了学校操场的篮球柱上,右眼很快就出现一片瘀青。那个说喜欢她的男同学问她,是不是夜里复习功课睡太晚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冲他诡异地笑笑。

她努力掩藏好一切,没有人觉出异常。可有些事已经无法再掩藏了。说好了在表姨家吃早餐和晚餐,在学校吃中餐。如今她已经买不起食堂任何一样菜了。

不得不这样了。藏旎偷偷走向学校的实验楼。那里有水龙头,她拧开水龙头,用自来水搅稀米饭。有些米饭被水冲出了饭盆,她蹲下时,看见米饭上爬满了蚂蚁。它们爬上爬下,像她一样奔赴生计。

那个家住煤矿宿舍的女同学来寻藏旎。她终于来初潮了。藏旎正拧开水龙头,女同学看着她,看着她手里的碗。她什么也没问,掉头就跑。仿佛她撞进了某处禁地。

藏旎对好友隐瞒的不只是这些。从表姨家跑出来那天起,一到天黑,就有东西爬上藏旎的脖颈,紧紧地缠绕,直至她窒息。

学校放寒假那天,水生突然来学校找藏旎。我妈住院了,中风。水生说出这句话时,藏旎,还有她身边的同学,都在瞧着水生,而他也的确值得一瞧,他说话的声调和脸上的表情都让人感觉出无拘无束的轻松。

藏旎犹豫了两天才去医院探望表姨。老远就听见水生骂人的声音和“砰”的一声关上门的声音,仿佛有人将他重重地推了出来。正是黄昏,走廊里光线比较暗沉,她走进一旁的开水房,等待水生离去。她不想在此刻看见他,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他,而她又不得不和与他有关的人打交道。她总感觉有一群人在等着看她怎样大发雷霆,怎么抄起一件危险的家伙,把他连灵魂带躯壳从她身边驱除。

表姨躺在病床上,一些连着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竖在她周围。起先她没有意识到进来的人是藏旎。护士并不经常守在她身旁,她们会不时来观察一次,换换药水。护士问藏旎是表姨的什么人。表姨和藏旎都没有说话。

你受罪了,表姨对不起你。说这句话时,表姨哽咽了。藏旎猜想表姨一定知道什么了。她从枕头内芯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取出八张一百元的票子放在藏旎手里。藏旎说不要时一脸冷漠。收下吧。表姨一脸乞求。

离开表姨,藏旎把钱丢进了垃圾桶。可没走几步,她又返回去赶紧捡拾起来。

想着妹妹们一定在等待姐姐给她们带礼物,藏旎去了建筑工地。起初,工头坚持说他从不雇用未成年的女孩儿。我可以和大人一样干活儿,甘愿只拿一半的工资。藏旎这样说时,工头同意她试工一天。

踩着竹跳板往高楼上爬时,藏旎将脖子往在建的楼房上引了引。藏旎才十六岁,她的胸和臀就丰硕得令人垂涎。藏旎往上爬楼,喘息让她的前胸更为突起,总有干活儿的男人在她身边吹出俏皮的口哨,一阵紧接一阵。表哥那天在车站初见藏旎时,也这样吹着口哨。想到这些,藏旎心里除了生出恨还有一种复杂的难以描述的情绪。

往高楼上爬,踩着不足一米宽的竹跳板,这一天,藏旎撑下来了。傍晚回到学校,大门紧锁,传达室守门的大爷也不见了。藏旎一时没了去向。她去百货商场,一切都是徒劳,根本买不起这里的任何东西。她又去自由交易市场,有买得起的东西,两双棉鞋送给父母,妹妹们爱运动,买跑鞋比较好。藏旎在心里盘算,这些东西需要她在工地上多干几天活儿?

藏旎回工地,央求工头让她在工棚里搭个铺。工头是个会划算的人,他看藏旎干活儿勤快,言语不多,就让她留下了。

那天,工地上来了一个男孩子,穿着雪白的鞋子,黑色的风衣。他问藏旎,你从哪里来?滇西南,一个叫里凹的山村。藏旎以为接下来他会问,你多大了,为什么来工地干活儿?他却说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像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姑娘。他还主动告诉藏旎,他是大二的学生,工头是他父亲。他问了藏旎的名字,然后说“藏旎”是个很有意思的名字。所幸他没有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旎在苗语中是白银的意思。藏旎很讨厌别人说“这是父亲的财富”的意思吗?那么,你父亲真的希望你嫁给有钱的男人吗?

他告诉藏旎,他去过滇西南多次,很喜欢那边的服饰与音乐,布依族音乐“八音坐唱”有“声音活化石”之称;彝族舞蹈“阿妹戚托”质朴、纯真、自然,被称为“东方踢踏舞”。他还研读过滇西南许多地方的历史,了解那儿错综复杂的情况。藏旎端着饭盆要走开,脸上表现出一种鄙夷的神态。因为城里人无论是否喜欢藏旎的家乡,都是一回事,都有一种自以为放下架子的派头。可藏旎看出来了,他没有表哥脸上那种神态——那是一种自认为比对方优越时流露出的表情。

第二天,他又主动找藏旎聊天,除了聊滇西南的自然风光,还聊放蛊这种古老神秘的巫术。第三天,他问藏旎哪天回家,还说他想去里凹看看,看看那儿的人们真实的生活状况。他一直聊个没完,藏旎不得不告诉他,她累了,往十米高的在建楼层挑了一天的水泥砂浆,她只想休息了。当藏旎起身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拉住她的手,她用力挣脱他跑了。

第四天,他又来了,看藏旎的眼神里,闪烁着光泽,晨露般晶莹剔透。这是藏旎来城里以来唯一喜爱的眼神。那晚,那根绳索没有爬上藏旎的脖颈,身体很轻盈,早早就睡着了。

他告诉藏旎,他并不想上现在这所大学,他喜欢考古,可父母坚持要他学金融管理。他说他想休学一年去发现自己。他想去原始的古村落或是人迹罕至的大山。藏旎问他最终会在哪里发现自己。他大笑,藏旎一脸平静。原来有些人就是可以选择不去上学,有些人就是可以摆布生活。可藏旎已经习惯于接受生活所给予的,也听命于生活的摆布。

第五天晚上,他约藏旎去江边走走。藏旎拒绝了。她借口说自己太累就仓促逃离。可她想与他在一起的力量与她离去时的脚步做着对抗。接着,第六天下大雨,他没有出现,晚上藏旎站在工棚外,天空很黑,雨也很黑,她的心里也是黑的,总担心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第一次对着天空祈祷他一路平安。正当藏旎准备走进工棚时,他来了,在她背后重重地“嗨”了一声。她吓得差点儿就势滚进他的臂弯。可她克制住了,却答应明天和他一起去江边走走。

次日,他给藏旎带了礼物,是一顶雪样洁白的绒线帽子和一条同色的围巾。看到这些,藏旎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仿佛这雪样纯白的东西正在揭露藏在她身上的某个真相。藏旎拒绝它们时,声音变得嘲讽。藏旎说自己不喜欢白色的东西,还说真正的纯洁无瑕不是表象的一尘不染。那晚,那根绳索又出现了,虽然没有缠紧她的脖颈,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天明。

不该答应的。他邀请藏旎去夜市。在一家饮料店里,他问藏旎喜欢喝什么。藏旎看见表哥正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盯着她。那天的风很大,藏旎打了一个寒战。他以为她冷,拉起她的手握紧。她慌忙推开他,有意离他远些。表哥并没走向藏旎,而是径直走到他身边,咬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话。藏旎听不清表哥对他说了什么。可他的表情告诉她,他一定知道了某个真相。他什么也没对她说,看她的眼神比天空还冷,比天色还要黑沉。藏旎希望他说点儿什么。可他就这样走了。表哥一脸得意。不要脸。藏旎丢下这三个字去追他,可她跑不动了。藏旎倚着墙边告诉自己,追上他又能怎么样?

次日下午,藏旎正踩着竹跳板往楼上挑水泥沙浆,工头叫住藏旎,不要干了,下来。他的口气不同于以往。这是你的工钱,他上下打量藏旎说,姑娘,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应该待在哪里? 藏旎不知道表哥对那个男孩儿说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个男孩儿又对他父亲说了什么。可藏旎知道,他和她完了,甚至她未来的生活也完了。表哥带给她的伤害在此刻才呈现它原本的最可怕的力量。

不能再留在工地了。藏旎回到学校,想再住一晚,大门紧锁,传达室守门的大爷也不见了。藏旎一时没了去处。她蹲在传达室门口,风很大,穿过街道发出“霍霍”的声响。等了好久,大爷还是没有回来。寒冷让藏旎变得脆弱,藏旎感觉死亡将至。两米远处就是沙洲,再走几步就是水深几十米的江面。藏旎去过沙洲,站在水边,脸从水里映出,眼睛肿了,脸也肿了,仿佛她一直在哭。江里有男人在冬泳,看着他们赤裸的上身, “啊啊”的声音织成密布,裹紧了她。此刻,风吹动沙洲上的树林,发出猛兽般的咆哮,藏旎一时害怕极了。

怎么睡着的?后来又去了哪里?醒来时,藏旎看见自己躺在教室的课桌上。天还没有大亮,藏旎要走了,离开这里,她睁大眼睛看,想要把这一切都印进眼里。

走到汽车站,看见入口的地摊上摆着各种小五金件。藏旎拿起一把小刀,又放下,又拿起。靓妹,买把小刀吧,防流氓。卖小刀的摊主是个油嘴滑舌的年轻男人,他对着身体的某个部位做出一刀两断的手势。

那晚,若是我手里有这把小刀,我会刺向表哥的身体吗?藏旎回到了那晚,手里的小刀正刺向一个男人。有人倒在血泊里。不是表哥,是那个男孩儿。喂,发什么傻啊。摊主一脸坏笑,藏旎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握着小刀的手心全是汗。

上车后,藏旎坐在露出海绵的中巴车坐垫上,那把小刀被她揣进了裤袋。车窗外,房屋在向后倒退,树木也是,慢慢地,所有的一切都催促她昏沉入梦。

这是最后一站了。售票员推醒藏旎。这是哪儿?这不是我要抵达的地方。藏旎吓坏了。开车的师傅好心提醒她,今天再也没有返程的车了。

没有选择。藏旎只能往前走。一条没有灯火的路,弯进一段山坳里,两旁没有房子,没有行人。黄昏时的田野是荒凉的,地上有雪,天上灰灰的好可怕。

终于看到了房子,还能看见从房子里透出来的光。微弱的光,并不发亮,反而比黑暗更叫人难受,使四周显得更黑,那是一种垂死的光。天空却要压到地面上来了。雪光映衬路边的山、树、房子形成阴影,阴影似乎在蠕动。还有狗叫,声音尖厉刺耳。藏旎提心吊胆,总觉得不知藏在何处的凶恶的鬼怪随时会出现。她想飞奔向前,可她的脖颈、胸口、双腿像被绳子捆住了。她只能慢慢地往前走。

她在雪地上行走了整整三个小时。

终于到了熟悉的小镇,那个岔路口右拐,就是她回家的方向。再过去是拐弯。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怕和之前的一样,甚至愈发强烈。一个中年男子从她的右手边走来,急急地往前走。她没有多想,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很想追上他走到他面前拦住他。可一股相反的力量控制着她向后。

工头给的钱打了折扣,买完车票口袋就空了。离家里还有几十里山路,天又完全黑了。有男人的讥笑传来。表哥和那个男孩儿,他们交叉出现在她眼前。她想哭。可她追了上去。

叔叔,你去哪儿?她感觉她的声音和雪一样冰冷。

我去前面的火车站。小姑娘,你去哪里?男人也在上下打量她。

我去里凹。她的手悄悄伸进裤袋。

里凹离这还有几十里路,你一个姑娘走夜路不怕遇见坏人?去找个旅馆住下吧。

坏人,还有比表哥更坏的人吗?她在心里高声反驳,说出的却是细若幼蚊的声音:我没有钱了。她见过乞讨者,他们会拦住行人,用响亮讨好的声音纠缠他们。她张了张嘴,想着下一句是否该说出些好听的活。

来。跟我来。

那一刻她想到了父亲。可她的手心全湿了,那把水果刀被她握得似乎要熔化了。

男人让服务员领她去房间。她没有了拒绝的能力,她的身子已经冻僵,嘴也僵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上楼时,她移动的身子像一根木棍。

小姑娘,快吃点儿东西。男子上楼来时,手里端着一碗热面。

手从裤袋里掏出来时,手心湿透了。她悄悄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面,把头埋进了碗里。

你在冷市读书?

她点头,一只手悄然伸进了裤袋。看见自己挂在右胸口的校徽时,她脸上起了烧。

我得走了,火车快要开了。男子说。 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她起身时,一只手仍插在裤袋里。她甚至想好了唯一的对策。

怎么才能找到你?说这话时,她满脸通红。小刀在她手心里跳跃,身上的邪念在这一刻露出破绽。

你不需要找我。

得还钱给你。她说得很胆怯,似乎对自己能否履行这份承诺存有怀疑。

好好学习,等你有能力帮助需要你帮助的人时,你就还给我了。男人走近她,拍了拍她的肩。

我不要无缘无故的善意!她拍掉男人的手,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怎么了?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人是不同的人吗?

从表哥家逃离后,她心里的光就暗了。那个年轻人的出现只是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表哥带给她的灾难。她试图再次握紧那把小刀,可手抽筋般失去了力气。

你还小,不要怀着怨恨生活!男人说完就走了。

她一下呆住了。我怎么了?回过神来时,她羞愧不已。窗外漆黑一片,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清脆响亮,一束光,朝着黑暗深处发散,明明是越走越远,却感觉那束光穿透黑暗向她涌来。

回到家,她什么也没有说,唯独坚持说,她不回城里上学了。

肖美丽骂她,好言好语劝她,她不改口。肖美丽气不过,又用一根长满细刺的长藤抽打她。她浑身是血,眼里含泪,仍旧坚持说再也不去表姨家了。

爹看出端倪,挡在她身前冲肖美丽大喊,你想逼死妮子啊!

可惜了我挑去的粮食。肖美丽说出这句话就蹲在地上哭,哭了没几声,又干活儿去了。

你之前的班主任来过家里,说你寒假回来后,去趟她家。还说学费的事不用担心,她会帮你想办法。你会去吧?爹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告诉她这些。

她点了点头,把头偏向一边,眼眶里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她想起爹曾经教导她,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也想起她问那个男孩儿,最终他会在哪里发现自己。

她知道,在不同的地方,表哥、那个男孩儿、雪夜遇见的叔叔,他们与她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经历同样的时间。她在表姨家经历的那件事,一直占据她的脑袋。她想到雪夜,想到那束光,胸口释放出一股力量,她的心里也因此开辟出一片新的空间。

两个妹妹来了,她们一左一右扯着她的衣袖。姐姐,有个外地来的哥哥找你。大妹妹脖子上系着雪白的围巾,小妹妹头上戴着一顶雪样洁白的绒线帽子。

每人两张,下学期的学费。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四张一百元的票子。你赚到的?两个妹妹看着她,一脸欣喜,还有羡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仿佛这样可以滋润那片空间。她又大力吸气,想到如这般呼吸,或许是她眼前可以做到的事情了。

【简媛,湖南新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50余万字,《家园》《美好的夜晚》等小说被《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棘花》、中短篇小说集《去南方》。曾获长沙市文艺新人奖、“五个一工程奖”,梁斌小说奖一等奖。现居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