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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2期|林宕:生意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2期 | 林宕  2024年04月15日08:13

于承和汪萍走进大堂,大堂里闪烁着高档大理石的光泽。于承的右肩和汪萍的左肩一高一低,相距两只拳头的样子。两人之间没有亲密举动,判断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在大堂经理看来,他所望到的男女, 不管是啥关系, 既然他们在向这里走来, 走向过道的那头,那么,都在走向关系不一般的路上—— 除非他们是夫妻,关系本来就不一般。

这一天,汪萍穿着宽松罩衫、纯白裙装;于承穿着望上去很柔软的塔夫绸面料夹克衫,夹克衫的左袖上装饰着口袋。大堂经理觉得汪萍的着装既养眼又素雅,而于承的着装则是休闲、随意的。平时,面对向他走来的每一对岁数落差不大的男女,大堂经理基本能判断出他们是不是夫妻。真正的夫妻,他们的体态和神情是很松弛的, 有时, 他们甚至会让这种松弛呈现出一份冷漠和陌生, 更有甚者,会边走来边相互争吵。而于承和汪萍是不一样的,望上去,他们的神情和体态尽管是放松的,可这松里还是有着一种“紧”,这种“紧”,有经验的人是望得出来的, 它体现在两人的只走不说里, 体现在两人不太舒张的表情里,当然,也体现在两人相隔两只拳头的距离里。

可是, 这种“紧”也像是一根无形的线, 牵连着两人, 使两人在某些方面有了一致性, 比如,即使中间隔着两只拳头的距离,可他 们在走动时, 都有着靠向、靠近对方的体态, 两人的步伐几乎是一致的,两人的面孔上似 乎也都有着迎合对方的微妙神态。在这种神 态里,眼神特别好的人甚至可以看出他们寄 予对方的幻想、期许。

现在,于承和汪萍之间正有着这么一种 “紧”,这么一根无形的线。某种急迫隐藏 在他们的体态、神态、脚步的一致性里,隐 藏得深深的, 所以, 他们望上去却是放松的。

基于这些,大堂经理实际上已基本判断 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错了!假使汪 萍的衣裳没有换,她和于承之间的关系,在 大堂经理的眼里,肯定是另一种更直观、更 明显的关系。今天,她换下了裸粉色系的蕾 丝边上衣、条纹裤、鱼嘴鞋,洗去了颊彩和 眼影,也洗净了灰米色指甲,然后换上宽松 罩衫、纯白裙装、休闲乐福鞋。

是成刚让她换的。成刚对她说,你现在 的身份刷新了,你现在是我公司的出纳,还 是我的表妹,所以,你穿上我给你买的衣裳 和鞋子,也把面孔好好洗一洗。

汪萍的着装和打扮就走上了成刚给她定 下的淡雅大方、质朴美丽的路线。在这身着 装和打扮中,最“硬核”的是她胸前挂的锆 石火蜥蜴吊坠和左手腕上戴的手镯形腕表, 这两样东西都是成刚给的。那腕表精钢表身, 咖啡色鳄鱼皮表带。成刚还告诉汪萍,这表 具有 50 米防水功能,今天的事办成,这表 就不要摘下来了。

汪萍成了一个时髦优雅的城市姑娘。真 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成刚对汪萍装扮上的提 议,立刻让汪萍“出圈”了,一下子离开了她的小姐妹队伍。

于承和汪萍走过罗马式穹顶的大堂,拐 进了一个宽宽的走廊。走廊的两面是砖墙, 上面有着精美的花卉虫鸟图案。接近走廊尽 头的一侧,有一个不大的饮品屋,门口里侧 有一个姑娘在向他们含笑致意,她穿着月白 琵琶襟上衣,黑裤脚上镶着黑色的绦子。

于承问汪萍,进去坐一歇?

汪萍点头,她不可能不答应。走出成刚 公司的一瞬间,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被成刚交 出去了,交给了于承。她已经不由自主了。 成刚是在自己的公司里交出汪萍的。他先让 汪萍提前好几个钟头来到他公司,还用一本 正经的声气对汪萍说,你这是体验生活。当 那个真出纳、苏北妇女离开座位后,汪萍坐 了上去,对成刚说,像吗像吗?我是不是应 该在这里先做上一段时间的真出纳和你的真 表妹?成刚笑了,他觉得带汪萍来公司“体 验生活”或许是多此一举了。不过在心里, 他还是为自己的举动辩护了一下:说让汪萍 “体验生活”可能是一句戏语,可是,在见 于承前,尽量让汪萍离开她原来的那个环境 长远一点儿,倒是真的。

两人进了饮品屋。饮品屋北侧的古铜色 铁艺护栏边还有一处不小的院子式的空间, 里头有一架滑梯、一片林子,还有一只红木 圈台, 上面放着可乐机、榨汁机等。没一歇, 一个穿着红色机车马甲的男服务生在圈台上 拿起几杯饮料,放到左手端着的托盘里,然 后走到滑梯边,把两杯饮料放到滑梯上。滑 梯往上滑动起来,那两杯饮料升到了酒店二 楼客房的公共平台。男服务生又端着托盘穿 过铁艺护栏中间敞开着的过道,来到于承和 汪萍坐着的卡座边。穿琵琶襟上衣的姑娘从 男服务生的托盘上拿下两杯特调饮料,放到于承和汪萍之间的大理石茶几上。

于承和汪萍周围散发着各种饮料混合在 一起的清香。于承低头望茶几上塑封的小吃 单子,点了几样小吃。

于承对汪萍说,在成刚公司上班很忙 吧?他生意还不错的。汪萍说,不算忙。

如果在往常,讲瞎话时,汪萍会笑。这 次,她也想笑,可她屏牢不笑。成刚是她两 年多的常客了,小姐妹都已经把他叫作“汪 萍的老公”了。可今天, “汪萍的老公”却 让她换了衣裳,跟于承出来了,讲是代成刚 去于承的办公室签合同。成刚还拍着她的肩 胛说,怎么签得成,你动脑筋。汪萍打掉他 的手,说,你哪像我的“老公”?让我动不 该动的脑筋!

讲是这么讲,汪萍还是跟于承出来了。

于承说,成刚做啥把你这个表妹藏得那 么深……

汪萍突然想起,成刚对她还有另一个特 别的交代:你必须要有矜持的样子,同时, 还要另外做出一个样子,就是你是个很听老 板话的人。这两个样子似乎是自相矛盾的。 对于成刚讲的这两个样子,汪萍觉得要完成 它们是有难度的,是很难把这两个样子拿捏 到一起的。尽管觉得很难,可她还是要朝这 个方向努力。她说,坐一歇,我就回转吧?

她讲得很慢,吞吞吐吐,配合着她语速 的是她的表情:她目光低垂,面孔上露出羞 涩的神情。于承面孔上则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过这神情很快消失,他说,好。

汪萍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做得过 头了,矜持的度,真的不太好把握。不过, 她是一个聪明、机敏的人,立刻开始了不露 痕迹的补救。她说,不过,还要去你办公室 办正事。我不能把我哥的话当一阵风。

确实,直到现在,汪萍的心里,还根本 没有要把成刚的话当作一阵风的想法。关于 这次出行,成刚讲了好多话。有些话,他讲 得明白透彻;有些话,他没讲透,可比讲透 了的话更让她记得牢;有些话,他没有讲, 可比讲了还让她觉得响亮。有些话,她已经 完成;有些话, 她觉得差不多也快要完成了; 也有些话,她觉得她要努力去完成。

她面孔上显出几分不安。于承望着她, 也像在犹豫着啥。汪萍拿起手机,又放下, 然后,有点儿出神地望着她面前的杯子。于 承伸出手来,放在汪萍的手背上,摩挲一 下,说,换个地方吧,到我的办公室,听你 哥的……到那里后,我会在那几张纸上签上 我的名字,让你带转去,交给你哥。

汪萍晓得,成刚很想得到那几张纸。 可他说了,这几张纸上的条款,要让汪萍这 个公司财务兼他的表妹去跟于承最后确定一 下,然后,让她代表他,在上面把字签了。 成刚这句掩耳盗铃式的话,是在三个人跨出 成刚公司的门口时说的。成刚的话音一落, 于承也说了一句掩耳盗铃式的话,他说,我 们再好好斟酌斟酌。汪萍听了后想笑,可她 屏牢了,说,既然于大哥要我去你办公室, 我也只能去了。今天,于大哥真好,亲自来 接我。

于大哥真好——这话,汪萍几乎说对了。 因为刚才,于承说,我不会为难你,只要到 那里,就算完成了你哥交办的任务。

可到了那里,于承还是食言了,他变得 不管不顾了。

于承和汪萍到的地方,讲是办公室,其 实就是“居礼”酒店的一个套房,不过,望 上去确实像是一个带着休息室的办公室。推 开门,先落眼的,是一只金丝楠木的大写字台,上头摆放着红木笔筒、镇纸,鸡翅木龙 头笔挂。写字台的左边,还有一只岩槭木台 桌,半月形。让人弹眼的是,精雕青铜镀金 装饰布满了桌身,有玫瑰花枝和系着绸带的 橡木叶,台桌腰线正中镶嵌着一组小天使主 题浅浮雕。台桌四条桌腿呈圆柱形,镶嵌着 青铜凹槽柱饰。桌腿底部由交叉支杆相连接, 支杆中间有一个青铜镀金带柄花瓶。台桌上 放着一只花盆, 里面栽着高心卷边的月季花, 嫣红娇嫩。

写字台右面几步远,是一个半月形的门 洞,上方垂下红色的绦子,很稀疏,所以, 门洞里头的那张大床一览无余。大床是欧式 的,珐琅床脚,珐琅靠背上嵌着橙色的荷兰 丝绒。

汪萍在写字台对过的北美黑胡桃木长沙 发上坐下。这是她进门后,唯一可以自主确 定她能落座的地方。成刚的告诫还在耳边, 她不可能没有于承的示意,一进门就自说自 话地穿过半月形门洞,到里面去;她也不可 能没有于承的示意,坐到写字台后面的高背 椅上,因为写字台上尽管有笔筒和笔挂,可 根本不见一支笔,而且,一进门,于承就立 着,根本不说要她签字啥的。汪萍转转头颈, 看来是对的,除了写字台后面的高背椅子, 就是写字台对过的这张长沙发,是她不经邀 请唯一能坐下的地方了。

一坐下,汪萍就感到身体左前方的那几 根红色绦子飘动了一下,像是在向她召唤的 几条纤细的手臂。汪萍让自己镇定,本来, 有些情景或许就是她该期待的。受人所托, 忠人之事,本就是为人之道,何况,她还不 是义务的,成刚出手大方。可她不能急, 她都认为那几根红色绦子是向她召唤的手臂 了,这说明她已经忘记了成刚的告诫。她抿抿嘴巴、理理头发、并并两腿,这三个动 作,就是她对成刚嘴巴里所说的“矜持”的 理解,可这个理解似乎有点儿过了,过犹不 及——就是在这个时候,于承开始不管不顾 的。他没有在长沙发上坐下,没有这个过渡 动作,而是直奔成刚为两人今天的相见预设 的主题。

可很奇怪,在于承的不管不顾中,汪萍 奇怪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急。她觉得这急不好, 违背了成刚的告诫。不过,还是那一句话: 于承的不管不顾, 就是她该期待的。讲到底, 成刚的告诫,是在要她装,而装的目的,就 是为了让于承“急起来”,真正“急起来”。 不是说,有些事必须要“急”着做,慢悠悠 也可以做, 可是, “急”着做跟慢悠悠地做, 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点,作为某一方 面的“大师”,成刚懂,汪萍也懂。而“大 师”成刚对汪萍的告诫,其落脚点就是于承 的这种不管不顾,同时让汪萍的工作更加出 色,所以,汪萍才在刚才的饮品屋里表现出 了谨慎、不安的情状,这情状的落脚点当然 也是为了于承的不管不顾。

可是,成刚没有要她在这种不管不顾中 反抗,更没有要她以同样的不管不顾去反抗。 起先,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起先,她 以为于承不管不顾的地方不对,地方不该是 沙发,应该是红色绦子的里面,所以,她不 管不顾地反抗了,她还喘息着叽咕一声,里 面。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腾出了右手,朝绦 子那边指了一下。于承突然停止了动作,汪 萍也停止了动作。

汪萍注意到于承在朝绦子的那边望。于 承伸出手,这手还没做出牵引动作,汪萍就 立了起来, 朝垂着绦子的半月形门洞那里走。 她感到她刚才的那一声叽咕是一个承诺,她现在的行动,是在践行这承诺。即便不是这 样,既然这个地方叫套房,那床应该是所有 房间的主角,到房间,哪有不走近这个主角 的道理?走近这个主角也不等于要做啥。汪 萍就朝绦子的里面走了。

一根绦子拂在了她的头上,似乎也一下 子把她大脑里的思绪拂去了。她一个激灵, 明白自己是在走向哪里——她走向的,其实 是成刚交给她的一个任务。她也再次想起了 临出发时,她在心里跟自己讲的一句话:收 人钱财,忠人之事,这只是我与成刚之间的 一笔生意。

刚才坐在沙发上时,怎么忘记这句话了 呢?不,也不是忘了,是于承太急,一急, 就错把沙发当作这个地方的主角。现在,她 正在走向真正的主角了,望上去,她是领着 于承走向真正的主角。

汪萍终于进了半月形门洞的里头。她立 住后,又对自己说,收人钱财,忠人之事, 这只是我与成刚之间的一笔生意。几乎就在 这时候,她感受到了一股外力,既轻柔,又 有力。她倒下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她的 鼻孔。她不晓得是床上洒香水了,还是头下 的那个枕头是花草芯的。

她还是感到于承太急了。后来,她终于 清楚了生意人为啥总是显得那么急,其实, 那是他们对待时间的一种态度,他们都不喜 欢拐弯抹角,如果晓得了一桩事情的结局, 他们很想省略过程,除非这个结局和过程一 样能给他们带来利润。

现在,于承直奔结果了。嗒,汪萍身上 的一个金属扣发出了一记轻微响声,然后, 她感到原本绷紧了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了,也 松软了——于承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变化。

可接下来的一瞬间,汪萍的身体重新僵硬起来,她的身体也拱了起来。于承的手转 了个方向,可马上被汪萍的手捏住。他不以 为意,觉得这是正常的,汪萍不这样,她就 不正常了。她是正常的,所以她在他的面前 重新变得紧和硬了,也抵挡了,可这只能让 于承觉得稳操胜券,觉得热血沸腾。他再次 行动起来,嘴里唤一声:妹。

汪萍再次捏住于承的手,力道比上次更 大,身体也扭动起来。她在犟,又一次违背 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讲过的那句话。没办法, 很多时候,人是不能把控自己的,这一刻的 自己,根本不能主宰下一刻的自己。

于承也加大了力道,可马上,他的手背 上有了一点儿疼痛,是汪萍的指甲进入了他 的皮肉。他也终于真切地感觉到,汪萍是在 真反抗,不是在装样子。可这感觉并没有让 他放弃,他反而用了蛮劲,他的蛮劲换来的 是他肩膀上的疼痛。这一次造成疼痛的是汪 萍的牙齿。于承在疼痛的时候,没有听见汪 萍在心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这一次,我真 的真的要拒绝。

不, 他听见了。他听见后, 跳到了地上, 说,我原以为成刚又去歌厅叫了个冒牌货过 来。

汪萍也跳到了地上。于承望着整理着衣 服的汪萍,说,走吧,我送你回转。

隔了一日,于承让成刚去了他的另一个 办公室——里头没有垂着红色绦子的半月形 门洞。办公室里,有两个嵌入墙裙的书架。 跟之前那个办公室里的笔筒、镇纸、笔挂一 样,这两个书架,让熟悉于承的人觉得他是 在装。

办公室的四垛墙上都挂着国画, 靠北墙, 有一只镀金博古架,上头摆满各种小摆件。 博古架的边上, 还有一只绿漆底绘彩的小柜,上头坐着一盆硕大的灵芝。小柜的边上有一 张三人沙发。

于承坐在大班台后, 对成刚说, 你成了, 我们公司的项目放给你做了。

在于承的吩咐下,他的手下人跟成刚签 下了合同。然后, 成刚回到于承的办公室里。

成刚说,谢谢阿哥。于承说,那女的, 你不是在歌厅叫来的?成刚面孔上的表情僵 硬一下,说,是的,是歌厅叫的。

于承面孔上的表情也僵硬了一下。成刚 咽了一口馋唾,咽得似乎有点儿艰难。于承 说,坐过去,一道坐沙发上。

于承从皮座椅上立起来,绕过大班台, 成刚跟上。两人在小柜边的三人沙发上坐下 后, 于承伸出手来, 放在成刚的膝盖上, 说, 今天夜里,我们去歌厅唱歌?成刚的眉头舒 展开来,说好。

成刚又咽了一口馋唾,这次,咽得似乎 滑爽多了。他面孔上露出笑来, 再次开口说, 汪萍把我的事办成了,我是该多去捧捧她的 场。于承也笑着说,以后你去捧她的场,就 带我。成刚说,大哥讲笑话,是你带我,随 便去哪里,都是你带我。于承说,好,那我 今朝带你唱歌去。

汪萍手拿卷发棒,把额前的刘海横着向 外卷了卷,用液体喷雾发蜡朝额前喷了喷, 她额前蓬松的头发就被固定了。接着,她用 手指替代海绵刷, 把面孔两边的脂粉抹均匀, 又用棉签头一点点涂抹眼影膏,还用眉影粉 勾勒了一下眉毛。最后,她修剪了一下自己 的灰米色指甲。

侍弄自己完毕后,汪萍开始等成刚。本 来成刚上昼要来汪萍这里的,可他要去于承 那里签合同。他打电话过来讲这事时,汪萍 吃了一惊。然后她似有所悟,答应了成刚中午过来的要求。

一缕阳光从梳妆台上方的窗框里照过 来,照在她补过颊彩的面孔上,面孔上就发 出了晶莹的光泽。虚掩着的门发出“吱呀” 一声,她面孔上的光泽就照亮了成刚的眼睛。 他几乎要扑到汪萍身上了, 可汪萍闪开了他。

一句话,差不多在汪萍的喉咙头滚动了 一下:有意思吗?都把我卖给了别人,还有 意思吗?

汪萍让成刚坐,坐到她前面的一把藤椅 里。她自己则坐到了藤椅边的一把木椅子里。 一坐下,汪萍就竹筒倒豆般地对成刚讲起话 来。她一点儿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第一趟 在成刚面前演讲一样地讲话,声气里还带着 点儿狠劲。

她说,本来想还你钱,可你的事情还是 成了,成了的话,等于我也为你办成了事。 想让我讲真话还是假话?我还是讲假话吧, 因为我讲真话,你也有可能把这些话看成假 话,我还不如直接讲假话,你倒有可能把它 们看成真话。我讲了:我到了那里后,想, 我只要让于承感受到你的一片真心就可以 了。如果真是你的妹妹,哪会刚认识就可以 让他那样的?可为了我哥哥,我还是跟着于 承到了那里,可真的,作为成刚的妹妹,我 怎么可以让刚认识的人那样?我终于没有让 他那样。我的做法不是真正应了你的那句话 吗?既矜持又很听哥哥的话。不,比应了你 那句话,做得更好,简直把你的话发挥到了 天花板上,不可能做得更好了——于承答应 了把项目给你做,就是最好的证明。

成刚立起来, 面前的汪萍让他觉得陌生。 不过他笑了,他觉得这种陌生里还是有着一 种熟悉。他想起来了,就是这种熟悉,让他 跟一位 K 姐保持了这么长远的交往。他想去亲近椅子里的汪萍,可汪萍提前立了起来, 还灵巧地躲过了他。

第一趟躲过他的亲近,成刚没有在意; 第二趟躲他的亲近,成刚警觉了。他觉得他 所感觉到的陌生确实是陌生了。

可讲到底,这陌生还是他熟悉的。

在从停车场走向“花都”卡拉 OK 厅时, 于承的话特别多,他对边上的成刚说,你晓 得吗,那年我决定向银行贷那么大的数目时, 我母亲“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说, 你要贷的话,我一直跪下去。

他的语速很快, 明显是不需要成刚插嘴、 回话。他还说,你晓得吗,那年我打算把秀 丽娶进家门时,我爸突然把一把切菜刀递给 了我,说,要么娶这个高颧骨女人,要么把 我劈了。我对他说,我如果娶两个呢?很明 显,我爸被我的这个问题问倒了,对于我提 出的这个问题,他一点儿也没有思想准备。

他的语速还是很快。成刚也识相,不插 嘴,只负责听。于承说,后来,我真的把两 个女的同时接到了我在海上湾的家里,当然 秀丽也是两个之一。我跟她们都没有要那张 纸,就住着,她们两人处得很好,她们跟我 爸也处得很好。

于承和成刚到了“花都”的门口。成刚 先跨进了门,在跨进的一瞬间,成刚下了一 个决心:今晚少讲话,甚至不讲话。

一片莺歌燕语,一片光影迷离。于承终 于闭上了嘴巴,他微微侧转着头,似乎用耳 朵在那片莺歌燕语里捕捉着啥。成刚留意到 了这一点,可他还是不开口,只是朝着一扇 标着“K16”的门, 努了努嘴。成刚推开了门, 走进半明半暗的包间,残留的脂粉气和淡淡 的烟酒味马上包围了两个人,这说明包间的 通风不大好,可有啥办法,这就是歌厅的味道。对来歌厅上瘾的人来讲, 一段时间不来, 还常会怀念这种味道呢。他上瘾的,与其讲 是唱歌,不如讲是这种味道,因为,来歌厅 唱歌、跳舞、“捣糨糊”等,都是在这种味 道中展开的,一切的活动也都化作了这种味 道,这种味道也吸纳了唱歌、跳舞、“捣糨 糊”等行为。所以,可以讲,这种味道就是 唱歌、跳舞、“捣糨糊”,以及“捣糨糊” 的对象——那些前来包间作陪的姑娘。

成刚和于承开始抽烟,也开始喝酒。烟 是长嘴的“金中华”,酒是小瓶装的“五环” 啤酒。领班带进了一长串姑娘,于承的目光 搜寻一下,然后浮起狐疑的神色,落在成刚 面孔上。成刚低了低头,然后抬起,目光迎 着于承的目光,似在等着于承问话。可很奇 怪,于承转过了头,没有开口,他好像被成 刚的沉默感染了, 也不太愿意讲话了。不过, 就在他转过头去后,成刚的嘴里吐出了三个 字,是吐给领班的:调一批。

又一批姑娘来了,于承的目光再次搜寻 一下,却没有转到成刚面孔上,直接低下了 头,端起了桌子上的酒杯,灌了自己几口。 领班上前,想跟于承讲几句,可成刚先于她 开口了,说,调一批。

一批姑娘再一次鱼贯而入。于承的身 体仰在沙发上,目光斜视着她们,牙骨鼓了 一鼓,不过随即,他的嘴角处露出了一缕微 笑。他微笑着把面孔转向成刚。成刚觉得他 的笑里有内容,笑里一旦有了内容,是让人 不太敢直视的,所以,成刚转过了头去,却 竖起了耳朵。他想,于承大概就要说出声音 了,这声音也是他嘴角处那缕微笑里的一个 内容,就是一个人名。目前,这个人名同样 被成刚锁在了自己的牙关里。可是,等了一 歇,成刚没有听到声音。很奇怪,似乎在过来的路上,于承的话都讲光了,跨进这个包 间后,他不开口了,他跟成刚一样开始了沉 默。不过,成刚还是转着头望一眼于承,又 望一眼前头的那排姑娘,举起右手,指指最 右边的那个直发姑娘, 说,你过来,陪我大哥。

姑娘几乎蹦跳到于承的身边,坐下。成 刚又举手, 向最左边那个朋克头姑娘招招手。 姑娘抻抻自己短裙的下摆,慢慢向成刚走过 来。其余的姑娘也不等领班的指令了,立刻 转身,走出包间。

好了,点好了酒,也点好了姑娘,现在 可以点歌了。成刚想拿起茶几上的点歌本时, 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右侧有点儿烫。他朝右微 微侧过头,望到于承在低头点烟。他的手就 伸向了点歌本边上的手包,从包里拿出两页 纸来。

朋克头姑娘试图把右手伸进成刚的臂弯 里,成刚甩了甩手臂,摆脱了这只右手,然 后把两页纸伸到于承面前,说,哥,我把这 纸撕了。于承说,啥意思?说好给你做的。 成刚说,其实,兄弟之间,开心就好,别的方面,无所谓的。于承说,可你让我不开心 了。成刚说,我本来是想让你开心的,我晓 得,你是越难的事,越会高兴去做,可是, 你又是一个越做越想要结果的人,不达到目 的不肯罢休的人。这样,最后往往还是不开 心。于承说,我现在,反而不希望有这结果 了,倒不是为了最后开心不开心的问题。

于承望着茶几上的一堆碎纸,说,可我 那里的两张还在。成刚说,你也撕了吧。于 承说,即便撕了,它们也在我心里了。

于承哈哈笑了起来。这时,在聪明的直 发姑娘看来,一个她不很明了的芥蒂在两人 之间消失了,她就匆忙站起来,开始倒酒。 还没等她把酒杯端起来,于承又说,其实, 对我来说,你导演不导演这出戏,我都是无 所谓的。成刚说,我明白,所以,我改变了 主意,把你领到了这一家歌厅。于承说,很 好, 我今天夜里还是会开心的。你, 有水平。

终于,直发姑娘把两杯酒分别递给了于 承和成刚,同时,她和朋克头姑娘也双双举 起了酒杯, 四只泛着泡沫的杯子碰在了一道。

【林宕,本名徐斌,在《上海文学》《钟山》《清明》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小说先后被《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新世纪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短篇小说《十八节》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短篇小说《风墙后的眼睛》获《雨花》杂志社“精品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没有的石榴花》获得2019上海市作协会员年度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