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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4年第2期|渡澜:等待成绩的日子(节选)
来源:《芳草》2024年第2期 | 渡澜  2024年04月16日08:35

小伙子阿马太专注于某事了,这种固执的美丽在过去可能会引起共鸣,现在却只能被归纳到花哨的商业气息里,很多人喜欢他,因为他有他独有的魅力,可惜阿马觉得没人喜欢他,有人向他示好,他就认为对方的爱羞辱了他。窝在被子里,借着月光,阿马将自己的金戒指套在了香料卷上,卷纸开始泛黄发潮,他的身心也皱巴巴的,他心烦意乱,他的记忆在下沉,积压在肚子里,他的被褥也在下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最后,阿马只能将此烦闷归于虚无,归于爱,还有口渴。下午所有的科目都考完了,他答得最认真,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现在他脑子里还有些疲倦,一下子就倒进了被子里,本以为可以睡下了,谁知临近傍晚,他的心结反倒变得更加清晰:他想起大衣还得干洗,又想起她的话,她说:如果我年轻时不尊重弱者,谁会跟着我?她真了不起,阿马承诺为她移山倒海,也想和她谈恋爱。他决定去告白,这几乎成了他的梦想。

宿舍的门敞开着,外头人多得让他头晕。他闻到篝火燃烧时散发出的烟熏味,西边的香夜林中也弥漫着些许香气。阿马掀开被子,套了一件蛤蜊色的外套。沙子被远处的篝火烤得发烫,学生们于沙滩上漫步,谈天说地,与火花和酒泡一起旋转,他到时,杂音还在轻轻回荡。大家怎么都变了副样子?他们原本又瘦又木讷,总是面面相觑,现在却欢歌笑语。只有他衣着正式,被这玩乐的场景衬得不伦不类的,人群挤着他,把他推得东倒西歪;他嘴唇紧闭,虽然是用腿走路,但看起来就像是枕着手臂睡觉,人家都觉得他真是个小孩子,他腰太细,屁股太轻,牙齿太小,没什么人搭理他,这把他搞得怪不好意思的;他还在处理迟到的念头,户外的凉意也让他耿耿于怀,他聚拢衣袍,踩着沙子继续走着。

突然间,阿马看到了一个人,这人应是生活委员,他头秃了,手持一折叠椅,面带着骇人的甜蜜笑容,眼睛滴溜溜地转,黑得发亮,仿佛在放电影;他没有食欲却四肢丰腴,两条大腿像是充了气一样,当他盘起腿坐于榻上,或交错着双腿走来时,同学们只觉得胸口发闷,不得要领。这人与众不同,他们就说:“您看起来懵懵懂懂,是个好心肠的人,也许只是假象,没有人会像翻口袋那样将自己的坏心肠掏出来给人看,您装模作样,好像是为了我们好,其实我们忙活了一天,您不可能没看见,没准儿您以为我们干完活就走了。”那男人什么都没说,他是一颗灵丹妙药,人们凑过去偷喝他杯子里的酒,趁着他醉醺醺的时候去亲他的脸蛋和厚厚的耳垂。姑娘们都乐疯了。她们嘻嘻哈哈好一阵儿,所有人的魂儿都被这男人勾走了,她们三四个人围着他,任何呼吸的人都朝着他那个方向张嘴,要咬他的舌头。这么多人,可那生活委员闻起来最香,他像是芳香的木炭,像油,像洗过的动物。人们往他嘴巴里灌酒,他就吐出甜言蜜语,他给她们唱歌听,她们看着他面露喜色,大胆地摸索他,摸他结实的双臂,摸他毛茸茸的双脚,尤为可怕的是,她也在他身旁,阿马一眼就看见了。

她喉音热情开朗,她和那男人聊着,进出他的耳朵,对着他的嘴念咒,并遮住他的眼睛:您心里有什么苦?您有非凡的才能,您有非凡的才情和一种精神气质,尽管不那么张扬,但为何要选择平凡之路呢?您渴望的自会来,您厌恶的也会离去。取笑那些自认为自由的人吧——随意取笑一番吧。生活哪有这么严肃,只是您把它想得太严肃了。聊着,在一次机会、一次徒劳的讨论、一个欺骗、一个迟到、一次神魂颠倒的模糊时刻,他们拥抱在了一起,耳鬓厮磨。怎么回事?他们在谈恋爱吗?她抚摸和爱抚那美男子,他也抚摸和爱抚她。她亲吻着他,他吻她的眼睛,他们像是猛兽,也像是水流一样缠绕在一起。他挨个咬她们的脸——哎呀,阿马浑身抽搐,这是在打仗呢!

阿马只是在远处窥视,他恨不得自己就此瞎了,他可不敢看了,他倒是希望他们双双倒在地上,然后骨头断掉,肠子纠缠在一起。阿马知道自己得抛开一切,投身于灵感与奉献,可他耐不住寂寞,总在自怜自恨,抱怨自己做不好一件小事。就比如这次,他又遇见她,却总觉得她要对自己冷言冷语,于是没有开口打招呼。他明白他的心是妥帖的,他认为自己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力量,这个长处只有他一人有。不知道为什么,阿马不敢看他,也不敢看她,但他咒骂他的膘肥,咒骂他给大自然带去的肥沃。他冷血地嘲笑他的美丽,田野里的烟雾散去,只剩下一切粗心大意的建筑,而那男人简直就是个开心果,非凡的力量潜藏在他身上,任何诅咒都无法撼动他富有的心。

后来这美男子走了,他才敢靠过去,想听听她在说什么,她们还在讨论他。因为追赶着假日玩闹,同学们早就将学习等事抛在了身后,偶尔临近新年,他们像是被冻醒了似的,突然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但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为这空虚感到震惊,学校里好些人都无主见地随着她思考,也幸而接触到了一些坚忍不拔的思想。听说她在画素描,他们就去画素描。她在研究天牛,他们也去研究了。她摘下帽子和同学们说:“咱们在小本子上给自己定一个目标,也许是一年后的,也许是五年后的,甚至可能是十年的目标。但我们要知道,我们定下这些目标不是为了去追逐我们没有的,而是为了享受我们已经拥有的。”她话语清晰,极富魅力,阿马也红着脸悄悄听着。她开口提议道:“咱们凑钱给他买个金戒指吧。”

她说要给生活委员买个戒指,阿马站在旁边,原本想着至少有一人拒绝,谁知同学们竟然都在点头,且他们沾沾自喜,仿佛给生活委员买金戒指是占了他的便宜似的。阿马认为自己是思想的主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但很多人放弃了权利,而去当思想的奴隶。另一件事,阿马认为自己的外壳不堪忍受时间的流逝,这是躯壳的退化——他等待灵魂的回应——当然,灵魂必须回应,但当外壳即将击败灵魂时,它已经在地面上了。该死的性感人士,该死的臭皮囊!他想:我缺少什么,我是狮子,狮子瞧不上牛羊。路过的同学好奇地看着阿马,还以为面前的是一只幽灵呢。阿马缩着肩膀,似乎他周围有几只嗡嗡叫的马蜂。他苍白又疲惫,眼下发青,嘴唇也干燥,脸上有两颗发红的豆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他几乎快要死了。他走路,心不在焉,甚至绊了自己一下。

“哎,你到了,什么时候来的?”她仿佛才看见阿马,她大口喝着水。她的脸叫阿马发抖,他提醒自己是有多么崇拜她,多么喜欢她。这又为他增添了几分勇气,他想,死亡和衰老可以征服那个男人,但征服不了他自己,因为他弹琴唱歌不随俗世,心也纯净得像金子和新鲜的百合。他自认为看破了死亡的伪装,他明白同学们已经陷入了幻象的行进之中,于是他说:“你们喜欢他,是因为没有看透死亡呢。你们要是看透了,就不会想着爱他了,因为他和那些金银首饰没什么区别。你们没看透,就要吃苦头啊……但也别太担心,因为死亡证明不了什么,你们说,我死了后,才能说明我是正确的,这是谬论。死亡并不比我伟大,至少在此时此刻,我渴望做这件事情,我比死亡要伟大。死亡证明不了的我证明了,我不需要死亡来筛查我。你们要在我死后评判我,恰好说明我本身已经超越了死亡的品位。我不需要死亡来筛选我。我的生命已经证明了一切。甚至你们对我的敌意与污蔑也证明了一切。我自己并不完美,是你们使我变得完美,同学们,我心中少不了你们的爱与恨,当然,也正因如此,我也不亚于你们的爱与恨。”

“我们污蔑你什么了?”她细问。

“你们觉得我比不上生活委员。”

“我们可没那么说。”她耸了耸肩。

“你们或许没说,但你们的确那么想了。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想臣服于他,我不要,他只是想要我说,我比不上他,可我死都不会那么说。我不能被你们看不上,还被他瞧不起。”他们挖种子和小虫子的小铲子在沙地上轻轻摇,这是提问的好时机,他汗如雨出,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他们之间的对话不了了之。“你想多啦!”没人谈论金戒指的事情了,也没人谈论究竟是阿马好还是生活委员好了。因为旧校舍拆建,腾出了一块地,班里决定养马,同学们讨论要养什么品种的马。提议养赛马的是她,提议养短腿马的是班长。阿马总觉得她们话中有话,这赛马一定是生活委员,而短腿马就是他阿马。听到她说要养赛马,阿马痛苦极了,他刚刚经历了一次痛苦的自我审视,他说了很多潦草的话,心里空落落的:她们嘴巴里说爱他,可最后还是要选择膘肥体壮的好马。讨论到一半,她突然转头问阿马,你是个才华少年,你觉得什么马比较合适?

恐慌攫住了他,让他昏厥。他屈服于醉人的忧虑,阿马想,要是他说赛马,她一定会高兴,大家也会高兴,养赛马才是满足了所有人。他只有嘴巴里呐喊赛马,才是忠诚的体现,他甚至坐在地上,学习马的嘶鸣声才更得体。她主动邀请他,说他是什么“才华少年”,夸奖他的聪明头脑,就是用枪瞄准他瘦弱的身躯,决定将他压倒。她嘴里的“才华少年”只不过是她精神打压的预备,如果他犯错,她可以咬住不放……她主动召唤他,对他的呻吟声充耳不闻,现在她盯着他看,将一根小导管插入他的心脏,讥讽他无忧无虑的也可以务实的孩子气。我在您心中是一只小羊,还是一坨小屎?我知道您是在乎我的。您为什么要喜欢那秃头?您觉得他不会奴役您吗?您认为天才不会奴役人?不,天才最会奴役人。您要是因为他们感到废寝难耐了,才是真的被奴役了。他死了,您才会宽心,被死了的天才折磨可好过被活着的天才折磨。谁叫她瞥见了个猫一样令人厌恶的男人,他带着一条断尾巴上楼来,火烤着他,沙子翻腾不宁,可风已经不痛不痒地停了下来了。她说,“因蜂蜜美名远扬,你便把鲜花插在笼子里,真是个糊涂蛋。”他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孩子,一个身体上的病人。她没有置之不理,甚至借机将他淹没在痛苦的议论中,叫他打破自己的头。

因此,他要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就得说,“矮脚马更好”。一句话最好,就说一句话,干脆利落,什么都不解释,这才是一个素直的人该干的事,这才是一颗朴素的心该下的决定,然后他转身离开或是坐下干自己的事情——这是最干净利落的结果,显得他勇敢可敬。他们会佩服他,觉得他是个“真正的人”,觉得他有思想,有远见,将来要当教授或是大夫。他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真人,因为只有真人才能创作出最伟大的作品。他想成为真正的人,向所有人展露笑容,一个人的笑容。他想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他不想从人的欢愉中脱离,他想跪在地上,从塌陷的水管里喝冷水。他希望成为人的一部分,成为我们,你们,它们的一部分。他希望他融合而不是散开。他想在人里面而不是在人外面。阿马希望自己才华横溢——人们睁大眼睛,也找不出一个与他相似的人,可当人们闭上眼睛,却发现他和每个人都一样。脚注要比内容多得多,他不认为这是杰作。当他将自己想要成为“真正的人”的心愿分享给朋友时,对方只评价他为“好马逐梦”,可把他气得不轻。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2期)

渡澜,女,蒙古族,1999年出生,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人,武汉市文学院签约专业作家。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青年作家》等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曾获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第十八届十月文学奖、第二届“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奖、《小说选刊》新人奖、第十三届索龙嘎文学奖、第二届草原文学奖等奖项。入选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2021名人堂年度人文榜·年度新锐青年作家榜。曾出版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