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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4年第3期|俞妍:高筒雨靴
来源:《文学港》2024年第3期 | 俞妍  2024年04月16日08:13

1

他们的晚餐吃得很没劲。客厅间高脚茶几上,复古式的电唱机“嘤嘤”唱着,铜质喇叭里传来磁性的女声,听不清歌词。唱到高音区,那声音像老电影里的飞机穿入云层,又忽地向低空俯冲,惊得明远也回过头去。就在那一瞬,秀茹瞥见了他手机里的聊天页面。“爽不爽?”“爽的。”明远瞥了她一眼,扒一口饭,点开抖音。一个练健美的男子,浑身涂满橄榄油,仰卧在健身板上,双臂高举哑铃。没几秒,明远又划了另一个视频。

“你能不能放下手机?”秀茹吐出一根鱼刺。明远抬抬眼皮,搁下手机,似乎不玩了,手指却在写字栏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大多用拼音输入,他却只会用老年人的手写输入法。

刚才炒菜时,没料酒了,她让明远去楼下超市买,他也装作没听见。隔着书房间印有篆书的玻璃,能看清他背对着玻璃门,在手机上快速写字。汗衫背心与三角短裤贴着臃肿的身体,像给面包涂上一层过期的黄油。这两年,他确实颓败得厉害。眼袋开始泛青,松弛的脸庞与脖颈连在一起,后脑勺的头发勉强盖住青光头皮。

秀茹碗里的饭明显塌下去了,明远碗里的西葫芦炒蛋依然高耸着。秀茹关了电唱机,开始听“喜马拉雅”张爱玲有声小说。演播者的声音通过耳塞近乎耳语,屋子里恍若熄了灯。秀茹不是张迷,只是觉得张爱玲的小说挺适合中年女性。前几年,她第一次听《半生缘》,难过得咬破了下嘴唇。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心灵的震荡不过是一场淡远的梦,就像一件鲜嫩的旗袍裙在衣柜里压了很多年,翻出来已经褪色,穿在身上虽有怀旧的味道,终究不合时宜。

借着阳台的风,秀茹抖了抖手里的湿衣服套进衣架。明远终于去了厨房。摘了耳塞,秀茹能听到碗筷在水槽里一片兵荒马乱,他洗碗是多么急切呀。等她再次回头,他已趿着拖鞋斜靠在盥洗室的台盆旁划手机。那个台盆柜子坍陷多时,一直没人修理。现在,用两个五公斤重的哑铃叠在柜脚下,背后的缝隙处,两根碳素钓竿与拖把塞在一起。

2

空气流畅起来。

他们的散步路线几乎每日不变,穿过新城公园,沿新城河走两圈,然后回家。

初夏的夜幕透出少女清眸色的幽蓝,空气里满是年轻的芳香。新城河边塞满了中年人,松弛得滚圆的肉身,在薄衣衫里一抖一抖。若在身边跑过,袭来的风都带着汗馊味。

当初在这里买房,并非看中地段。彼时,此地还只是县城的东郊。除了一座寥落的家俬城、一家煤气公司,只能看到大片菜蔬在田野里摇曳。小区门前的那条大马路,还没有浇筑水泥。摩托车驰过,扬起的沙尘黏在发丝上。秀茹好几次立在马路边,茫然地望着漫入烟尘的车辆,难以相信这地方以后会成为自己的安身之所。她很想在城中心买一套房,可是没钱。清贫与繁忙足以压榨青春的汁水。直到十多年后,在镜子前拔下的白发可以束成一支小羊毫,她才发现当初搬到这里时自己有多年轻。可惜那时没有意识。记忆中的那几年,都是无休止的忙碌。贷款、买房、装修、搬家……她依稀记得自己与明远并排立在银行柜台前,紧张地望着点钞机“哗哗哗”运作。柜台里化了淡妆的女职员将一叠叠现钞用白纸带捆扎好,塞入黑色油纸袋里。明远攥紧装了现金的黑袋子,拉住她的手,防贼似的环顾四周。多年后,她都没忘记他手心里黏糊糊的震颤。

装修与买家具最磨人。为了淘便宜货,秀茹学会了看地砖瓷砖的釉色,分辨地板的木质与纹理。她按压一只只抽水马桶的活塞,侧耳试听水的冲力。大衣柜移门的材质与滑轮,她也是货比三家。买卫浴洁具的那天,遭遇一场暴雨。她与送货男子并排坐在电瓶三轮车上。暴雨挟裹沙子路的泥点“咻咻”咬着裤脚。覆盖货物的帆布,像要被雨点打出窟窿来。她抹着飞溅在脸上的雨水,裹紧黑色廉价夹克衫,感觉自己酷似年龄大她一倍的送货男子的老妻。

悲哀呀。十多年后,秀茹在镜子前想起自己当年还不到三十岁,却已被生活磨砺成黧黑色。彼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墨黑,也没触摸到脸上的胶原蛋白。如今,举目四望,满大街都是服饰时尚挎昂贵包包的三十岁女人。很多场合,她们依旧被人称为“女孩子”。秀茹却觉得自己从小女孩一脚跨过女孩子,直接变成了中年妇人。

蛋清色的灯光在地面晃动。随着走路的方位,影子在地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明远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也许就在秀茹拍城河的那一束流光时,他抛下了她。她知道,很多时候他希望她在眼前消失,就像一件太陈旧的家具,哪怕挪走一刻,都觉得眼前廓然。儿子上高中后,时间突然多得像摸到一张中奖彩票,他们两个乡下佬摊着双手,不知该如何对付这笔钱。他们各自躲在书房里打发无聊时光。有时候他偷偷推开她的房门,看她一眼,又轻轻带上门。“干什么?”她惊愕地转过头。“没什么……”他重新推开门,吃吃笑着,让她深感陌生。有那么一瞬间,她奇怪她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而不是她多年前记忆中的那个人。屋子很空旷,中年的寂寥感从每件家什里渗出来。她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又觉得对这么个脸皮塌得像老太婆的中年男子倾诉衷肠是多么可笑的事。他大概也同她一样,推门找她纯属无聊,看到她臃肿的背影,倾诉的欲望便荡然无存,甚至萌生出截然相反的念头:她最好离开这个屋子,让他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待在虚空里——毕竟她在隔壁,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无形的威压。

终于看到他立在一棵樟树下。他佝偻的侧影有些扁平,只有划手机的手臂才使他的影子看起来显得庞大。他到底还是在等她。“走得这么快干嘛?”她的脚步还没跟上,声音先扑了过去。他像没听见,又转身快步向前。“你不要老婆了吗?”她低声撒娇。他总算回过头来,伸手搭在她的右肩上。她讨厌他的手,却没有甩开。手机在他的口袋里“嗤嗤”震动。

“到底跟谁在聊天,没完没了的?”她停住脚,扯了一条金色芦苇叶。对面的强光映照他的脸,使他的尖鼻子看上去依旧高耸,这是多年来脸上唯一没有改变的。“没什么,瞎聊。”他拉了拉她手中的芦苇叶,撕成细细的长条。“反正闲着没事,八卦八卦……”他的手抚在木栅栏上,“嚓嚓”地一路划过去。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他的背影年轻了二十岁。

“你前两年不也时常跟别人聊八卦吗?”他反问道。

3

八卦!

秀茹被堵了嘴。明远又走远了。这次,他似乎以胜利者的姿态绝尘而去。她的鞋底像粘了口香糖,黏糊糊的,走不快。她在河边的木台阶上摩擦着,鞋底那截隆起的东西一直没有磨掉。有些东西就是难以抹去,即使抹去了,仍留有痕迹。

明远指的那些事始于三年前。三年前——秀茹扳了扳手指,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纪,四十三岁。她翻出三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与现在没什么两样,娃娃脸,眼角有细纹,苹果肌微微下垂,倘若用上滤镜,面容姣好如三十左右的女孩。彼时,诚如明远所说,她总是顶着这样的头像,见缝插针与Y聊天——美其名曰:跟踪八卦。

月亮出来了。这月亮确如张爱玲所写的,犹如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秀茹依稀记得三年前Y找到她,正是这样的月亮之下。少年朋友的重逢是可以让钟摆倒拨的。他们在微信上晒出彼此的近照,“咯咯”笑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澈。Y的声音一如二十多年前,文雅中透着痞气。实际上,他与文雅痞气都不搭边。他的故作幼稚和老成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月亮从东墙头飞到西墙头。秀茹拖着充电器,在书房里追逐月亮。她不知道微信那头的Y是否也浸润在月光里。他们对往事的记忆,旗鼓相当。他记得她在培训教室丢了钥匙,他找到后冒着风雪骑车给她送过去。她的回忆中,她在指定的A地足足等了他两个钟头,鼻涕都结成冰柱了。她记得Y刚满二十五岁,就被村民称为“光棍”,被迫一次次相亲,然后坐在她家的小院子里拍打蚊子诉说相亲窘状。他同意了她的说法,他能说出当时她家的小院子里有栀子花,她穿一件旗袍款的白衫子,鬓间插着栀子花,像民国时期的小丫头。她说的有些往事,他也忘记了。他送过她几次小礼物。他第一回乘飞机,带了飞机上的巧克力给她。她吃了那枚心形巧克力,晚上梦见自己乘坐的飞机是巧克力做的。他还送她塑料小匣子,匣子内面是小镜子,装了一枚精致的兔形发夹。那小匣子没掌心大,小兔粉嘟嘟的,耳朵上扎紫色蝴蝶结。他说这事他真忘记了。“送你这样的小玩意,那是把你当小女朋友了……”他在微信那头吃她的豆腐。二十年前,他从没提过“女朋友”三个字。那三个字好像冰激凌,一到嘴里就化掉了。他也没拉过她的手,他偶尔会搂她的肩膀,细长的手臂无意识地搭在她的右肩上。还有呢?他还喜欢用摩托车载着她乱跑。记忆中,车子在县城的柏油路上缓缓行驶,头顶的梧桐树叶在夕阳的金光里轻舞飞扬。事实上他骑得飞快,黑色本田发出刺耳的“喔喔喔”声……

Y结婚比秀茹早两年。婚宴散席后,秀茹向Y道别。隔着宴席腾起的烟雾,她望见他似乎比往日更黑瘦,配上宽松的西装与定型过的西装头,显得有些老气。她看见他穿过烟雾迎上来,捂嘴打了个嗝。他走在她前面,在他家门前的小路上,弓着背帮她找车子。在乌压压的摩托车背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辆轿车。他用嘶哑的嗓音高嚷着谁的车,却没人回答。“实在不行,我可以送你回去。”他像往日那样拍拍她的肩。“胡说什么……”“没事,反正他们都在。”他抖了抖肩头的烟花碎屑,又说了一句让她难忘的话:“这件衣服什么时候买的,我没看见过……你以前的衣服像小孩子,这件看上去像女孩子……”

Y到底没有送她回去。那辆汽车的主人来了,载了一群中年妇人,还有一个小男孩。虽然带上她很拥挤,主人还是爽快地答应送她到家门口。妇人们在车里叽叽喳喳议论着Y。她从她们口中听到很多她不知道的事,这些事让她觉得Y似乎不是她熟知的那个人。她们了解他多少呀?她鄙夷地暗暗吐了一个口水泡:八婆。

秀茹结婚时,Y已有了一周岁的儿子。提及他的妻子,他时常用不耐烦的语气。“痴婆”(疯婆子),他这样形容她。在秀茹看来,这称呼从他嘴里出来并没有侮辱感,因为他也常说自己“痴卵”(疯子)。“对嫂子好一点,好不好……”秀茹抓了一支笔在白纸上涂画。“白对她好的……她又不是你!”Y的笔也在涂画,碰到了凸起处,戳了个洞,红笔芯的油鼓起一个小水泡。“我?”秀茹团起纸,揉碎了扔进纸篓里。这些年,只要在她的书房里闲聊,他们的手就闲不住,剥小核桃,折糖纸,画画,翻书。Y结婚后,依旧跑来找她闲聊,只是很少再骑摩托车带她往外跑了。

这样的时光在秀茹披上婚纱那一刻戛然而止。Y坐在“阿舅”的宴席里陪着新郎,似乎变成了一个斯文少年。确实,“阿舅”都是秀茹亲戚家的同辈兄弟,唯独Y是发小。她在匆匆进出中,瞥见他拘谨地碰碰青花瓷茶碗,很小心地剥开一块德芙巧克力。她提着婚纱急急跑上楼去,脑子里突然闪过他第一次带给她的心形巧克力。他在微信里提起这个,笑嘻嘻地说她的婚纱与晚礼服都太性感了,开叉大得露出了整个背。他形容她从来不用“性感”,一直说她“可爱”。

做了“阿舅”,自然要送她到夫家。多年后,秀茹已记不清夫家婚宴上的场景。那些觥筹交错起哄喧闹,像一部剪辑错的旧电影,只剩下隐隐绰绰的手势与嘈杂纷乱的声音。有一截倒是清晰的。散席后,“阿舅”们向她的公公婆婆道别,她看见Y蹲在夫家后门的墙角里,落寞地抽烟。“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她问他。他没有回答,香烟的红光抖了抖,随着他吐出的烟圈失去亮度。Y扔了烟蒂问她,她与明远的婚房就在这里?她点点头。“以后跟公公婆婆一起住?”“暂时是这样。”“暂时有多久?”他追问了一句。她默然不语,只听见汽车喇叭抽搐似的叫起来。他站起身,瘦高的个子吞噬了她矮小的身影,只有晚礼服的裙摆从他的影子里溢出来。

他似乎没有跟她道别,径直爬上了中巴车。一起上车的还有她的伴娘团,一个个张开过于热情的双臂拥抱她。车子启动了,贴着小路缓缓驶向黑暗。秀茹瞥见车子的尾气携带着她熟悉的东西一点点撤离,留下她独自面对全然陌生的世界。

4

散步回来,他们各自进了自己的书房。秀茹总是先摆弄一会儿二胡,再选个电影看看。儿子小时候,她曾逼着他学钢琴,毫不克制地发脾气,只为能弹顺一段旋律。自从自己学二胡后,才发现学乐器是最磨人的,急躁只会逼出心脏病来。平和的人才会心沉下去,像穿过隧道到达一个寂静温热又惆怅的世界。

停了胡琴,她能听到隔壁书房键盘敲击声,密集而激烈。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十多年前,明远就很迷恋看健美视频。那时,秀茹下班后,对付完家里的一地鸡毛,累得关节都脱臼了。他却不征求她的意见猴急地扑到她身上。她的身体犹如一具死尸,任他强盗般蹂躏,都不动一下。他兴味索然,又回到书房里看他的视频,那“呼哧呼哧”的声音隔着几道门钻入她的耳朵。

有一晚已过了十点。她哄睡熟儿子,收拾摊了一地的玩具。她压低声,近乎哀求地让他帮忙去晾衣服。“我现在不想做!”他侧过头来,一脸不耐烦。“不想做就可以不做吗?”她茫然地环顾客厅,目光停留在墙角的电箱闸刀上。顿然,屋内漆黑一片。她瘫在沙发里,像裹了一条黑色的湿棉被,瑟瑟发抖。时间一秒一秒悄声蹑走,她听到他摸黑走向阳台,听到晾衣架套衣服的窸窸窣窣声。

现在已不比十多年前了,他们都闲着。她倚窗看楼下马路上行驶的车辆,感觉时光就这样流动着。她不明白时隔多年后,他为什么还痴迷这样的视频与聊天。现在,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在床上颠鸾倒凤,他也不会再像当初扑倒在没有热度的肉体上。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了热情——他猝不及防的力不从心让彼此感到尴尬与懊恼。更多时候,他们像一对兄妹各自爬进自己的被窝划手机,一直划到手腕发酸,眼睛干涩,再沉沉睡去。偶尔,他们也会聊天,貌似推心置腹的,实际上却是自己说自己的。那些愚蠢凌乱的过往,那些难以言说的感情,等他们到了审视的年龄,只留下了无尽的喟叹。那叹息像幽蓝的烟在暗夜里氤氲开来。恍然间,他们似乎身处洪荒年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能赤条条地拥抱取暖。就那样拥抱着,只是纯粹地拥抱,彼此感觉到埋在肌肤下搏动的脉搏和灵魂深处的悲哀。

手机叫起来。儿子来电话了。与儿子的对话也是复制粘贴式的。秀茹问他学习累不累,晚上有没有吃水果,洗澡洗衣是否来得及。儿子都用“嗯”“好”极其省略地回答。前天如此,昨天如此,明天应该也如此。重复这种无趣的默契,只是因为她想听到儿子的声音。那似乎是她庸常日子里的一缕清风,吹开沉闷的地面,露出一点新绿。青春总是诱人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她喜欢闻儿子身上的气味。那种弥散在房间里的类似小兽的腥膻气,比他小时候身上的奶香味更好闻。她特别喜欢晒他的被褥。在太阳的燃烧下,被褥里的青春气蒸腾而上,迎面扑来,让她恍然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中学校园,穿着缩到脚踝的焦蓝色运动裤,在操场上奔跑。儿子上高一那年,她搓洗他的内裤,摸到浆板状的一块。之后不久,她又在地板上发现一团纸巾,里面像裹着黏性东西,掰开来细看,某一截已经发硬,凑到鼻子边闻闻,果然是那种青春味道。

“儿子怎么说?”明远立在她身后。“没说什么,都好的。”她淡然道。她问他刚才跟谁在聊天。他说是在杭州工作的同学,这几天回老家来,约他出去吃个饭。“你为什么不出去跟他们玩?他们的八卦,远比你网上的靠谱。”她望着窗外,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金红色的夜灯,串成珠子模样。如果摘掉眼镜,它们就会变成一团迷糊的光,让人想起镜中花水中月。她回过头来,发现明远也顺着她的方向看窗外。他与她对视了一眼,问她他的高筒雨靴放在哪里,他们前年抗洪救灾时,单位里发的。她想起来了,确实有两双黑漆漆的雨靴,去年整鞋柜还嫌它们占地方差点扔掉,后来就丢在杂物间里。

“下雨天去钓鱼,可以穿一下。”他去了杂物间。她看见他提着他的高筒雨靴出来,走向客厅,又走向盥洗室。“我这身材是不是走形了,挺像当年的老丈人。我第一次看见你爸在井边洗澡,就是这样的身材……”他在镜子前拍打自己松弛的肚子,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

5

下雨了。之后的几天,屋子里蒸腾着潮气,刷了乳胶漆的白墙渗出水渍。

秀茹在水槽里冲洗拖把。她上上下下顿着,拖把上不知名的黑色秽物渐渐冲刷掉,黏着的灰尘毛发脱落后又浮起。还有一些墨色酱色的污迹,像皮肤上的伤痕,怎么也冲洗不掉。本来这活儿是明远做的。这会儿他刷了碗,又躲进书房去了。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做家务,是他一贯的习性。

其实没什么事。那夜,秀茹凌晨一点就醒来了。自从遇到Y后,她的睡眠艰难如爬坡。即便心气平和,也要奋力爬到某个坡度才能入睡。勉力入睡后,总能感觉自己像浮在水上,既能听到水面的声响又能感知水下的生气。梦里梦外哪个力量更强大,她就被拽过去。她相信,那夜的早醒是被明远拽去的。彼时,卧房里漆黑,隔着巨大的寂静,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一个激灵就醒来了。没有一丝混沌,她很清醒地感知到明远不在旁边的小床上。她触摸到的隆起的被褥,只是虚假的掩饰。而房门下的缝隙里透进一丝亮光,像泄露了什么秘密。她光脚轻蹑步子,开了一条门缝,探出脑袋。隔壁书房间只亮着壁灯,昏黄的光晕诱发出暧昧的气息。“是吗,好刺激呀。”明远在跟人语音聊天,声音却不太像他自己的,有一种过滤后的清澈。“那你的童子身,就那样被小店老板娘占去了……”他吃吃笑着,好像窥探到了很刺激的秘密。对方也有声音传来,带着点磁性,听起来还很青春。秀茹的脸贴着门框,似乎有热流不断往脸颊上涌。她像个饥渴者偷喝热粥烫了嘴,仍忍着舌尖的痛贪婪地喝着。几个来回后,她听明白了。明远正跟一个体育系毕业的男生聊天,交流着“骗女人”的经验。那个男生讲了自己十九岁“失身”于老板娘的经历,又吹牛说现在的他已经跟十多个女人上过床了。明远也不示弱,说自己先后也有过七八个女人,那些女人的滋味各不相同……他们的话开始混乱不堪。虽说用的是特有的语言系统,秀茹还是听出了隐藏在语言背后的赤裸,与难以启齿的幽秘。

她突然按亮了顶灯。书房豁然敞亮,一切都在抱头鼠窜。她打着哈欠,装出迷糊莽撞的模样,明远慌乱地摁着手机按键。“你在做什么,还不去睡吗?”她嗡声道。“我睡不着……”他紫胀着脸,摊了摊手,匆匆起身向卧室窜去。

黑暗重新降临。秀茹的耳朵里不时响起明远跟体育生说的那句话——他有过七八个女人。那她算第几个?第七个还是第八个……虽闭着眼,仍感觉有亮光向她袭来,眼珠子有刺痛感。她侧过身去,面朝他,面朝这具充塞着狂想与意淫的肉身。他却一动不动,微微的鼻息声似乎在掩饰之前的羞耻。她回味着他与体育生近乎龌龊的话,回想着他毒瘾似的迷恋,怒气不可抑制地冲上来。终于,在他趋于蒙眬之际,她对着黑暗,毫无顾忌地喊了一声:“无耻!”窗外,一道闪电刺破窗帘,随即雷声劈脸而来……“什么事?吓死我了……”明远腾地坐起身,拍拍胸脯叫道,“刚才是你在喊叫吗?”他转身过来。秀茹咬着被子,像死在了暗夜里……

第二日,整整大半天,秀茹一直头痛脑胀,昏昏沉沉。下班后去菜场,雨越发大了。明远的车停在菜场的对面马路。因为不想绕远路,必须横跨车道的隔离护栏。秀茹说,她头痛,不想下车了。“你不去,我怎么知道你想买什么菜?”沉默一天后,他居然这样理直气壮。她推开车门,“砰”地撑了伞,径直走向隔离护栏。雨中的护栏似乎比平时高了很多,等他赶上来拉她的手,她已一脚跨过去,雪青色裙摆像敲了个深灰大印章。“走开!”她甩着伞,水珠溅了他一脸。一辆黑色宝马疾驶而来,她迈出步子,又迟疑着停住脚。他却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头也不回直奔菜场大门。车子从身前驶过,泥浆飞溅在她的裙摆上。后面又跟了一辆,泥浆再次飞溅。一辆又一辆……

愤怒与委屈打破了常规。原本他们的买菜习惯,他买菜蔬,她买荤腥。这会儿,她拖着沾满泥浆的双腿,陡然涌起一股豪情,三下五除二席卷了半个菜场,拎了满满两塑料袋的蔬菜鱼肉。雨水“哔哔啵啵”响着,焰火般落在马路上,燃烧着苍凉的激情。她干脆收了伞,雄赳赳地跨过护栏。她早已顾不得雪青色裙子摆成什么调子了。他们的车子还停在原地,隔着雨帘与窗玻璃,她看见他坐在驾驶室里打字聊天。她朝车门飞起一脚,他终于注意到她了,推开车门,尖叫道:“你疯了,买这么多菜……”

他理该生气的。她不想买菜,可以不下车,没必要作贱钱。买了近十天的菜,塞满冰箱,完全是报复性浪费。那夜的晚餐过于丰盛,但两人都只吃了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几碗,然后自顾自刷手机——他肆无忌惮地快速打字聊天,她拼命地刷微信朋友圈。复古式电唱机木呆呆的一声不吭,他们手机里的声音倒像两支军队在厮打。

饭后收拾房间,依旧繁琐。洗净的拖把需要挂起来。挂拖把的钉子脱落好几回了,秀茹给明远说过多次,他都不曾动手修理。果然,她还没走出洗衣房,好不容易挂起来的拖把又倒在地上。她跳过拖把,径直翻出工具箱拿榔头。她打算自己动手敲钉子。那枚细长的钉子插在那个窟窿里。榔头重击下,钉子在瓷砖上一滑,突然感觉左手食指一阵剧痛。捏紧手指,跳着脚不断俯仰身子,像被人拔了一颗牙,剁下一根脚趾头。她听到自己的呜咽声从喉咙里喷出来,带着血丝的喷涌……

隔着洗衣房,隔着客厅与走廊,明远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听到。他理该听不到。

6

后来想起来,那种级别的疼痛,犹如三年前误拿的“眼药水”。

其实,与Y重逢的第一次聊天,秀茹已发现他的欲言又止。那晚的后半夜,月亮攀住西墙头的檐角,他突然从回忆杀里跳出一句:“这些年,你有没有喜欢的男人呀?”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或者开玩笑式的试探。“你嘛!”她故作傻大姐道。话一出口,便呆住了。这些年,她忙着与生活激战,早忘记了还有感情这回事。一面挥剑厮杀,一面低头嗅花,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胜任的。等她厮杀得回归平静,花季早过,只留下风中一抹残香。那残香也大多跟他有关,开在记忆的角落里。令她吃惊的是他竟然又开花了,比年轻时更蓬勃艳丽。

Y与秀茹在微信里聊了几次后,直接找上门来。他们在新城公园里装作邂逅故友。“嗨,你在这里呀。”Y倚着小池边的栏杆,秀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这算是重逢了,分别十几年像只是分别了十几天。Y比年轻时壮实了,当年的筷子身条现在宽成一把,毛茸茸的军士脸变得光洁圆润。

深秋后的夜颇为清肃,沿着公园的鹅卵石路,他们并排走着。秀茹看见他们的影子变幻成各种图案。他们穿过一片没有路灯的树丛,影子像被地面吸走了。等头顶的路灯再次出现,影子又像两只黑熊,慢慢拉长拉长,变成两只长颈鹿。Y的声音如同他们的影子,时而粗粝时而纤细。他的经历跟很多中年婚外恋一样,没什么新意。被他一讲述,似乎又是千千万万故事中最独特的一个。秀茹一听就明白了,Y的女友是一个脑袋简单身体成熟的女人。“红玫瑰”还没变成墙壁上的“蚊子血”,自然是天下男人都渴慕的。

“你不知道,她有多单纯……”沉醉在回忆中的Y,用一种甜蜜的眼神看过来,秀茹别过头去。那种甜蜜,秀茹曾经很熟悉,带着憨憨的淘气,现在多了一层中年的欲望。她快速瞥了一眼他的唇,他曾经酱肉色的唇在路灯下甚是鲜红。她的脑子像绘图软件,快速描绘那个女人踮脚与他拥吻的画面。她甚至怀疑,他樱桃色的唇正是那个女人打下的烙印。“挺浪漫的!”秀茹笑道,心里却骂了一声狗血,你不过是喜欢她年轻的肉体罢了。“你知道吗?遇见她,我好像开始了自己的初恋……”他鼓了鼓腮帮,秀茹大笑起来。水池边白杨树上一群老鸦呱呱叫着。“你年轻时没初恋过吗?”她故意问道。“我的过去,你最清楚了,那时不是懵懂吗?”他耸了耸肩,鼻子也一起向上翕动。这是他多年前的淘气动作。秀茹脸上痒酥酥的。她落泪了。

在百度里搜索Y女友的名字,绝对是无意识的。百度出来了,秀茹一条条点进去,看见几张合影。幼儿教师都是尤物,一式的长发、瓜子脸、练过舞蹈的婀娜身材,简直是明星团队。她实在分不出哪个是Y痴迷的仙子。好不容易找出一条知识竞赛的信息,发布时间显示于五年前,里面赫然出现一张高清照。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坐在电脑边。她长了一张青玉色的圆脸,刘海斜到一边,双手朝外竖起剪刀手。说实话,这女孩算不上漂亮,只是比较干净饱满,像一个麻糍汤团生出一份糯糯的率真气来。

深秋的阳光落在无线鼠标上。秀茹点开文件夹收藏的旧照,翻出她与Y的合影。那是二十多年前他们实习结束时拍的。翻拍后的照片里,她脸色青白,眼睛羞涩略带惶恐地睁着。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微仰的脸上露出得意笃定的笑。秀茹将幼儿教师的照片拉过来,与他们的合影放在一起比较。Y说,他与幼儿教师有心灵感应。他们无论谁发朋友圈,对方都会来秒赞,绝对不超过三分钟。秀茹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你不知道还有人不到两分钟就看到了,只是没点赞而已。”这话,秀茹当然没说出口。即便说出口,他也不会细细品味。彼时,他已陷入“爷青回”式的迷途,只想着如何找到出口。至于沿路的风景,他根本无心观赏。细想起来,他似乎一直是这样的人。年轻时他们一起疯聊,也都在聊他的事。他的工作他的死党他的女友,他青春的迷茫与寂寞,他难以实现却一直纠缠他的梦想。他很少问她的心事。在他眼里,她就像一个过滤器,他可以向她倾倒各种情绪,溶解心头的雾霾。他一面将她当作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一面又当她是宽厚睿智的地母。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不是小女孩了,更不想成为地母。至于他们的婚外情被他老婆发现,他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她只有鄙夷的冷笑。

“她来了!”那个周末下午,Y在微信里喊道。秀茹正在给自己煮粥当午饭。高压锅盖喷出来的水滴落在火焰上,“哧”的一声。“她已经到桥城下高铁了,过来不需要半小时。”他说他不肯接幼儿教师的电话,她就借了别人的手机打过来,说只想再见他一面,哪怕五分钟也好。他骗她没上班,要是她真的来局里一闹,那他算是完了……“要么,我过来?”高压锅喷着水汽,那揪心的声音像是从自己喉咙里蹿出来的。“你方便吗?”对方急切问道。果真前去,还管方便不方便。秀茹关了煤气灶,打开橱柜拿碗筷,才发现手一直在抖。那碗粥,她几乎是拼着命喝下去的。发烫的液体流过喉咙,食管都发出“滋滋”的警报。

“天下大乱!”Y在微信里叫了一声。天下大乱!秀茹哆嗦着重复一遍。刚刚下过雨,路面很湿滑。小区的草坪泛出难看的土黄色。路边的法国梧桐,如同砍了手指的断掌,痛楚地直指苍天。秀茹突然想起Y结婚前来找她聊,他们也看到马路边砍了枝条的法国梧桐。那时,他说他的未婚妻很喜欢他,他也希望与她恩爱一生。

车子过来了。长着芋艿头的滴滴司机向秀茹核实前行方向。雨丝中,一排排香樟树和矗立的电线杆子一跃而过。驶出城东,雨大起来了。雨刮器来回摆动着,车里越发寂静。秀茹用纸巾捂着鼻子,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啜泣声。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这些日子来,夜半梦醒,胸口时常像压着大青石,心底总会漫起赭褐色的苍凉。

汽车驶上高架桥,Y又发来一条,说单位的门卫打电话告诉他有个女人放下东西回去了。秀茹“啊”了一声,他便没回应了。他大概在流泪,牙齿咬着方向盘,肩头不停地抽搐,为那紧张惶恐后的愧疚与痛楚。“你是不是失重了?”秀茹盯着手机问。她恍然抬头,发现车窗玻璃上蜿蜒滑行的雨滴。雨已经停了,云层里隐隐透着日光。她突然怀疑自己匆匆前去的意图——陪他一起伤心,还是帮他出谋划策,一起对付幼儿教师的来袭?“你现在到哪里了?”Y发来一条语音,震颤的声音。“我肚子痛,想回去了。”秀茹回答道。对方凄凉地“哦”着,没有再言语。秀茹闭了闭眼,告诉司机原路返回。滴滴司机回过头说再过五分钟就到目的地了。“回去。”秀茹捂住脸,无比坚定。

到家后,雨已停息。青灰的天犹如一个临终者气数渐尽。后窗的枯枝上,几只深褐色的鸦雀默然伫立。它们嵌在窗框里的姿态,犹如二十年前她倚着房门眺望Y在夜幕中渐行渐远。她的眼睛有点酸涩,不知是刚才流了泪还是看窗外太久。她随手拿起书桌上的眼药水,仰起头滴进去。猝不及防,左眼像吸进了辣椒粉,眼珠子刺痛得厉害,啊——风油精!她听到自己癫狂的尖叫,回荡在书房里。

7

睡觉时已过十点半。

自从秀茹腰椎盘突出后,她与明远一直分床睡。秀茹睡一米八的婚床,拿掉了席梦思,铺上硬板。明远睡在旁边的小床上,那小床曾是儿子的儿童床。他们窸窸窣窣脱衣服,谁也没有说话。

傍晚的买菜事件,没有最后了结。秀茹知道明远与自己一样,肚子还鼓胀着,需要五脏六腑慢慢吸纳里面的怒气。每次为了生活琐事赌气,都弄不清是气自己还是气对方,或者气日复一日的庸常和流逝的时光。有时候,这样的气愤下面竟会涌起一种恋爱时才有的焦灼、疼痛和甜蜜。然而,那种焦灼转瞬即逝,他“嗤嗤”的鼾声像有人含着吸管对她的耳朵吹气,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再激荡的情绪等到天光一亮都会逃之夭夭。他们依旧重复前一日的生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她的眼角有些湿润,眼窝里裹着一滴泪。她已经许久没流泪了。自从与Y不再聊天后,她的眼睛彻底失水。而之前的那段日子,她的眼眸像蓄水池时常泛滥,携带着说不清的情绪。Y与幼儿教师的纠葛与她何干,他们聚散与否为何会引起她的情感震荡?要不是他主动联系上她,向她倾诉求她支招,他只不过是路边的一棵树,无论怎样的摇晃折枝,都与她无关。但她偏偏被风吸附过去,如薄薄的纸风筝挂在树杈上。明远每每听到她在暗夜里呜咽,总会惊愕地问她为何哭泣。她咬着被单不吭声,由着泪水滑向耳朵。他俯过身来轻拍几下,叹了一声,又自顾自躺下。临近午夜,空气静如冰柱。为了不惊扰他,她总是努力屏住自己的鼻息。但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心里一定也翻江倒海。凭他的敏感,多少能猜出她的心事,只是没有点破。他或许觉得这种情绪不值一提,或许想给她留最后一点脸面。无论哪一种,她都感激他。虽然他无法拯救她,他到底还是怜惜她的。在暗夜里,在另一张床上默默注视她的挣扎——这本身就是一种慈悲。

时过境迁。此刻,她的眼泪分明为明远而流。他的庸常寡淡,他的不可控制的沉迷,他隐秘的羞耻,让她漫起另一种苍凉。很多年前,他们完成恩爱后,他抱着她诉说他的青春往事。他读高中时,寝室里的男生们喜欢举哑铃。那时,他很瘦弱,也常常借同学的哑铃举几下。有一晚熄灯后,他睡不着,躺在床上偷偷举哑铃做扩胸运动,就那样一下一下坚持着。“不累吗?”“很累,但很爽!”他的手搭在她的胸前,轻轻摩挲着。“那有什么爽的,神经病!”她笑骂了一声,没有扳掉他的手。他乘兴又讲了大学时,寝室里的男生在暗夜里讲他们窥伺到的美女,想象着美女成为自己幻想的对象。“真是疯子!”她咯咯笑着。他也笑起来,陶醉又羞涩的笑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她一直没有明白他幽秘的快乐,就像他没有明白她深藏的忧伤。她更不明白,当年他省吃俭用攒钱买下的哑铃何以成了洗脸盆柜的垫脚石,而对视频与聊天却变本加厉地迷恋……

黑夜像加叠的被子一层又一层。她啜泣了很久,他都没有俯身过来轻抚她。那种沉寂让人蔓生出一丝惶恐,好像被独自抛弃在荒凉之地。终于,他的鼾声响了,从被窝里钻出来的,试探式的,“哧溜”一声顺利滑过去。她的睡意也随之聚来。

入睡没多久,睡意就断片了。她闭闭酸胀的眼睛,确信自己刚才做了个短梦。梦里,天色浅黑,田埂路白晃晃的像一条河。她一个人在田埂路上走,只听到鞋子“噗哒噗哒”响。每一脚都很艰难,仿佛下一步就会坠入深渊。

枕边的纸巾还在,揉皱的,带着潮意。她侧过身,发现小床上的空调被薄薄地平铺着。她还是俯身掀了掀被子,好像明远会缩成一粒豌豆藏在里面。开灯,卫生间里也没人。趿着拖鞋出去,从书房到厨房客厅,都不见他的人影。她拨响他的电话,《鬼迷心窍》唱起来了,闷闷的,原来他的手机在被子下面。他竟然连手机都没带。她在几间屋子里又兜了一圈,发现前几日搁在玄关处的高筒雨靴不见了。果然,搁在洗脸台盆后面的渔具也不见了。

8

他们小区西面的庄稼地,是桥城最后的绿地。十几年前,他们刚刚搬到此地,秀茹时常带五六岁的儿子去玩,接触稀有的农作物。疫情来临的日子,全家人困在屋子里,嘴角都起泡了。全赖种庄稼的老大爷,时不时给他们送菜过来,蒙着厚厚的口罩,像地下党暗暗接头。

雨早已停了,夜空泛出烟灰色。庄稼地的入口处,有一片白杨林,白森森的树干露出眼圈状的伤疤。前几年,秀茹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倚着树干仰望太阳,心底的惆怅一直涌到树冠,与叶片一起震颤。这种发颤的疼痛,很让她着迷。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中年之后,对青春的一场模仿。尽管颇像东施效颦,那种疼痛却是真切的。而此刻,她已没有几年前的怅意,毫不畏惧地穿越这片树林。后半夜的风不曾消停,叶片翻滚着一路追逐,一直追着她走上田埂路。蛙声迎了上来,它们的卷舌音像在揭示深藏于黑夜里的真相。她没有弄清这个真相是什么,但她闻到了挟裹泥腥味的青草气,那气息有一种横穿迷雾后平安到达目的地的踏实感。她一脚一脚踩在路中央,脚上的高筒雨靴在泥浆地里“嘎叽嘎叽”响着。脚趾在雨靴里有些闷热,脚趾头的伸展颇为艰难。她还是庆幸没有穿凉鞋,否则鞋里不知道会渗入什么腥臭东西。她早过了光脚寻求刺激的年纪。要是有什么蛇之类的东西游过来,那几乎会要她的命。自从得知Y与幼儿教师的婚外情,她越发明白大凡刺激的东西,既像太阳一样热烈,也像蛇一般阴郁。

一种怪异的声响从玉米地里传来,在蹑步靠近。“谁!”她低声惊叫,手指掐住棉麻裤袋里的手机。玉米丛中的脚步声似乎停下来了,唰唰声如潮虫集聚而来。“啊……”她对着自己的双脚呼喊,似乎有一只小兽从地底下拱出来,撕碎夜的阴郁与幽秘。很多年前,她与明远在冬夜的被窝里,也曾发出这样的叫喊,在欲望的战栗中,用这种声音对抗青春的虚无。就在那一瞬间,玉米丛中的嘈杂声消失了,那些潮虫在她的呼喊中纷纷退去。寂静回来了,只听到雨点打着叶片。雨水沿刘海滑落下来,她来不及擦拭,抬起高筒雨靴,更稳更快踩在田埂路里。

黑暗的雾团聚拢又散开。在一大片水田上,“嘎叽嘎叽”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梦境传来,每一脚都像踩在她的心脏上。秀茹回转身,瞥见一个影子一步步向她走来。他走得极慢极慢,有一种被抛弃的孤独,又有沉迷独处的忧伤。“明远……”秀茹高声叫着。那个身影渐渐走近了,“嘎叽嘎叽”的声音让她猜出那是高筒雨靴在泥潭里艰难地挪动。“秀……”影子也发出叫声,那带水汽的声音听起来混杂着惊喜与期盼。她向他跑过去,踮着脚跳过一些水坑。她极其小心地跳过一个又一个,还是跌倒在旁边的泥潭里,宽脚裤腿扫了一大片泥浆。等她爬将起来,那个影子已立在身后。

她向他伸出手,他一把拉住了。她站在隆起的田埂路上,他杵在泥潭里,以至于他比她矮了一个头。他突然抱住她的腰,将他的脑袋埋入她的怀里。她的前胸漫开一层温热的湿,浸透她薄薄的雪纺上衣。“秀……”他吸着鼻子。“我在,我在……”秀茹轻拍他的后脖颈,那里已不像多年前瘦骨嶙峋,而是有着虚胖的肉——中年的虚胖。他像没听见,自顾发出啜泣声,犹如迷路的小孩,又像被抛弃的老人。“秀……你知道吗,年轻时我很喜欢穿高筒雨靴踩水塘,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快乐了……过去的很多快乐都不再有了……”他伏在她胸口自语道。“我知道,我知道……”秀茹试图拉他的胳膊。他却没有上来的意思,喃喃地说她不懂他的意思。“我懂的,我懂的!”她拽紧他的胳膊,一脚踩到泥潭里,走高跷似的在泥潭里迈开步子。他们互相拽住对方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泥潭像漩涡攀住高筒雨靴,雨靴却一次次挣扎地拔出来。有那么几下,他们踩在水潭里,泥水挟裹着泥浆飞溅了他们一身。她捋了捋自己的发丝,也摸了摸他的脸,不觉笑起来。他弯下腰再次拥抱她,勒住她的脖颈,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们就这样紧紧拥抱着,彼此感受到对方的脉搏与呼吸。

雨又停了。天色微微泛亮,东边的地平线上划出一道青灰色,田野像掀开黑丝棉被,能看清水田泥塘玉米地花生地。秀茹与明远捏着钓具,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牵手。秀茹却能感到脚下的路明显比刚才好走了,不再担心会坠进泥塘里去。穿着高筒雨靴,脚依旧那么闷胀,那种平稳很叫人踏实,每一脚都像踩在地母的心脏里。

俞妍,浙江慈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十月》《长江文艺》《清明》《广州文艺》《文学港》《天津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百花洲》等二十几家纯文学刊物,入选《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裂瓷》《山野幽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