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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4年第3期|李舫:带我回家——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纪实(节选)
来源:《作家》2024年第3期 | 李舫  2024年04月12日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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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松柏森森,涛声阵阵。

高高的烈士纪念碑巍峨耸立。

建于2014年的烈士纪念广场位于陵园北侧,广场呈不封闭的圆形,寓意回归、团圆,象征和平、胜利。纪念广场直径53米,寓意着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取得胜利的年份。广场主要由主题雕塑、烈士英名墙、烈士遗骸安葬地宫组成。广场中间的主题雕塑由花岗岩雕刻而成,山脉连绵的造型取自喜马拉雅山,寓意英雄如山。山体犹如一块块线条洗练、棱角分明的晶状体,象征着英雄们的纯洁品质和铮铮铁骨。而长眠于此的英雄更是中华民族的坚实靠山。在山体的背面,以独特的影雕工艺展示了烈士回归和战争纪念性场景,正是这些战争的硝烟淬炼出的一批批民族英雄,捍卫了共和国的安宁与和平。中间的主雕塑高5.3米,其顶端镶嵌着的浮雕和平鸽,主、副雕塑上共9只和平鸽,象征着和平,整个雕塑置身在黄锈石铺成的广场上,黄色代表着黄土地,是祖国的象征,广场上的水波纹图案象征着祖国的江河湖海。

下沉式纪念广场四周,有一面由138块黑色花岗岩组成的“烈士英名墙”,以纪念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的197653名烈士,烈士姓名按照姓氏笔画排列,镌刻在烈士英名墙上。这份烈士名单来自2014年民政部和军队整理核实的数据,重名者未重复刻录。目前,英名墙上镌刻着174407个烈士名字。

每年的清明节前夕,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里,都有一个人在环形烈士英名墙下久久地徘徊,为烈士们摆满黄白相间的菊花,轻轻地拂去墙上的污渍,细细地擦拭烈士们的名字。

这个人,就是王春婕。

王春婕带着我,穿过一侧墙上有着巨大抗美援朝战争浮雕的长长甬道,走进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烈士纪念馆一楼的办公室。

王春婕是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讲解接待科科长,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美丽的脸庞写满敬畏和虔诚,她那不打折扣的美丽让这个肃静之地变得灵动起来。王春婕用手势告诉我,跟上她,用她的方式快步走,将脚步放得轻些,再轻些,她轻轻摆动手臂,轻轻抬起腿,静静地踩下去,生怕惊动了什么。

王春婕走进烈士陵园的档案室,打开视频监控装置,认真地清洁双手,仔细擦干,再戴上薄薄的塑胶手套。这一套程序她实在是太熟悉了,操作得行云流水。

2014年,第一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落叶归根,长眠于陵园。从那时起,王春婕和这些“回家”的烈士便开始有了长达9年的隔空“对话”,她被大家称为“离烈士最近的人”。

逝去的英魂荣归故土安息,并不是终点。长年累月被掩埋在异国尘土下的烈士遗物,数十年后被挖掘出来,还有着更长的故事,等待后人去发掘和抒写。它们从哪里来?在战场上与主人一起经历过什么?它们身上有着怎样不同于他人的故事?这些,都还有王春婕这样一群“守陵人”在追溯着。

对于王春婕和她的同事们来说,每一个细节都是线索,每一次分辨都是一场考验。这些碎片,都是还原历史的一块块拼图。

在整理韩方移交的志愿军烈士遗物中,陵园的工作人员发现几样物品占据了很大比重——胶鞋、纽扣、水壶。这些遗物,有些是与9年间回归的913位烈士一同回来的,有些至今没有主人。每一位烈士遗物几乎都包含鞋子,同一位烈士有时会有好几双胶鞋出土,尽管一些鞋子经过了数十年的掩埋,已变成锈迹斑斑的胶鞋底,甚至只剩下了扭曲的碎片。带着这样的疑问,王春婕和同事走访了多位志愿军老战士,才知道由于跋山涉水导致鞋子受潮磨损,不少战士有在背包中预备多双鞋的习惯。

为什么是鞋子最多?为什么胶鞋底都是扭曲的?志愿军战士是不是在泥泞的战场上拼命厮杀导致鞋底变形?水壶上也有弹痕,水壶也是瘪的,能不能是战士在战斗的最后一刻甚至在没有武器弹药的情况下,打光了身边所有的东西,甚至是石头,最后拼尽全力用水壶与敌人进行战斗?这些都是王春婕常常思考的问题,她想象着志愿军战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同敌人殊死搏斗的场景,就像魏巍先生所写的那样,有的战士牺牲的时候,嘴里还叼着敌人的半个耳朵。

一块皮带碎片、一个带弹孔的水壶、半个鞋底、一枚纽扣……从韩国发掘归国的大量烈士遗物都是诸如此类的微小物件,从不同角度向世人展示着烈士生前的情景。

除此之外,陵园工作人员还派专人对每一件烈士生前的衣服量尺,判断衣服的质地,并通过烈士生前使用过的钢笔笔尖商标,来判断钢笔产地以及出产日期,以便追溯他们的生前轨迹。

偶尔,王春婕也会发现一些比较特别的遗物,像枪、子弹等。还有,就是志愿军烈士生前荣获的纪念章,有解放华北纪念章,有解放东北纪念章……这些都是战士们拼命换来的,他们将这些纪念章带在身边,他们在战场上冲锋、厮杀,这些纪念章就在他们军装的贴身口袋里,这就是他们视同眼珠一样的荣誉。

陈列馆里一共有几十枚纪念章。每一枚纪念章,王春婕都很熟悉,通过这些纪念章,她大体可以推断烈士的兵龄、资历,可以知道他们参加过哪些重大战役。

2

王春婕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很多破破烂烂的东西——缺损的印章、变形的水壶、坑坑洼洼的军号、被子弹打穿的钢盔、残缺的腰带、生锈的子弹夹、一双双磨平的解放鞋底、斑驳的搪瓷饭碗……这里是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的纪念馆,陈列在王春婕面前的是387件志愿军烈士遗物。

几十年前,志愿军战士就是带着这些物品,保家卫国,跨过了鸭绿江。这些遗物,曾经跟着他们的主人,经历过什么?看见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今天,它们又想到了什么?感受了什么?每一件遗物,都如同一个有着鲜活生命的战士,有着与众不同的鲜活故事,它们也曾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它们也曾青春澎湃、激情满怀。可是,今天,它们老了,它们病了,它们或者有了残缺或者带着伤痛。它们的身上,散发着甜丝丝、咸腥腥的气息,那是混合着生命和死亡、眼泪和鲜血的泥土气息。

王春婕用柔软的白布捧着印章,送到我的面前。我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遗物,似乎在端详稀世珍宝。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件,又捧起一件,仿佛捧起一个个新生的麒麟儿。这些印章——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有的像浑厚的小矮胖子,有的像俏皮的瘦高个子,它们上面镌刻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郑东春、李云珊、曹文柱、王国靖……雕刻的刀锋不同,雕刻的技法不同,却神采各异——主人的姓名从印章上凸显出来,这是阳刻;主人的姓名从印章上凹陷下去,这是阴刻——他们都曾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如同它们至今仍在这红色的印泥中绽放异彩。

这把小铜号——号音还在它的胸腔里回荡,它曾经拼过命吧?拼命呐喊,拼命助威,拼命奔跑,声嘶力竭。王春婕仿佛看到战士们当年随着冲锋号角,奋不顾身视死如归的身影。

这个水壶——它的身上还挂着一道又一道划痕,这是战士在冲锋陷阵时留下的,还是在抢挖壕沟时留下的?它曾经盛满了水,这是生命之水,在关键时刻救过多少战士的性命,它像甘霖一样滋润志愿军将士,从胜利走向胜利。

这个钢盔——它被子弹打穿,很有可能它的主人正是因此而牺牲。它这么重,这么刚强,它上面斑驳的伤痕都是一颗颗子弹留下的吧?它为它的主人抵御了一次又一次的枪林弹雨,可是这一次它没能为主人挡住子弹。它拼命了,牺牲了自己,留下了大大的弹洞。

这条腰带——早已残缺不全。它是主人的朋友,也是主人的日常,它为主人整理好衣着,迈步走向一个个新的战场。它的主人曾经是个怎样的年轻人?他有没有初恋、女友或者妻子?它见证了他的成长,也见证了他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直至他生命的最后。

这排子弹夹——它的肚子里曾经装满了子弹,每一颗子弹都是一颗仇恨的种子,从弹夹里发出,射向敌人。它的一生曾经装载过多少子弹,发射过多少仇恨?每一颗子弹都有着车载斗量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值得静静诉说。

这双解放鞋底——它曾经跟着主人走南闯北,走过了很多地方吧?那是怎样的大江南北、万水千山?那是怎样的风尘仆仆、风餐露宿?它像它的主人一样行色匆匆,出发,出发,出发!而今,它走过了大江南北、万水千山,静静地躺在这里,只剩下没有鞋面的鞋底,被磨得已经看不清花纹的鞋底,像一位满面皱褶、饱经风霜的老人,它的存在就是一切。

在一位志愿军战士留下的遗物中,王春婕还曾经发现一张女孩的照片,她长着圆润润的脸庞、水灵灵的大眼睛,笑盈盈地注视着前方。这个女孩是谁?是恋人、是妻子,还是姐姐或者妹妹?2014年归国的遗物中,有3支钢笔,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看来这是一个有文化、喜欢读书、喜欢写字的战士,他叫杨双喜。3支钢笔中的1支被扭开了笔帽,它的主人正在书写或者将要书写,也许是写信,也许是写下当时的日记。当时,杨双喜在想什么?他又写下了什么?或许替思乡情切的战友们书写过家书,或许为上级书写过文件,或许曾写下自己的报国之志……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

量尺寸、写说明、拍照、录入……整理和登记的工作量很大,王春婕却怀着虔诚的心情投入工作。每当看到一枚枚红色印泥重新覆盖印章上烈士的姓名,她便似乎感受得到他们脉搏的律动,英烈的生命仿佛又鲜活起来。

王春婕希望通过整理遗物,尽量还原遗物主人的经历和习惯。通过遗物中的一支钢笔,她推测他生前具有一定程度的文化水平;通过偶然发现的一张照片,她开心地得知他还有亲人或者朋友;通过对鞋底形状、磨损程度的分析,她借此推断战争的惨烈程度、战士英勇战斗的情况——这些,都为进一步判定烈士的身份提供了重要参考。

在对这些烈士遗物进行整理后,王春婕还会将她的发现和体会整理成材料发给有关部门,以刻有个人名字的印章为线索,通过查找档案、发动社会力量、进行DNA鉴定等方式,最终确定烈士的身份。

3

在展示柜里,有一面镜子,一面损毁到看不出形状的镜子。王春婕和同事们经过和相似遗物的反复比对才确认,这是一面镜子。

让王春婕难以忘怀的,还有一本笔记本,拂去了岁月的尘埃,王春婕辨认出日记上工工整整的字迹。她戴好手套,轻轻翻开,日记的扉页上写着:

为全人类解放、永久幸福生活,将我全部精力甚至性命贡献给全人类,以实现伟大的理想。

可是,笔记本的封皮被战火烧焦了,连同主人的名字,以及大半本笔记。留下的,只有不多的残页。

这样的镜子、这样的笔记本,还有很多。

我俯身在玻璃柜前,小心翼翼打开铜锁,轻轻捧起它们,就像捧起自己的心,脆弱而又坚强的心,瘦小而又强大的心。王春婕在旁边泪眼汪汪地望着我,我也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我们不约而同地望着玻璃柜里的一切,它们安静地陈列在那里,而我们,仿佛在等着它们开口说话,告诉我们它们埋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每位在韩志愿军烈士棺椁与随身遗物,到达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后,陵园工作人员都会给这些遗骸、遗物拍整体照,并挨个登记、量尺。如果随身遗物里有类似印章等特殊的珍贵物件,王春婕还会对印在纸上的图样进行拍照留存,她的所有工作,全过程通过视频记录,以便将遗骸附随的9000多件遗物同步形成电子档案。

其实最难的,还是那些无法确认主人身份信息的遗物。

在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里,王春婕和陵园同事收到的大多是这种没有任何资料、没有任何凭据、没有任何信息含量的物品,她的工作就是大海捞针一般打捞这些遗物背后的信息,还原这些信息所携带的真实价值,寻找这些价值背后的牺牲者。

查找,比对;比对,查找;查找,比对

……

全文刊发于《作家》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