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行走黄河源”散文小辑 《天涯》2024年第2期|吕敏讷:行走黄河源
来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吕敏讷  2024年04月16日08:25

编者说

黄河,中国的母亲河,古有“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今有“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本期散文小辑,扶小风、王小忠、吕敏讷、赵瑜四位散文家在不同的时间段,不约而同地走上探访黄河源的旅途,他们在黄河源头这一生态文明高地驻留、行走、思索……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现推送吕敏讷的《行走黄河源》,以飨读者。

行走黄河源

吕敏讷

垭口的风,猛烈而声势浩大。

裸露在雪地里的柱子,青灰色;公路围栏,崭新的绿漆。雪光映衬之下,泛着冷色。柱子上方,两截钢管横在风里,仿若两只手臂,牢牢地擎起一块方形牌子。

深蓝底色,白色大字,藏汉双语标注着:

长石头山

海拔4542米

风用大手拍打着车玻璃。在这里,它显得孤独而冷峻,强大而有力。

青海的朋友东瞅西望,说:“雪线上升了。”

我也用眼睛四处寻找着那条“线”,忽然看到了长石头山的路牌。

长石头山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境内的花石峡镇,在青海省214国道上,是唐蕃古道经行处。

一大早从西宁出发,如今的西丽高速与214国道并驾齐驱,一路畅通。穿行过大片大片苍黄的高山牧场,忽然,一片连绵雪山横在道路正前方,蓝色天幕在上,雪山像是拼贴上去的不规则纸片,似乎张开圣洁的怀抱,要把这个喷着尾气的移动铁屋迎接到雪野之上。就这样,眼看着雪山近在咫尺,却又足足跑了一个小时,道路转弯,变换方向时,地势忽然升高,“码放着的长石头”似乎又藏在了侧面。

路牌让我从恍惚中警醒。一直以来,生活在海拔千米的小城,而此刻,除了呼吸短促的症状,路牌上的数字赋予了高原更具体的表达。

路牌后面,彩色的经幡,围成一个尖顶的锥形,在山的垭口处,在汹涌澎湃的风里唱诵着。远看,经幡四周空旷,没有任何杂物闯入视线,正好以蓝色的天幕为背景,像一幅蓝底的油画。它亘古肃立,却一刻也不曾停歇。静穆着,念诵着。换个角度看时,长石头山路牌又变换了一个背景,这一次,它们的底色是巨大的白,横亘在眼前的是一片绵延的雪山。随后,一座座巨大的银色电力塔在终年积雪的山上排着长队,让长石头山这块巨大的白玉多了纹路和瑕疵,打破了山的寂寥和空旷。

在去往玛多的路途上,遇见长石头山。查看路程,距离玛多县不到六十多公里。终于近了,我长呼一口气。

想着不久就会到达玛多,内心一阵激动,路上的疲累消退许多。我知道,玛多像一个大门,进了门,就离神秘的黄河源头近了。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幻想起河源景象,一面快马加鞭地朝前奔去。

紧接着有路牌提醒:冻土路段,路基不均匀沉降,请减速慢行。

车速还没来得及降下来,车突然在地上跳起了舞,这让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看看前方,青灰色的路基,波浪一样向前延展。路两旁的白色标志线,也像白丝带一样画着曲线。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瞬,我急踩刹车,车子慢了下来。虽然因为缺氧大脑已经有点迟钝,但很幸运,刹车还比较灵活。

我想起了地质学上的名词——冻土。“冻土”是温度在零度以下的岩石和土壤。“冻土滑塌”是指因为冻土消融而造成地表塌陷或者地面滑塌。如果是在坡地,就会形成滑坡;如果在平地上,就会出现地面塌陷;而高速路面,厚厚的水泥地会跟着冻土变化而拱起或凹陷,路基变成波浪式。

到了停车区,青海的朋友换到了驾驶座。

一面自责地说:“我们大意了,只顾着谈论路线,没及时提醒路况,太危险了。”

“这种路况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高速路上的舞蹈,惊险一幕啊。”我笑着坦白,也一阵后怕。

他们用地质学的知识向我进一步解释:“冻土富含土壤碳,温度低时,封冻在土壤里,冻土消融后,土壤里的微生物会慢慢活跃起来,挥发出二氧化碳和甲烷。”

“是什么原因造成冻土消融的呢?”我随口问道。

“环境因素、全球气候变暖致使冻土融化,造成的后果是冻土地带的下限在上升。冻土生态系统的变化,除了自然界的因素之外,人类的不当行为,都是对环境造成危害的原因。”

“冻土消融会怎么样?”我惊异。

“冻土消融会让青藏高原由一个最大的碳库变成一个最大的碳源。据统计,这些年青藏高原的冻土面积减少了15%左右。”朋友的语气严肃起来。

“我们青海省有一半的国土面积都是冻土呢。”朋友补充说。

这话里有自豪,还有忧虑。

对,青海是一个让人自豪感和忧虑感并存的地方。我心里想,但没说出来。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自然界所表现出来的一些现象,就像是人体的一些病症,短时间内可能肉眼不可见,但是,长年累月,可怕的变化就在内部悄悄发生,等到体现在表皮,可能病情已经严重。

比如,从草原生态要素角度来说,食物链破坏,草畜不平衡,草场过度采食、退化,黑土滩形成,以及白色垃圾、污水等等,任何一个方面出现问题,都是一种或隐或显的病情。也许,压在冻土上的一道车辙,就是大地上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也许,带入牧区的塑料袋,就是河流毛细血管里的堵塞物。这样想想,保护草原和河源,还真是刻不容缓的大事。

而长久以来,像大多数人一样,高原于我,只作为一个概念存在,而高原深处的黄河源,这中华水塔上的奇妙之地,它到底在什么高度?它怎样汇聚千万溪水湖泊,顺流而下,浇灌出两岸万里土地上的数亿人?它以怎么样的胸怀做最初的准备,汇聚成奔腾之势?因为没有实地到访的体验,除了一些条条框框的知识点,基本没有什么具体感受,这种认识上的苍白,也许是囿于琐碎日常而造成的认知局限,也许是未能躬行而产生的无知。总之,不去看世界,就根本无法得到世界的原貌,纸上得来终觉浅,脚步丈量出来的,才有可能是真实的世界。就这样,此行便逆流而上,朝着河源的方向去。

此前,像大多数人一样,别人镜头里高原雪山的美景,世外桃源般的画面,在想象中渲染着浪漫主义色彩,诸多的诱惑产生了单纯的想法,便动念启程去看神秘的黄河源头。而当我一踏上这片土地,这个遥远的地方,展示出它的魔力。那些雪山,看似在不远处,却遥不可及,越往近走,越觉得自己像一个怪物,与周遭一切浑然天成的事物格格不入。

它的广袤,它的辽远,它的丰饶,让我感知到的完全是内心的震撼。也许我们原本就不该急匆匆地去目的地,而该在途中慢慢体会,因为一切风景在路上,而不是在终点。

这一路沿着京藏高速、西丽高速,车一直往荒原雪山深处行走。海拔升高,越走越荒凉。

天空,草坡,雪山。

蓝,黄,白。

三种简单的色调,让这里静穆下来。草原还是一片枯黄,冬牧场上,牦牛把头埋在黄土层里专注地啃啊啃,仿佛在跟草根诚恳地谈判着:你准备什么时候长出新草来啊?这样悠长的谈判从早到晚,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冬窝子还安安稳稳地卧着,已是初夏,这里依然没有春天的消息,让人怀疑春天到底会不会抵达这个遥远的地方。草也好像把头埋在土层下,商量着什么时候钻出地面。也许,有一天像有人涂染颜料那样,天亮时,刷子刷过的地方,就会次第冒出绿色。

可能是因为山峦的绵延和远阔,给人一种错觉,山并不高峻,雪山也似乎近在眼前。然而车在山的波涛里连续奔跑四五个小时,你仍然觉得还跟待在原地一样。真是望山跑死马,此时我想起一只蚂蚁跟一座土山的关系。人在山中,像一粒沙、一滴水,在山的围裹之下,几近消失于群山,只得感叹着自然万物的苍茫和人的渺小。随着海拔一直上升,人被包裹在连绵不尽的群山当中,极目远眺,雪线之上,茫茫雪山一层一层排列,山连接着山,山依偎着山,海浪一样逶迤,无穷无尽。

因为难得见到另一辆车、另一拨人,每每看见路边竖立的路牌,就会心生惊喜,感觉如同有一个巨人站在高原荒漠,伸出手臂向外来之人打着招呼,并为陌生人指引方向。每见一个地名和山名,我便记录,反复揣摩这些名字所包含的意思、它的来处和所属。“长石头山”就这样闯入我的视线。然而,我心里明白,真正的闯入者是我,而不是雪山。因为山就在那里,水就在那里,它们亘古地站立着、流淌着,不需要人去见它,去打扰它,可人类经常不经过它们的同意,为了去探险、去猎奇,就私自莽撞地介入大地万物。

置身高原,内心的许多繁复冗杂,都消弭远遁,这是高原给我的第一次洗涤。我们的生活在瞬息万变,自然界也在每时每刻发生改变,在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追求物质的欲念不断升级,人对自然界的索取也是变本加厉,然而,人应该怎么样与大地万物共生呢?也许我们去关心头顶的星空、脚下的大地和自然万物,就是关心生命本身。换句话来说,也许生态修复,最需要修复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让自然万物复归自然,让一切繁衍生息都恢复本初的样子。

内地人对山的概念往往是一座山头,而青藏高原上,有数不清的雪山,绵延的山系,是山的海洋,雄浑阔厚,往往横亘数百公里。在藏区,一个山脉,像一个大家族,人们赋予它们神性,有父亲母亲,有儿女。山的子子孙孙、远近亲戚,都在一个庞大的山系里。在当地民众的心里,山都有名字,有生命,护佑着苍生。

路在花石峡镇分岔,对照地图分辨方向,左边的一条通往阿尼玛卿山。它在藏区大名鼎鼎的二十一座神山中排名第四,然而我正却与它擦身而过。它在与长石头山的分界处,从东南方向绵延成一道四百余公里的屏障。阿尼,藏语意思是祖先之意;玛卿,藏语意为黄河源头最大的山。因为人们崇尚自然的天性,藏区的雪山都有着特殊的含义和象征,人们奉雪山为神灵的化身,是神灵的居所。

关于阿尼玛卿山,我早先在有关藏族文化的书里读到过这样的一段文字:

阿尼玛卿雪山上住着许多山神,它们居住在极其富丽堂皇的白玉琼楼宝殿之中,主峰玛卿岗日,海拔6282米,是最大的山神。那里有一个十分庞大而兴旺的家族,阿尼玛卿的父王“垭·赛日昂约”,位于阿尼玛卿山西北部,海拔5262米,顶峰常年积雪;母后威猛女王山“妈英·智合吉加尔莫”,位于阿尼玛卿峰的北侧,紧贴阿尼玛卿峰,海拔5611米;密妃天界仙女山“桑伟韵庆·贡漫拉热”,位于阿尼玛卿峰的背面,距阿尼玛卿峰10公里。传说阿尼玛卿峰有英姿勃勃的九儿九女,三百多位亲族,忠实勇武的卫士和随从一千五百多个,它们都是一座座矗立的山峰。只要围山瞻拜一周,可以消灾免祸终生。夏季六七月,国内外各地朝拜者、游览者,朝山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穿行于山的世界,想想这一座山的存在,真是自然界的神来之笔。发源于巴颜喀拉山的黄河,在北上的途中,受到阿尼玛卿山的阻挡,便由青海流向甘肃。沿着横亘在甘肃玛曲中部的阿尼玛卿山南麓,黄河顺东南方向缓缓流去,在甘川交界处突然掉头,环绕阿尼玛卿山,以倒流之势向西北方向流去,再次来到青海。这座山,一方面,让黄河在甘肃玛曲形成一个大拐弯,黄河的涓涓细流,在这个拐弯处汇聚了甘南草原湿地中的水源补给,让黄河增加了一倍多的径流量,最终成就了一条大河的奔腾之势。另一方面,因为这座山的存在,它让黄河犹如饱含深情的女子,一步三回头,来回盘绕,一路兼收并蓄,成长的路上写满故事,长大后,好似为了再来青海看一眼它的母体,便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再次流回青海大地,随后恋恋不舍,奔腾西去,滋养更多的土地。

从地理位置上而言,阿尼玛卿山是昆仑山东延余脉,终年积雪,冰川皑皑。这里是珍贵野生动植物的天堂。白唇鹿、獐、雪豹、黄羊、岩羊、雪鸡等数十种珍稀野生动物在山间栖息。它是被有关部门列为对外开放的八大山峰之一。

与此同时,大家还谈论起了棕熊与牧民的故事。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阿尼玛卿雪山脚下,一个叫旦增多杰的牧民家,有棕熊到访。前一天,旦增多杰一家刚刚搬到夏季牧场。他们前脚刚走,当天晚上,棕熊就进了多杰家的“冬窝子”,那是他们冬季定居的房子。也许人们想不通棕熊为啥不走大门,而要打碎窗户玻璃,以翻窗户的方式进屋,翻箱倒柜寻找吃的。棕熊不走入户门,那是因为门是人出入的通道,会存留人的气味。在棕熊眼里,人就是不安全因素。正如人要进猛兽的山洞,也绝对不会直接走猛兽的正门一样。人一定会在后侧或者旁侧去与动物交锋。棕熊理直气壮地进入房间,玻璃和家具都被打碎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糖、酥油、奶渣、方便面,这些它爱吃的东西,不但吃了,还要把酥油抹得到处都是,好像它要澄清自己不是偷,还要给主人留下明显的痕迹。这样的事情,当地会时常发生,牧民也不会生气,因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牧民认为熊进屋是为了找吃的,是很平常的一个事情。

听着这种讲述,让我心生向往,当即要改变行程。因为去阿尼玛卿山的路已经不太远。

但是,朋友一再劝我:“第一次来高原,还是不要冒险,毕竟海拔那么高,出现高原反应,可就麻烦了。况且,这季节还是不适合去。”

几番考虑,最终放弃,遗憾之余,这个庞大绵延的神山,就只能借朋友的描述和想象去看了。尽管如此,这座神秘的山,那美妙的名字,让我念念不忘。

此时,大地静穆,只有风到处奔忙着,似乎生灵们都在沉睡,但我突然感觉周身处处聚集着雪山的精灵,富于神性的绵延群山都活了起来。我们小心翼翼地悄声说话,认真走路,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到它们。

从地图上看,与阿尼玛卿山隔黄河相望的是巴颜喀拉山脉,藏语意思是富饶青色的山。作为莽莽昆仑山东延余脉的一段,这座西北向东南走向的山脉,横亘780公里,因为地域辽阔,并不显得高俊,山岭之间犹如平原一样平坦,正是这些看似平缓的山,黄河发源于山北,长江发源于山南。那山上冰川的融水,也许就是河流最初的水源,而那些沿途广布的沼泽、湖泊吸纳着降水,都补给了河流,万水归一,才有了河流的最初样貌。作为长江黄河的分水岭,巴颜喀拉山决定了两条河流流淌的方向,而河流的方向,又决定着大地的命运。一座山将两条大江大河分给中国,河流再以它的方式,影响着人类,千年万年。

一个久居内地小城的人,无数次想象着一片圣洁的高原,而真正面对辽阔旷远的高原雪山的视觉冲击,也许只剩下了内心的震撼和感叹。就像此刻,我无法走近它,无法翻越它,可我能感知到这自然万物的存在。当我像一滴水穿行在群山之中,满目圣洁,就足以对自然心生感恩和敬畏。

阿尼玛卿、巴颜喀拉,听起来多么富有美感,我念叨着这些山的名字。就这样,身在山中,虽不识庐山真面目,依然,翻山越岭而去。

诞生于远古的《斯巴问答歌》这样理解天地、宇宙的形成:

最初斯巴形成时,天地混合在一起,请问谁把天地分?

最初斯巴形成时,阴阳混合在一起,请问谁把阴阳分?

最初斯巴形成时,天地混合在一起,分开天地是大鹏。

最初斯巴形成时,阴阳混合在一起,分开阴阳是太阳……

天地、宇宙,在藏语里叫“斯巴”。

这是藏族先民最初对天地混浊相连,后分为天地的看法。这种说法把最初天地的形成、阴阳的区分认为是“太阳”“大雕”之类的自然物,天地万物不是人造的也不是神造的,而是“斯巴”(天地宇宙)自然所造的。藏区高原民族在生存发展中,创造了与高原自然生态环境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与民族文化。在此过程中,环保意识在有意和无意中慢慢形成。它是世界观和人生观,也是潜移默化中形成的民族文化精髓。

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人就越珍视和万物的关系。于是,我变得无比沉静,用眼睛和心摩挲着迎面而来的高原圣地,接纳、感知这里的万物,也体会着这片土地上,人与自然万物依存共生的关系。

在藏区,处处感受到的是生命平等,人与自然万物的亲近关系。在我有限的藏民族文化常识里,自然与人是藏民族哲学的总问题,自然与人合一的思想,自古至今一直贯穿藏文化始终,并派生出关于幸福,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关于人与动物、植物,关于人与山川、河流关系等等观念。相比之于很多现代环保意义上的理念和口号,可以说藏民的生态理念是与生俱来的,清晰又具体。太阳、月亮,山川、河流,草木、鸟兽,甚至土层里的每一条小虫子,和人一样,都同属于自然的孩子,都受到保护和尊重,即使是一些猛兽,人都不会主动去伤害它们。这种深入骨髓的生命意识,相比之于工业文明社会里的一些既华丽又苍白的口号,大概更接近生态环保的本质。

正如有人会提出“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大门建在哪里”这样的奇怪问题,来此之前,我也曾经幼稚地想象着一条大河的源头会有一个具体的位置。还记得幼时因为好奇,总想弄清家门口流过的稍峪河从哪里来。为此,徒步爬几十里的山路,溯流而上,最终来到一座大山深处,在深井一样的山谷里,发现了一股涓涓细流从山间岩石缝里流出,便私自确定那就是家乡河的源头。回去的路上,迷路了,就顺着河流往下走,一直找回村子。但是,回到家,又想起一个问题,那源头的水又是哪里来的呢?幼小的我再也找不出答案了,向大人讨问,被搪塞而过。

几十年以后,面对一条大河人类还是个未曾长大的孩子,问着同样的问题,黄河源在哪里?而这一路的行走,眼前的一切让我明白,一条如此声势浩大、绵延久远的河流,它的发源处,不可能像一扇门关住一间房子那样具体。自然界的所有要素,都有它自己的规律和界限,也许人类所有的定义仅仅是一种主观的判断。在宏大的河流面前,我们除了赞叹和欣赏,敬仰和尊重,做什么都显得多余。

车已近玛多,像要完成一件大事。奇怪的是,当初那种急于到达某个预想目的地的强烈愿望已经消散。

此时,内心空旷,突然没有了方向,便只管沿着脚下的路,继续朝前走去。

下了高速,有路牌示意,214国道直行通往兴海、共和,省道312左转将到达玛多。

而另一个巨幅的红色标识牌上,“黄河源景区”五个白色大字赫然在目,我记住了箭头标注的方向。那里写着:黄河源。

收费站的上方,“玛多”两个红色大字,被钢筋固定在天幕上。干净的天空,镶嵌着“玛多”。

天蓝得让人心疼,阳光倾泻下来,我强忍着眼睛的刺痛感,指着天空惊呼:“看,天上的玛多。”

大家都笑了。

目光移向前方路面,几头牦牛要过马路,它们迈着闲散的步子,抬腿挪动身体,从身后的大土坑里向路面进发,一边走还一边不忘在土层里啃几下,而那里根本看不出一丁点草芽儿,春天也了无痕迹。

停车礼让牦牛的间隙,我观察到那个土坑铲得比较规整,应该是建筑工程前期开挖的场地,感觉是要在高速路口弄一个显眼的大型标志性建筑。

而马路另一侧的沙土上,到处是绿铁皮围出的墙,高处露出来一个人,头戴黄色安全帽,扛着白色管子,为脚下的砖浇水。旁边高耸的建筑材料也从铁皮墙上方探出一截。

顺着这些,我看见远处的矮山,像有人揉捏过又丢弃的泥巴,在绿铁皮上方只露出一绺苍黄色。山上可见两样事物:电线杆和一坨一坨的残雪。

铁皮墙外面,停着一排车,有皮卡、轿车、越野车、大挂车,也有一些摩托车……

有车从绿铁皮墙后面开出来时,大团黄雾翻滚,随后被风带远。

县城边上的广场,工程还在完善中,大型的纪念塔,白色浮雕柱拱着一座圆球形建筑,“天上玛多黄河源头”字样凸显在柱子上,像一句高高在上的广告语。广场上有景观石,写着:三江源国家公园黄河源区。所有的元素给人以满满的在场感。

街两边的房屋,一侧的在营业,另一侧的全部关闭,墙面上红色的圆圈圈着大大的“拆”字。

周围到处是塔吊,感觉玛多对于旅游的打造,正在大张旗鼓地展开阵势。

走了几步,感觉鼻孔处蒙着布似的,大口喘着气,说一句话也得停顿几次。头也微微胀痛起来。我在心里一直给自己积极的暗示,尽量不往高反这方面想,但呼吸所表现出来的症状还是很明显。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来到高原。想起十年前去甘南玛曲,沿着黄河走,阿万仓黄河湿地海拔近4000米,身体基本没有感觉。十年后,来到玛多,除了身体感受,可能黄河也会在很多方面表现出不同。

时间是下午三点。没打算向县城深处走,原因很简单,节省时间,抓紧去看黄河源头的扎陵湖、鄂陵湖。

心里盘算着,随便吃点,还有几十公里的路要赶。在路边找了个饭馆,走进去,才发现是一家回民餐馆。宽敞,干净,桌面一尘不染。相比之于户外的大风和强光,这一处清凉歇脚之地,让人舒服很多。小个子的男人,有些微驼,精干又热情,应该是老板。能看得出来,生意一般。草还没有绿,来旅游的人当然很少。店内也没有服务生,他一个人端茶递水,堂前堂后地跑着。

墙上的菜单配有精美图片,点了葱肉拌面。

一再向他强调,面多煮一会儿。玛多县平均海拔4500米,水烧到七十多摄氏度就开了,面不容易煮熟,得等好一阵子。

老板用纸杯子泡了茶,端到我面前。其实我带的杯子就在桌上,为进店的食客端一杯茶,应该是店里的习惯。

因为过了饭点,店里顾客很少,便跟老板闲聊起来。

“去黄河源的路好走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姊妹湖嘛?不好走呢,有一段是石头坑。”

老板停下手里的活,皱了一下眉,说:“今天去不成,到了的话,天就黑了,最好明天去。”

他用手指向马路对面,压低了声音说:“得先联系一下车,看有没有人愿意去。这两天查得紧。”我透过落地玻璃,看见那里停着一排车,各式各样的小越野。

“自己的车不行吗?”我疑惑道。

“那没可能。第一,你没办法进;再就是,万一路上碰到点事,怎么办?”他摇摇头。

“原来是这样。”我不明白他说的碰点事指的是什么,但我感觉很复杂,满怀期待的心一下子变成泄了气的皮球。来到玛多,不去看黄河源的景象,是多大的遗憾。

“2018年就发了禁游令了,不准私自去扎陵湖、鄂陵湖区。被逮着了会被处罚的。谁想冒那个险?”他补充道。

“要么找认识的牧民带,要么租车,但不一定敢去……”话只说了一半,但老板好像有顾虑,吞吞吐吐,没往下说。

我想,这可能是当地的一个秘密吧。

我转换了话题。

“您就是本地人吗?”我分辨不出他普通话里的地方口音,就问道。

“不是啊,我是早些年搬过来的,来了有三十多年了,我都六十多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脸上闪过一丝饱经沧桑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热情的笑容。

凭直觉,他是一个有故事的玛多外乡人。

“看不出来您六十多岁了,那您显年轻呢。当初为什么来这?”我表现出好奇,随口问道。

“其实老家是四川那边牧区,那一年呢,听说这边的草好,还无偿提供牛羊,划草地,谁不愿意来?大家都来了,还在这边淘金,来的人都发了。但是,牛羊猛然多了起来,草场就受不了啊,再加上到处挖,眼瞅着人都富了,但草地一下子就破坏严重了。那时候,玛多县城的水井好多都打不出水了,人们也有点怕了。”

“那后来呢?”

“后来,退牧还草,禁牧,人又得走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愿意搬走的都去了别的地方,也有去四川的,去西藏的,投亲靠友。但我没走,回去家也没了,我就在玛多待着。”

“留在这里的人还主要靠放牧吗?”

“盐碱地,加上缺氧,海拔高,八个月冰天雪地的,草没办法生长,草场质量太差了,放牧牦牛很有限的。”

“现在是夏天了,还是没看见草。”

“早着呢,到了七月份,远远地看着草绿了,去跟前看,草还是稀稀拉拉的。”

“那最好的时节是啥时候?”

“八月份,也就那一个月,运气好的话,不会下雪,就暖和一点。”

上世纪末,规模养殖,采砂挖金,有十年,玛多人守着源头没水喝。一时之间,玛多人的腰包鼓起来了,但是,生态给人最严重的惩罚。剧情反转,玛多由全国首富县变成全国最贫困县。生态退化到生态治理,是近十年玛多在做的努力。

老板讲得蜻蜓点水,但是我听出了人和玛多共同的大起大落,而他并不愿意说出的部分,我也不好再问。

“娃娃们呢?”我突然想到了后辈们。

“娃娃们,家在西宁,当时考工作,考到了玛多,在这边上班,经常两头跑。也习惯了。”

“他们上班,相当于我们出个省。”我笑着说。

他也笑了,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一个重担。

我抬头,发现挂在墙上的两个大相框里,是装裱起来的扎陵湖、鄂陵湖的照片。图片上,扎陵湖水灰白色,鄂陵湖水青蓝色,这两个以湖水颜色命名的湖,云朵、鸟儿、山岭倒影、草地、动物、柔美的光影,让我眼睛久久不能挪开。

想象黄河从巴颜喀拉山下发源后,细瘦的水流一路汇聚冰川沼泽,形成源头最大的两个淡水湖,它们像一双镶嵌在高原雪山深处的眼睛,用天然的圣洁和美好守护着那里的一切。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叹。

面终于好了,喷着葱香。我埋头吃着饭,但脑海里闪过的全是关于玛多的素材。

玛多的藏语意思是黄河源头。其实,它只是黄河流经的第一县,它的名字里,就体现着古人对这块土地与黄河关系的认识。也许古人命名时,在能力和认知范围内,他们眼中的黄河源就是脚下的这块土地。

玛多的名气主要来源于黄河,重要原因是玛多坐拥那两个湖。有人做过一个类比,这两个湖的水域面积相当于1600个故宫。也有人把玛多比作黄河源头超大蓄水池。因此,玛多被赋予很多美名,诸如“黄河源头第一县”“千湖之县”“畜牧业大县”。

为什么叫天上玛多呢?海拔高,纬度高,高寒缺氧。它是青海省人口最少的县,也是全国人口最稀少的县境之一。就地理位置而言,它是在阿尼玛卿山和巴颜喀拉山夹缝中,但这个夹缝实在太大了,这个高原上的平原,25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口才一万多。我对着地图想,玛多的溪涧、湖泊、河流比人口要密集得多。这里没有四季,只有冷暖,大自然仿佛把春天和秋天遗忘在了别处。这个挑战人类生存极限的地方,叫玛多。

从面馆出来,虽然我已经打消了去看黄河源姊妹湖的念头,但我还是径直朝那一排出租车走去。问了好几个师傅,他们转动着眼珠子,面无表情,一边在说出惊人的价钱,一边显得不太主动,我有些奇怪。几位师傅神秘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我听了半天,大概听出了些意思。大意是说早上有个同行被逮住了,罚款、扣车,还不知道什么结果呢,现在大家都没那个胆冒险。

显然,我的运气不够好,来得不是时候,我来得太迟。景区关闭了,神秘的河源也许只能永远藏在心里了。然而我释然,想象里的黄河源,应该是最干净最美好的,也许,人类少一次到访,少留下一点足迹,就是对这双河源眼睛最好的保护和报答。

街边的楼房低低的,心忽然宽阔起来。在我熟悉的最小的县城,高楼也会遮挡住阳光和人的视线。高楼大厦造成的视觉疲劳损伤,在这里得到奢侈的补偿。

黄河路、滨河路、河源小区,这些名字,刺激了我因为缺氧而迟钝的大脑。我来到城郊几公里之外,在那里看到了黄河。

风的呼啸更加猛烈,与之抗衡的是水鸟的鸣叫。除此之外,世界仿佛静止,雪山和蓝天变成了漂亮的道具,人在风里,呼吸和行动都身不由己。

一个藏族小男孩拿着一个足球,在尚未变绿的草地上来回奔跑,一会儿把球抛向远处,一会儿又把球扔向高处,独自一个人在旷远辽阔的高原雪山下和自己比赛。他的脚下,枯草和黑土层还显现着一派荒凉。

无边的湿地,突然托举起一座桥。桥栏被彩色哈达缠绕,风在桥上很卖力,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它修建于20世纪50年代,在这高寒缺氧的冻土地带,有人曾为这座桥留下一句话:连接此岸与彼岸,承接历史与未来,通往净地的彩虹。它被称作黄河第一大桥,7米宽,90米长。那一刻,我看到黄河水流动的身影时,心情无端地激动起来。

没有一个形容词,没有一个动词,心里只剩下一个名词:黄河。

清碧的河水上,没有渔船,成群结队的灰天鹅,在岸边晒太阳,或者在水面飞。灰黄的河两岸,还没有一丝绿意,枯黄的大地肌肤裸露着。河谷似乎在蔓延,采过沙的大坑,有的像空洞的眼睛,有些已经被泥沙填平,水岸仍然不见一棵牧草,当然也就不见成群的牛羊。

一艘红色的橡皮艇突然出现在水面,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漂流的人,一个人坐在黄河之上顺流而下,此时,夕阳柔和,照着大地上的黄河。

一只废弃轮胎躺在不远处,像一个孤独的幽灵。还有一些动物的尸体,在水边露出骨架来。

开着摩托车的牧民,从桥上风驰电掣般驶过,天边的云压下来,人和天空的距离那么近。

空旷的天空下,远处是大片冰雪覆盖的湿地,高原捧出来一片海子,它用深蓝色眼睛注视着我,海子镶嵌着一圈冰雪的边子,在阳光下,它的光斑让人晃眼。湿地上有大群的野鸭在嬉戏。

因为还不是旅游旺季,这里很安静,一切都回归了自然本来的面目。路边的牧人大哥说,再过一个月左右,草地绿起来了,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

看黄河水从眼前平静地流过,没有波澜,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它是黄河的幼年时代,弱小但蓬勃,幼年的生命力强劲,但更需要的是人们对它的呵护和爱。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源头?为什么一定去那个圣洁之地?任何河流的源头,并不是只有一条脉络。每一条水源,都汇集万千细流,容纳毛细血管一样的小溪,接纳来自冰川的每一滴融水,在广布的沼泽、湖泊吸纳降水,还有一些是隐蔽的水源融会贯通,才有了一条相对稳定的河流。

青藏高原就是众水之源,中华水塔耸立在青海,只要心中有源头,无论我们身处何方,都能随时朝拜心中的高山,朝拜心中的河源。这样我们就会从另一种意义上理解了河源,水的源头就是生命的源头。

我带着遗憾和满足,离开玛多。

被一阵争吵声吓醒,头疼也再次来纠缠我。

太阳似乎要把窗帘刺穿,强光从边缘窜进来,加之地暖又烧上来了,屋内像是锅炉房,烘烤得人无处藏身,呼吸也变得有些不畅。

提前查天气预报,气温在-2℃到5℃,所以网上订房间时,还特别留意了这家酒店的网友评价:干净、舒适、宽敞,有地暖,服务态度好,等等。入住时,前台的服务员满脸堆笑,为我戴上哈达,还赠送了藏香。吧台上一支藏香升腾起缭绕的烟雾,大厅被一种特殊的香气笼罩。

房间的确宽敞,然而已经是五月份,地暖会让人热得心烦。睡觉前,我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但没有用,倒是整整一晚上,车的轰鸣声源源不断,加之头疼,根本无法合眼,天亮前,才眯了一会儿,楼道里突然吵吵嚷嚷起来……

“这也太热了!”我抱怨着从床上爬起来,嘴唇起了一层干痂,胸闷难受,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似的。我打着哈欠,才意识到并不只是热的问题,所有的症状应该都是缺氧所致。我把羽绒大衣收进箱子,把头伸出窗外,外边很清凉。我想一探究竟,到底什么车能吵一个通宵。我看到了马路对面是达日县中国石化加油站,灯箱广告牌写着:24小时加油,免费洗车,餐食服务。

只想赶紧吃完早餐就去外边透气。找到供应早餐的楼层时,吵嚷声已经停了。

我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个位置,放下手机正欲起身取餐,老板娘已经把几样食物端到我桌上。一个碟子里两截油条、半个馒头、一个鸡蛋,另一个小碟里是腌胡萝卜和榨菜。看来早餐是固定的。她圆鼓鼓的身子在通往里间的门口站定,指着左边一排明晃晃的不锈钢桶说,稀饭自己盛。

每个桶上贴着标签——白米粥、黑米粥、小米粥、红枣茶,墙上的红纸条写着:稀饭不限量,但不准浪费。

油条、馒头、白米粥、腌菜和榨菜是我平时不喜欢也基本不吃的食物。心想实在不行就喝碗小米粥。我舀来粥,剥鸡蛋时,门口忽然浩浩荡荡涌进来一群人,彩色藏袍的队伍,应该是一家人,上身的冲锋衣塞在藏袍里,腰间堆成厚厚的一圈,脚穿运动鞋。三个女孩,一个男孩,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大概四五岁,孩子们也都裹着毛衣、运动衣和袍子。头发稀稀拉拉,蜷曲,胡乱扎着,蹦跳,互相推搡,脖子上红色的珠串上下跳动,嘴里一个劲地念叨一个词,七上八下,然后诡秘地大笑。

“卓玛……卓玛……快点出来。”老板娘见秩序有些乱,朝里间喊着。

闪身出来的卓玛,穿金色镶边、紫红绸印花的小马甲,衬托出修长的身材。她扎着丸子头,皮肤是泛黑的健康色,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方言跟这一家人说话。

“让她们坐下,我们给他们盛饭。”老板娘发着指令。但是卓玛的劝说没用,夫妇俩拖着宽大的衣袍径直走进里间,四个孩子抓起消毒柜里的碗,在桶边逐个尝起来。“这个不好喝,那个好喝!”她们用沙哑的嗓子互相推荐着。

卓玛跑前跑后,安顿好每个孩子,用藏语对夫妇俩叮嘱了几句,终于维持好了秩序,找了靠窗的凳子让那一家人坐下。

“你叫卓玛?”我盯着她问。

“卓玛!”她的脸泛过一丝害羞,随即又把目光放在那一家人那里。

“你在这里当服务员?”

“对的,三四年了。”

“餐厅是清真?”

“老板是回族,四川那边的。我是本地的,藏族。”

“这边主要是藏族吧?”

“回族也多得很,还有汉族。甘肃来的很多,有兰州那边过来做生意的,还有河南来的,搞工程的。哪里来的人都有。”

“看,还有他们。”卓玛低声说。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身穿印有“国家电网”字样工作制服的年轻人,带着几个藏族小伙在吃饭。安全帽就放在桌边,随身带着的几样小工具,就在脚底下。

我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在与一个工作人员的闲聊中,我才得知,结束达日无电历史的标志事件是,2008年9月30日,国网青海省电力公司批准并挂牌成立了达日供电公司。

“2019年,达日县实施电网延伸、改造项目。2020年,变电站增容扩建、输变电新建工程投入运营,达日电力基础设施建设不断完善。我们就是要争取户户通电,供电面积持续增加。让电力助推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他一边说还一边打开手机,让我看一些图片。

我看到图片上,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把自己固定在高耸的水泥电杆上,戴着白手套,在电杆顶端安装一个不锈钢的“大漏勺”,我一脸茫然,问道:“这是什么装置?”

“看不懂了吧。”他笑着说,“我们在给鸟儿安家呢。”

“这是鸟巢?”我惊奇地问。

“对,爱心鸟巢。达日黄河国家湿地公园鸟类有49种,其中国家一级保护鸟类3种,国家二级保护鸟类5种。”他向我介绍。

“原先,电力线路搭挂异物造成故障跳闸的情况比较多,我们就在电力线路上安装驱鸟器、防鸟刺来防止。这两年,我们也改变思路,经过涉鸟习性研究,专门进行鸟巢的设计与制作,安装电力爱心鸟巢,从‘驱鸟’转变成‘护鸟’。”他得意地说。

“鸟巢搭建既让鸟类有了栖息地,又保护了电力线路。”我抢着补充道。

“对对对,从试点到全面推广,今年计划安装五十个。这也是我们检修人员的一项工作。”

我恍然大悟,生态保护意识的提高,可以体现在各个领域。电网与自然可以和谐共生,人、电、鸟也能共同发展。真是大开眼界。

吃完早餐,我起身用微笑跟老板娘打招呼。

“你从哪里过来的?”她因为刚才的愠怒泛着红晕的脸也有了笑意,降低了嗓门问道。

“从甘肃过来的。”

“啊!甘肃嘛,远得很呐,来旅游吗?”

“想看黄河源,但……”

“看黄河源嘛,要去玛多,你不行的,那里海拔四千五百多米,是果洛州气候最差的县,冷得很。”我话没说完,老板娘就抢过话头。

“今天早上楼道里在吵什么?”我随口问。

“就是这家人,真真的把人能气死。”她努了努嘴,大眼睛转动着,凑近我的耳朵,语速很快声音很低地说起来,“他们是本地的牧民,经常来,每次都住好几天。”

城外的路宽阔平坦,像一条长长的甲板,白色的线和箭头一直通向黄河的方向。路上基本没有来往的车,路的两侧也一片荒凉。黑色的滩涂地,没有水,也没有草,风有些寒意,寒意雕琢着大地,凸起或者凹陷,都是风的手笔。路右侧低于路面,突然出现一个大型器械停放场,不同种类的铁都在这里聚集。挖掘机、装载机、铲车、吊车、叉车,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机械。这是一块夹在两条路中间的开阔三角地,靠近河水,土质黑色,坑洼不平,猜测以前应该是一片湿地。而眼下,它承载的是一些铁质的家伙。铁腥味在蔓延。我看到好多车都在显眼的地方贴着联系电话。而这些机械的中间,粗壮的钢架结构撑起两块方方正正的大型牌子,钢丝网上镶嵌着藏汉双语的红色大字。

一块写着:抓草原防火,促生态和谐。

另一块写着:三江之源,生命之源。

落款是青海省三江源办公室和达日县自然资源局。

旁边还有一块打印布上是“严惩黑恶犯罪,弘扬社会正气”字样,当初应该是彩印,现如今,字迹全部褪色,变成一块黑白画布。广告牌和大型机械一同站在刺眼的阳光下,站在一片浮尘里。而路边,停着一排各式各样的小车。

我举起手机拍向它们。忽然一帮人围拢了过来。

“你在拍什么?”一个年轻人双手插兜,嘻哈着问。

“我随便看看。”我面无表情地答道。因为我分辨不出他是出于好奇还是一种责问,便把自己的面部从层层防晒武装中露出来,用捉摸不透的语气答道。

我知道,在藏区,拍照需谨慎,但这一片荒野之地,会有什么忌讳呢?我假装镇定,心里却担心起来。

“需要干活的吗?人和机械都有。”

“不需要不需要。”我连声说着。

我急急地离开他们,大口喘着气,朝前走。

我边走边偷瞄了地上,才发现机器旁随处躺着人,有的仰面朝天,乌黑的面部裸露在太阳下。有的蜷缩成一团用帽子遮着头。乍一看,一动不动的,怪吓人。这个大型机械市场兼劳动力市场,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他们和机器在一起,整天在强光下的滩涂地上,在黄河边等一些活来做。

四周的山高耸着,山坡黑乎乎,像被烟火熏过。匍匐在坡地上的风马旗,是留给大地的唯一色彩。黑土滩从山底下的河谷地向山坡蔓延,一眼望去不见一根牧草。

黄河边更大的一块红色广告牌,藏汉双语写着:青海最大的价值在生态,最大的责任在生态,最大的潜力也在生态。

广告牌一侧是已经被认定为危桥的达日黄河大桥,另一侧是新建的达日黄河大桥。而导航依然认准的是旧桥,它把我引上了一条禁止通行的路。桥的终点封闭着,防护栏上写着此桥为危桥,禁止通行,如跨越发生意外,后果自负。

为了抄近路,我滑下一道陡坡,踩着坑坑洼洼的滩涂地,朝新桥走过去。虽然缺氧已经呼吸不畅,但我没有放慢脚步,周围没有见到人,不远处几只流浪狗走走停停,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手脚并用爬上陡坡,来到路面,我看见了那座崭新的黄河大桥。

扶在栏杆上大口喘气,风呼啸而来,此时,脚下的黄河水泛起细小的波纹,在高原的阳光下漫无目的地流淌着,山坡、河滩、水岸,一色的苍黄。河谷里,满是采挖过后留下的大小坑洞,这些长在河道里的疮痍,有些已经被泥沙填满,有些储满了水。对面沙地上开过来一辆皮卡车,有男子走下来,在水边铺开一张大毛毡,揉搓一堆衣服。他应该是附近工地上干活的人。在巨大的黄河面前,人变成一个黑点。

桥上没有人。啊,终于有人来了,有穿藏袍的人骑摩托车呼啸而来,经过我时,摩托车嘎的一声停住,我定睛一看,后排的人怀里钻出一个男孩,他的眼睛超级大,一眨不眨盯着我看。见我没有问路的意思,也没有遇到困难之类,他们又一脚油门飞驰而去,从桥的一头奔向另一头,朝着达日县城方向驶去。

新的达日黄河大桥更宽更长,栏杆看上去更加坚固。

桥面上躺着很多圆形的石头,我挑选了一块装进背包。这石头光滑圆润,黄河水冲刷过无数次,它是牧人捡拾起来的。一颗小小的石头,在我心里不断扩大,我特别珍惜它,因为它的出生地是辽远的雪域高原上蜿蜒奔流的黄河。

回到家,我用毛笔在石面上写下“黄河源”,并把它摆在书案上,那是我从黄河源带回家的唯一一样东西。

黄河在巴颜喀拉山北麓,向东南方向前进,离开玛多县,进入达日县。在吉迈镇北侧,黄河缓缓流过。因为地势开阔,在这里,我从黄河顺流和逆流的两个方向,都能极目远处,仿佛黄河从山和天接连的地方流出来。在另一个方向,山的垭口,黄河又流到天上去了。河道开阔,河水在这里没有岸的约束,也没有其他声音的掩盖,闲庭信步似地慢慢朝前走,颜色清澈,发出清越激荡的响声。

站在新桥上看老桥,像看到黄河的昨天和今天。老旧的沧桑感和全新的时代感,共同写就了黄河的面貌。

水泥墩子上,红色钢筋条组成一个方形的镂空柜子,一把锁挂在那里,把保护黄河的设备牢牢看守着。它的代号是BM16-1,白铁皮上写着红字:

水文设施

依法保护

请勿破坏

【作者简介:吕敏讷,作家,现居甘肃陇南。主要著作有《试灯与踏雪》《霜生四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