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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4期|李杭育 :拍电影(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4年第4期 | 李杭育  2024年04月16日08:34

1

吴非梦到了一个赚钱计划,把自己高兴醒了。

醒来后想了想,其实也不过是赚点小钱。苍蝇也是肉。

梦里是一场电影,在一家餐馆的大堂,吃客们个个表情生动,面对美酒佳肴幸福满满,这个夸赞富春江翘嘴白鱼真鲜,那个说东洲产的葡萄烧很够劲……

应该是正在拍一部电影,他不是当观众而是当导演。餐馆的装修够华丽,厅堂够大,客人够多。画面还应该包括餐馆的厨房,他提醒自己,下锅前的各种食材也很有看头。厨师下刀切菜的节奏配上《野蜂飞舞》这类音乐应该蛮有喜感。

这样的餐馆在富阳都有哪几家,要咨询一下章本焕。

再就是跟谁合作,请哪个团队来做?

当晚他约了蒋谦去“李白”泡吧详说此事。蒋谦做园林建筑,还开广告公司,旗下有一个做视频很棒的团队,人员专业,设备一流,航拍、潜拍都拿得下来。

跟他记不得是哪部英国电影里的酒吧场景差不多,在吴非的镜头里“李白”也有一股浓浓的威士忌味。眼睛在鼻子上方,彼此相通,气味能让眼睛流泪。吴非自信他能用镜头把威士忌味拍出来,那种英国老牌绅士的或深或浅的琥珀色,真正属于男人的性感之美。这也让他想明白了为什么盖伊·里奇要在《两杆大烟枪》里大量使用褐色的道理。褐色是琥珀色的暴力版,虽然他欣赏的男人性感要温柔一点。而这又是为什么有朋友背后议论他作为导演已经过气了的原因之一:英国绅士?哪朝哪代的事了?《两杆大烟枪》里有绅士吗?

实际上,今晚坐吧台的那些年轻人几乎都在喝鸡尾酒,五颜六色的,香香甜甜的。酒吧老板房宾曾告诉他,“李白”的营业额八成是靠鸡尾酒,一杯卖八九十块。鸡尾酒太女性了,多半带甜味,他从来不碰,尽管他有时觉得女性和酒可能还更般配,也相信鸡尾酒前途远大。一对一服务,有技术含量,口味的可能性无限,更适应当代年轻人要求低酒精度、口味多样化的选择。很可能,二十年后的酒吧客人绝大多数是鸡尾酒爱好者。

要谈事,今晚他和蒋谦不坐吧台。要是在光线最暗的那个角落架起一台摄影机,把他俩坐的这张小圆桌作为拍摄主体,正好能把整个酒吧带入镜头。色彩还很迷幻,吧台前方那一长排上下五六层的酒柜上各种品牌的威士忌的琥珀色暖光,被左侧悬挂着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影像溢出的蓝光一颤一颤地闪映着,有一种像是被刻意做出来的和谐,不真实的自在,感觉虚幻而舒适。

寒暄几句后,蒋谦问:“剧本呢?”

“还没……”吴非说,“剧本不急的,拍着拍着就会有。要紧的是先想好一个片名,要嗨一点又容易记住的。我想了一个,《欲望2023》,你觉得怎样?”

蒋谦疑惑地看着他,努力猜想没剧本怎么拍电影。

“是那种很纯粹的纪录片?”

“这个片名看上去应该更像是故事片吧?”

“那就是带点儿故事的广告片了?”

“也不是。说起来还是拍电影,故事片。”吴非说,“至少是要让餐馆的吃客们晓得我们是在拍故事片。”

“没剧本,也没投资?”

“只有点子。蒋总不要装做不晓得,我哪有钱正儿八经投拍电影?”

吴非神秘地笑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接着说,“这个电影,可以只拍不做,除非能拉到一笔大钱。”

这款红瓶的格兰菲迪十二年威士忌是房宾推荐的,感觉比老款绿瓶的来劲,他很喜欢,只因眼下手头不宽裕,每回都不敢多喝,只喝大半杯就改喝啤酒了。不过今晚这瓶是蒋谦请的,还说要让吴哥喝个痛快,他当然就不客气了。

“起码,吴哥要给我的团队劳务费的吧?”

“那当然。那还用说!”吴非又给自己斟上半杯酒。“但不是我给。”

蒋谦也斟上酒,等他往下说。

吴非原原本本把他在梦里想到的点子讲了一遍:在富阳找一家大型餐馆,装饰要高档,让画面好看一点,比方说它叫“江月楼”。我们去跟“江月楼”的老板谈好,每天晚餐时段去他家拍上一两个小时。认真拍,最好再安一段道轨,还有吊臂,像煞是在拍戏。你注意到没有,全中国凡是拍过电影的地方都成了旅游景点?公路旁给竖一块咖啡色牌子,说这里是哪部电影的实景地。没错,我们拍的这个,要紧的是让吃客们个个都觉得他们能上电影,他们的面孔甚至一两句对话会当作台词在银幕上出现,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把全富阳有兴趣上银幕露露脸的男女都吸引到“江月楼”来消费。如此这般,“江月楼”的生意大火,老板大赚,自然应该每天支付我们一笔费用。这样干上一个月,“江月楼”就成了网红打卡地了。

为表明他做这事的正当性,吴非没忘了往政治上拔高了讲几句:“我们赚了钱,但目的是要拉动消费。眼下从中央到省里、市里都在强调要把消费搞上去,带动经济摆脱三年疫情的困扰。”

他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这方面的话,但此时酒吧里进来两位女客,穿戴不俗,看过去都蛮有几分姿色,让他把想说的话忘了。

正迷情着,房宾过来敬酒,还拿来两个小酒杯分别斟上小半杯阿贝·乌干达威士忌,请吴非和蒋谦品尝。

顺便,房宾告诉吴非,那两个女的晓得他是导演,想过来和吴导聊聊,加个微信。

吴非看到那两个女的正在看着他。

蒋谦说,“请她们过来吧。吴哥应该是巴不得的。”

房宾回到吧台去和两个女的说了。

这边,吴非喝了一小口阿贝·乌干达,顿觉爽利无比。此前他和蒋谦在喝红瓶格兰菲迪十二年,觉得这酒有厚度,风格很中庸。而房宾请的阿贝·乌干达,风格鲜明,感觉非常震撼。

蒋谦说,“这酒很性感。”

两个女的过来了,坐到这组四人座恰好空着的两张沙发椅上。走近了看,她俩并非女孩,都应该有三十五六岁或许还不止。

先加微信再说。她俩一位叫沈秋,主业做广告文案;另一位年纪稍大的,叫董小玫,开了一家影视公司。

聊了不几句,听董小玫说,沈秋写过两个电影剧本,不过都没被采纳。

“其实我觉得阿秋写得蛮好的,很有女人味,吴导应该看看。”

“好的,好的……看美女写的剧本是一种享受。我会看的,会看的……”

接下来这四人聊电影和拍电影,让吴非很有存在感。虽然自二○二○年以来他的事业或者俗气点讲他的业务江河日下,这几年别说是正经的电影了,连旅游宣传片之类的活儿都很少能接上。他心里还是很热爱电影也自以为很懂电影的,并不承认是自己真的已经过气。他宁肯把这看作是他的身段放得还不够低,还坚持他应有的要价。我都已经落魄至此,不讲艺术只讲工钱了,还不能有个底线?

“电影是什么?”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很严肃地看着他们三人。

没有人回答他,都在问自己,电影是什么?

他只得自问自答:“电影就是,我们四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吧台那边的人看过来,他们是怎么看我们的。”

说完又加了一句:“怎么看都是电影。”

这么深刻的话题没法讨论,他们三人只能点点头。

“你们有谁看过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一九八五年的美国片?”

他们都摇头说没看过。

话聊死了。

董小玫看出两个男人有事要谈,就此告退,拉着沈秋回到吧台。

蒋谦说他想起了一部意大利电影《星探》,托纳多雷的“西西里三部曲”之一,讲一个名叫乔的男人从罗马来到西西里岛,号称“星探”,就是替电影公司发现演员的人,扛着一架老旧的摄影机走乡串镇,惹得小镇上想要离开西西里岛摆脱贫困、闭塞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在背诵《乱世佳人》的台词。背熟了,到乔的摄影机前试镜一番。这当然是要付费的,乔赚得满钵满盆。不过,他的摄影机里全是报废的胶片。乔是个骗子。

吴非说,“我们没有骗人啊!我们真的是在‘江月楼’拍电影,有画面,有声音,还能上某个平台播出一段,算是给我们拍片做做广告,让更多人晓得我们真是在拍电影。至于能不能做出电影来……这年头,拍了却做不出来的,或者做出来也不给上映的,多的去了!不是吗?”

接着他讲了另一个电影的故事,美国片《女巫布莱尔》,在马里兰州的一个小镇拍摄,被说成是“伪纪录片”,其实就是故事片,用DV拍的,没有严格的剧本,演员都是业余的,台词都由他们临时发挥,只要你说的话让导演听着觉得是这么回事,那就是台词了。这本电影创造了一个电影史上低投入高产出的奇迹,总成本三万五千美元,票房却高达一亿四千万!

还有另一个例子,吴非接着说,“你们富阳有个年轻导演叫顾晓刚,拍了一本讲富阳故事的电影《春江水暖》,演员全是他的亲戚朋友,都讲富阳话。我不敢说顾晓刚也没有正经的剧本,但他这种做法,台词貌似随意,讲富阳话,打字幕,的确有点像纪录片,却又的的确确是故事片。我讲这两个例子,是想说电影可以这样做。我们的出发点还是做电影,并不想骗人。”

蒋谦笑中带笑,说,“主观目的是要拉动消费。”

“积极配合政府号召。”

接下来谈实质性的了,就是钱。每天产生多少费用?餐馆老板能给多少?

“蒋总你开个价。”

“整个团队,连人带设备,一万一天。”蒋谦想了想,又说,“友情价,算八千吧。”

“要这么多?”吴非心想,餐馆老板不会出这么多钱的。就算人家肯出这么多,总不能全都给了蒋谦那班人,我自己没进账。

自从浙江电影厂散伙,他提前退了休,专干私活,有些年头了,拍过五六部电影,都不怎么叫座。年复一年,他放低身段,越放越低。为增加收入,他不光干活拍片,还受朋友们鼓动这里那里四处投钱入股扩大收入来源,其中之一是投了十五万在一个种植项目上,每年能拿到价值五百块钱的农产品,收益率才零点几。没办法,总得活下去。他跟蒋谦讲了他眼下的境况:已经一年多没接到活干了,而第三任妻子带着儿子移民去了美国,他不得不支付老婆儿子在纽约的花销,主要是儿子在学费高昂的私立学校上学。压力山大啊!一想到本周内又要往老婆的卡上打钱,心里就好一阵抽紧,所以他很需要接活赚钱。没大钱,小钱也不放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年一年坐吃山空呀。

蒋谦说,“吴导不必解释。人人都需要赚钱。”

“其实我也不需要你的整个团队。不需要导演什么的,不需要后期制作。一个摄影加一个录音就可以了,最多再加一个剪辑。这就算两个半人,拍我这个电影就够了。连灯光师都可以不要。我要拍的餐馆大堂必须是灯火辉煌的。”

“那就五千一天吧。”

“好!说定了。”吴非举杯敬蒋谦。“我晓得你的人手都是最棒的,五千一天不贵。”

2

此后的几天,让吴非很后悔那么爽快地答应了蒋谦。

他的另一个富阳朋友章本焕很熟悉富阳餐馆的情况,替他去周旋了几家,没有一家肯出五六千一天请他去拍电影。

其中的一家还真叫“江月楼”,跟吴非在梦里游荡过的那家真有几分相像,也有仿水晶吊灯,也有印着自家店名的餐巾纸,也有姿色不错的女招待,都是吴非喜欢的小嫂儿,身段够丰腴的那类。

章本焕带吴非去见了“江月楼”的老板章辉,常绿镇人,跟本焕是同乡,又是高中同班同学,关系很铁。

章辉实话告诉吴非,就算拍电影能给餐馆生意带来两三成的增长,这个增长的利润也绝对做不到每天五千。从前做餐饮主要靠卖酒水赚钱,而今客人们大都是自己带酒来喝。光靠卖菜,利薄,生意忙还须添加厨房人手,利就更薄了。

章本焕提醒他,不能光看一时的利润,要考虑得长远一些。长远地看,在他店里拍电影,是给他做了一个档次很高的广告,绝对提升一大截“江月楼”的知名度,就像国内的不少餐馆,陈晓卿去吃过饭,沈宏非去吃过饭,都成了餐馆老板拿来夸口的卖点,把他俩在本家餐馆拍过的照片都挂到了墙上。章本焕说,做餐饮也是做文化啊!

“这个我懂,我懂……但也不能不顾眼前。本焕,你晓得的,这三年我亏得一塌糊涂。你也晓得的,去年夏天我就想过把‘江月楼’盘掉止损。可是没人接盘,只好硬着头皮撑到现在。直到最近,生意才有了一点起色……不容易啊,兄弟!无论如何,今年我一定要赚到钱!”

多说无益,章辉顶多出三千。

当晚在“李白”酒吧,章本焕责怪吴非,“吴哥不该答应蒋谦每天五千的,拍一顿晚饭顶多两个钟头,不能按天算,要按每天两个钟头算。”

“这倒是。我怎么没想到?”

跟章辉谈不拢,吴非很沮丧,心想这个事做不成了。

章本焕还不想放弃,表示他可以另找店家商谈,再说也不一定非要用蒋谦的团队来做。“在富阳,能做视频的团队多得去了!我们可以找一家报价便宜一些的。”

吴非想,原本是我和蒋谦的合作,要变成和本焕合作了?朋友归朋友,但在拍电影做视频这方面,他不太看得起本焕这类三脚猫,太过业余了。

章本焕也明白吴非不太信任他,绕着弯子辩驳说,“吴哥还看不出来吗,手机让人人都成了摄影家。以后什么人再自称是摄影家恐怕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同样的道理,电影正在走向短剧化、个性化,换句话说就是人人都能拍电影。”

最后这句,戳痛了吴非,他赌气说,“那我死掉算了!”

他打电话告诉蒋谦筹资不顺,《欲望2023》只得放弃。

不做了。

又没事做了。

为打发无聊,他从手机上找出在“李白”见过的那个沈秋发给他看的电影剧本。

剧本没法拍,线索凌乱,场景单调,故事容量也不够大,却有那么多大段大段的对话。

不过,或许,说不定,它也有可利用之处?

他给沈秋发微信约她面谈,她却只回复他一朵玫瑰花加一杯咖啡的表情,不晓得是啥意思。

再想让章本焕另找餐馆谈谈看,本焕回复他的也是一朵玫瑰加一杯咖啡。

电影里这样安排是有意思的,可以暗示观众,本焕和沈秋有默契,甚至是已经勾搭在一起,商量好了都用玫瑰花加咖啡来搪塞他,闭口不谈他俩或许正在做的事情,把他排除在外,暂时没空陪他扯淡。

蒋谦忙自己的生意去了,这几天在成都。

只有董小玫愿意陪他再泡“李白”,做听众,听他再讲电影。

他是开着车去的。“李白”的门外有停车场,房宾刷卡可以免费停。

今晚结伴的只有他俩,就坐吧台了。

董小玫说,“我们像是一对情侣。”

一对真情侣,尤尤和海英,今晚也在“李白”,坐在吴非和董小玫的右边。他俩吴非都认识,对董小玫介绍说海英是原先“兔吧”的两个老板娘之一,尤尤是那里的常客。董小玫说她认识尤尤,她前夫曾在人称“电缆大王”的尤尤父亲手下做营销。吴非笑了,说在富阳认识了一个关键人物就会认识所有人。

董小玫不算很漂亮,却也不乏动人之处,还显然很有阅历,对男人的理解力好过大多数女人,因此是个很不错的听众。她不喝酒,只喝不带酒精的饮料,不妨说是假鸡尾酒。他还是老一套,红瓶的格兰菲迪十二年。

聊电影,或者聊音乐、聊绘画,通常都是有文化的男士在异性面前彰显自身素养的快捷方式,多数情况下还是男女间未来剧情的序曲。在电影世界里,这样的场面多的去了,这样的情景逻辑百年不变。

“讲女人的电影,最让我看了难受的是英国片《云雨夜未央》,直译是《钥匙》,一九五八年的黑白片,索菲亚·罗兰主演。她那时候真迷人啊!”吴非喝口酒,慢慢述说,“故事讲‘二战’时的英国,最需要海运来维持的国家,却因受到德国潜艇的攻击,商船的损失也最大。来不及大规模造船,只能派拖救船去海上把受到攻击却还没被击沉的商船拖回港口来修理。做这件事风险极大,许多人有去无回,拖救船的船长们可谓前仆后继。他们都住在政府租下的一套公寓。因为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出海前总是把公寓的钥匙交给他的下一任,而这个下一任就自然而然地和女主角丝比拉同居一室了。丝比拉温柔、善良,却因为战争没了住处也没了工作,只能靠先后五六个船长养着她。这一个个男人都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只能被动地接受。最让观众难受的是,丝比拉和他们一个个的彼此间刚产生感情,这一个又被战争夺去,又把她交给了下一个男人……直到她的最后一任,真正让她深爱的罗斯,被讹传死于海上,丝比拉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只身离去。”

在讲了两三个电影故事,又断断续续讲了一通他的电影理念之后,吴非总结说,“电影是假的,但被它触动的情感是真的。”

除了电影的话题,他俩还聊了许多个人的婚恋经历和人生感悟。董小玫结过婚又离了,眼下是单身。吴非结过三次,第三次又让他很纠结了。

董小玫说,“结三次婚,是要有点勇气的。”

吴非一时语塞,侧过脸来看看她。

“那么你呢?不想再嫁人了?”

“没到时候就不想。”

“机会主义,也对。”吴非说,接着又岔开去讲一个真人故事,“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宁波人,先后讨过五个老婆。有一回同学会,和我俩坐同一桌的另一个同学对他说,你其实不会讨老婆,讨一个错一个,然后离掉了再讨,又离掉了又再讨。这就是说,不会讨老婆的可以多讨老婆。会讨的,一讨一个准,那就没得再讨了。”

她笑了,说,“听上去是这么个道理。吴导算不算会讨的?”

“肯定不算,所以讨了三个。”

董小玫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有一种感觉,你还会讨第四个的。”

“哦?”吴非也看着她,像是要看出她到底想说啥,“凭啥怎么说?”

“好事成双啊。”

“是啊,好事……”他无奈地笑笑,摇摇头。

她问,“婚姻对男人而言是不是很像兴奋剂?”

他说,“恐怕,多数情况下更像是止痛药。”

“止痛和让人兴奋其实是一码事。”

“而且药效都不长。”

恰巧,坐他俩左边的客人也在谈论结婚。

一个女孩在对另一个女孩议论不在场的第三个女孩:“她跟那男人生了个儿子,却至今也没和他正式登记结婚,至少还没办过酒。”

吧台里的房宾刚忙完事,插话说,“从前结婚办酒,是要告诉亲友们我结婚了,不能偷偷摸摸就上床。”

女孩说,“从前是最好人人都晓得我嫁人了,而今则是最好没人晓得。”

另一个女孩说她,“没人晓得,你就还可以冒充单身,机会多多!”

吴非和董小玫都听得真切,彼此相视一笑。

她说,“都晓得药效不长,所以加快节奏吃药。”

今晚她来见吴非,除了聊电影和人生,还想和他说说她的影视公司业务转型的可能,想听听他的意见。可是一过午夜,吴非开始犯困,勉强听她说话,没精打采,动辄走神。

董小玫只能随他,买单走人。她是搭朋友的顺路车来的,没喝酒,提议由她开他的车送他回家,然后她再打车回自己的家。

吴非不想这样,担心到了家门口会生出枝节,依依不舍,就像电影里的老套路,请她进门喝点什么,万一她答应了就没有回头路了。毕竟和她才第二次见面,还不知这潭水的深浅,他暂时还不想踏进去。在他的坚持下,最后说好,董小玫开他的车先把自己送到家,然后他再叫个代驾回去。

她家不远,六七分钟就到了。

在小区门口,董小玫说她有个小程序,叫代驾特别快,价格也便宜,她就硬是替吴非叫了。

果然才一分钟代驾就到了。

在车子开动的那一刻,他看见董小玫笑盈盈地朝他挥挥手。

说不出为何缘故,他一向不喜欢人家朝他这样笑,这样浅浅的、机械的笑。

来到一处红绿灯路口,吴非发现代驾司机想要左转。他要代驾直行,继续走这条路。代驾说他的平台给的导航是左转去走另一条路。吴非坚持要直行,说代驾,“你的平台可能出错,可我这是回家,再怎么说我总还认得回家的路吧。”就这样,他俩争执了几句。

不曾想,一过红绿灯,代驾把车停到路边,说了句“不伺候你了”,下了车,从后备箱取走他的电动滑板车,把吴非连人带车撂在马路边。

董小玫替他叫的代驾就是这德性?

他恨恨地自言自语,“我就不信,没了你我还回不了家了!”

此时已将近凌晨一点,应该没事的吧。离家不远,也就五六公里。他下了车,改坐驾驶座,开动了车子。

吴非后来才知道,正巧有一辆特警的巡逻车开到他后面,经代驾举报,开始追踪他。直到他遇上红灯停下车,那辆警车从右侧超上前截住了他。

几分钟后,他们叫来的交警让他吹气测了酒精度。

3

吴非因醉驾被刑拘七天,进了城南看守所的四○九监室。

他已经很长时间未曾睡觉,被警察押着,晕晕乎乎地走进了他幻觉中的电影里。

像在电影《楚门的世界》里那样,整个城市都被装进了一个叫“楚门秀”的全世界一百二十多个国家都已经转播了二十多年的电视节目的摄影棚里,五千多台摄像机架设在所有隐蔽的角角落落,无死角日夜拍摄。除了主人公楚门,所有的人都是演员兼观众,都从电视机上看着楚门从出生到一岁岁长大,看到了他早早晚晚的一切。有人还觉得不过瘾,抱怨关灯后看不到卧室里的楚门和女人在干什么。

哪里没有电影?真真假假的什么不是电影?

楚门在悟出真相后问导演克里斯托夫:什么都是假的?

克里斯托夫说:但你是真的。

每个监室都有一名在押人员担任头儿,名为“质检”,配合警方管理监室。眼前的这位,他们都叫他老金,过来和吴非打了招呼,问他是因为什么进来的,跟他讲了几条今晚必须遵守的监规,又指定他去睡大通铺最靠里紧挨厕所的铺位。

监室的墙上总共标出十三个铺位。监室的领导除了“质检”还有“口令员”和“书记员”,他们靠近门口睡在前端,三人占据了三个铺位,往后的十二人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挤入剩下的十个铺位。这其中若是哪天走掉了一个,释放了或是转入了正式的监狱,排在后面的人就依次往前顶上一个位置,有点像是工厂的流水线,只是流得特别慢。

两天后四○九监室又关进来一个年轻人,铺位更挤了。

到了要做操的时间,“口令员”老陈站到通铺上,先让众人做原地踏步十分钟,每隔两三分钟还喊口号:“认真学习,端正态度,服从管理,争创一流,一、二、三……四!”

做完这个,老陈接着号令他们跟着电视机里播放的音画做第九套广播体操。监室的空间不够大,众人分两组做。

吴非也得跟着做,动作不对无妨,踏准步点就行。

直到这会儿他昏沉沉又乱糟糟的脑子还纠结在董小玫替他叫的代驾为啥那么恨他。半路扔下他,接着又举报他,这得要有多大的仇啊!他俩彼此压根就不认识,从来不曾打过交道。这人是董小玫叫来的,应该跟她熟。总不会是董小玫……

他赶紧打消掉这个念头,觉得怀疑董小玫太荒唐。昨晚她反倒是想直接把他送回家的。要是昨晚听了她最初的提议,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有现在这么糟糕。那顶多是掉进了她那潭水里,还能怎样?在那潭水里淹死就淹死算了。在电影里是很老的套路,通常都是男的提出来,送女的到了家,会问她请不请我进去坐一会儿?或者她送他,则问她进不进来喝一杯?电影里一般都是会答应的,不然设计这个桥段就没道理了。然后就是在他家的客厅,灯光幽暗一点,播放一首肖邦的《夜曲》,两人用高脚杯喝点儿XO。这一套够俗气,却也很管用。最终就是上床了。还能怎样?

无论怎样,都比现在这个结果好。现在是在看守所,没有肖邦,没有XO,更没有女人,且在未来的七天里不能抽烟,没有手机用,除了同监室的这帮人和少数几个狱警,还不能见人。

进来前警方要他提供一个直系亲属的姓名和电话以便联系。老婆在国外,杭州朋友太远不方便,他就让蒋谦代表了。果然,蒋谦在接到警方电话后,通过警方给他送来了半打内裤和一些别的生活用品,虽然他人还在成都。

半打内裤,意思是他可以每天换掉一条,不用洗。

睡觉前,老金跟他说,“你既来之则安之。从前的一切不习惯都要尽快在这里习惯起来。许多规矩明天再讲,”老金指着跟他的铺位只隔一道玻璃墙的厕所蹲坑说,“今晚先讲一条你要记住,不管是大便小便,都要蹲着撒,像女人那样。”

晚九点,除了两个值班的,所有人都在各自的铺位上躺下了。

灯还开着。两只很亮的灯照着监室的两端,能让监控室里的狱警把这屋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吴非想,这个亮度,拍电影也够了。

无须另加设备,监室两端高处安装着的摄像头就是克里斯托夫的摄影机了,只要能和克里斯托夫的大数据中心连接上,我们就都在电影里了。不光是“江月楼”的那些吃客,其实人人都想上电影的。在接下来的七天里,吴非想,我要表现得好一点。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