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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学》2021年第4期|鬼金:相爱一场
来源:《安徽文学》2021年第四期 | 鬼金  2024年04月11日08:24

在这个世界做一名作家,就和做一名侦探一样危险,须得行过坟场,对视鬼魂。

——摘自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

柯雨洛是近年我小说里常常用到的一个女性名字,如果你们读过我的小说,你们会知道她的。至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人物,你们应该有所了解。但这个人物是我虚构的。这个人物的命名权不属于我。她是属于韦宁的。

有一天,我在写作,突然想给小说里的一位女性起个名字。写作这么多年,给人物起名字对我来说是一件头疼的事情,我给韦宁发私信说,你来给我的人物起个名字吧?女的,三十到四十岁左右。过了一会儿,韦宁给了我“柯雨洛”这三个字。就这样,柯雨洛在我的小说里生活了三年多,我的虚构让她有着不同的生活。我会把各种女人的碎片堆积到柯雨落身上,当然时常也会有韦宁的影子在里面。

韦宁和我分手了。有一天,她私信我说,拜托你不要再把“柯雨洛”这个名字写进你的小说了。我说,为什么?她说,既然我们分手了,我想那个名字就已经死了。如果你非要写的话,那么就写一篇小说来祭奠我们情感的夭折吧。我说,哦,挽歌吗?韦宁说,随你。韦宁说完,就把我的微信拉黑了。我对她说不出话了。我犹豫是否给她打电话,但我没有。那一刻,我承认我是落寞的,仿佛从现实主义的悬崖坠落到地狱里。韦宁在我以往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会偶尔闪现出来,令我潸然泪下。

为此,我离开望城一段时间,去了沈阳,在北陵公园附近租了房子,住了三个多月。那段时间,我什么都没写,早上和晚上都会到陵园内转一圈。这里曾有过我和韦宁的身影。有一次,我去沈阳开会,韦宁开车送我来的,我们在北陵公园旁边的宾馆里住了一宿。那天,我们到得比较早,就去北陵公园里走了一圈,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其实,来沈阳北陵公园附近租房子,并不是为了回忆和韦宁曾经在这里有过一次游园,而是我喜欢这座陵园。陵园在那段时间里,像我生活中的一个隐喻。我喜欢夜晚的陵园,在那些暴走队呼啸着从陵园里消失后,陵园变得沉寂下来。夜色慢慢有了重量,公园里的人也渐渐稀少,空气都清凉了似的。我享受着沉寂和夜色赋予这座陵园的重量。我呼吸着公园里那些植物的气息,仿佛我也成了这公园里的一株植物,树木或者草什么的,我成了这陵园的一部分,成了隐喻的一部分。就这样每天早上从陵园回到出租屋后,我看会书,吃过午饭后,睡一觉,起来,再看一会儿书,或者就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直到晚上,去一家面馆吃碗面,吃完后,直接进入到北陵公园内。晚上,九点半左右,从陵园里出来,回出租屋。我漫无目的,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我看了看手机上的银行卡余额,对于我这样一个衣食节俭的人来说,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我在心里估摸着,未来几个月里,是否还会有小说在杂志上发表,是否会有稿费进项。未来不是我能左右的,同样,投出去的小说是否能发表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能左右的,只能是写,保持耐心,写。至于我生产出来的文字是否适合杂志的风格,我也不太清楚。这样忐忑焦虑的职业写作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必须去面对。我给自己订的计划是,写五年。五年之后积累的稿费如果不够生存的话,我再去找我力所能及的工作糊口,并因此放弃一颗炙热的文学之心,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之中。

和韦宁分手的这段时间里,我情绪低落,一直没调节好,写作也因此停了下来。这样让我变得焦虑。焦虑。焦虑症。有一天,我在陵园里遇到一只流浪猫,把它抱回出租屋。它让我庸常的生活多了一丝乐趣。我在尝试着恢复写作。

一天我拿了本波拉尼奥的访谈,躺在陵园的椅子上,从早上八点多钟开始,直到快中午,一本薄薄的小书就要看完了。我躺在那里,把书遮挡在脸上,差点儿睡着了。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个身患肝病的人,那个2003年7月15日死于巴塞罗那一家医院的人。死亡对于众生是平等的,但对于某一些人又是残酷的。比如,对于波拉尼奥就是。如果他能活到现在的话……我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就仿佛如果我没有辞职,职业写作的话……这些都是屁话了。一个人或者世界要面对此刻,是的,此刻,我信奉此刻主义。我的此刻主义是我在享受着北陵公园午后的日光,享受躺在长椅上,享受躺在长椅上的阅读带给我的莫名悲伤,享受阅读文字中那个波拉尼奥带给我的世界的动荡和对靠写小说谋生的担忧。他做到了,而我还没有,我时刻处于一种生存的恐惧中。这恐惧来自我,也来自我所处的世界。

这时候,一阵风吹得身边的树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一群喧哗的鬼魂在摇晃着那些树木。树叶纷纷落下来。我意识到秋天的戏剧即将开幕。而这陵园像一个舞台,我不是唯一的角色。它真正的角色是多年前埋葬在地下的先人。而我们所有这些在地面上的人都是配角。有树叶落下来,打在我身上,吓了我一跳,就好像鬼魂从地下伸出的小手,在我身上抚摸了一下。我把树叶抓在手里,看了看,把它夹在书里。我从椅子上起来,去了一家宠物店,买了袋猫粮回出租屋。我一直都没给那只流浪猫起名字,我想它之前一定是被人命名过的。回到出租屋,看到它跑过来,冲着我喵喵地叫着。我弯腰把它抱在怀里,那一刻,我决定命名它“波拉尼奥”。

冬天来临的时候,因为和女房东在取暖费的问题上起了争执,我决定带着“波拉尼奥”回望城。对于“波拉尼奥”,我犹豫过,是再把它放回到北陵公园内,还是送人,在沈阳我没有认识的人,我和它已经有了感情,我不舍得。离开前,我和“波拉尼奥”最后一次去了北陵公园,很晚才回出租屋。那个晚上我失眠了,倒是“波拉尼奥”在我身边睡得香甜。它也许还不知道,我要带着它离开沈阳,回望城。出租屋里还有一盆之前房客留下来的绿萝,被我侍弄得格外茂盛,我没有带走。我把我的电脑和几本书装到拉杆箱里,把“波拉尼奥”装在从宠物店买来的背包里,我们坐上回望城的火车。三个多月的沈阳生活,几乎可以说把韦宁在我的心里面消耗掉了。我得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回到望城后,我渐渐平静下来,虽然,有时候走在路上,会遇到一些我和韦宁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路过的地方,但那些都是回忆。回忆是坟墓,我这么想。我时常会在现实和坟墓中徘徊。我很少上街,也是因为怕和韦宁偶然相遇。她没有任何缘由,就给我发信息说,我们分手吧。是决绝的。我当然也没有纠缠,但作为一个写作的我,会陷入某种内心的纠结和深渊之中。我记得在阅读波拉尼奥的访谈里,他提到了萨瓦托的小说《隧道》,那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个画家,他杀害了他喜欢的女人玛利亚,而进入监狱的故事。那么我是否会杀死韦宁?我觉得不会。韦宁配我把她杀了吗?我承认在她提出分手的时候,我虽然痛苦,但也释然,甚至有了一种肉体上的解脱感。我清醒的时候,反思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是那种灵魂的伴侣。她是一个欲望强烈,极其敏感,又多疑的女人,神经质,又擅长冷战。

从沈阳回来后,我告诉自己,必须开始写作。因为我是一个靠稿费活着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作家波拉尼奥的原因,我们都是靠稿费活着的人。不同的是,他会靠参加各种小说比赛来获取更多的奖金,而我……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把写好的小说投给杂志,如果能发表的话,我就会得到稿费,如果被退稿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个对生存充满忧患的人呢?

一个雨天,我下楼买吃的,没想到“波拉尼奥”从门缝蹿了出来,我追赶着它,直到它消失在雨中。无论我怎么喊叫,都没有把它喊回来。那一刻,仿佛我对它的命名失效了。我的“波拉尼奥”在那个雨天里丢失了。我拿着雨伞在雨中的灌木丛中,呼喊着它,“波拉尼奥,波拉尼奥”。它已不见了踪影。它为什么也离开了我?我没有答案。即使举着雨伞,我身上也差不多被雨淋得湿透了。小区里有路过的人问我,找什么?我说,我的猫。那人说,哦。这大雨天的,跑不了多远,你好好找找。我说,已经找过了,我是眼瞅着它逃跑了。那人说,要不要我给你提供一个懂周易的女人的电话,我家上次走丢的狗,就是那个女人帮我掐算的,在我几乎要绝望,放弃寻找的时候,那个女人给我指点方向,我找到了我家的狗。我说,算啦。既然它想逃跑,那么自有它逃跑的理由吧。算啦。我听见那人叹息了一声,从我身边走开。我转身来到小区的凉亭,把雨伞放到一边,我点了支烟。那在裤兜里的烟,有些湿,费了很长时间才点燃了。我犹如一个溺水的人被拉到岸上,连连抽了几口。凉亭上垂落下来的雨帘,把我封闭在了凉亭内部。逃走的“波拉尼奥”还是让我伤心了,它就像韦宁一样决绝,令我对外在的事物深感失望。雨裹着凉凉的气息。已经入冬,真不知道“波拉尼奥”会怎样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天气预报说,今年会是一个凛冬。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只好拿起地上的雨伞,去超市买了吃的,回到楼上。

我站在窗前望着下面的小区,眼前仿佛出现了冬日图景,白茫茫的,所有的事物都被白雪覆盖了。那凉亭虽然高出地面两米多,但上面同样覆盖着雪,像一场祭悼中头顶着白色孝帽的人,像一个服丧的人。为什么我的大脑中会提前出现这样的冬日图景?让我的生活变得魔幻。之前一个小时,我的“波拉尼奥”,我的那只从沈阳带回来的黑猫,从我家逃走了。它的逃走是否预示着什么呢?还是……我的敏感,让我的心跳加速。我的胃不舒服起来,饿了。我给自己下了包方便面,竟然吃得满头大汗。我在吃方便面的时候,时刻竖起耳朵,心里面在想,“波拉尼奥”会不会回来。我承认我还没有放弃“波拉尼奥”。吃过饭后,我又坐到电脑前,写了一会儿。门外仍旧没有“波拉尼奥”声音。我起身去窗边抽烟,雨还没有停下来。小区里的植物和凉亭都湿漉漉的,随时都可能因为雨水的重量,下坠到地狱中似的。我犹豫是否要下楼,继续寻找“波拉尼奥”,它此刻又在什么地方?是否已经被雨淋湿,还是躲在什么地方避雨?我拿着雨伞又下楼了,在小区里呼喊着它,目光在角落里寻找着。在小区里转了一圈,还在小区公园的草木之间寻找,仍旧没有它的踪影。它就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似的。我再次置身在凉亭中,雨水从凉亭的四周落下来,囚禁着我。我像置身在水帘洞中的孙悟空,但我没有火眼金睛,也没有七十二变。我目前只是一个靠写作谋生的中年男人。中年是我人生的旷野。一只流浪猫从雨中跑过,我追赶过去,不是我的“波拉尼奥”,不是。我失落地望着它逃走的身影。如果此刻之前那个人要告诉我懂周易的女人的电话,我会接受,可是,我没有看到那个人。辞职后,我深居简出,在这个小区里,他们对于我都是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对在这雨天逃走的“波拉尼奥”担心着,焦虑着,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落和空无。我后悔从沈阳把它带回来,要知道这样的话,我当初就不该……但是,没有当初。窗外的雨淋湿了我的心情。心境进入灰色的迷蒙,透着幽暗。我狠下心来,对自己说,让它自生自灭去吧。既然它想逃走,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万物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宿命吧。我望着屋内墙角“波拉尼奥”的一些东西,恨不得马上从窗户扔下去。是的,把它的东西都清除出去,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吧。我还是没忍心那么去做。我想,万一哪天它在外面受够了苦难和饥饿,突然跑回来了呢?这不是没有可能。好吧,不要再因为“波拉尼奥”的逃走纠结了,纠结只会让我陷入痛苦。

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雨,望着外面湿漉漉的小区,望着那个凉亭……

一个夏天的夜晚,韦宁来找我,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让凉亭和那些植物变得清晰起来。我们都没有雨伞,只好躲进凉亭之中。那凉亭在那一刻好像是一个异域似的,我们抱在一起,为了减少雨滴的侵袭。那雨是急吼吼的,从天而降。韦宁说,急雨不会长久的,下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的。我们在这里避一会儿吧。我说,好。

闪电和雷声,引领着雨的队伍浩荡而至,把我们逼进小区的凉亭内。小区花园的甬道上已看不到别人。是的,别人。那些住户的灯在雨后,纷纷亮起来。灯光并没有让凉亭内变得明亮起来,而是更黑。那黑是带着重量的,再加上雨的重量,闪电的重量,雷声的重量……我和韦宁被囚禁在凉亭里面。我承认我是焦躁的,我说,我们上楼吧,顶多淋湿一下,冲个热水澡就没事儿了。韦宁说,为什么不体验一下,任何人生的体验对于你的写作都可能是重要的。我不想和韦宁拗,我说,好吧。那么我们就享受一下这被囚禁在雨中凉亭内的体验吧。韦宁笑了笑。雨水不时冲进来,即使在黑暗中,我们仍能感觉到雨水像敌人般要把我们淋湿。其实,凉亭内大部分都湿漉漉的,我们没有坐着的可能,只能站着,当风裹着雨进到凉亭内的时候,我们又挪动着到凉亭的另一边。为了减少雨水的攻击,我们只好抱在一起,减少雨水的袭击和黑夜的重量。韦宁亲吻着我。也许是环境的压抑,让我们觉得在那一刻,凉亭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孤岛,一种末日的情绪笼罩着我们。我的手搂在她的背后,已经感觉到她的裙子被雨水打湿了,我搂着她,移动着。我能感觉到那裙子里面的身体是火热的,火热的……我把她搂得更紧了。我的手从她的后背开始往下移动着,抚摸着她的臀部……闪电和雷声仿佛要把整座凉亭击倒在这场雨水的战役之中。我们两个绝望的人依偎在一起,做最后的挣扎。我能听到韦宁急促的呼吸,我们亲吻的舌头已经镶嵌到一起……身体的四周除了雨、闪电、雷声,还有夜晚的黑。夜晚的黑让我们变得大胆起来。即使四周的灯光像一只只眼睛在注视着我们,但我们有凉亭作为掩体,我轻转过韦宁的身体,从后面撩起她的裙子……我……在那一刻,我们是唯一的世界。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把对雨夜的抵抗情绪完全倾注到了韦宁身上。我变成了一颗硕大的雨滴进入到韦宁的身体里,开始变成雨水的同谋,我不知道这场战役是否会因为我而变得失败,或者说,因为我和韦宁的存在,凉亭外面这场浩大的雨水的战争会被我们从内部给瓦解。我相信我们可以的。韦宁配合着我,轻轻地翘起了臀部。我们已经不再顾及雨水从凉亭外面倾泻进来。我们就是这雨夜中唯一的存在。我们就是世界。必须得说,凉亭外面的雨在我和韦宁的动作中,开始被瓦解了,变得小起来。闪电和雷声也开始退去,雨淅淅沥沥的。我也在最后的猛攻中停下来……韦宁整理了一下裙子说,两条腿都要站不住了。我笑了笑,把她搂在怀里,又吻了吻她的脸和脑门。她明亮的脑门像白昼的太阳。韦宁说,好像这场大雨就是为我们下的。我憨笑着,说,宿命中的一场雨。韦宁说,哪有什么宿命啊?我说,有,我相信。就像我们所做的这一切,不会被什么看到吗?我想,一定有什么会把我们刚刚发生的都记录下来的,或者……韦宁说,你信有神吗?我说,某些时刻,我信,在冥冥之中,神是存在的。韦宁说,你别吓我啊!神在什么地方呢?在刚才的闪电里吗?在刚才的雷声中吗?在刚才的雨中吗?在刚才我们彼此的镶嵌之中吗?我说,也许都在。韦宁的情绪看上去有些烦躁了。那天,她没有和我上楼,直接出了小区,回去了。

韦宁走后,我在凉亭内又待了一会儿,之前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我翕动着鼻子仿佛还能闻到彼此的气味。雨后,一切变得清爽起来。我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整个人仿佛异化成了那些植物中的一株。韦宁的离开还是让我失落,她总是这样神经质,但又让我欲罢不能。我站在凉亭内抽了支烟,才回到楼上。

在上楼梯的时候,六楼,我感觉到小腿肚子是酸软的。爬到三楼的楼梯拐角处,我歇了一会儿。楼道内的管道纵横交错,我看到两只苍蝇的骸体,粘在一起,悬挂在蛛丝上。我伸手碰了碰,没有感觉到任何重量,那是两具空空的苍蝇骸体,随时都可能遇风成尘。我回到了屋内,在网上看了部今村昌平导演的电影《楢山节考》。我躺在沙发上,身体疲惫。我必须承认在刚刚结束的雨中,我和韦宁躲在凉亭内完成的仪式,让我很累,仿佛消耗我的不仅仅是韦宁,还有那雨,那凉亭,那凉亭周围的植物……韦宁离开后,没有任何信息。我能感觉到她生气了。她时常会把我扔进她的“冷战”之中,让我成为俘虏。我累了,没有主动给她发信息,看完电影后,我洗洗睡了。

雨后的夜,隐约可见一些星辰,在天空上闪烁。

窗外的雨是否和那年夏天的雨是同一场雨的延续呢?即使是又能怎样呢?那个凉亭也是被漆了又漆,分外的红。望城和沈阳的某些角落里都有我和韦宁曾经留下的记忆。看来,要逃离韦宁的影响,我必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是我和韦宁没有去过的。我从窗前转回到沙发上,再次把《楢山节考》从网上找出来,这次,我没有看完,起身去卫生间冲了热水澡。我看到窗外的雨停了。我想,这可能是最后一场雨了,之后,冬天就真的开始了,屋内也要供暖了。我问自己是否要再次下楼,去找找“波拉尼奥”,但我没去。我觉得我对一只捡回来的流浪猫做得已经够了,我没有愧对它。

我回房间睡了。辞职后,靠写作谋生,我开始自律起来,睡觉也很规律,每天都把写作当成工作来完成。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窗外竟然白茫茫的,小区里的植物都变得臃肿了。下雪了。我做了粥,吃过后,下楼。在小区里转了一圈,企图找到“波拉尼奥”在雪地上的痕迹。没有。我瑟瑟地回来,冲了杯速溶咖啡,开始写作。九点多钟,我完成了一天的写作任务,整个人也轻松了很多。

我躺在床上看了会书,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说,你好,谁?有事吗?对方说,我是韦宇,韦宁的弟弟。我说,哦。我这时候才想起韦宁还有一个弟弟,在轧钢厂上班,是一个钳工。在一次事故中,他的左手被机器吃掉了。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和韦宁吃饭的时候,他也参加了,他的手套里藏着一只假手。他也喜欢文学,那次吃饭后,我们常常有来往。他会把他从网上下载的一些文艺的、小众的电影拷给我。我们会在我的房子里看他带来的电影,我们也偶尔会喝点儿酒,我做菜的手艺还可以。我们边看电影,边闲聊一些文学的话题。他说,他也想写作,但不是小说,是戏剧。他迷恋西方的戏剧。我说,当然好了,我也喜欢那些戏剧,戏剧是一种高级的文学形式。他跃跃欲试的。但后来,我们再见面,我问他,写了吗?他说,太难了,写不了。我叹息着。我相信写作是需要天赋的。那时候,他就会把他的左手假肢卸下来,放到一边,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腕部,上面结了痂,带着血丝。我再没追问过他写作的事情。失去左手并没有太多影响他的生活,他还有右手呢。左手装上假肢,再戴上手套,根本看不出来他和常人有什么区别。但我看出来他的自卑和阴郁,这也是韦宁之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让我劝劝韦宇想开一些。我也劝了,但没有什么作用。一个人的内心只有他自己可以改变,别人说什么都是废话。

我语调冷漠地问韦宇,有事吗?自从韦宁和我提出分手后,我把和韦宁有关系的一切都删除了,自然也包括韦宇的电话号码。我和韦宁结束那段情感关系之后,韦宇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偶尔,我还会想起他,想他给我下载的那些电影资源。我记得他之前还借过我一本品特的戏剧《归于尘土》,我没向他要,我在网上又买了一本。

韦宇说,韦宁不在了。她在住院的时候,就不让我和你说,说怕让你看到她最丑的那一面。那时候,她形销骨立的,几乎没了人形。现在……我想还是要让你知道。

我怔住了,整个人近乎瘫软在沙发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韦宇说,韦宁去世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情?韦宇说,昨天凌晨走的,走得还算安详。我说,几个月前,她不还是……我哽咽了。韦宇说,乳腺癌,都扩散了。我的身体颤抖着,坐在沙发上。我能感觉到整个身体包括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在碎裂。碎裂。碎裂。那一刻我被悲伤物化了。韦宇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们相爱一场,我有必要告诉你,我并不想给你增加悲恸,我只是想,韦宁的去世应该是你的人生经历中一个重要体验……这么说,好像有些残酷,但我想,你需要这样的经历和体验。你不是韦宁的第一个男朋友,在你之前,她还处过一个对象,但那人抛弃了她。她当时怀了那人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那男人抛弃她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我问我妈,我姐哪儿去了?我妈说,去亲戚家了。我想,她当时可能是要留着那个孩子,但我妈不让,她就逃跑了。她消失了三个多月,回来后,什么都没说。我也懒得问。这些你也许知道。你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的,至于你是否是填补她失恋的空缺,我不清楚。我看得出来,韦宁是爱你的。所以,原谅我冒昧给你打这个电话。至于你来不来见韦宁最后一面,随你。

我顿了一会儿,没吭声,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白茫茫的雪,像一场及时的哀悼。韦宁让我写的那篇小说,我一直都没写,是时候了,也许。韦宇说的,和韦宁相爱一场,相爱一场吗?韦宇说的关于韦宁过去的那段情感,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韦宁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或者说她隐藏得很深。此刻,我丝毫没有埋怨她的意思。再说,人现在已经……

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抽泣着。我问,现在韦宁在哪儿?韦宇说,殡仪馆,403房间。我说,我马上过去。韦宇说,我想你应该见韦宁最后一面的。我说,嗯。即使我们已经……但这最后一面,我还是要……我…… 我一会儿过去。韦宇说,好的。我听出韦宇还有话要说,但他支支吾吾,没说。我承认,那一刻,我已陷入悲伤的黑暗深渊之中。窗外的光线落在沙发上,那沙发曾经是我们的欢爱之地。我从沈阳回来后,想换掉那个沙发的,但因为经济拮据,就没有换。

我想起韦宇在电话里说,只是觉得你们相爱一场。

我和韦宁是否“相爱一场”,那么韦宁提出来的分手,仅仅因为她得了绝症吗?这多么像小说里面烂俗的故事情节。她在分手的时候,伤我不浅,现在又当头来一棒子。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是难逃虚构的。那么韦宁是否是我的虚构呢?我坐在沙发上,一阵恍惚。如果是虚构的话,我不会让她生病致死,我可能会让她自杀。至于为什么是自杀?我还没有想好。自杀是否会让小说走向另一个脉络呢?我想,会的。我抚摸着脸上的泪水,我开始醒悟过来,刚刚来的电话,传递的信息都不是虚构,而是真实的。韦宁死了。韦宇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死亡的噩耗。现在,我要去殡仪馆,见韦宁一面,从此天各一方。啊,仿若再一次分手。之前,那次分手已经让我的心碎裂,但那时候毕竟知道彼此都还在这个世界上,现在的这次分手,是永别。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刮了胡子,从衣柜里翻出一套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我穿戴好,仿佛去赴一个约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脑海里竟然蹦出韦宇的那只左手,令我恐惧了一下。我觉得我的装束不适合出现在殡仪馆,尤其是逝者韦宁的面前。

入冬十几天,昨夜下雨了,早上变成了雪,我能感觉到气温的下降。我只要穿羽绒服出去就好。

我在小区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拦了辆出租车,去殡仪馆。殡仪馆在城内。据说,要搬迁到郊外去,纷纷扬扬传了几年。据说,是某种利益关系没有得到平衡,所以迟迟没有搬迁。我还记得有一次韦宁开车载着我闲逛,路过殡仪馆的时候,她尿急,想去厕所,可是马路两侧根本没有。后来,她去了殡仪馆里面的厕所。我坐在车内等她,直到她从殡仪馆里出来。我承认对于殡仪馆这样的地方我是打怵的,每次从殡仪馆回家都会大病一场似的,要不是直系亲属去世,我都会找借口不来的。现在,韦宁躺在殡仪馆的房间里,我必须去。

捧着一束鲜花的我,根本不像是去殡仪馆,而像是去约会。马路四周的雪还没有融化。出租车司机在听一首外国歌曲,我没听懂一个歌词,但那旋律是我喜欢的。那旋律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吸引着我。怀里的鲜花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让我的鼻子很不舒服。和韦宁相处到现在,这竟然是我第一次给她买鲜花,而且是在她……那出租车内的音乐,在忧伤中变成了我个人的挽歌。我是孤独的。在意识中,那司机已经不存在了,我仿佛坐在一辆无人驾驶的车上,怀抱着鲜花,行驶在茫茫的雪地上。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我不知道那白色延伸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怀里的鲜花是否会有一个器皿盛装,还是在白色之中冷冻,直到萎蔫,失去水分,干枯……我想象着一束鲜花插在白色的雪地上,色彩诡异。它的色彩都将被白色吸尽,异化成白,是的,白。

司机自言自语说,咋又下雪了呢?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看上去,很轻。落在窗玻璃上,就黏住了,化了,水滴样了。哭泣的玻璃。如果没有之前韦宁和我分手的铺垫,我真不知道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突然很感谢她给我的铺垫,要不我整个人都可能坠入悲恸之中,体无完肤。现在,我还保存了部分的我,在这个世界上。都说疼过之后,就不疼了。但对于我,还是疼,只是不同于之前那种分手后的疼。分手后的那种疼像是一个春天突然被关在玻璃瓶子里,而白色的死带给我的疼是那个春天禁锢在瓶子里,现在瓶子外面被涂抹上了黑色的油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那个瓶子里的春天将沉入黑暗的地下。韦宁让我相信一个黑色的春天是存在的。即使我怀抱着鲜花,可是那些鲜花只是大棚里培育出来的,丧失了部分植物的灵魂。怀中的花束里竟然出现了韦宁苍白的脸孔,我毛骨悚然,把花束放到身边的座位上。那一刻,望着窗外,我感觉到大地上的白都飘浮起来,悬于半空,从半空又回到天上。

司机说,天气预报说今冬将是一个凛冬,比往年要冷。我接了句,是吗?司机说,相信天气预报是准确的。可是天气预报又有几次是准的呢?什么样的天不都得活着吗?我没有再接司机的话。我沉默着,身边的花束,有几个花瓣在晃动着,掉落了。我甚至有一种想把它扔出窗外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那盛装在死亡寂静里的韦宁是什么样子的呢?在分手的时候我是否有过对她的死亡的诅咒?我记不得了。我想,我没有那样诅咒过。两人既然不爱了,分开了,诅咒只会生恨,没必要的。我爱了,我来承受那份痛苦,自我消耗。我相信,对于我这样一个写作者来说,我有这个能力。联想到司机刚刚说过的“凛冬”,这又何尝不是我人生的凛冬呢?韦宁的死,又会让我很长时间不能自拔。我想,我也许真的要写一篇小说来纪念或者说悼念我们曾经的过往。我不知道从何处入手,那个柯雨洛的名字在脑海里蹦了出来。柯雨洛和韦宁,哪个是曾经存在过的呢?还是她们都是来自我的虚构?如果是来自虚构的话,那么我此刻去殡仪馆吊唁的又是谁?我座位旁边的鲜花又是献给谁的呢?这一切让我陷入了迷惑。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出租车停在殡仪馆的门口,司机说,到了。殡仪馆墙外的那些修剪成蘑菇形状的灌木顶着白雪。我付了钱给司机,拉开车门下车。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我连忙转过身去。我怀抱着鲜花,茫然地看着院内停满的车辆,我走了进去。殡仪馆内阴暗潮湿,还有那股说不好的气味,让我的胃很不舒服。那迷宫般的建筑,我转了几圈,才看到403房间。门上有韦宁的名字。这些年,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殡仪馆房间都没有门,只有门框,难道是为了逝去的灵魂更自由地出入吗?这个疑惑,我一直没有解开,也没找人问过。

我怀抱着鲜花,走了进去,透过第二道门,看到墙上挂着韦宁的遗像。她在墙上面带微笑地望着我。我的双腿顿时没了力气,不听使唤,过往的千丝万缕都浮现出来,我定了定神,望着墙上的韦宁,仿佛她在恶作剧地命令我,跪倒在她面前。我没有那样做,而是把鲜花放到了她的身边,望着水晶棺里躺着的她,是那么瘦小,脸部和照片上比,和我印象中的韦宁比,都不是一个人。她的身体几乎缩小成婴儿似的。躺在里面的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陌生人。要不是韦宇这时候迎上来,我差点儿转身离开房间。韦宇的出现让我必须走一些所谓的程序,我给韦宁鞠了三个躬,韦宇在一边还礼。我眼睛的余光盯了一下他左手的假肢,还藏在黑色的手套内。韦宇的眼睛是红肿的,他哭过了。我站在那里望着躺在死亡寂静中的韦宁,不知道说什么。我的耳朵出现了耳鸣。韦宇站在我对面,注视着我。我整个人感到很不舒服,我不喜欢被人注视着,尤其是在一个死者面前,在一个曾和我相爱过的女人面前,我不想因此而失态,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我再次确认着,这躺在里面的是否就是韦宁。如果是的话,她已经被病魔折腾的没了人样,整个人都脱相了。死亡是否真的就是让人回到原初,回到来的地方去吗?我在她的脸上,身上,双手上,寻找着韦宁的样子。我还是不能接受她就是韦宁,我从灵堂出来,站在走廊里,点了支烟。韦宇也跟了出来,说,抽我的。我说,不用。我看了眼他的烟,是软玉溪,比我的好。他发现了我的目光说,这不是我姐的事儿,才买了两条招待来吊唁的人。我没吭声。灵堂内有几个女人,我都不认识。应该是韦宁的亲属或者同学什么的。她们的脸上都挂着悲伤的表情,我扫了一眼,只有一个女的,三十多岁,眼睛是红的,是哭过的。她穿了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黑色的羊毛衫,有着一对硕大无朋的乳房。相对于韦宁的乳房,她的要大几倍。韦宁是平胸。我收回目光,我知道我的关注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韦宇说,她们在商量给韦宁穿什么衣服上路呢?你的建议呢?她们说要给韦宁穿白色的裙子,像婚纱似的。这大冬天的,我觉得韦宁会感到冷的。可是她们还在坚持着,说,到了那个世界就是春天了,穿裙子像个新娘一样。我说,我能有建议吗?韦宇说,可以有,毕竟你们……我说,穿什么,最后都将归于尘土。我这么说可能有报复韦宁和我分手的嫌疑,但我真的就是这样认为的。一个即将成尘的人,穿什么真的重要吗?韦宇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毕竟我们都是活在现实中的人,尤其是她们,她们认为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她有个同学信教,认为我姐是天使。我说,哦。这时候,我听见隔壁的房间里发出吵架的声音,之后是一阵嚎哭声。相对于隔壁的喧嚣,韦宁的房间是那么寂静,寂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承认我喜欢这样的寂静。我还记得那次我和韦宁路过殡仪馆的时候,她去厕所方便回来后,和我说,如果将来她有那么一天的话,我能陪在她身边她就知足了。现在看来,这是不现实的。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会陪着她,不会。或者说,我从心里拒绝她说的那种陪伴。她当时说陪伴的时候,还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当然知道她说的陪伴的暧昧。我当时就拒绝了,说,不可能的。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开车离开了。殡仪馆里的司仪喊韦宇过去,他们在商量着什么。我还站在走廊里,污秽的走廊,气味异常。我想进去陪一会儿韦宁,但看到那几个女人在里面,我没有进去。我站在那里望着韦宁的遗像,心里一阵抽搐,我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哭是哭我自己,哭死亡带来的恐惧。那恐惧感让我觉得人是多么的渺小,又是多么的脆弱,随时都会离开我们所处的世界。污秽的走廊内的那种冷也异于外面的那种冷,是否是因为死亡,还是别的什么。我叼着烟,突然发现走廊的墙上挂着“禁止吸烟”的牌子,可是我看到的是烟雾缭绕的污秽的走廊,那些晃动的人影犹如鬼魂。我想离开,离开。我恐惧那些晃动的“鬼魂”走进我的身体里。

我回到灵堂外面的房间内。韦宇和司仪谈完话过来,说,韦宁的遗愿是海葬,司仪帮忙联系了一家殡葬公司,我觉得价位和服务都还可以。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海葬?归于大海?韦宁的遗愿倒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们也谈论过生死,但没有谈论过归宿。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浩瀚的大海,在混合着花瓣的骨灰扔下去的时候,海水纷纷退让,出现了一条道路……

韦宇问,你会陪我一起去吗?你就当一次经历和体验,我觉得也不错,再说,结束后,我们可以在海边玩一两天,我也好久没去卡尔里海了。如果你有事儿的话,那就算了。以前,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认定你是我的姐夫了,没想到后来你们……但我还是把你当成我最亲近的朋友。我想问一句,你们在一起是真爱吗?

我说,不同的人对爱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就像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人生,所以,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我认为我们是爱了,但对于你,可能那不是爱。

韦宇说,你说得对,我不问了。那么,你答应陪我一起去送韦宁最后一程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即使没有韦宁和我曾经的那重关系,作为朋友的话,我接受你的邀请。我需要这样一次体验。这么说,也许只有你会理解我,更多的人可能认为我不近人情,是冷漠的,残酷的,其实,我的柔软只有我,还有相近的人才可能看到……

韦宇说,那好,你可以回去休息一下,后天中午我取了骨灰后,和你联系。

我说,我再待一会儿。

韦宇说,那你待着,我不能单独陪你,还有很多事儿要办,没想到一个人死了,还这么多麻烦。

我说,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吱一声。

韦宇说,你能来,我已经替我姐感谢你了,相信她在天之灵会看到的,虽然这对于你已经不重要了。

我说,是否重要,我自己知道。

韦宇竟然摇晃了一下他的“左手”,这个动作是突兀的,让我有些不舒服。他转身去忙了。我又到充满污秽的走廊内抽了支烟,窗外的雪是那么白,落在树木上、草地上。殡仪馆外面的雪,给人一种素白和萧杀,其实与别处的雪,没什么不同,都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只是这个环境,让本来平常的雪,有了隐喻。这时候,我听到玻璃窗外面有嘀嗒的声音,我探身向窗外望着,我看到从上面滴下来的雨滴,是屋顶的雪融化了。屋檐滴水。走廊内的人熙来攘往的,我没看到一个人是来吊唁韦宁的,都是去别的房间。有几个人还抬着花圈;有的搬着桌椅;有的还买来了盒饭……我看到距离我不远处的房间门口,已经有人开始打麻将。我看到那掷起来的骰子,在烟雾缭绕的桌子上方翻滚着,被烟雾和空气悬置起来似的,缓慢落到桌面上。那是上帝在掷骰子吗?

缭绕的烟雾和坐在那里的几个人遮挡着,我看不到骰子落在桌面上的结果。只见,骰子落下后,他们开始抓牌。我又点了支烟。那个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从兜里掏出一盒细杆的香烟,细长的手指从里面捏出来一支,对我说,借一下火可以吗?我掏出打火机,递给她。我没有殷勤地凑过去,给她点上,我是害怕她硕大无朋的乳房的杀伤力波及到我。她点着了烟,把打火机递给我,说,你就是那个作家吗?我愣了一下,说,什么作家?女人说,就是和韦宁曾经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我说,哦。也许是我。我不清楚韦宁和你说的是不是我。女人眉毛高挑着说,你把韦宁想成什么人了?我说,我没把她想成什么人,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女人说,我叫何雨丽,韦宁的闺蜜,我们从小是一个幼儿园的,她什么都和我说了,也包括你。我说,哦,但她好像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何雨丽说,她就那样,她是怕我把你抢走了。好的东西,她都护着的。我说,哦。何雨丽说,没想到她就这样离开了。看来,人的命真是脆弱啊,说折就折了。我没吭声。我不想安慰她,更不想回复她对生命的感叹。何雨丽说,我知道你们分手了,是韦宁提出来的,你还爱她吗?这个问题难住我了,我去沈阳躲了三个月就是为了把韦宁遗忘,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让我再次陷入到她的漩涡之中。爱,真的是那么简单吗?是轻易就说出口的吗?不是。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你的问题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何雨丽说,哦,这有什么难的呢?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是你难为情吗?还是……我说,对于一个逝者说不爱,有些残酷,但如果说爱,那么我在分手这段时间里内心所受到的打击刚刚平复下来,我几乎要遗忘了她,她却……你让我怎么回答?何雨丽说,我知道了。其实,现在说这个问题对于韦宁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说,不说出来的才是重要的。何雨丽又点了支烟,问我抽细杆的吗?我说,我不习惯你这种细杆的。何雨丽说,哦。她瞟了我一眼,我也看着她,那硕大无朋的乳房气球般要把她悬浮起来似的。何雨丽说,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们互加了微信。她抽完烟又回到灵堂。我回到灵堂外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韦宇在忙,我一个男的,又不好和那几个女的守在韦宁身边。很无聊。我突然想起“波拉尼奥”,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这冰天雪地的,它连食儿都找不到……

我站起来,向灵堂里看着。韦宁静静地躺在那里,其他几个女人坐在她旁边。何雨丽下坠的乳房几乎要贴到了膝盖上。我顿时惊醒,心里喃喃着,何雨丽和柯雨洛是否有什么联系?韦宁当初给我小说人物起名字的时候,是否是从何雨丽这里来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韦宁已去,是没有答案的。那墙上韦宁的遗像在注视着我,她仿佛在谴责我对何雨丽的窥伺,她脸上还挂着嫉妒和忿怒。我在心里面笑了笑,说,你又能把我怎样呢?有能耐你活过来啊?你从墙上下来,打我啊!掐我啊!我感觉到眼窝一热,我扭过头去,不再与墙上的韦宁对视,我用手在眼角擦了擦。可以说,女人的任性,撒娇,无理取闹,韦宁都有。她最擅长的是冷战。如果我哪一句话不对了,她可能几天都不吭声,把我关在一个黑屋子里似的。这样,就要我好言好语去哄,去讨好。她才会逐渐好转。我有时候想,女人到底是什么动物?如此闹过之后,我们还是会如胶似漆的。唉!我为此常常感叹,我为什么如此的下贱呢?又不是没有别的女人了。这样的想法和表情偶尔会被韦宁看出来,她就像一个独裁者,在审判我……你是不是又想别的女人了,你是不是烦我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是不是想把我甩了……她一连串的审问,最后以我的搂抱和亲吻,甚至是做爱来结束。冰释前嫌,阳光灿烂。再比如,我喜欢她穿高跟鞋的样子,她会偶尔穿一次给我看,然后,抱怨穿高跟鞋太累了,脚脖子都要折了。回忆起这些,我的眼泪控制不住了,默默地从眼角流下来。我希望灵堂内的何雨丽们快点儿离开,好让我和韦宁单独在一起。

辞职在家写作后,我养成了午睡的习惯。韦宇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没有午睡就过来了。现在,我有些困了,大脑缺氧似的,身体感到一阵疲乏。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指刮了下眼角的泪珠,闭上眼睛。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球,阵阵灼痛,像两团火在眼眶里燃烧着。我面对着一面墙,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我注意到白色的墙上夏天里苍蝇留下的秽物,斑斑点点的。这房间从殡仪馆建立开始,到底有过多少人在这里停留,并离开这个世界呢?我相信一定有一个确切的数字,只是没人关注罢了。每三天都是一个人的终点,是另一个死者的起点……就这样循环往复着死,是的,死。韦宁之前的那位是什么样的人?再之前的人……再再之前……他们是否会回到这个房间内,那么一定是挤不开。他们慌乱、茫然,在等待着引领,把他们从殡仪馆引领到火葬场,再从火葬场到墓地和荒野上去……引领他们的是谁?是谁?这些突然想起的,让我好奇了,但也仅仅是我的无聊而已。这样的好奇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某些时候,我会感觉到空无,会感觉到生和死都是无意义的一样。那种空无出现后,会滞留在身体里一小部分,另外的部分会麻木掉,并瞬间消失,得以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苟活。我不禁想到那只逃走的猫“波拉尼奥”,它为什么要如此?还是它已经意识到了被人豢养的空无,而不是之前的那种流浪状态,那种自由状态?

韦宇回来对我说,你如果忙,就先回去休息吧。

我说,不忙。要不晚上我留在这里。

韦宇说,晚上我姐的那些同学陪她。

我说,哦。那我先回去了。

我望着灵堂内韦宁的同学们,我觉得我是多余的。这么想,不禁有些失落。

我说,那后天出殡的时候我过来。你要是忙不过来,给我打电话,我也是个闲人。

韦宇说,你能来,我已经很感谢了。如果你想单独和韦宁待一会儿,我可以去和那些人说一声。

我说,不用。那我回去了。

我看了眼灵堂内挂在墙上的韦宁,还有那个何雨丽,她从里面走出来,问我,要走吗?我说,有你们在这儿,我先回去休息一下。何雨丽说,什么时候还来?我说,出殡那天吧。何雨丽说,是啊,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除了悲伤难过,还是回去吧……我没吭声。何雨丽说,把你的打火机留下来吧,我烟瘾犯了,不用找别人借火了。我从兜里把那个打火机掏出来,递给何雨丽。我的手触到了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柔软,那么热乎。我像被电了一下,连忙缩回来。何雨丽瞅着我,笑了笑。她的笑仿佛牵动了她胸前那硕大无朋的乳房跟着颤动起来。我目光闪开,对着墙上的韦宁,在心里说,我先回去了。我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出了殡仪馆,我顺着河边走着,河两岸都落着雪。在未来的日子里,这河水也将封冻。冰面如镜。河面上会出现一些滑冰的人。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我是走回家的,浑身都出汗了。在楼下,我望着小区花园,期冀“波拉尼奥”会突然出现。但没有,我站了一会儿,觉得冷了,就上楼了。屋子里的供暖很好,我一进屋,就有股热气扑面,并拥抱我的感觉。我脱了羽绒服,从冰箱里找出一盒泡面,吃了。打开电脑,听了会儿爵士乐。整个人困顿了,我爬进被窝里。如果不是韦宇的电话,此刻我可能正在午睡之中。午睡对于我是重要的,是一天中的一次休憩,而且,我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状态。不午睡的话,就像缺点儿什么似的。

这个午觉并不安生,我总是听见“波拉尼奥”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喵喵地叫着,叫得让人心疼。那是一个我陌生的角落,我在梦中把自己喊醒了。吃泡面有些口渴,我喝了杯水,又回到床上。这个温暖的冬日午后,让人变得慵懒。我听到楼下有人在清扫甬道上的雪,铁锹刮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还是又睡着了,梦见了韦宁和我赤裸着身体飘浮在半空中,亲吻着,很像夏加尔的一幅画。她亲吻着我,然后飞走了,我坠落在地上。只见何雨丽从树林的小径走出来,看到我赤身裸体的,她没有尖叫,而是抱起我,向树林深处走去。在树荫中,我们镶嵌在一起。我们置身的树林,变成了一座孤岛,悬浮起来。在悬浮的过程中,我们的身体像立体主义的绘画,分裂成一个个色块。模糊了人形。何雨丽问我,我们在飘浮吗?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说,不知道。也许是到宇宙中去。何雨丽问,宇宙有尽头吗?我说,有,也许。何雨丽说,好吧,那就让我们到宇宙的尽头去。

我们很快飘浮到大海上。何雨丽指着海面上的白色漂浮物问,那是什么?我看了一眼说,是海浪吧?何雨丽说,不像,你再看看,我们降落一些。我们降落到几乎贴着海面了,我们看到那白色的漂浮物。何雨丽喊着,是韦宁,是韦宁。只见韦宁白色的形体在海面上绝望地扩大着。我说,把她打捞上来吧?何雨丽决绝地说,不。她曾经抢走过我的男朋友,我不想她再把你抢走。我们离开吧!她拉着我,不让我降落到海面上,只见韦宁绝望的形体变成了海浪的一部分……

荒凉的海滩上,奔跑着“波拉尼奥”,它变成了老虎的模样,在奔跑着、追赶着半空中的我们。我。何雨丽。我在半空中听到“波拉尼奥”愤怒的吼叫声,在海滩上回荡。它的愤怒是我不能理解的。何雨丽问我,那是什么动物?我说,我的猫。何雨丽说,咋那么大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好像变异了。何雨丽说,哦。要不要我们把它接上来?我说,别,你没看到它是愤怒的吗?我恐惧它的愤怒会把我们撕裂的。何雨丽问,你对它做了什么吗?我说,没啊,我和韦宁分手后,我去沈阳住了一段时间,在沈阳的北陵公园里捡到这只流浪猫,我把它带回望城,没想到有一天它在我下楼的时候,从门缝跑了,我找了几天都没找到……何雨丽说,哦。它不会已经死了吧?变成了猫灵?我说,可能。何雨丽说,那还是不要把它接上来了。我嗯了一声,向海滩上看着。只见“波拉尼奥”停下来,蹲在海边,仿佛嗅到了什么。它怔怔地望着涌动的白色海浪。那海浪变化成一个背着十字架的男人,从海水中走出来。他身后跟随的海浪变成一群鞭打他的人,但他仍拖着十字架向海滩上走去。“波拉尼奥”冲进海水中,保护背着十字架的男人,驱赶那些鞭打的人……这时候,背着十字架的男人掉头,向大海深处走去。“波拉尼奥”跟随着他,变成了白色的海浪,消失不见了。

荒凉的海滩陷入一片幽暗之中。

我和何雨丽开始被各种形状的乌云包围着,让我们感到窒息。何雨丽说,我们回到地面吧?我说,现在我们还能回到地面吗?你看那些乌云仿佛要把我们变成它们的一部分。我说,可以的,只要我们敢于下坠,它们一定无法阻拦我们的。何雨丽说,我们不去宇宙的尽头了吗?我说,如果你现在想回到地面的话,我们就不去宇宙的尽头了。何雨丽望着我,说,你来决定吧。我说,那么我们回到地面的世界吧,我们继续待在那些千疮百孔中。何雨丽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遇到什么,我都陪着你。我说,谢谢。我们拉着手开始在滚动的云团中下坠。我们的赤身裸体感觉到了云团的摩擦,肌肤都鲜血淋漓的……我们在下坠,下坠到下面的世界,像一次艰难的诞生。我们回到了地面,我们的地面。卡尔里海凝固成一片柔软的黑色。我看到“波拉尼奥”从柔软的黑色海水中挣扎着,要从里面爬出来。我拉着何雨丽的手,在奔跑……

梦醒了。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梦境仿佛从天花板上逃遁而去。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梦境,我也不清楚。是否有我潜意识里的渴望和逃离呢?

我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起来,下楼,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我手机下载了一个唤猫的音频。那猫叫声一声声从手机里传出来,在小区里回响着,引得那些流浪猫和狗都发出叫声。我企图用这种方法把“波拉尼奥”引出来。小区的每个角落我都转遍了,那阵阵的猫叫声音频,也没起作用。我看到凉亭旁边不知道什么人堆了个雪人。我到凉亭内待了一会儿,阴冷,充满寒气的凉亭内犹如一个立起来的棺椁,我抽了支烟,就回家了。

韦宇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想,他可能觉得我去过一次,可以了,所以不想麻烦我。我也不好再去,除非韦宁出殡那天。我整个人都变得烦躁起来。随手拿起本身边的小说集《诗人继续沉默》,翻看里面的一篇小说。因为烦躁,那些文字在纸页上都是模糊的,我只好放下书,闭着眼睛,躺着。耳朵里隐隐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柯雨洛,我是柯雨洛……为什么会有这个声音出现呢?我是在现实中,还是在自我的虚构中呢?就像这篇小说的开头说的,柯雨洛只是一个虚构的人名,是韦宁为我小说里的女性起的一个名字而已。我竖起耳朵企图听清柯雨洛在说什么,但那个声音消失了。我怀疑是我的耳朵出现了幻听,一定是。

那声音来自水底,来自天空,来自火,来自雨,来自风……

我躺在被窝里竟然莫名地哭了,心情难过。韦宁即将变成灰烬……这么想,我的眼泪涌出眼眶。我不想控制,就那么呜呜地哭着,在我的屋子里。随着韦宁的逝去,柯雨洛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再用。我怕每次在键盘上敲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自然会想起韦宁。我没想到的是,我一个靠虚构为生的人,竟然会被虚构所伤。好吧,那就继续下去,我同样是我虚构的人,我们都置身在小说世界之中。好吧,你们所看到的这篇小说的每一个人物都来自虚构。

我哭了一会儿,从被窝里出来,冲了个热水澡,又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坐在电脑前,打开之前的文档。那是一篇没有柯雨洛的小说,我从头看了一遍,那柯雨洛只是“韦宁”的替代,柯雨洛在小说里的言谈举止都是韦宁的。或者说,我是在用一个柯雨洛的面具,把韦宁的真实写进小说中。小说中的某些细节都在韦宁身上发生过。我不忍心看下去,我犹豫是否要把这篇小说继续下去,或者毁掉它。其实,每一个敲出来的字儿都是我的心血,我不忍心舍弃的。我心想,先放一放吧,等我的情绪稳定下来,再决定删还是不删吧。我把这个文档隐藏起来,关了电脑。当初韦宁和我分手,让我丧失了近三个月的写字感觉,现在韦宁的死又……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如果时间很长的话,我银行卡里的余额可能就花没了。我在屋子里待着,无所事事的,我看着窗外,决定下楼再找找“波拉尼奥”,对于“波拉尼奥”,还没有死心。或者说,我尽心去找了,即使真的找不到,我也不会后悔。我来到楼下,又在小区里转了一大圈,仍旧是失望。我在凉亭里抽烟的时候,看到那天那个要给我介绍懂周易的女人的男人,我从凉亭里跑出来,喊他,哥,你好,你还记得你说过要给我介绍个懂周易的女人吗?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你说什么?我不懂。我说,我的猫丢了,那天你跟我说要给我介绍一个能掐会算的女人,我想找那女人给我掐算掐算。那人说,你的猫还没找到啊?我说,嗯。那人拿出手机,翻找着,他把一个微信号推荐给我,说,你加一下,和她说说。我说,怎么付钱?那人说,你们互加一下,你到时候和她说吧。我说,谢谢。我说,如果找到了,我请你喝酒。那人说,都在一个小区里住着,客气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的狗当年也是,我都要急疯了。就不该养活啊,养了,就放不下。我说,是啊。那人离开后,我加了那个微信号,等待验证。我焦急地看着手机,没有立刻被验证。我怀疑是不是那人给我的号码是错误的啊!天黑了,楼下有些冷,我回到楼上。那个懂周易的女人通过了我的请求。我和她说了我的猫丢了的事情。女人问了大概什么时间丢的?几号丢的?我一一回答。女人说,等我帮你看看,到时候回复你。我说,谢谢。女人再没吭声。

第二天上午,女人发来一条私信说,不用找,某某日午时会出现。我将信将疑地问了句,是活的还是?女人没回答我。我问,多少钱?女人说,随便给。我犹豫了一下,给女人发了五十块钱的红包。这时候,我才看到女人微信的名字叫“布拉格女巫”。我心里面笑了笑,并不相信她的话,想把她拉黑了,想想还是没拉黑。我在心里记下她说的时间。某某日,不就是大后天吗?我还是无法相信她的掐算。我干脆不去想了,甚至觉得我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是荒诞的。

中午的时候,韦宇来电话说,你下午有时间吗?能来陪陪韦宁吗?我还有一些手续没办完,她的同学们都回去上班了,总不能让韦宁一个人在这里。我说,好的,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韦宇说,你过来吃饭吧,我订了盒饭。我说,我还可以帮其他的忙吗?韦宇说,你能来陪着韦宁就行,还差几道手续。没想到一个人从死了到火化还需要这么多道手续,要各种签字和盖章,看上去好像很重视一个人的死似的,其实,狗屁了……我听出韦宇的愤怒。我说,死也是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之中的,我们总要遵守和被束缚在某种规则和程序之中,要不然要那么多部门做什么?那些闲人用什么养?韦宇没再吭声,说,你快来吧,你到了,我就去办事,约好下午一点半的。我说,我马上下楼,打车过去。

去殡仪馆的路上堵车,有一段路暖气管道跑水了,堵了一会儿,只能绕道。韦宇又来了一个电话。我说,我在路上,堵车,马上。韦宇说,好的,办事儿的单位打电话催我,问我咋还没到呢?所以我才……

我到了,灵堂里只有韦宇坐在那里抽烟,脸上还残存着愤怒。灵堂内冷清了很多。我对韦宇说,你去吧,我在这里陪着韦宁。韦宇说,辛苦你啦!实在是没人……总不能让我姐一个人,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放冰柜里,直到明天火化了……我觉得韦宇的话有些多了。是啊,韦宁的事儿都是他一个人前前后后地忙活,抱怨也正常。韦宇把两盒软玉溪塞给我说,你抽这个。我没有拒绝。韦宇急急忙忙离开了。他左手的假肢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去了,手腕上空荡荡的,看上去给人不舒服感。韦宇走后的灵堂彻底安静了,只有我和躺在那里的韦宁。我总觉得墙上的韦宁更真实,而躺在那里的那个韦宁让我不能相信那是真的韦宁。或者说,我在内心还不能接受韦宁死亡的事实,但她确确实实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

你沉默着,你不知道说什么?你在盯着那个几乎变形的韦宁看着,你泪流满面。她变成了物体,是的,物体。失去了生命迹象的物体。也许,她在另一个空间里复活。你擦拭着泪水。你不知道她是否可以看见?你从椅子上起来,靠近她,靠近她,几乎脸都碰到了水晶棺,你倾斜的身体,停下来。那种近乎冰色的白令你不寒而栗。你在意识中拥抱着她,拥抱。那些曾经的在这个房间里和她同样的人,再次出现在你身边。你听到他们在合唱着:

那时我默念:兔子跑吧!

在冬季空空的田间,

便真的有兔子跑过:

久远的时代。

时间尚存在。

那时我哽咽难言,

在不幸中,也在幸福中:

久远的时代。

时间尚存在。

那时你降临到我生命中。

你迎接我:

久远的时代。

时间尚存在。

梦曾唤醒。

梦曾发现。

梦曾澄清。

梦曾预兆。

梦曾解释。

久远的时代。

时间尚存在……⊙

⊙引自彼得·汉德克《迷失者的踪迹》

你附和着唱,我们都是兔子,但我们无处可逃。我们都是兔子啊,我们无处可逃啊!

他们开始渐渐隐退,声音消失。只剩下韦宁还躺在那里,安静地,一动不动。你没听到她加入那合唱的队伍。灵堂内的灯光昏暗,几盏灯是白昼的星辰吗?你盯着韦宁,那些你曾熟悉的每一个部位,它们曾是热的,烧灼着你,令你神魂颠倒过。那曾是你的宇宙,燃烧的宇宙。你沉溺于她的火,也沉溺于她的冰……她给你天堂,也给你地狱……如今你的情感因为失去而处于她给你的地狱……明天,她的肉身将消失于这个世界,这个人间,这个……分手的那段时间,你曾经不能自拔,在你自拔后,又遭遇了她的死,她是那么决绝、冷漠、无情……但同时又给你太多的不舍。你再次落泪。你只能隔着水晶棺对望着她……一个曾经你爱过的人……你的手还是扶在了水晶棺上,你告诉自己,不能失控,不能。你的极端想法让你想把她从水晶棺内抱出来,盗走,抱回到你的房间,置于一个冰柜内,或者你带着她躲藏到隐秘的世界角落里,你耳朵听到墙上的韦宁在说,不能,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那是自私的,让她回到属于她的空间里去吧,让她离开这荒诞的世界。你扭头望着墙上的韦宁,她微笑着,笑容甜美。你想,到时候你会和韦宇说,看看能不能把这张墙上的照片留下来,送给你。你的脑子里在瞬间蹦出来一句“斧头落下,斧柄于冻土中萌生新木……”这句子来得那么突兀,你想着这个句子后面的理想主义者的画面,你好久没有这样的灵感了。你神经质地呵呵笑了两声。已经成为物态肉身的韦宁静静地在那里……在那里……你竟然把大脑里突然蹦出来的句子念给她听,你知道她能听到,也许。你看着墙上韦宁的照片,你知道墙上的韦宁听到了你念这个句子的声音。无限的寂静已经遮蔽了走廊里的喧嚣,你们,是的,那个房间变成了你们,你和韦宁的世界。你在生的一边,韦宁在死的一边。你将继续忍受来自生这边的喧嚣、嘈杂和无尽的荒诞。你突然羡慕韦宁,但同时,你也觉得那是一种逃避,即使是来自疾病。你苟活着,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挣扎……那种寂静像渗透进骨髓里似的,你是寂静的,韦宁是寂静的,你们所处的房子里是寂静的,寂静开始有了力量。你想起夜里的梦,飞升起来的韦宁在半空中亲吻着你,你们仿佛置身在天堂里。寂静同时让你感到疲惫,你点了支烟,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围绕着水晶棺走了一圈,你要从不同的角度记住这个女人。你在心里承认你们彼此沉溺于彼此的肉身,但很多时候,你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女人。这么想,你是茫然的。辞职后,你更多忙于生存,你多少忽略了韦宁的情感。你从一些细小的事情上能看出来韦宁在忍受着你的蛮横无理,还有神经质,甚至还有冷漠。是的,这些让你不好的情绪在很多时候变得歇斯底里,你几乎要被压垮。说压垮是有些文学上的夸张了,但那心理压力真的只有你自己知道。韦宁在那段时间里包容着你,安慰着你……你正对着她的双脚站住了,你纵向地望着韦宁。是的,纵向。你感觉到自己的勃起,同时你也感觉到自己像是被生出来似的,你身体的微妙变化让你觉得羞耻,你又绕回到韦宁的侧面,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守着她,仿佛她会活过来似的。一个陌生男人走进来,看到墙上的遗像,才知道走错了房间,他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还是冲着死者敬了三个礼,离开。陌生男人离开后,房间里再次变得安静。想到韦宁的肉身即将灰飞烟灭,即将被放牧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你的眼泪从眼角涌出来。你的胃里有了饥饿感。你才想起韦宇说的盒饭,在外屋的桌子上。米饭。蒜薹炒肉。蒜薹已经炒得过火,发黄了,吃在嘴里还有些老,你把嚼不动的粗纤维吐出来。你把木屑般的肉和米饭都吃了。你的嘴里感觉到的除了咸,好像再没吃出什么味道。吃,仅仅是吃,把胃填满而已。你从墙角旁边的箱子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凉,是的,凉,都冰到牙了。你连忙吐到地上,又喝了一口,没有咽下去,而是把水含在口腔里,变温了,你才咽下去。你勉强喝了两口,把剩下的盒饭扔到垃圾袋里,你又回到灵堂,你在那一刻觉得灵堂格外冰凉。你才发现墙角的一个“小太阳”电暖器被关掉了。你扯过来,放到脚边,拧开开关,过了一会儿,电暖器热了,变成火红色,你用它烤着你的腿,你的身体慢慢热起来。寂静在那一刻变成了你和韦宁之间的刑罚,犹如你们当年在一起的冷战。每一次都犹如我人生的暗夜,是的,暗夜。而这次,这个暗夜将永远地延续下去,你对自己说,你要承受和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你们两人之间的永恒的暗夜,即使荆棘丛生……

韦宇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他的情绪很暴躁,骂骂咧咧的,但事情还算顺利,总算可以送韦宁上路了,明天。他回来的时候,还拎了箱啤酒和一些熟食。他对我说,辛苦你了。我没吭声。韦宇说,来,我们喝点儿酒吧。我没喝。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在饮食上都很注意的。因为我的胃总是会在这个季节犯病,令我恐惧。韦宇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半瓶下去。他撕了个鸡腿给我,我说,你吃,我吃了你留下的盒饭,还不饿。韦宇看了看我,低头吃着。一瓶啤酒两下就喝光了。韦宇说,明天我们就送韦宁上路了……他说着,哭了。没想到我姐是这个命……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站起来到走廊内抽烟。是啊,即将送一个人上路总是令人悲伤的,即使我和韦宁不是之前的那种关系,我也会黯然神伤的。何况我们还……

何雨丽又来了,她还拎着盒饭,问我,你啥时候来的?你吃了吗?我说,午饭吃过了,还不饿。何雨丽说,那就再吃点儿,省得晚上饿了。我说,等一会儿,看看吧。何雨丽进入灵堂看了一下韦宁,又出来,和韦宇坐在一起喝着啤酒。她对韦宇说,你吃过后,睡一会儿吧,这两天你忙前跑后的,眼都没合一下,明天还……韦宇说,没事儿,还挺得住。何雨丽说,你睡会吧,有我呢。韦宇说,谢谢。何雨丽说,韦宁不在了,我就是你姐。

我抽烟的时候,一个男人从我面前经过,他又折回来,问,你是鬼金吧?我看着他,不认识。我说,你是……那男人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辞职在家写作,对吧?我说,是的,可我想不起来你是……男人说,我叫李天华,二十七中学的老师,我以前在作协的会上看到过你。后来,听说你辞职了。我说,哦。李天华说,你真应该有个闲职,好好写作。望城的人都瞎眼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勉强说,这些挺好的,够吃饭就行。李天华问,你这是……我说,一个朋友刚刚过世。你呢?李天华说,也是一个朋友,用一根铁丝上吊了。对了,我也写诗。我说,哦。必须承认,我脑子里真的没有丝毫李天华的印象。我是一个不喜欢交际的人。我也知道在望城能写几句诗的人,多如牛毛。此刻,我更感兴趣的是他说的朋友,为什么会用一根铁丝上吊?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又经历了什么,才能如此决绝地对自己呢?我问,你的朋友是做什么的?李天华说,轧钢厂里的工人。我说,哦。李天华说,你也许认识,也写东西,叫凛音。我惊讶地睁大眼睛,问,你说什么,你朋友叫什么?李天华说,凛音啊!我说,他啊,我知道,但从来没见过。我听说他跟人去北京写过电视剧,好像被人骗了,又回厂里上班了。李天华说,是的。本来以为能写剧本挣些钱,也辞职了,没想到被骗了。前不久他五岁的儿子和小伙伴在铁路旁边玩,被火车给……他可能是因为他儿子的事情,才……我说,哦。李天华说,凛音生前很羡慕你的。我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不也是一个失败者吗?李天华说,你不是,你谦虚了,你的文字,我看过,虽然看不懂,但我知道那是好东西,是文学的。李天华说话的时候那种自信满满和摇头晃脑,让我很不喜欢。但他提到了凛音,我心想,既然我也在殡仪馆,还是应该去悼念一下。如果我不知道,也不恰好在这里的话,就算了。我说,你带着我去看一眼凛音吧,我去……我进屋和韦宇轻声说了句,就出来,让李天华领着我去另一个房间。对于横死的人,我确实没好感。但我还是给凛音鞠了三个躬。遗像上的凛音三十岁左右,面色阴郁,苍白,两只眼睛黯淡无光。李天华把我介绍给凛音的家人,我很不适应,还说凛音在文学上自称是我的弟弟,他才取了这个笔名的。你说你们起啥笔名不好,偏偏叫“鬼什么”的,让人以为你们是从地狱里来的呢!

我没吭声,看到灵堂里的人目光都怪怪的,仿佛我真的是一个怪物或者是……我连忙从里面逃出来。李天华也跟了出来,说,一会儿,望城的谁谁还会来,你不等一会儿吗?我说,不了。我那边还忙。离开凛音的房间,我心情很不好。我回到韦宁的房间外面,没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不停地抽烟。我想到凛音,他也许是被文学所累或者是被其他什么所累,才走出这一步的。我感伤着,又想到了自己。

没想到李天华跑过来,说,谁谁来了,你要不要过去见一下?我说,算了。李天华还说,见见吧,毕竟……以后在望城给你说说话什么的,对你以后的前途也好。我说,不用了。我这样的人还有前途吗?李天华白了我一眼,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笑了。心里面蹦出来一个词语:小丑。

我抽完烟,从走廊回到灵堂。肃穆的灵堂,遗像高悬,尸体横陈。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就躺在那里……犹如梦境,在我眼前悬浮起来。屋顶敞开,整个灵堂开始悬浮到半空。我的身体也变得轻盈,要跟随着悬浮起来。何雨丽过来喊我,吓了我一跳,那幻觉中的悬浮物噼里啪啦地从半空中落下来。何雨丽说,你过去吃点吧。我失神地站在那里。何雨丽问,你咋啦?我厌恶地说,没事儿。何雨丽问,你看到了什么吗?我说,没。何雨丽说,我昨晚上在这儿守夜的时候,梦见了我和韦宁小时候在幼儿园的旋转木马上玩儿了,后来,她从旋转木马上掉到地上,咧着嘴大哭,我的梦就醒了。后来,我还梦见了你……我愣了一下,梦见我什么了?何雨丽说,不告诉你。我说,还挺神秘的。何雨丽脸上羞红了。我想,不会她也梦见我们一起……我也低下了头。韦宇喊着何雨丽说,姐,来陪我喝酒。姐,来陪我喝酒。何雨丽说,来了,来了,你还是少喝点儿吧。明天你还要……韦宇说,啤酒没事儿。何雨丽说,啤酒也是酒,等处理完你姐的事情,我家里还有几瓶别人送的好白酒,我们好好喝一次。韦宇哭了,喊了声,姐。何雨丽也眼泪涟涟的。何雨丽说,喝完,你在这沙发上睡一会儿吧?韦宇说,困过劲儿了,不困了。何雨丽说,要不你回家睡一晚上吧,今晚上,我在这儿陪着韦宁。韦宇说,不用。何雨丽说,事已至此,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你不能这样,我知道你们姐弟好。韦宇说,让鬼金回去吧,毕竟他和我姐已经……这样让人家陪着也不是个事儿,再说,人家能来,已经不错了。何雨丽没吭声。我在灵堂里面听着他们说话,从里面走出来说,要不你们两个都回去睡觉,让我在这儿陪韦宁最后一个晚上,她在这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们毕竟好过一场,这最后的夜晚留给我吧?我近乎恳求着。何雨丽说,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现在少见了。我沉默着,等待韦宇说话。韦宇说,要不这样,你先回去睡一觉,晚上九点多钟,你再过来,接我的班,我去睡觉,至于何姐,还是回去睡觉吧。你们看行不行?何雨丽不干了,说,凭什么让我回去?韦宇说,现在不是争这个事儿的时候。要不这样,你先在这儿,我去睡觉,等鬼金九点多钟来的时候,你再回去,下半夜的时候,我睡醒后,我来……何雨丽说,这还差不多。韦宇说,就这么定了。鬼金,你现在回去睡觉。我说,这样把一个夜晚切成三份,好,我们都能轮流着陪韦宁度过这最后的一夜,也算圆满。那我先回去睡一会儿。

我回到灵堂和韦宁打了声招呼,说,晚上再来陪她。我出了殡仪馆。之前的盒饭吃得很不舒服,我在路边的小店里要了碗牛肉面,吃了,才回家。我给手机定上闹钟,很快就睡着了。没到九点钟,手机闹钟响了,我起来,洗了把脸,下楼,打车去了殡仪馆。何雨丽坐在韦宁旁边看一本小说,我问看什么呢?她扬了下书,我看到《逃跑》的书名,心里还是敬佩了一下她,也刮目相看了她。那是法国作家让·菲利普·图森的小说。何雨丽问,你看过吗?我说,翻过,没仔细深入读。

走廊里仍旧是热闹的,喧嚣的。

我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韦宁。何雨丽说,才九点,我回去也睡不着,我陪你再待一会儿。如果,你觉得我在这里影响你和韦宁的话,我就马上走。我说,不影响。何雨丽说,听韦宁说,你靠写作生存。稿费不少吧?我说,没有太多,和上班的时候差不多,只是图个自由和尊严。何雨丽说,让人羡慕。我以前也是文学青年,也想过写作,当作家,但我没有那个天赋。现在,剩下的只有阅读了。我说,现在还能看看书的人也不多了。尤其是你看的书,比如这本《逃跑》,是很小众的书。何雨丽说,小众我倒没觉得,我觉得很好看啊!小说里面对情感和人性的描写很真实啊!给人一种像是作者自传的感觉。我也是瞎说,在作家面前献丑了。我说,你的感觉很对。我更认为小说是一种伪自传,文字里有我,但又不能完全是我。何雨丽说,你把我都绕糊涂了,什么,有我无我的。我说,关于理论,我也说不好,我能做到的是让我的文字保持真实和真诚。

走廊里的热闹是有人家在烧纸活,花圈什么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门前经过,还有人向里面看了看,好奇里面的寂静和冷清。我问何雨丽,韦宁的东西是否也要今晚烧?何雨丽说,韦宇说,没什么东西,到时候去火葬场一起烧。我说,哦。何雨丽问,你会写你和韦宁的故事吗?我有些为难,其实我写过,将来也会写,这样的经历对于我是重要的,包括这次。我说,会,以前也写过,但是那个女主角不是韦宁,是一个叫柯雨洛的女人。何雨丽说,你写的是你们的真实故事吗?我说,故事是我虚构的,但情感是真实的,是来自我对韦宁的情感。何雨丽说,哦,真羡慕韦宁。我无言。何雨丽说,以后给你说说我的故事,说不定可以给你提供灵感。我说,好呀。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硕大无朋的乳房上。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何雨丽十点半左右离开的。

灵堂内只剩下我,陪着韦宁。寂静的灵堂内像一个宇宙,给我一种束缚感和窒息感。尤其是看到韦宁静静地躺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人所谓的生戛然而止,人所谓的生又是那么无常,我是在接受一场死亡教育,是为了能继续活下去。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对韦宁的感觉突然不是爱了,而是一种人的本能的对死亡的敬畏。

去卡尔里海把韦宁的骨灰撒到大海之后,回到岸边。韦宇和我,还有何雨丽,站在寒冷的海滩上,整个人都要冻僵了。海风刀子般收割着我们身体上的热量。在韦宇弯腰冲着即将涨潮的大海鞠躬的时候,我和何雨丽也下意识地鞠躬。韦宇说,卡尔里海,善待我姐吧!我什么也没说。何雨丽默默地在那里闭着眼睛,祈祷似的。我好奇何雨丽在祈祷什么,但我没问。韦宇说,谢谢你们这几天一直陪着我姐,帮了我不少忙。我说,别说这些了。如今,韦宁也算圆满了。她已经有了她的安息之地,而我们将来是否会有这样的安息之地都两说呢,也许像我这样的,死无葬身之地都……韦宇说,别这么悲观,从今以后,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人还行的话,那我就当你弟弟吧。你当我哥。我说,好呀。韦宇喊了声,哥。我嗯了一声。韦宇对着大海又连连喊了两声,哥,哥。我跟着答应。最后一句,韦宇对着大海喊着,姐,你听到了吗?我一只胳膊使劲儿把韦宇搂在怀里。何雨丽在旁边问,你们这是干嘛?当我不存在吗?尤其是你韦宇,你认鬼金当哥,你也得认我当姐姐啊!韦宇笑着说,你在我心里早就是我姐姐啦!姐!姐! 姐!何雨丽“哎哎哎”地答应着,眼泪涌出眼眶。韦宇说,本来我以为从此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将孤单地活下去,现在好了,我又有了姐姐和哥哥。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我们沿着寒冷的海滩又走了一会儿,韦宇说,我得回去,还有一些善后的事。我说,我以前有个工友叫老于,退休后搬到这里,买了房子,我想去看看他。韦宇看着何雨丽,问,姐和我一起回去吗?何雨丽说,你先回去吧,我好多年没来这海边了,上次来还有韦宁,我想住一宿……韦宇说,好吧。你们在这里待着,就当陪陪韦宁吧,我总觉得这大海充满了凶险,韦宁会害怕的。回望城后,找个时间我们好好聚一次,也算是认你们俩为哥哥和姐姐的仪式好吗?我和何雨丽点了点头。韦宇说着,顶着海风,向镇里走去。他不时回头望着大海。

韦宇走后,何雨丽挽着我的胳膊,我们沿着海岸继续走着,灰色的海面不时被白色的海浪哗然着。整个大海都仿佛要涌到岸上来,把我们推倒在海滩上。又像是要涌到我们的身体里。我问何雨丽,你要住在镇上吗?何雨丽说,嗯。我明天回去。你去看望你的工友吗?我说,嗯。何雨丽说,下次再去看你的工友不行吗?我没吭声。我能感觉到何雨丽的身体紧紧地依偎着我。

下午三点多钟,我们在海边的旅馆里,冲了个热水澡,驱赶着大海的寒气,我们开始做爱。远处海水的声音涌进了我们的身体里。何雨丽问,你说韦宁会看到我们……我说,也许会吧。何雨丽说,你不怕她惩罚你吗?我说,为什么要怕?我们这又何尝不是对她最后的送行呢?

冬天的夜来得早,五点多钟,就黑了。

何雨丽起床去冲洗,我躺在床上,突然想到“布拉格女巫”,想到了她说“波拉尼奥”明天会回来。我连忙从床上坐起来,何雨丽下半身围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看到我开始穿衣服,问我,你干什么?我说,我得回去。何雨丽说,住一宿,不行吗?陪陪我,韦宁的离去,让我也感到孤单。我说,一个叫“布拉格女巫”的人说我丢失的猫明天会回来,我本来不信的,但我还是想……如果那“布拉格女巫”的话真的准了呢?何雨丽说,好吧,那你先回去,我要一个人在这儿住一宿。她说着,点了支烟,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大海。在黑暗中,大海是一块更大的黑暗……凝滞不动。何雨丽围着的浴巾掉落在地上,但她没动,赤裸着身体站在那里。她说,是不是你嫌弃我?不喜欢和我……你编个故事离开。我说,不是的,是真的等猫。何雨丽说,我信你了。你走吧,七点多钟还有一趟回望城的绿皮火车。我看了看时间,五点四十分。我也点了支烟,抽完。何雨丽还站在窗前,房间的暖气很热,我没说什么。我走过去,从后面把她抱在怀里。

何雨丽说,我网上读了几篇,你写柯雨洛的小说,我看出来,你是真的爱韦宁。你的那些文字是隐藏不了你的爱的,虽然,你用了柯雨洛这个名字,用的是小说的形式,但你里面写的都是真的。某些细节让我一下子就想到韦宁,我都嫉妒了,我可以代替柯雨洛或者韦宁吗?你不需要现在就回答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何雨丽,就那么默默地抱着她。她提醒我说,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回望城的火车了。你看,外面下雪了。

窗外真的下雪了,让夜晚变得明亮起来,让大海也变得明亮起来。我松开何雨丽,拉开门,走出海边宾馆。我置身在茫茫的落雪中,望着不远处的卡尔里海,世界变得混沌,涌动的海水仿佛要拔地而起,涌到天上似的。

我趟着地面上的雪,向镇上火车站走去,想起我们把韦宁的骨灰撒在大海里的时候,那玫瑰花瓣和白色的骨灰,飘洒着,落进海水中……想到这些,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中年男人的情爱挽歌……在风雪中,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