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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2期|江映烛:音图
来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江映烛  2024年04月10日07:53

“(温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怪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峤其夜梦人谓己曰:“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

——《晋书·列传第三十七》

我三十岁那年,发生一件事情,让我对这个世界的本质产生了怀疑。

那时,我被困在现实世界,一事无成。于是在一个备受煎熬的年末,我卷了一床铺盖,上了一座山,进了一座几无香火的草木寺,去写一个无人在意的故事。

奇怪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进寺三个月后。农历三月初三凌晨,我从书桌前惊醒,发现电脑屏幕依旧亮着,光标闪动。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凝目看了一下时间,凌晨四点二十五。

正当我要保存文档上床睡觉时,屏幕上弹出“电量不足”的提醒,这让我察觉出某种异常。睡着之前,我没有给笔记本电脑插电,因为这间禅房里唯一的插孔贴近床脚位置,我的电源线不够长,我都是白天充好电,晚上写。我的笔记本电脑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十分钟就会自动进入睡眠状态,而我显然睡了不止十分钟。

我抱起笔记本电脑走到墙脚,插上电翻看文档,一看之下,悚然心惊。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把故事里灵书素、孤直公、谢臻、萧玄翼这四个人物,都给写死了。

灵书素死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午后,被一只叫猫小僧的小猫带着爬上洛阳城的城楼,随即纵身一跃,飞入云海中。

孤直公忽然逸兴遄飞,在半夜溜入皇宫,坐在皇帝爱妃的屋顶乱弹几曲,琴声呕哑嘲哳实在难听,被巡夜的护卫以“扰人视听罪”就地正法。

谢臻把商陆当成人参吃了一整根,由此安静上了路。据说神农氏尝百草,吃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这个玩意儿。

萧玄翼就更加离谱,他趁着日出奔出洛阳,舍弃了坐骑一路向北,逢山跨岭,遇水横渡,几乎沿着一条笔直的线路奔至古时的北海——如今的贝加尔湖,从湖的正南部入水,游至一半,冻毙在无边无垠的湖水里……

我深感难以置信,这些诡异的桥段,是出自我的手。这样的情节,毫无道理可言……

我有一种淡淡的感觉,在天人交会的地方,我下笔有了灵感。孤灯将我悬起来,像在写野草集。

在万物归冥之际,我感到一种深远的寂静。每当我悬笔,睡过去,再醒来,故事的走向就变得匪夷所思。

书里的人逃了出来,我拿了一张罗网,却没全部抓住他们。

从那一天开始,各种奇怪的事纷至沓来。

我总是在每个神思杳杳的孤夜没来由地昏睡过去,醒来后,我笔下故事的走向就会自动更改,但我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入眠,何时写下这些文字。

起初,我安慰自己这是神来之笔,后来发现不对,我得搞清楚这个事。

我央求草木寺的小和尚玄见带我下山,去最近的县城,置办一些东西。

玄见和尚比我小十二岁,是个有些木讷但精力充沛的小僧,我平日里喜欢逗他,所以交情不错。他没事时会跑来我的禅房看我写的东西,更喜欢借我的电脑看一些老电视剧,什么《天下粮仓》《宰相刘罗锅》、87版《红楼梦》都是他的挚爱。我说他凡心未泯是个假和尚,他说阿弥陀佛不能瞎说。于是我把他也写进了我的故事里,改名为玄剑,成了一名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他嫌戾气太重,我又改作玄翦,变身为一位千里不留行的刺客,他表示很满意。

与我交情不错的,还有一只名为猫小僧的寺猫,我还没来得及将它写进书里,第一次见到关于它在书里的描述,就是在三月初三的那个凌晨,它将灵书素带上了洛阳的城楼。

玄见带我去了最近的县城,我请他吃了碗素面,然后找理由支开他,让他等我,我去办事。

再上草木寺,我的包中多了几本书和一个黑袋子,袋子里藏着一个公牛插线板和一个可以连接手机的小摄像头。

当晚,我悄悄将摄像头安装在房间里。隔天,我就在监控中看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约莫凌晨两点,正在写作的我毫无征兆地睡着在座位上,半个时辰后,原本睡着的我忽然坐了起来,将熄灭的屏幕重新点亮,眉目紧蹙,按了半晌退格键后,开始打字。

我着实吓了一跳,想起电影《闪灵》里男主杰克·托伦斯精神失常后在打字机上反复敲打一行字的情节,心脏都停搏了几秒。但我并不热衷于灵异与离奇,我上山来,不是为了给自己本已庸常的生活再增一分难以解释的诡秘。

同理,我更不会把这件事嚷嚷出去,让自己受到关于神志方面的质疑,进而与精神病院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我的人生会更荒蛮一成。

我很快镇定下来,欲将此事抛诸脑后。我决定暂时不用电脑写作了,改成纸笔,一来是梦游状态下的自己按着退格键删除清醒时写下的既成文本太过容易(这一点甚至比看到自己梦游乱写还令我害怕),二来是电子产品总令人目眩神摇,或许,就是这样。

我上山两个月后,老和尚空闻曾专程跑来问过我上草木寺的原因,我含含混混回答过,说的都是真话,但没说全。

我上山的原因,跟我笔下的萧玄翼很像,萧玄翼是个“持志若心痛”的人,而我则有一种“持志若心悸”的感觉。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老和尚空闻,老和尚派小和尚玄见隔天下山,给我买了瓶速效救心丸,让我尽量别死在山上。

那段时间,我是那样的逡巡、犹豫、徘徊、踟蹰,我知道它们大致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每当太阳渐渐下去,空虚就从另一个世界荡过来,盘踞在这个世界的方寸之间,其间莺飞草长、桅杆数点,都已与我无关。某种力量正在剥夺一个叫“豪迈”的词,与之相关的铁马秋风、壮声英概,都随之而去。

我难以入眠,成宿成宿地难以入眠,细想着生而为人的各种细枝末节,关于热情,关于匮乏感……

我在草木寺想人生那点事的时候,孤直公也在我书里想人生那点事。他是个三十多岁仍然一事无成的书中人,多少有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一点跟我有点相似,而他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这点又和我相似。

如今又添了这档子梦游乱书的事,我变得比孤直公更加困惑。

梦游乱书的事我没有声张,也不敢声张,只是在私底下折磨了我很长时间。我养成了看监控的习惯,我会仔细观察自己在无意识状态下的一举一动,和那些失常却连贯的梦中文字。

我坚信自己的精神没有问题,无论是我的行为模式、逻辑思维能力还是与人的交际,都跟昔日大抵相当。但我还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是什么样的力量促使我不断更改故事的走向。

在改用纸笔写作后,进度相较之前更加缓慢了。好在,纵然再有类似神游写作的事情发生,我的手书速度也有限。更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手写时,虽然我屡屡在人物命运方面胡言乱语,却没有手撕前稿的习惯。

我只需在清醒之后,将睡着后写的稿子弃置,续上清醒时写的前作即可。

笔记本电脑被我暂时寄放在了玄见小和尚那里,我锁了原先的那些文档,防止咄咄怪事的发生。

监控里,孤灯将我悬起来,我抽出纸笔,像是在写野草集。

在万物归冥之际,我感到一种深远的寂静……

在草木寺,老和尚空闻之于我,有点像马尔克斯的姥姥之于马尔克斯。

他念的经我自然都听不懂,但就是能让我有所启迪。这种启迪不在经文本身的含义,而在于个人的感受,我感觉他念诵出口的,是一种古老的秩序。古老的秩序传续有度,本就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我轻易地从繁杂的声浪中辨析出这种古老的音质,他的腔调不紧不慢,在不知所云的念诵中时时谱写旋律,雾霭、湖泊、宏大、细微,抛离了意识、形态与镣铐。

往往听到一半,我就会见了周公,比安眠药都管用。

小和尚玄见说我没有慧根,空闻却从来不这么说,他只是在我醒后提醒我,只要捐了香火(伙食费和禅房的住宿费),其他的事都好说。

我被神游的事折磨得不可开交时,就经常去听他念经。

听经,我会选择一个舒服的姿势,把猫小僧横放在腿弯,摸着它肉乎乎的头。它是一只受过戒律的猫,横在腿上像抱着一把古琴。我不将其视为寻常猫,而空闻却没觉得它有什么不寻常。他说这叫分别心,放下分别心,才能观自在。

我说,师父你没有分别心,所以没法写故事,只能说境界。你不懂写作,我不懂禅。

我在被空闻的诵经声催眠了几十次后,忽然有一天,我察觉到了自己梦游写作的根节。我压根不是自己睡着的,而是被书里的人催眠了。

我懒得对书里的人稍加控制,我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些什么。

接着,在我不动神色的纵容下,他们的命途越来越离奇。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自己再次将萧玄翼写死,我开始意识到,或许,他们只是想逃离。

我坐在白与黑的间隙,看日头寸寸下移,怀疑着人间的真实性。

书里的故事发生在公元一千三百年的一处大泽边,主人公萧玄翼有一个念头,想要带灵书素一起看海,于是他在一处大泽边遇到了灵书素。

灵书素是个画师,披着一席三丈长的大氅,她想画下整个洛阳,画完了洛阳就准备西进长安,进而画出八百里秦川、九万里风月。但她作画不用笔,每当她睡着,梦里的场景就会拓印在她神奇的大氅上。

在书里,萧玄翼并非本来就要带灵书素看海,他是个万里奔丧的孝子,立在一叶孤舟之上,要北上到一片连大海都结冰的地方,去见一个人。直到他在大泽边遇到了灵书素,命运的纺线改变了轨迹。

二人的行动路线并不相同,一个向西,一个往北。但上天(也就是我)让他们遇见,一道走了一程,到了洛阳我为他们描绘了一个繁华的都市,满城弥漫着花香。

在这里,他们认识了一些奇怪又生动的人,比如孤直公、金楼子、谢臻、谷音、垂髫。

孤直公是天下第一琴师,擅长弹琴,他的琴声裂云穿石,能唤明月。

金楼子是天下第一书生,善于长啸,有一副“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的好嗓子。

谢臻是个厌恶木屐的闺秀,经常偷偷地赤脚走在阁楼和林荫里,对自由与爱情的向往让她与那些矜夸服饰以为显赫的木偶人截然不同。

谷音想要熔掉自己的命运,借助一把锻造神剑的火,她要在洛阳城内外寻找一个能生出天下最纯粹火焰的火炉。

垂髫则是一个携个竹篮疯跑在阡陌之上的小孩,篮子里盛满了他在地头捡到的麦穗。我叫不出他的名字,就根据他的年龄随意为他取个名字,叫垂髫。

至于为什么要疯跑,是我觉得,疯跑起来会有乘奔御风的感觉,他会感觉到快乐。于是他有了个梦想,长大继承神行太保戴宗的衣钵。至于为什么能盛满了麦穗,是我想营造出一种五谷丰登的错觉,纵然天下的大背景是饥荒。

跑起来的人,好像能摆脱沉重的疑窦,有疑窦的人,都不会这么疯跑。

或许,他在我书里跑过的里程,已经远远超过了古希腊的斐里庇得斯——那个为了传递战胜的喜讯跑到雅典过劳而亡的士兵,人们为了纪念他设立了马拉松项目……

然而在近期的故事里,他们的动线全变了,抛开视死如归的灵书素和萧玄翼。

孤直公用他当世无匹的琴技,反复演奏出中人欲呕的噪音,在每个深夜持之以恒地吵醒睡得正熟的萧玄翼,惹得萧玄翼屡动杀念。这里的“中人欲呕”并非一个形容词,而是能让人真实产生生理反应的噪音,萧玄翼甚至能在睡梦中因为听到孤直公弹琴而吐出来呛到自己。而他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甚至还是患难与共的知音与挚友。

金楼子的嗓子突然倒了,不是戏曲名角的倒仓,更像是刺客豫让那种漆身吞炭导致的嘶哑,一张口神厌鬼弃。

谢臻开始锲而不舍地拿商陆当饭吃,毒性尚未发作的短暂间隙,她会像幻影一样飘离卧房,赤脚在夜里跨越家中三进院子的高墙,义无反顾往外闯,或扑倒在墙下,或昏死在道上。

谷音终于在洛阳城里寻到了那个能生出天下最纯粹火焰的火炉,但等找到后,却剪去头发,洗净身体,将自己投诸炉中,像在效法干将莫邪锻剑的故事。

垂髫则总想跟一头脾气暴躁的野牛抵头,他一个小屁孩,穿个红色的肚兜,每次跑到野牛附近,都会发出一声挑衅的呼哨,风也似的埋头奔过去……

显然,他们是想尽早为自己找个并不体面的归宿,结束其在书中的一生。我难以理解,毫无头绪。

我给书里的人打造了一个美丽的伊甸园,却不知道他们为何想要逃离那里。

随后的日子里,我将自己闷在房子里看书,不愿再动笔,直到头发长得跟灵书素一样长,小和尚玄见叩响了我的房门。

玄见带着猫小僧拉我出门,说是要给整个草木寺大扫除。从院子到大殿,角角落落。

我说,我供了香火,难道不能免于劳作?老和尚空闻从一个回廊转出来说,不能!

我问,为什么?空闻说,所谓大扫除,包括你在内,都得扫除。

我被逼迫去洗了个不冷不热的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空闻要给我亲自操刀修剪发须,在此过程中我反复强调我没有出家的打算,但他拿手的发型似乎只有光头。

我在落发成为光头的几分钟内,空闻给我讲了个故事。他说,你如果想做一件事啊,要真正想做才行,真正想做的时候,外面的声音就会变小。就像玄奘法师西行求法,不是唐太宗派去的,而是以通缉犯的身份偷渡到西域的。那时候大唐与东突厥战事正紧,唐廷严令禁边,玄奘自己要践行西行求法的宏愿,于是乔装打扮,从长安到了瓜州,又从瓜州绕过了玉门关。在此期间,一个叫石磐陀的胡商,也就是小说里孙悟空的原型,只跟了师父一小段路,其后八百里大漠、五万里疆土,都是玄奘一个人走下来的,一走就是十九年。等他回来时候,唐朝已经肃清了边务,一个崭新的大唐敞开国门等着他。

我说,师父我懂了,你是想让我当逃犯。空闻说,低头吧。我低下头,他舀了一瓢冷水,浇在我头顶,勺底落在我后脑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我陪玄见扫了两天院子,干完一应杂事。第三天正午,他揣了几个烤好的土豆,邀我去爬后山,日头正好,我欣然同意。后山的悬壁上有个洞窟,洞窟左近有数个佛窟环绕,我一直觉得那里有故事。

猫小僧在前开路,我们随着它盘山而上。沿途弯弯绕绕,尽是些寻常山景。

玄见说大扫除和拉我去山上转,都是空闻师父的意思,老和尚看出我精神上的不安宁,记得我有心悸的毛病,怕我长期窝着突发心脏病死在山上。

我将玄见塞给我的速效救心丸装进兜里,表情僵硬勉强谢过。

后山看着不远,走起来实在不近。我们过了一处山涧,再往上走,走了一半,太阳已悬不住了。玄见望了一眼天光,住脚拿出土豆,说吃完土豆我们就该折返了,但我还惦记着洞窟,问能不能再走一段。

于是我们吃着土豆加快了脚步,但终于还是没能抵达。

我在山道上捡到盏煤油灯,捻子和灯油俱全。

我提溜起来问玄见,这像什么?他说,像林黛玉给贾宝玉的玻璃绣球灯。

我哈哈大笑,说他长大肯定是个花和尚,他说阿弥陀佛,不要瞎说。

悬壁上的洞窟还有很长一段栈道,我们在走了一段后预估了时间,到那里恐怕就赶不及天黑前回寺了。玄见面露难色,我又不可能独往,加之猫小僧也走乏了,跳上玄见的肩埋头就睡,爪子将他的僧袍都勾出线来了,于是我们决定原路折返。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一棵巨木的背阴处发现一处水潭,这时余晖未敛,从树荫投射出一片朦胧的雾,笼罩着深不见底的泉水。

我点燃煤油灯照潭水,水中影影绰绰,难辨水中事物。旋即雾的罗帐垂下来,我隔着帐子见到潭中有一杆画戟,万物追逐,有人跌跌撞撞奔跑在丹墀之上……

玄见忽然横臂过来,压下我的胳膊说,不要照。

我回过神来,一阵山风从枯槁的林间荡过来,我的脑袋感到分外寒冷。

我们回到草木寺时天已黑透了,玄见和我道别后就回了自己的禅房,我进屋想思考些什么问题,但一沾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我从梦里醒来,玄见小和尚说他没见过什么潭水。

我看看立在墙脚的煤油灯,心里知道,那是一方迷误的世界,藏匿在一片迷雾之后。

我决定善用这个“玻璃绣球灯”,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捡到它,它就该有它的用处。

于是我开始在深夜点灯看书,一点就是一夜,但这灯破了一个口,散溢的烟气每天都熏得我眼睛很迷。我也不是非要看书不可,而是必须用看书这个事情,填补令人心悸的负罪感。

玄见来找过我两次。第一次问我近期是不是在练什么透支身体的功法,要成火眼金睛,恐怕得进炼丹炉。

第二次是来为空闻师父传话,嘱咐我半夜别点火,我莫名其妙,我说我没点火,我点的是煤油灯。我引用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的诗句对他说:“啊!灯光下的世界显得多么伟大!/而在回忆的眼中,世界又何其区区!”

玄见私下问我有没有烧庙的打算,我正色说这是哪里话,我好歹是个文化人,能做放火烧庙的歹事?

三天之后,玄见又持着空闻师父的字条来,说是最后通牒,上面写着:“昼坐惜阴,夜坐熄灯。”

我看后哈哈一笑,取笔在字条上纠正,将“熄灯”改成了“惜灯”,对玄见说:“拿给师父看,是熄灯吗?错了,是惜灯,这里的惜,是珍惜的意思,一字之别,差之千里。”

玄见将我批改的字条拿给空闻看,空闻嘱咐玄见,让他安排一下我的下山事宜。

我让玄见别开玩笑,又捐了点香火,后几晚早早熄灯,这才作罢。

但纵然熄了灯,我的作息却一时调整不过来,就像习惯了夜行的雕枭。

于是我整宿整宿地躺在床上,躺不住了,会起来,裹着被子坐在桌前,看窗外。

黑暗中,我看到了很多东西,万物一张一翕。有时候,我会掂量自己在这人世上的重量,甚至偶尔会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很重要。这种谵妄的幻想不无作用,因为幻想会让我产生别人认为假而我在那一刻认为是真的虚假满足感。

我想真正相信“心外无物”思想的人,会不会比钢铁般百毒不侵的唯物主义者稍微快乐一点,他们每天在心里念叨着“离却我的灵敏,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这样,他们只需要寻找自己的灵明。当然,这只是我众多妄想中的一个,跟佛家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不相干,跟我这个人平时的行事准则也不大相干,更没有要否定唯物论的意思。

我想把自己发散的灵明都抓捕到纸面上,可我不想动,抽纸的空隙,那些活蹦乱跳的、忽左忽右的、踩着风火轮和筋斗云的乱念,会一去千里。

我想写它们,又不想写它们,因为还不够华彩。

我打开稿纸,月光下,我竟然也能看清纸张上的每一个人,灵书素、萧玄翼、金楼子、谢臻、孤直公、谷音、垂髫、玄翦……他们变换着身姿,活在虚无之巢、恍惚之场,是我将他们扯进这个奇诡的世间,来抵御我个人的失落与困顿。

我开始在半夜听到琴声,伴随大声朗读诗书的声音。我知道他们是谁。

孤直公对着月亮抚弄着他那把破琴,为读书的金楼子配乐。

他们一个盘坐、一个游走在我的禅房屋顶上,踩得瓦片咯吱作响,金楼子的破锣嗓子穿云透雾,恨不能声震寰宇。

孤直公在我书里因为乱弹琴已经被正法了很多次,可是善长啸的金楼子性格清冷,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稳重人,我没想到他竟然也能被策反。

我这头自然没有大碍,但草木寺里还有小僧玄见、老僧空闻以及壮年僧人广智、广元四人常驻,当然还有只猫小僧。我没法向他们解释这件事,他们认定了是我半夜发神经,要扰乱净土的清净。我只好摊手说人生就是会吵吵闹闹,在某些莫名其妙的时刻。

有天夜里,孤直公叫上金楼子再次奏乐,却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秦王破阵乐》,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灵书素排众而出的破阵舞。这是贞观七年李世民加以完善的舞蹈:“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鹳,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战阵之形。”灵书素身披大氅,往来驰走,配合着孤直公的琴、金楼子的鼓,每一步,都踩在乐律的刀尖上,激昂踊跃,仿佛已刺破生活的沉闷,焕发了新生。

我心想来了,不服管的家伙们,终于步入了正轨……然而好景不长,正当我沉醉之际,乐声陡变。这时我才发现,灵书素率领的舞众——那群看不清相貌的书中舞姬,早已变换了阵型,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合围之势,将我困在中央。我恍然大悟,不是《秦王破阵乐》,是《秦王陷阵乐》!压力山呼海啸,滚滚而至。

我惊叫着醒来,连人带被子被抬下了床,抬我的广智和广元冲我粲然一笑,玄见正将我枕头底下压的书收入纸箱中,外面天光大亮。

我无处借力,勉强抬起头疑惑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玄见晃了晃手里的书说,杯酒释兵权。说罢把书扔进纸箱,转身抱着纸箱往门外走。

我说,听听,听听!你都说什么话,什么叫杯酒?这是你们佛门中人能说的?什么叫兵权,书能是我的兵权?

广智和广元将我扔回床上,又拿起枕头抖了抖,确保枕头里没书。

我大叫着说,拜托别这么离谱,私闯民宅,要负法律责任。

玄见不等我说完就从门外进来封了我的口,他再次传达了空闻方丈“口谕”,让我最近别再看书,多上山看看树!

我想起陆游有首诗叫《高秋亭》,我记得其中两句“从今惜取观书眼,长看天西万叠青”。我问方丈是不是这个意思,玄见问后说是。

我又问玄见,师父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

玄见说,师父怕见到你,忍不住破了嗔戒。

鉴于我的吃住以及在草木寺的一切都得仰仗老和尚空闻的鼻息,所以纵然被如此冒犯,我也不敢造次,我还主动作出保证,遵守寺规。

我暂且将书里的孤直公和金楼子禁足在一片叫无音谷的地方,让他们短期内丧失了制造噪音的能力。灵书素作为从犯,被我罚去抄经文,我相信这些诘屈聱牙的文字足以消磨她的烈性。

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无书可看,反倒轻松了不少。我殷勤地给寺里帮忙,锄地、喂猫,耕种、喂猫,劈柴、喂猫,扫院、喂猫,晾洗衣服、喂猫,成功让猫小僧脱胎换骨,变得又懒又胖。我还会准时在空闻念经时趺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听经,每当发腮的猫小僧呼呼大睡,我都会摇醒它,让它跟我一样,对听经保持尊重。

猫小僧似乎不大高兴,但玄见很是高兴。我问他,空闻师父高兴吗?他说,私下肯定高兴,他表面不说。

我问他什么时候再去后山走走,赶天早去找找那个古木后的幽潭。玄见说他不记得潭子的事儿,跟上次说法一致。

这段时间,我才算走近了广智、广元两位和尚,此后,我没事时就会去找他们,观摩他们制作唐卡。这并非方丈空闻安排的功课,而是他俩自己的爱好,因为广智在入寺前曾是个游走各地的画家,年轻时在拉萨居住过,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浪过三年五载”,在那期间学过唐卡。

他会在网上寻找优质的唐卡图片,遴选再三,起稿构图。广元就是他的帮手,他告诉我,从选布起稿,到缝裱,中间无数步骤,打线、上胶、勾草图、着色、铺金描银,直到开脸(也叫开眼),一幅下来,经年为计,可不是那种网上买来的半成品刺绣所能比拟的。我说,我暂时买不起。广元说,这是哪里话,我们又不瞎。

我们面面相觑,良久无言。广元捡起话头:施主未来记着点就好,发迹了回来买。我说,借师父吉言。

在宗教类的唐卡里,广智喜欢做和能做的,是空行、罗汉一类,至于祖师像、集树会、轮回图、曼荼罗画,他说要么太复杂,要么他没学会。非宗教类的唐卡中,他会模仿制作个别传说故事。

每次我观摩广智二人做唐卡,心情都会放松一些,他们的进展速度以我的肉眼判断,以三周为期才能分辨出一点区别。世间真有如此罔顾时间法则带给人冲刷的工作,实在出现在人眼前时,足以令人讶异驻足——在这个计算机速度已达到每秒三万万亿次浮点运算速度的今天,在我这个对抗时间的人眼里,虚幻得不可思议。

可是我不能长久驻足,我给自己的放空卡定了期限,严格规定在一个月内。因为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能过了三十一岁还因一事无成而不敢回家,再在年末卷个铺盖进一家寺庙。虽然玄见说草木寺很欢迎我年年来,但于我而言这不是一句祝福语,就像听到在医院做医护的朋友对着就诊的病患热情地说“欢迎下次光临,期待早日再见”一样。

我发现,困在尘世里和困在草木寺大同小异,因为草木寺就在尘世里。但相对来说,困在草木寺的感觉会稍好一些,这里香火不旺,远离了无谓欲望的盘剥,这里的人动作都很慢,似乎对活着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我也想慢慢地活着,只是光耀门楣的热望灼烧着我。我意识到自己在跟一种时间观念作对,也是在探索时间之于我的本质。每当我想与之一较高下,就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拖拽我……银行卡里仅有的那点积蓄,只够我在草木寺这样的地方,维持最后一年的体面。

两周之后,我重新动笔,梦游乱书的事,我已习以为常,而我发现,书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觉醒。我不断地阻拦着他们,观察着他们。

萧玄翼渴望着衰老,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他在等着自己从一个翩翩少年成长为一个中年人。因为我的设置,他相貌出众,昂藏英伟,长成一个中年人,也是一个有味道、有魅力的中年人,在急人所难的余暇,会细数院子里的落花,就像李寻欢一样。

可没想到,他不仅想尽早变成一个中年人,更想快速成为一个老年人,甚至成为老年人也并非他的目的,他想尽快老死,寿终正寝,究其原因,是不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能理解他想要逃离的原因,在我的判断里,我让他遇到了天下最好的女孩——灵书素。

我让灵书素在进入洛阳城后穿上了木屐,行走间发出清脆的律动,这是一种仪式感,也是她跟谢臻的一个连接点。但她总想脱了鞋走,我不允许,因为她不是那个叫垂髫的小孩。

在这里,萧玄翼有男人的样子,灵书素有女人的样子。

他们相互搀扶,分工明确。灵书素尊重萧玄翼的志向,渴望他能卸下担子,变成一个风雅超群、为自己而活的人。萧玄翼保护灵书素的幻想,相信她画中的万物,都能焕发生机,给人以希望。

他们尚未形成后天对立的关系,这点令我很满意。

萧玄翼陪同灵书素抵达洛阳后,就被这里的人和事羁绊住了,客观上,是事绊住了人,主观上,是人绊住了人。但无论主观客观,洛阳城都像个罩子,罩住了他们,让他们在短期内寸步难行。

我认为这种羁绊是很有必要的,只是他俩似乎并不这样想。

我将萧玄翼困在洛阳十四年,时长是纣王囚禁周文王的一倍。在此期间令他生了一场大病,经历了数次命悬一线的生死劫,以期不破不立。毕竟这都是我笔尖一动的事,他身为任重道远的天选之人,必然要背负很多。

之所以囚困这么久,是因为寻常人的真实人生较之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往往在一个地方一困就是一辈子。萧玄翼在世俗的浊流中浸泡着,又穷又困,却心如铁石,我明白他所有的窘迫。

萧玄翼的时钟走了十四年,相应地,灵书素、谢臻一行人的时钟,也必须走十四年,这是统一世界里的统一法则,连我也无法改变。

但我不想让灵书素和谢臻的时钟走,我想让她们永远留在最韶华的那一刻,让无论什么时候的什么人见到她们,都能如沐春风。

萧玄翼要完成他关于男人的历练,灵书素、谢臻甚至是垂髫,都不需要。可是要让她们长生不老,又没意思……或者,我让她们冬眠呢?冬眠就能延缓其衰老。玄见和尚劝我不要太荒谬。又或许深藏古墓,才是不受尘世沾染的不二法门。等我冷静下来,我意识到自己不能乱来。

十一

灵书素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我给她平添了个身世,因此,她初入世界,就像已经在这里活了十八年一样。除了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这一项挫折,她的十八年,是洁白又清朗的十八年。

我让她善于做梦,于是她自己编织着绮丽的梦,她的梦色彩丰富,多数时候是银色的。银色的梦就像汞,她会在梦里将洛阳和秦川的样貌拓印在大氅上,睁开眼,往往满氅锦绣……

这件大氅被我取名为音图,因为她梦中的图景会化成音律,将极夜将尽、蜃楼摇曳之类无法用语言视像化的异景表现出来。

灵书素是个美丽又奇怪的人,她似乎天生没有听过诸如“不容置喙”和“三缄其口”这类词,纵然我让其他人在她耳边反复唱诵。

我让金楼子去给她伴读,时常旁敲侧击她一些“金蚕无吐丝之实,瓦鸡乏司晨之用”的理念。

按理来说,她和萧玄翼两人是最不可能厌世的,因为他们是主角,是这个世界核心中的一道光,但我偏偏是被书里的灵书素催眠的。每当她作画时,就用画卷催眠了我,她的画卷佐以萧玄翼的剑吟、孤直公的琴声、金楼子的蛙鸣,将处在现实世界的我摇入幻境里。

随即,书里觉醒的人,就开始借我的手逃离。原来他们和我一样都想逃离,逃离庸常与摆布。

十二

书中人有不同的觉醒方式,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大部分困惑豁然而通。

谢臻是个大家闺秀,背诵着女德,接受着命运的锤骟,想要在这个扰攘的世界拥有一所独属于自己的房子,叫嚷着为了爱情与自由,可以抛却一切。

柳牙是个青楼女,跟谢臻这样的闺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我怜悯她的身世,对她抱有从良和受难的幻想。

金楼子作为天下第一书生,读过的书车载斗量,他解得开世间的大部分难题,唯独解不了相思之疾。

玄翦作为刺客,总是叩剑问天。我先前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叩剑问天。后来才知道,他想要破天,杀我。

这种方式甚至影响了萧玄翼。萧玄翼在完成了十四年卧薪尝胆的折磨后,依旧“持志若心痛”,他要击筑、要改良军备、要收复失地、要在自己的国土驾一叶扁舟北上去完成他的誓约。他造出了全新的床子弩,其上驾的与其说是箭,不如说是长枪或槊,威力和射程足以让后世的朵颜三卫这样的精锐闻风丧胆。

我起初不知道他制造床子弩的真实目的,某一天,他们聚集于城楼之上,摆了一桌盛大的筵席,席间萧玄翼祝酒,金楼子念词,灵书素袖舞,孤直公抚琴。我认为,他们是演给我看、奏给我听的,我想到《九歌》里关于“启宾天”的故事。此刻我相当于天帝,孤直公相当于启,他从我这里听到了“广乐九奏万舞”的天乐,偷至人间引出一场欢宴,又转头奏乐给我听,以郊祭于我,祈求保佑。

我也在书外望着书中欢乐的场面,开心小酌。酒过三巡,萧玄翼忽然下令让床子弩射天,数百弩箭直指长空,在一声号令中射出数百根碗口粗细的长箭,穿云透雾而来,场面蔚为壮观。

当我读罢梦游写下的这段文字时,我才知道他是受了玄翦的启发,要破天,杀我。

在床子弩射向长空的瞬间,他们齐刷刷地望向天空,望向我这个俯瞰其命运的创造者。我觉得这是有意为之,是一种挑衅。

我惊愕于人的变化,惊愕于自己的失策,惊愕于我无可撼动的地位遭遇了挑战,我不知道自古以来的作家是否有这样的惊愕与感叹。

孤直公、灵书素、垂髫等人,我没法判断他们中谁先觉醒,但我知道,他们都已觉醒,醒来的人很难装睡。或许,这繁华的洛阳城在他们眼中,只是个巨大的囚笼。

在掌握了他们的乱念后,我在百无聊赖中随意剔除着他们的想法,那些梦中乱书的稿纸被废弃,书中人的时间被反复回调重置。

我像是持着一张网,抓捕着在书里流窜的乱党。

从他们行为模式的转变中能够判断,他们一定是发现了自己无法赴死这件事,不管通过什么方式。比如萧玄翼,他已经尝试通过破天杀我,抑或加速衰老来瞒天过海,摆脱书中世界。

十三

我的惊愕中伴随着部分被冒犯的急躁。我让始作俑者萧玄翼染上一场风寒,挫一挫他的锐气,这在我笔下只是简单一句话,他却要遭受实际的苦痛。但还有一个感觉困扰着我,我隐约觉得他们背后还有一个觉醒了的军师或者幕后推手,否则不会在我反复回调书中主要人物的记忆后,再度觉醒得这么快。这个人是谁,我一时间无法判断。究竟是谁出离了人群,又是谁藏着在人群之中?

除了对他们中的部分人物做出惩罚,我想我还是开明的。

我也动了恻隐之心,我开始从那些次要角色入手,通过顺其心意的方式,改变他们在书中的实际命运。

首先就是谢臻,我相当喜欢这个角色,特将《高唐赋》中虹化美人的故事套用在她身上,说她是天上晚虹暂落人间。

过去的谢臻被非自由、功利性的婚姻逼迫到经常沾襟、潸然、掩涕,总要高举自由的旗帜。于是我去掉了这些让她伤心的词汇,给了她自由。

在此之前,为了先苦后甜,我让谢臻双膝跪在一张薄薄的垫子上,垫子下面的地板凹凸不平,不至于伤害她,却也让她备尝一夜难受的滋味。

那一刻,我就化身成了命运本身。虽然现实生活中,我也是那风中纸鸢,命运长线不知被谁牵引。

接着,我放开了手中的长线,谢臻成为可以自由选择自身命运的人物。于是依照自己的心神,她爱上了一个书生,这是一场炽烈到让我都为之动容的相恋,我不加修饰地任由他们发展,我只静静地充当观众。

我满以为她会走上一条自由幸福的道路,但后来发现她没有,她一方面热烈地渴望自由,一方面却摆脱不了虚荣的束缚。她随书生而去,一面享受精神上的饱腹感,一面又无法忍受无法锦衣玉食的穷酸,于是在一段时间后又生异心。她留宿书生,却又对外以待字闺中的小姐自称。终于,她没能成为聂小倩,也没成为白娘子。

在月光遍地的原野上,谢臻将那些山高海阔的浪漫都抛却了,转身踩上了木屐,回归待价而沽的荣华。她挽了一个精致小髻,回归处子的模样,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故事里没有书生一星半点的影子,我眼看她用一个谎言套一个谎言,最后把自己困在谎言的大茧里。她放弃时的坚决,一如她随爱而去时的义勇。我不想再看。她跟着风走,跟着水走,跟着太阳走,跟着跟着,又绕回了深宅大院——那个奴婢环伺的地方。

等又一次在书中见到她,她孤零零地蜷缩在床边,秀色可餐,楚楚可怜。一只野狗叼走了她的两只木屐,她就再也走不了道了,不是不会走,而是不敢走。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一张开口,才发现要对她说的话,业已道尽。我真希望她能找到自我啊,可我知道找自我,是无法通过外力的。其时正是小雪,一切都像电光幻影,一个夜露湿重而寒冷的长夜。

在夜晚寒蝉凄切的长亭,只有一个穷酸的身影站立,他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中,也不重要。我甚至没给这个书生安排姓名,或许是金楼子,又或许不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对他抱有期望,他只是书中的甲乙丙丁,我以为他相比谢臻,更会成为那个重利轻别离的人。

在谢臻身上,我寄托的是关于美丽和爱情上的希冀。

灵书素则是梦境和理想,她不会有谢臻这样关于爱情的烦恼,因为她压根不在乎萧玄翼的穷通。

萧玄翼单纯是个要履约的男人。他是一柄剑,说要见一个人,就要见一个人,就算打断他的腿,该走的路,一步都不会少。他俩,是决心已定的飞鸟。

十四

在与书中人来回的拉扯中,我也察觉到一些端倪,灵书素在其大氅上拓印的梦中画便是书里的一处漏洞,她能将之前自己的命运通过梦境多多少少体现在画上。比如第一次从洛阳城头跃下那一幕,被缩小为一片树叶大小的袖珍画,印在她大氅的袖口位置。

这样一来,纵然我删掉了情节,她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反复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我能消除书里人的真实生活,但消除不了他们的梦。

有一次我偶然进入大氅中音图的世界,看到她记录的话。

她问:“哥,春日还会长出漫山的花朵吗?”

她说:“那些文字外的人,能看懂文字里的孤魂野鬼吗?”

我出离音图之后,发现她瞪视我,大氅飞扬,音图浮在这半真半假、半睡半醒的人世。我凝视她的眼神,想起那些话,有时会忍不住掉下眼泪,那是怎样一种勇敢啊!

主角当如是,她敢穿越烟雨朦胧的长街,从刀锋峡谷走上房梁崖壁,抬头瞪视我。一路跌跌撞撞,跟现实中的我一样一路跌跌撞撞。

我不会去修正她走路的姿态,因为那是我无法企及的勇敢。

我把与她相依为命的哥哥写死了。这是情节的需要。所有文学的母题里,有生必有死。这是泥沙俱下的世事,很正常,掩埋所有恰好经过上一秒还憧憬未来的路人。

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一定也有自己的办法,只是我暂时没有发现。

可是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二维世界的人,我才是他们世界的主宰,他们不明白,却总要反抗,这样的反抗很无谓,却总将我拖进无谓的沉思……

我总在沉思时想起那个悬壁上的洞窟,那个雾霭迷蒙的深潭,一个是未履之地,一个是匆忙中瞥了一眼的未知之地。它们的相似之处,就是影影绰绰的未知。我想抽空再去一下这两个地方,或许去了之后它们就会变得寻常。

我惦记着未知,不满于现状。我想起《列子·天瑞》中记载孔子登泰山见荣启期的情景,当时荣启期行于郕地郊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用今天的话说,穿着粗制的寒士之服,但乐乐呵呵。

孔子问他:先生怎么这么快乐?荣启期回答:万物以人为贵,生而为人,是一乐;人生下来有不见日月的(盲人),有不免襁褓的(早夭),我行年九十,是一乐;贫,是读书人的惯常,死,是人的定局,有什么可忧虑的?孔子听完说,老先生善于自宽,真好!

我做着排除法,一时警惕,我的不乐,该不会是忧于赤贫这么庸俗的理由?但仔细想了一下,似乎真是如此。

有时候,我又会莫名的高兴那么一个刹那,因为我从书里人身上看到一些高级特质,那是一些披散光辉的灵魂。人类历史上完成的所有具有先验性和能称之为伟大的作品,皆源自这类理想化的灵魂。能使少年永远热血,能使少女永远青春。

我其实很高兴,说明他们并非僵死之物,神灵只存在于活的事物中。

作乱的众人里,没有一个是尼采口中所说的末人,即平庸、满足、不思进取、没有生命力的人,也都不是超人(末人的反面)。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企图觉醒意识、在末人组成的人墙里格格不入的中间人。他们拥有旺盛的、各不相同的生命力,当我塑造了这些形象与内核,就该想到将来的某一天,无法限制他们,是必然的事。这像是画龙点睛的魔法……

在一派胡思乱想中,我见到了深夜造访草木寺的行者。

我住的禅房是白色的,在一小片古朴的殿宇之后,窗外是一片殿前空地,中间立着一棵挂着牌子的古木。

这样的格局很好,月光被云翳遮盖的片刻,我见到蒙面的行者从正殿背后的角檐飘下,随风一抖擞,就入了禁地。

周遭环形的屋宇中有佛像目光如炬,但似乎谁也没发现他,因为那人融在中央古木之上。可是他要如何进入藏经阁呢?五百步毫无掩体的空地,从古木穿过空地,他得借助月亮的影子……

我实难判断蒙面人的身份,草木寺的和尚没有世俗的仇家,所以蒙面人伤人的概率很小,而我从他身上又隐隐感觉到一股玄而又玄的正气,也不觉得他是坏人。

出于责任和善意,我还是把这个事告诉了老和尚空闻和小和尚玄见等几人,让他们注意防盗。但这蒙面人夜夜都来,寺里却没有任何东西丢失,连一砖一瓦的损失都没有……

十五

六月十六日,我正在院子里陪着玄见扫地,忽然灵光一闪,脑海里蹦出一个绝好的人物——李朝渊。我兴冲冲地丢下扫帚,跑步回到我的禅房,将这个名字和与之相关的构想全部记在了纸上。

在我的记录里,他是个英隽异才,是个积极活泼的人,腰间别着一个名为环牧的佩,秉持着“穷亦兼济天下”的理念。我特地用他人的一句旁述描述了李朝渊伟岸的身姿,叫“抚剑顾眄,目有精曜,不失为一世之雄”。

李朝渊的故事似乎是随着他的名字同时诞生的,掉落在纸面的那一刻,就有了成熟的骨架和丰满的羽翼。此人触角悉张,非常自然地跟书中所有人物产生了连接,他的到来打破了萧玄翼困于洛阳的窘境,让缺口自行圆满。

因为某些原因,李朝渊借了萧玄翼的身份三年,这三年中,他也会替萧玄翼尽三年孝,替他整顿军备,完成那些困顿的萧玄翼难以实现的事情。

萧玄翼则被李朝渊完完整整地从洛阳城解脱出去,连同灵书素在内。三年之后,萧玄翼会还他一个很大的人情。

萧玄翼应当移步了,带着灵书素,向着长安、向着沧海、向着理想,高歌移步。

因为李朝渊的出现,我高兴了一整天,猫小僧也因此多了一整箱素食罐头。

在我落笔丰富他的故事时,那个行者依旧夜夜入院。

夜幕下,他行踪诡秘,按照我的初始判断,他是要去藏经阁偷经书的,却迟迟没有动身。我已经对他的到来习以为常。

转眼到了七月下旬,有一天,我猛然察觉到了行者的真实意图,他在摸索我的禅房,他似乎看不见我,但却能感知到我,这是种微弱又玄异的感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找我,直到我在星月交辉的一瞬看到了他的衣服,我才发现,我认识他,他是我书里的人,他是冲着我来的。

他一剑刺来,夜行衣下,飘出一缕白色的束带,那是一件孝服。

我用纸笔格挡了飘然而至的一剑,裂纸如裂帛。格挡的刹那,我听见环佩轻微的震颤声,那是一个叫环牧的宝物……

十六

我从地上坐起来,草木寺的椅子已经被我后仰的动势压垮,一地散落的稿纸和断笔。

蒙面行者不见了,我的掌缘在滴血,可我顾不上处理。

我从自己的禅房出来,穿过寂静无声的院落和落寞无限的月色,敲开了小和尚玄见的房门。

一进屋子,顾不上跟他搭腔,就打开了放在他床边的笔记本电脑。

小和尚睡眼惺忪的跟我说些什么,我全然听不见,我打开防删被锁的文件夹,找到初始文档从头翻阅。

十分钟后,一个人物从一月份的文档中赫然跃出,像是鱼跳龙门一般扎眼——李朝渊,他腰间别着一个叫环牧的佩,行走在这个荒蛮的世间。文档中借了天下第一书生金楼子的旁述形容这个人,叫“抚剑顾眄,目有精曜,不失为一世之雄”。

我一时目眩神摇……

这个李朝渊,早前就曾出现在我笔下,如今从我的书里遁走了。准确地说,是从我的记忆里遁走了。我之前的预感果然没错,他就是那个军师或者幕后推手。

二维世界的人,企图催眠我这个三维世界的人,修改他们在二维世界的命运,从而逃离二维世界。如今甚至令我失忆,忘掉了他们的存在,这是何等诡异大胆的行为。

两天后,我从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来,重新整理思路。

问题无疑变得更加严重了,首先我得确认自己是否得了失忆症或妄想症。

我找到老和尚空闻验证这个可怕的想法,他跟我对坐了一个下午,问了我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有上草木寺以来的事情,有童年往事,有家庭,有故乡。

最终得出结论,我没有失忆。空闻又给我讲了段经,我忽然有些释怀。

这是他跟我讲的第二个故事,是俗名车奉朝的悟空和尚西行求法的事。他说,悟空和尚跟玄奘法师的西行之路恰好相反,玄奘去时是个逃犯(唐贞观三年,629年),回来时大唐已气象万千,成就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庞大帝国。悟空和尚去时是奉旨出使(唐天宝十年,751年),大唐尚且盛极一时,回来时中原已历安史之乱,大唐已由极盛至衰。这就是人的穷通、命数的穷通。悟空在被吐蕃侵吞的河西之地盘桓了十年之久,见到了安西大都护郭昕悍守绝域,见到了战守之士喋血沙场,见到了“万里一孤城,满城白发兵”。他能留下吗?他不能留下啊,他还有自己的使命。

跟玄奘撰写《大唐西域记》(其弟子辩机执笔)一样,他也得将自己西行诸国的经历和所学的佛法,撰成《悟空入竺记》,这才是他要走的路。

看着寸寸游移的光阴,我决定离开草木寺。

第二天清早,我收拾好行李,跟空闻、玄见、广智、广元,还有猫小僧一一作别,空闻将没收的玻璃绣球灯还给我,我决定再去后山碰碰运气。那个被几个佛窟环绕的悬壁洞窟中除了几个草编的蒲团,再无他物。

我没在后山找到那个幽潭,却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了,我点燃玻璃绣球灯照水,水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当晚,我做了个梦,我在一个沙盘的底部,化成了一个袖珍小人,或者说我在一个巨大的沙盘里,这个沙盘大得像一片沙漠。我忽然有种想法,不论是我,还是骑枣红马的玄奘,抑或盘桓河西的悟空和尚,都是走在沙盘里的人。

之所以认出了这是沙盘,是因为我看到遥远天际,太阳从不同的角度反着光,这绝非正常的照耀。

我身后有一只半沉在沙子里的圆形巨钟,当我走远后回头再看,钟似乎不是个准确的形容。因为远眺其头部,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圆柱,一根金色链条从圆柱的两侧自然垂下,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一个怀表。这是一个社会时钟或怀表,是亘古长存的秩序,提醒人们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每当指针的转动声响起,必然有一些人,要悬挂在指针上遵循秩序,或做声音的奴隶、或做规训的奴隶、或做语言和文字的奴隶。

类似怀表的怪异巨物相继出现,又渐次被我甩在身后。

我骤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像是身处在一个游戏里,为什么那样的庞然大物,会逐渐出现在视野中,难道是我近视的缘故吗?但我只是近视,不是傻,近视会让我远眺不到这些物体的轮廓吗?

不会吧,这更像是游戏里才会发生的事,作为主人公,我每到一个新的领域,该领域中的一切才会随着我的到来逐渐出现。

这叫什么来着,渲染?对,渲染!

……

十七

玄见将我叫醒,窗外已黑透。

他手里端着一碗粥,要我趁热喝。

我缓缓起身,发觉浑身酸痛,额头敷着濡湿的毛巾。

我问玄见发生了什么,他说下午我听空闻讲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到谁都叫不醒,师父摸了我的头,说“我佛不度蠢人”。

我知道这句话不是出自空闻的口,笑骂玄见。

玄见将粥递到我手上,说我发烧了。

我说是啊,刚刚,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我没法跟他或者其他人详述这件事,因为说出来太冗长、太离奇,只能拣只言片语,尽量简化、通俗易懂地记在脑子里。

屋里的木椅子已经换过了,玄见坐在椅子上,从我的纸篓里翻找,像在掏垃圾。

我喝一口粥,问他是不是跟猫小僧学的这招。

他不理我,将随手掏出的废稿纸展平,一张张翻,边翻边咋舌。

看了一摞后他问我,你是不是在写《死神来了》?

我笑笑说,你一个和尚,还看过《死神来了》这种惊悚片?

他认真道,这部书的书名叫什么?《关于灵书素、萧玄翼等人的10086种死法》?

我懒得理他。

他说,我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我说,好。

他一本正经道,你是不是变态?

……

我决定,等养好了病,就离开草木寺。

在此期间,我要把书里的人,都请回来。围追堵截的意义似乎不大,但我还是得这么做。

我书里的人已然在逐步抗争的过程中经历了四个阶段。从开始自我觉醒、寻找到催眠我的方法更改自身的命运(如集体赴死)。到发现自己进入无法赴死的循环,于是想以不动声色的方式隐遁甚至干掉作为上帝的我(如萧玄翼的衰老、床子弩射天、玄翦叩剑……)。再到遁出我的记忆,让我遗忘掉他们的故事甚至本人(李朝渊的遁逃)。再到作用于现实,来草木寺干扰我(金楼子和孤直公房顶念书,李朝渊深夜刺庙)。

如果你怀疑我的故事的真实性,那就正跟我一样,正跟我书里的灵书素、萧玄翼等人一样,都成了怀疑者。

你怀疑我的故事,书中人怀疑他们所处的空间,我怀疑这个世界,人生的窠臼就如此自然地形成了。

十八

有段时间我很疲倦,入骨的疲倦,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这个词,或许过了人生这个阶段,未来还有真正入骨的疲倦,反观那段时间的疲倦,就成为笑谈。但鉴于每个人因年龄、见识或环境的差异导致承受力大相径庭,就个体感受度而言,疲倦的程度也就难有轻重之较。

我迈着沉滞的步伐钻进了自己的书里,在书里步行了一个四季,虚拟的生命形象在我身周彷徨,他们有血有肉,比我善解风趣,比我忧郁张扬。

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再强行左右,我能做的,只是确保他们的存在,以及确保萧玄翼这样的人不再自寻短见,无论这是荒诞文学还是行为艺术。

我看到小孩垂髫在一个循环里,不断地奔跑在田间地头,不知道疲倦,永远充满着朝气,让见到他的人都充满朝气。

他的存在,在于童真和无邪而专注地做一件事情,他的不疲倦对应我的疲倦,正是我心之所向的。但如今我觉得不行,这不是样板戏,我反复给他令人生厌的希望,为了表演纯真而永恒奔跑。我得让他停下来,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甚至可以将倒立插进牛粪里,只要他停下来,做一个人。

我还是给了谢臻第二次机会,其实是给了爱情和自由第二次机会。这次我让书里的金楼子把空闻第一次讲给我的故事讲给谢臻听,因为谢臻自认为是个读书人。

金楼子嫌玄奘法师的故事太耳熟能详,于是换了一个。他说的是北凉壁画里的事,说一个王子在婚后仍想着出家,国王无奈,就让侍从陪他出宫去游玩散心,以万丈红尘的诱惑打消他出家的念头。结果王子骑马出宫,出东门见老人,出西门见死人,出南门见病人,出北门见僧人。王子认为自己见识了生老病死,最后一扇门打开,还是沙门这条路,于是出家之志弥坚。你看,一个人真正想做一件事啊,他会给自己心理暗示的,甚至会自我催眠,就像紫霞仙子一样,明知是欺骗,还是飞蛾扑火。

讲完这个故事,金楼子感觉良好。我给谢臻在梦里安排了第二次奔向自由与爱情的机会。那是一段风雪长桥的试练。长桥横卧在烟雪朦胧的水面上,能见度不足三米,桥的尽头是她的心之所向,只需要她走过这段桥,就能破障。我希望她能顶风破雪向前走,大踏步、昂首挺胸、孤傲冷厉甚至蔑视地向前走,身披不可一世的火焰。但她只走出一段,就回头了,桥只有一里长,并没有惊天的荒凉和难以逾越的恐惧。

每一步都不过是选择。

于是我给她的故事画了个句号,给了她富庶的生活和一个带橡树的院落作为终局。房子坐落在百花谷之中,只有她和被她邀请的人才能出入,外人纵然是皇帝和大罗金仙也进不去。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房子里没有束缚地生活,丢掉繁文缛节和体统。谢臻是个太要廉耻和规矩的人,常为体统所累,因此我想让她能觉得自在一点,她不是个能自己走出束缚的人。

我承认,在这方面,我给了她一些偏爱。

孤直公挖空心思,想在洛阳城找一个密道,直抵天宫,我就让他在意外中挖通了密道,抱着琴遁出了这里。

金楼子成为笔墨春秋的逍遥客,不再需要伪装稳重。我恢复了他穿云破雾、善于长啸的嗓子,每当他登临绝壁,激清音于皓齿。朝堂之上就传说“凤鸣于……”

灵书素呢,她的木屐被我扔掉了,我聆听着她的足音,能感受到沛然的热情。

至于萧玄翼,我让他走了,他是一个要履约的人……

他和灵书素,是两个神完气足的个体,不需要太多依仗。

我还是在草木寺待满了一整年。

玄见来跟我说,施主,咱们剃度吧。

我说,什么?

他合掌对我说,方丈同意了。

我说,啊?

他说,待会再庆祝吧。

我问,为什么?

他说,师父说,你是第一个听经文听到发烧的人。说明你多少能听懂一些什么东西,但又心火难熄……

我冲小和尚玄见笑一笑,合了个掌。这一年来,我经常跟他厮混在一起,打趣我们来人间凑数这一概率。在我看来,我不明白他的追求是什么,他的经历也平淡到从未令我动容。但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我将自己的铺盖连同那些被玄见津津乐道的废稿纸留在了草木寺,最后倾囊捐助了一次香火,又找空闻让他亲自操刀剃了个他拿手的发型作为留念,我光着头准备下山。广智和广元拿出一幅唐卡送我,我仔细看了看这样的心血,再三婉拒。

这个世界下山的路也太陡峭了,而上山的路呢,有时候上山根本找不见路。

十九

那天,我假装捕捉书里的人回来,花了很长时间,他们从字句中迸裂、散开,分逃各处。

有一个形如神行太保戴宗的人物,在一个茫茫大雪天疯跑在阡陌之间,像在乘奔御风,一溜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也记不起他的名字和故事。

书就这样空了一块。

有一个身披大氅的人,蜃楼摇曳以梦作画,画成的八百里秦川、九万里风月,刹那随风消散。

书又这样空了一块……

等我离开草木寺,整个故事,都散佚殆尽,只剩下一个上山前的框架,一个骨干。具体什么内容,已忘得干干净净。

我只记得点点博弈的过程,只记得玄见、空闻、广智、广元这几个和尚,以及一只将一切置之度外的猫小僧。

我想终有一日,我会再上草木寺,去看看那个被众佛环绕的悬壁洞窟,用玻璃绣球灯照照那个雾霭朦胧的水潭,那里尚且是人生中未知的领域。

生发与寂灭的故事,就蕴含在自然的枯荣之中。过去与当下糅杂,现实与梦境交互。

文字随着春夏秋冬不同时令在我头顶胡乱飞舞,书里的人各自就位,为了各自的念想,打着各自的算盘。

我为他们解下了镣铐,不知世界会不会乱掉,在这异象纷呈的音图里……

【江映烛,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无杭》《脊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