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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4年第2期|阿乙:X宾馆(节选)
来源:《收获》2024年第2期 | 阿乙  2024年04月11日08:05

在继续推动这辆偏向或出轨严重的写作之车重回正轨之前,我这一对此既感到恼怒又感到无奈同时又沉浸在这一荒谬命运中的车夫,还想把最新见到的一件不够重大却奇怪迷人的事说出来。类似的事我们经历过多次,甚至可以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摆脱这种事对我们的辐射和控制(就像早晨我在朋友圈看见同行庞羽发出的感慨:故事沉入水中而涟漪还在歌唱。或者像由两位德国人写的书籍《多重宇宙》中所描述的:有的星体已经消失可是由它发出的光还在朝我们走来。不过这样的比喻有它的不足,因为它说明的是余波产生之后,主体就消失了,或者说,在余波产生之后主体仅仅以余波的形式存在。而在我即将讲述的这类事情里,主体产生了余波,此后两者都存在。待会儿我还会进一步阐述:我们以为在主体和余波之间存在时间间隔,实际这种间隔也不存在。它们是同时发生的,也就是说石块和涟漪、第一道涟漪和第N道涟漪同时产生),但我相信,在我讲完这件事之后,你还是会觉得它足够新奇,并且认为它具有迷人的效果。

这种迷人是由两部分构成的,首先它散发出某种趣味,接着让人恶心。我甚至觉得,散发出某种趣味,是为了让人恶心而抛出的诱饵。别忘了,恶心是迷人这个其实寡淡的家族里不可或缺的一员。一件事让人恶心,人们不见得会回避,反而可能趋之若鹜。我多次提过,玫瑰不会吸引我的爷爷,但只要有人呕吐,他就不请自到,甚至愿意付出跟着呕吐的代价。我有一位堂叔,每当他喝醉了就唱戏跳舞,我们下沅村的村民因此集体进入节日,不停以规劝的名义怂恿他胡闹下去。那些认为不该去看的主妇,也会通过把孩子和男人叫回去,而流连忘返地观赏这一件不成名堂的事。我爱看车祸现场以及支离破碎的尸体,也可以用迷人来解释。我听说好几位法医喜欢在解剖后喝几盅,其中一位还会仔细点评尸体,比如说瞧他长得多欢势啊。

我将要说的这件事,以及和这件事类似的事,其显现的特征或者说隐含的规律,可以用“德罗斯特效应”来阐明。我请教过一位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的朋友,他同意这样的说法:德罗斯特效应是递归的一种视觉形式,指的是一张图片的某个部分与整张图片相同,从而形成无限循环。每年开春,我都会和太太拍结婚纪念照,每次拍,我们都把上一年的结婚纪念照握在手里。今年是我们结婚的第十年,在这第十年的纪念照里,包含着第九年、第八年、第七年、第六年、第五年、第四年、第三年、第二年、第一年的纪念照(正如第九年的纪念照,包含着第八年、第七年、第六年、第五年、第四年、第三年、第二年、第一年的纪念照,以此类推,直到第二年的纪念照,包含着第一年的纪念照)。感谢太太,每年到了这时,就像族长准备祭品一样准备好上一年的照片。如果这些年来我们所使用照片的分辨度足够高,那么我们是可以通过今年的纪念照看到之前九年我们拍纪念照的情形的。但这不是德罗斯特效应。德罗斯特效应是说,我和太太拍结婚纪念照,手里握着的相框,嵌着“我和太太拍结婚照”这一场景,也就是说,我俩身处其中的空间,被握在我俩手中。我不想再描述下去了,我感到咽喉里有种污秽的东西蠢蠢欲动。

每次喝完咖啡坐车,咽喉就会感觉窒闷。如果喝的是加奶的咖啡,坐的又是电动车后排,这种感觉就更明显。应该说吐出来会好受些,但从经济的角度,也就是从不想给自己和别人添麻烦的角度考虑,我们又选择把它咽回去。我们可以把这种想吐而未吐的情形命名为“呕吐未遂或中止”。每次,只要是触及反映了德罗斯特效应的事情(我明知这样的触及是一种安全的触及,本人永远不可能堕坠其中),我就会出现这种灌多了咖啡随着车辆经历一个又一个下坡(那速度总有飞机自气流上疾冲而下,总有一见钟情,那么快)想吐又觉得吐出来未免兴师动众的恶心感。

这些年和太太回县城,有时我们会住在家附近的X宾馆(我从多处信源听说,这里闹鬼,特别是能感觉到“鬼压床”。应该就是这不祥的名声在外,宾馆常缺乏住客,和宾馆配套建的别墅也销售不动。过去,这里是看守所,我念高中时,晚自习后常沿着它蜿蜒的灰色围墙走回家,碰到什么人,就会把他跟犯人联系起来。再之前,据说这里是国民党处决人并就地埋葬的地方)。作出这样的选择有好几个原因:一是家里自来水常不出水,不便于洗浴;二是这是离家最近的像样一点的酒店;三是价格上能接受,而且有时亲戚会给我们一张这家酒店的充值会员卡。还有一点,也就是随后我们知道的,这里有一颗神秘而黝黑的心在像电波一样持续向我发出信号,引诱我投身其中。我不知道客房的设计者是从哪来的灵感,把这里弄得特别有民国的风味,这使得原本就很诡异的此地变得更加诡异,更加地让人疑惧。有可能,是装潢设计师在设计时,有一股鬼魂的力量在操纵他,他不过是照办而已。就像英剧《布朗神父》里的一个故事——“上帝之锤”——所显示的,教士在高高的钟楼顶部朝站在地面远处的弟弟丢过去一把锤子,并眼瞅着它不偏不倚砸中后者的脑壳,他想自己不过是上帝旨意的代理人。他对布朗神父说:“我知道我的手被引导着。”我们或许可以说,装潢设计师是在用鬼魂的名义为自己掩护。当然,这是我对他们(包括设计师、投资者及管理者)的动机的高估,最大的可能是无知,让这些有点钱和情怀的乡巴佬把这里弄得像一个鬼窝。可能是想搞搞《花样年华》的感觉,却驾驭不好。

总之,在踏进客房的那一刻,我差不多就感知到,鬼魂带着垂涎的神态飘过来,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抚摸我的面颊和脖子。没有赶上来的,聚拢在房间深处,指着我,像啮齿类动物一样磨着牙说,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是那种译制片里会出现的拿腔拿调的声音)(声音在这里,追求的不是“说什么”,而是“怎么说”。也就是说,最重要的事,是想办法把话说得文气,说得有画面感,有一种旋律的美)。太太也说这里有声音,似乎是蜘蛛在吃跳蚤、蛇在穿行、蝴蝶在扇动将引发龙卷风的翅膀。在继续写下去之前,让我好好回想在这房间里闻过的气味。真是难以形容啊。不是说我对这股气味失去了印象故而难以形容,而是气味本身的复杂与恶心让人难以形容。可能是像:穴居动物发射的臭液味道(为了警告敌人不得进入领地);用洗衣粉泡了一星期的盆中衣物的味道;腐烂老鼠的味道;动物(含人)被电烧死的味道(有的地方烧得漆黑有的地方脱了皮粉扑扑的);从引流桶清理出的脓血的味道;烈日暴晒下粪缸的味道;鱼肆的味道;我今早加热的沉渣泛起的豆汁的味道。所有这些气味,或者说,气味里所有这些,既让人退避三舍,又对人构成某种吸引。(也有可能,并不是它对人形成吸引,而是人觉得能忍受它。比如豆汁,我第一次喝,就觉得难以下咽,之所以喝完,是想到为它掏了钱。X宾馆的客房也是这样,气味如此难闻——简直像床底藏了尸——我还要往下住,也是因为已经付了钱。一件东西,明明不称心,甚至恶心,但只要为它付了钱,我就会按照程序把它用完,实在没办法用的,就先搁置一边。有时,一件我不喜欢的东西忽然自己坏了,我还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它丢掉。)我想宾馆一定想过办法,用熏香、喷雾或养花的方式来使客房多少具有一些芬芳的气息,或者说一些生气,但在我走进去时却没有感受到这些。我想,一则,这样的尝试在根深蒂固的“酸坏臭”味道面前统统不起作用(就像请来的道士在盘踞的厉鬼面前纷纷吃了败仗);二则,即使这样的尝试有效,也会因客房长期无人入住,而得不到坚持;还有,即便宾馆方想到要除臭,但在看见我是一个老实且随性的人之后,也决计不去花这工夫。“像这样的男顾客,没有那么多讲究。”她们想。她们还真是慧眼识人。我就像不愿麻烦自己一样,不愿麻烦别人。也许,不愿麻烦别人也是不想麻烦自己。宁可被倾盆大雨淋湿,我也不愿麻烦自己带伞。天冷,并且离家只有几米,我也不愿踅回去加衣。这是没耐心、愚蠢的表现,但如果我具有足够大的名声——我是说如果——这些就容易成为公众愿意去肯定的怪癖,津津乐道。正如人们在天使的屁股那看不见人类有的屁眼,他们在杰出人物身上也看不见人类有的行为,或者说代表一个人思维正常的行为。正常就是平庸,选择正常就是选择平庸。

是像幽门螺旋杆菌感染者口气的味道(张大嘴巴:哈、哈、哈),是像叫施银的马膻腥的味道,是像化工厂工业臭气的味道,是像从膨胀尸体取出的胃内容里的农药的味道,是额有川字纹的酷吏的味道,是“不加盖的垃圾箱”的味道,是由油箱所漏的油滴在一泓雨水上形成的五颜六色的色带的味道,是猛地呕吐到光光的面饼上形成一张即兴披萨的味道,是左咳右咳把整个房间弄得都是肺里的锈气的味道,是沙尘暴里锈气的味道。对!沙尘暴!橙色!近乎透明!不不不,一点也不透明!是阴沉的光亮带来透明的错觉。铺天盖地是那种颜色。地狱在燃烧的颜色。又冲又腥,令人呼吸不过来,令人愤怒又无奈,只想着自杀。走进这样的客房,就像走进这样一场沙尘暴。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2《收获》)

阿乙,1976年出生于江西瑞昌,曾任职民警、编辑,出版有《鸟,看见我了》等四部小说集及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早上九点叫醒我》《未婚妻》。获得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十三个奖项。作品被翻译英、法、意、西等语种在十四个国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