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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黄河源”散文小辑 《天涯》2024年第2期|赵瑜:黄河笔记:鄂楞诺尔
来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赵瑜  2024年04月09日08:03

编者说

黄河,中国的母亲河,古有“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今有“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本期散文小辑,扶小风、王小忠、吕敏讷、赵瑜四位散文家在不同的时间段,不约而同地走上探访黄河源的旅途,他们在黄河源头这一生态文明高地驻留、行走、思索……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现推送赵瑜的《黄河笔记:鄂楞诺尔》,以飨读者。

黄河笔记:鄂楞诺尔

赵瑜

时光盒子

黄河是时光的盒子。山谷也是。人间的事,也是。

二〇二〇年八月,我们一队黄河的探询者一起抵达鄂陵湖,又向西边走了五十里,便到了扎陵湖。两湖之间,住着那么多的云彩和风声。在时光的盒子里,这两个大湖曾经共有一个名字,叫做鄂楞诺尔。

旧年月里,中国历史记载,第一次官方派人考察黄河的源头是在元代。元世祖忽必烈派招讨使都实到黄河的上游去探察黄河的源头。于是,黄河的源头有了一个蒙语的名字,叫做“鄂端诺尔”。用汉语翻译,是星宿海的意思。

元人潘昂霄,采访了这次探源小组的重要成员,都实的弟弟阔阔出,并根据阔阔出的口述,写出了《河源志》一章。开头有这样的一段文字介绍:“按河源在吐蕃朵甘思西壁,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涣,弗可逼视,方可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名鄂端诺尔,译言星宿也。群流奔辏,近五七里,汇二巨泽,名鄂楞诺尔。”

这段文字亦有另外的版本,比如“鄂楞诺尔”在潘昂霄的译文中,曾用作“阿刺脑儿”,听得出,和鄂楞诺尔一样,均是蒙语的音译。二巨泽,便是两个巨大的湖泊,一个更靠上游,叫扎陵湖,一个呢,在东边,便是鄂陵湖。

我们抵达鄂陵湖时,正盛夏,高原却将将进入春天。花鸟虫鱼,盛开或者舞蹈,飞翔或者入梦。藏野驴、岩羊、鹰,以及偷窥着我们车队的土拨鼠,它们打开了自己的感官,正欢喜地呼吸着独属于它们的八月。海拔四千六百米的玛多县,此时是一面时光之镜。在高原,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开始陌生起来。那种高海拔的身体的迟钝感,让我们随身携带的词语减少,对万物的描述,只剩下身体的感官。若是有人问我,鄂陵湖的水是什么样的滋味,我会回答,可以触摸的凉,不可描述的甜。

鄂陵湖在近处,扎陵湖在远处。在源头,两湖是黄河的两只眼睛,仿佛千里之外,已经看清楚了通向大海的路径。我们站在鄂陵湖近旁的时候,被湖水的安静覆盖,包围,浸染。我无法将眼前的湖水与奔流的黄河建立联系。然而,我知道,这湖水就是黄河本身,是黄河的一部清澈的词典,是黄河的少女像,是黄河对下游人民的教育和补充。

距离,视角,以及时间,都是对黄河最为有限的描述。在黄河的源头这里,黄河仿佛只属于天空,属于一只飞翔了数千公里的鹰,但不属于人类。人类对黄河的描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误解。

没有抵达鄂陵湖之前,我对黄河的想象,是混浊的、狭窄的,是源自于少年时期的想象。我的家乡在河南省的东部——兰考县。兰考对于黄河来说,是一个决定了黄河下游流向的地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兰考是黄河的一声哭泣。

翻开历史的册页,咸丰五年,即一八五五年,这一年六月十九日,因为上游决口导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黄河在一八五五年之前,流向一直是从兰考向东,入商丘,夺淮河入海。而一八五五年这次决口,黄河甩了一次尾巴,沿着兰考向西北方向的平原地带灌流,黄河淹没了封丘、祥符、兰考以及山东的曹州等地。

这一年,太平天国正在全国各地起事。而如果要重新修补已经决口了的黄河大堤,财政预算高达数百万两白银。当时的朝廷连军费都支不出来,哪有这么大一笔钱来治理黄河。所以,一八五五年,黄河在我的家乡兰考决口以后,一直泛滥流淌了二十年,据历史统计,共造成了七百万黄河下游的老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我的少年记忆中,黄河水遥远。每年河水到来之前,村庄都会有多样的消息传来。村里的老人说,黄河是被一条龙领着过来的。天空中飘扬的云彩,如果没有龙的形状,黄河是不会放水来的。那时节,每个乡村里都有庙宇,每年麦收过后,庙宇前都会有人放炮竹,若是天气连日干旱,村里的人,会让每户人家出一斗麦子,到戏团里请上一台戏。给庙里的神仙唱一出戏,那锣鼓声通过云彩和风,会传递到天上,给神仙报告讯息。果然,戏唱过没有多久,村南村西的河渠便有了黄河的水。

只有丰水期的黄河才与我的童年有关系,黄河水通常和一场大雨一起来到我的村庄,它们首先淹没掉村庄的一座桥,桥的下面有时会藏着我和邻居赵四儿的玩具。然而,黄河水一来,我的玩具便被水冲到了下游的村庄。那是我攒了很久的零用钱才买的玩具,怕母亲吵,不敢拿回家里,却被一条河流没收。这是我对黄河的最大的怨恨。

自然也还有其他悲伤的故事,是多年以后母亲对我讲述的。村子里一位长者,年纪大了,大抵是患了重病。他不愿意治疗,等黄河水流到我们村庄的时候,他让家人将他放在一张门板上,顺着河流漂走了。他想漂到大海里,这是他的愿望。

在那样一个封闭且贫穷的时代,这样的做法几乎惊动了方圆十里的村庄。据说后来派出所里也来了人,但是他们沿着河流找了几天,没有找到老人。

黄河略大于我的记忆的部分,大都是我出生前发生的事。它不仅仅浇灌了我所依赖的庄稼,还规定了我的生命来源。那些和黄河有关的事物,并非只有悲伤,还有欢欣。村庄四周小溪流,让我在幼小的年纪便知道水从遥远的地方流过来,河水只是经过我们村庄,又要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村庄因为黄河里的水而变得丰富。鱼类、水草倒映在水中的世界,我们在水中游泳时所体验到的一个陌生的世界。水让我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当我呛着水学会了游泳,我便知道了。人可以静静地躺在一条河流上,漂浮起来。

我从未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当我喝下一碗鄂陵湖清澈的黄河水时,时光盒子瞬间打开。我身体里的河流全部被激活。在清澈的黄河上游,我想到了我的乡村——河南省兰考县许河乡董堂村——那生活里的泥沙堆在记忆里,模糊,热烈,泛黄。

河流从天而降,横着流淌,竖着流淌,向夜空流淌,向人群、向麦田、向菜园、向柳树林、向我的童年流淌……村庄里的老人全部复活,一条黄狗衔着我的凉鞋跟在我身后,而我究竟是八岁还是六岁,已经失去了参照。

在我的少年时代,黄河带来了上游的泥沙和种子,甚至带来上游的人和生活方式。村庄里每一年发大水的时候,都会有外省的女性流落到我们村子里,有时候,就和村庄的单身汉们成了家。那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女人,和黄河水同时到来,让我们这些乡村孩子有了错觉,以为她们是被流水冲到了我们村庄里来的。

我们村庄所有的河道,都来自于一八五五年的黄河改道。年少时谁能想到,这每一条河流中,都有着无数人离家出走的呐喊。我所知道的村庄,最远的历史来自于爷爷的口述,然而,爷爷不识字,他只知道农具、牛,以及饥饿年代的一些常识。

爷爷口述中的黄河和我看到的黄河并无区别,时间在一条河流面前,像水流的波纹一样稠密,缺少变化。爷爷一生没有离开过我们的村庄,他一生的经验,都用在了庄稼上,他熟悉我们村庄的夜晚、夏天的风,他也熟悉每一把镰刀的迟钝和锋利,熟悉云彩和蛙鸣。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不识字,却极有乡村生活的常识,家里的羊叫声稠密了一些,他就听出了有一场大雨。大雨敲窗子的声音大了一些,他就知道哪块地里的庄稼会被风吹倒。爷爷的视角,单一而深刻。然而,爷爷因为从未走出过黄河下游的村庄,所以,他无法在叙事上让我产生更广阔的视野。

爷爷、黄河、村庄以及食物,共同构成了我的少年世界。我无法在鄂陵湖的旁边一页一页地翻开我的青年时代,但是我想要注释的是现在的我,早已经背叛了故乡。最近的二十年,我在海南岛生活,在全国各个城市游走。我的胃口,我的审美,我的视野,都已经跳出了少年时的河流。我的视野的每一次打开,都是在对抗故乡的包围,我去省城工作,差不多,在我的生命里,减去了爷爷对世界的口述;我开始出差到全国各个城市,那么,我记忆中的乡村的羊叫声,被减去。少年时的那场大雪,需要减去,寒冷时的被冻僵的手脚需要减去……然而,少年时所积累的记忆,仍然在我身体里流动着。我背叛了最初的认知,但是,却不能不爱那个少年时的自己。

如此描述,像描述一条河流一样,充满着悖论。黄河上游如此清澈,所对应的正是我少年时代的单一和弱小。而人到中年的混浊、宽阔和释然,和一条河流不断接受支流里的泥沙一样,人有时候需要被生活反复拷问,扩大自我的过程正如一条河流接受另外的河流。所有让自我陌生的过程,都是知识和视野的双重累积。

在高原,氧气的稀少,身体的陌生,让我对自我有了距离感,我自然地想到了环境对人的约束和塑造。此刻,当我大声叫喊,我知道,我喊出的词语一定与在下游生活时的词语不同。在鄂陵湖,清澈打开了混浊,高原打开了平原,我打开了自己。喝完了鄂陵湖的水之后,身体里的河流从此有了巨大的变化,我变成了另外的自己。自然,人的变化和饮食相关,也和行走、阅读有关。说到底,人都是观念的产物,当我认识到我的改变时,那么,我早已经变成了我认为的那个人。在高原,我仿佛通过时光的镜像,看清楚了我的过往。那些稚嫩且不可信的成长史,都不可擦拭。我的生命的叠加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空白的,或者说是重复的。在鄂陵湖,我明白了生命的重复、单一和空洞是每一幅生命画卷的常态。同时,生命也在等待机会。每一个人,在成长的时候,大概都是一条河流的源头,我们的认知狭窄,是因为我们还需要不同的支流填充我们,我们要接受更多的流水,它们来自草地、来自大雨、来自冰雪融化。这些来源复杂的河流像极了人类一生所接受的教育、机遇和爱情。

高原上的小溪、晨露和大雨,喂养着鄂陵湖与扎陵湖这两个巨泽,在我看来,黄河的安静,几乎是对下游黄河的否认。在鄂陵湖,我感觉到,每一个在下游生活的中原人,都应该到上游来看一下。看看山的色泽和盛夏草原的茂密,同时也看看略大于下游黄河的澄静和明晰。看过黄河的源头,才知道,我们都是被日常生活欺骗了的人,我们都是被自己的想象拘囿的人,我们都是需要突破自己生活圈套的人。

鄂陵湖水的蓝色里储存着音乐、绘画和审美的总和。音乐是鸟鸣,绘画是云彩的影像,而所有与湖水的波纹相关的,都是一种美的启蒙。

高原的氧气稀薄,人类在这样的海拔里容易出现幻觉。在高原,因为经度的差异,时间被打乱,傍晚时分,太阳依然高高地挂在天上。与家里人通电话的时候,他们会因为看到我窗外的阳光而尖叫。地理位置的不同所造成的时差如此清晰。在行走黄河的过程中,我敏感地捕捉时间的差异。我每天赚取到的时间都在阳光的阴影里、时光的尘埃里。而这些时光里的我,却因为高原的原因,我觉得轻飘、异常而又丰富。我从未如此关注过自己的心跳,我每一次深呼吸,都是一次对身体里河流的测量。

身体里的河流

在乡村,我的父辈的身体里也有一条河流。他们干旱、枯竭,每年夏天,大雨来临,上游的黄河水流淌到我们的村庄,父亲们复活。他们一趟趟地往田地里奔跑,伺弄每一垄麦子。那时候,父亲们说话都不敢大声,他们对黄河里的水充满了尊敬,水流来得太小了,他们不敢埋怨,怕得罪了河神。水流若是来得太大了,淹没掉道路和庄稼,他们也不敢说不敬的词语。仿佛,黄河是因为他们的态度才流到了我们村庄。

每天干完农活,父亲们在河水里洗干净疲惫,会捉几条鱼回家,那是贫穷的记忆里最为欢喜的事了,母亲将鱼用盐腌了,在锅里清炖了。父亲边吃边赞美河流的馈赠,说是比起去年来,今年的鱼更鲜美。

河流里的水是整个村庄的节日,有水了,村庄里的人像一株株植物,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许多。晚上的时候,我们睡在房顶,听到院外的树林里的流水声,觉得那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白天的时候,流水声消失,鸡鸣狗叫,以及邻居吵架的声音,将河流的声音淹没,河流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瘦小又干涸的,村庄里的人并没有多少记忆。

冬天的时候,河流干涸、结冰,村南的小河道成为田间的道路。我们走在河道上去南地里给爷爷上坟。那是元宵节,村庄里到处弥漫着烟花的气味,以及办酒席过后的剩饭菜的味道。照例,十字街口会有醉酒的人,借着醉意在说他们家里的丑事。我在河道里发现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一条鱼的样子。我拿回了家里,在上面又刻了一条鱼,过了两天,我又扔回了原来的地方。我相信,夏天的时候,黄河水灌满河道的时候,这块石头,会向下游流去。不论这块石头到哪里去,那都是我写给黄河的一封信。

我身体的河流里,一定结过冰,又融化过。少年时的记忆无序,却丰富。黄河和一棵树一样,枯荣有时。乡村记忆里的事物,大多数和河流无关,因为村庄的沟渠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停滞的。只要黄河的水退去,河沟里的第一批孩子一定是我们。我带领着一群孩子去河沟里觅宝。被河水冲刷过来的贝壳,是我们的玩具,破旧的凉鞋可以用来换糖果吃。而最让我们着迷的,是在第一时间发现河沟里的石头。平原地带,我们从未见过山是什么样子,石头是黄河从上游带给我们的礼物。我们捡拾河流滩道里的每一块石头,给它们起好听的名字——月亮、黄狗、茶缸、赵四儿。有一块石头长得像极了我们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赵四儿,便给这块石头起了赵四儿的名字。赵四儿十分不满。后来,他趁着我不注意,在某一天将那块长得像他的石头偷走了。

村庄的灌溉渠里,除了冲刷下来的杂物和石头,还有印象派的绘画展览。我先是发现了一片树叶在河沟里印刷出来的它的样子,纹理清晰、细致,看到那片树叶印在泥土上的样子,我觉得,那是一幅河流绘出来的画作。

我在河道上找更大幅的绘画作品,我发现驾子车轮的印痕,也充满了动感。那车辙和马蹄印在一片平坦的泥土上显得十分的立体,就像是有人刚刚驾驶着一辆马车,从我们眼前经过一样。

我发现了一摊水,夕阳照在水中,泛着红色的光晕,河沟两岸的树影倒映在这一摊水里,像一个梦境一般。风一吹,树影在水中摇曳着,那么美,我幼小的年纪里,这条河沟里藏着一个美术馆一样的审美。

在高原,我们一行人用小玻璃瓶装回了鄂陵湖和扎陵湖里的水,我感觉我也将那湖水中的云彩装进了瓶子里。一起装入的,还有风声,一些略大于思念故土的情绪。而我喝下去的那碗清澈的湖水,如一声竹笛一直在我的身体里奏鸣着。夜晚时,在高原听窗外的鸟鸣,竟然有些悲伤,缺氧的房间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那黑夜像是一张被墨汁涂满的宣纸,我听得见每一笔重复涂抹的声音,没有缝隙的笔画像一部旧电影的片断,生动,却想不起名字。在无缝隙的黑暗中,我念起幼年乡村的夜色。在冬夜,那黑暗如同有人将我的眼睛捂上。

在高原上,我在这样的黑暗里失眠,身体里的河流淹没我的现实,我有一种睡在了半空中的虚幻感。时间就在那张宣纸上,然而,时间轻飘飘地,被风吹远。我头疼欲裂,白天奔走时脚掌的某个部位磨破了,也开始疼痛。疼痛感也是一条河流的样子,疼痛的身体部位彼此熟悉,它们在我身体里相互辨认。

我知道,这是高原反应,距离和海拔参与了我的身体运行,黄河那么安静,让我误以为高原也是温柔的。而没过多久,我便感觉到了身体的陌生。梦境逃到了远处,我伸手抓不住一个属于我的日常生活中熟悉的词语。我感觉时间在这样的黑夜中停滞了,如少年时的一小段哭泣。我甚至感觉到了眼睛干涩,眼压也在升高,耳朵里住进来一只虫子的翅膀,时不时地扇动一下,我便丢失了时间。

在高原,时间像一盒潮湿了的旧磁带,模糊,纠缠,失真。在深夜里,我数着数字,打开了手机播放音乐,想借着声音的安抚进入梦境。然而,我发现,音乐仿佛被放大,每一个音符都在变形,变成纸张被撕碎的声音,变成蜜蜂飞过耳边的声音,音乐被黑夜染成了黑色,有了硬度。我在音乐里变得清醒、狂躁。

黑暗中,河流并不会停止,我有夜晚在河边睡觉的经历。那是盛夏的乡村,收完麦子,天气太热,我们这些孩子一整天都泡在河水里。河水也是温热的,但是,如果扎猛子潜水到河底,水是凉的。我们一群孩子,在河底里相互追逐,反复试验潜水以后,还能不能听到来自岸边的声音。

在高原上,我的身体仿佛沉到了乡村的河水里,声音是模糊的,世界飘浮着,像极了一场梦境。时间仿佛丢失了,又仿佛随时回到我的身体里。

即使是黑暗中,时间也是存在的。高原带来的迟滞感,让我对时间有了新的理解,时间的确在水上。那天晚上,我想到了沈从文先生。

有几年时间,我一次次重读沈从文一九三四年冬天回湘西时写的书信,我在那些文字里看到了时间的样子,船只,冷冽的江水,水手的生活,这些事物与人的关系,既是时间的样子,也是一种生活的切片。时间在沈从文的书信里,在他的想念里,也在他乘坐的船只里。我在高原失眠,却听到沈从文先生的船只在沅江上航行的声音。

沈从文先生从常德到他的家乡凤凰古城,在船上的时间是十天。这是船只行走的时间,同时,也是沈从文记录一段相思的时间。若是没有沈从文那么柔情万缕的书信,那么,时间仿佛并不存在。时间如流水一样,消失在黑夜里。

我起床铺开日记本,记下了我听到的声音,风声、果实坠地的声响、鸟儿展翅的声音、发动机的声音,这是窗外现实中的声音。而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到的词语远不止这些,我想到旧时的衣物,一张电影票的票根,录音机里的磁带,被风翻开又合上的旧日历,在森林里行走的绿皮火车,大学时一个女生替我手抄的一首小诗,2006年我第一次去湖南凤凰时住的旅馆的名字,记忆如此杂乱,又如此丰富,它们都是时间的重要部分。而在高原上,那天晚上,我确认,我的时间突然增多,我不只拥有此刻,还拥有往昔。

鄂陵湖与扎陵湖是黄河泊在上游的两只眼睛,我喝下鄂陵湖的水,差不多,便看清了河流的叙事和转折。高原上的一切生灵,歌唱的动物和植物们,它们靠着黄河的曲折获得水和食物。而出生于黄河下游的我,虽然迷恋这高原的光与影,却并不适合这里的生活——生活包含更为丰富的指涉,比如海拔,比如饮食,比如道路,比如光射的强度,比如氧气的含量,比如呈现和记录。

在鄂陵湖边坐了半个上午,湖滩边全是碎石,我随手选了几块椭圆形的石头装进衣兜里,我要将这些小石头带回家,放在书架上。看到它们,就念起在鄂陵湖闲坐的这个上午。时间不仅仅存在于人的身体里,还存在于我们收藏的事物和记忆里。

看着湖水中的鱼类游动的波纹将倒映在水中的云彩碎掉了,便想到了一首乐曲。是一个音乐人讲的故事。秋天的事,音乐人将自己的手碟放在湖边的树荫下,准备作曲。然而,突然来了一阵疾雨。音乐人来不及收拾手碟,便上车避雨。结果,那雨滴落在手碟上,奏出了完整的一段节奏。那真是一段美妙又感伤的音乐。听到雨水弹奏手碟的旋律,音乐人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亲,牵念、争执、对抗,又相互依赖的故事。于是,音乐人凭着雨水敲击手碟的旋律,创作了一首关于父母亲的乐曲。

湖水的纹路是音乐,也是人间的变化。这样细微的事情,几乎无法与另外的人分享。

女诗人余秀华在一个短视频中说——我身体里有一列火车,但从不示人。她以冒犯大多数人的道德出名,她竟然也有不能示人的内心想法。而且,她把一列火车藏在内心里,想来便觉得她的前半生是那么的委屈。而在鄂陵湖和扎陵湖的时候,我的身体陌生极了,我想,我身体里一定有一条迥异于我的乡村世界的黄河。这条河流几乎是对我之前的认知的颠覆和补充,而从大自然获取的这些气味和记忆,亦如一列火车一样,无法示人。

我所看到的,以及我所遗失的

一个月后,那两瓶分装了扎陵湖和鄂陵湖的标本生出丝缕的混浊,是时间的灰尘,又或者是水离开河流以后,氧化,腐败。

刚从黄河源头离开的那些日子,我逢人便说到我的所见,我的高原反应。我在反复描述那段经历的时候,重新回到了那片湖水边。我发现,重新讲述我的高原反应的时候,我所使用的词语远远抵达不了身体的内部。所有的词语都只是隔着一条河流向河岸对面的人喊话。我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失真和失色,上游、高原,以及陌生的植物和飞鸟,道路呢,基本上是石子路,云彩低垂,黑云在阳光下卷动的时候,像极了一支笔在天空书写草书。

而我身体里的河流却并没有停止流动,身体的河流有沙粒,有鱼群跃过碎石,有水鱼漂浮在草原上,我的身体在平原上仍然有陌生感,我知道,那是来自高原的寄宿。

那瓶水终于在数月后,被时间蒸发干净,我拧开瓶盖,放在耳边,仿佛听到了一条河流的歌唱。黄河在这个小瓶子里歌唱过,这个盛装过鄂陵湖水的瓶子,此刻,成为一种哲学存在。我将两只空瓶子放在我的书架上,和几本与黄河有关的地图集放在一起。有友人来找我喝茶,如果我们刚好说到了黄河的事情,我会将鄂陵湖边的小石头转送给他们,那些石头的样子会让他们安静下来,我知道,这便是差异性,那些石头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着明显的距离感。我还会让友人们听听这两只空瓶子里的风声。我很享受那些友人对我的信任,在讲述黄河源头的过程中,我把天空中的云朵多描述了几朵,把雨水的凉加重了,把鄂陵湖水的甜夸大了。我知道,我说什么,那些友人都会相信。我知道,我用来描述扎陵湖和鄂陵湖的语言,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我用我的语言给大家筑造了一条大河的源头,湖泊、冰川、山色和鸟鸣。当我将我看到的世界说给友人们听,那么,这个世界便是我自己的世界。我的行走扩展了我的眼界,同时也扩大了我的内心。

事实上,在高原,黄河的流动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安静是主动隐藏了自身秘密的叙事,仿佛河流是主动安静下来,好让万物都听从风和云彩的安排。而我所能看到的事物少而又少,那些鸟儿并不在天空飞翔,我看到了野驴、岩羊和鹰,我没有看到沙狐、狼、黑颈鹤、白唇鹿等。我爬上了阿尼玛卿雪山的一个小坡,下山时,我高原反应发作,记忆被痛苦擦去了一部分。再想到阿尼玛卿雪山的时候,我只想到一道光线,风声和经幡上的云影,便再也没有印象。我站在山上看到了什么?雪山上的积雪有多厚,壮阔的阿尼玛卿雪山在什么角度看起来最美……我都不知道,明明我看到了它们,然而,我又遗失了部分记忆。这便是高原给我的教育。

在高原,时间仿佛消失了。这里的湖水和蓝天一个颜色。乌云覆盖湖面的时候,湖水里像是藏了无数的妖怪,它们是灰色的妖、黛黑色的妖、深褐色的妖、墨白色的妖、巧克力色的妖、帆布灰色的妖、雾霾蓝色的妖、水杉树皮棕色的妖、轮胎色的妖、咖啡色的妖、麻布灰色的妖、深秋紫色的妖、冬夜黑色的妖……我所有的想象力,都和幼年时夜晚的黑有关,那么黑的夜色,睡不着时,我会练习想象力,想象着河流里的鱼的样子,想象着瓜田里的瓜的样子,想象着乡村以外的世界的样子……云彩主宰着河流的颜色,主宰着风向,也主宰着时间。或者说,天空蔚蓝的时候,这里并不需要时间。

我们一行人探讨黄河的成长史,当扎陵湖和鄂陵湖里的水,由上游的清澈,流到中下游的混浊的河道里,那么,黄河还是它自己吗?我们的探讨没有答案。在扎陵湖和鄂陵湖,黄河大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一生,从幼小年纪,到离开父母四处奔走的过程,不也是一条河流的流动简史吗?

当我的身体开始有了高原反应,那么,我所看到的黄河,是不是一种误解?而事实上,从星宿海开始,黄河的来源不只是冰川融化,还有草原上的河流、四季的露水以及地下水。所有这些溪流,我都没有看见。

我所看到的黄河注定是不完整的。在黄河源头,我总能想到我的爷爷,他是我们家族叙事的一个源头。爷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离世,他生于晚清,成长于民国,历经黄河水淹没村庄、饥荒和逃难。而爷爷的一生留给我的印象,除了节约,并无文化的传递。爷爷吃馒头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就是一只手会下意识地在馒头下面接着吃馒头时掉落的碎渣。在我们乡下,这样的碎渣有一个体面的名字,叫做“馍花”。活着,在我的家乡已经是一种信仰。若是一个庞大的群体,都陷入在活着的挣扎里,思考自然是多余的事。

我对爷爷的印象模糊,爷爷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条时间的河流。我所知道的爷爷,是他晚年的片段,他的故事后来是通过父亲的口述,碎片一样地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印象里建立。爷爷年轻时在地主家做长工,干活勤快,认识了同在地主家里做丫环的奶奶,成了家。

爷爷擅长饮酒,爷爷力气大,爷爷年轻时的故事,在乡村的河流漂着,有多个侧面和角度。但是,我们这些孩子并不关心。我只知道晚年的爷爷也曾经想向我们这些孩子学习,他有一年突然想要刷牙,只是,他不懂得用牙膏,每一次都用洗衣粉,最后一嘴的泡泡。最让我们这些孩子烦恼的是,爷爷记不住自己的牙刷,所以,他抓到谁的牙刷就用谁的。搞得我和哥哥,每天上学的时候,将自己的牙刷装到书包里带走。

我的记忆中,爷爷磨镰刀的声音,就是我最早对于家具的认识,爷爷带着我在南地的河流边捧起一掬河水喝掉,那就是我与黄河亲密关系的开始。

从鄂陵湖回来后,我无数次梦到我一个人往扎陵湖上游行走的场景。只是,每次都走不远,就被梦里的风吹醒,明明是盛夏时节,我背着包,穿着厚厚的冲锋衣,然而,黄河上游的石子路硌着我的脚,每次行走都遇到大雨、遇到浓烈的云彩、遇到成群的野驴嘶鸣、遇到格桑花开遍河岸,醒来时,才知道,我的身后不远处依然是扎陵湖。在梦里,最远的一次,我走到了星宿海,那是湖泊的集市,数以千计的小湖连在一起,像莲叶一样,一片一片,这个时候,道路消失,人类消失,我好像看到了三条小溪,那小溪的水面漂浮着葡萄、钢琴乐谱,还有打印好的名字,我捞出来一看,分别是扎曲、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于是,梦醒了。

维特根斯坦说,我们所使用的语言便是我们思想和视野的边界。此刻,我领悟到了,我行走的边界,也约束着我的想象力,甚至梦境。那些没有去过的地方,我在梦境里竟然也不能抵达。

在玛多县,我们一行,只走到了鄂陵湖和扎陵湖。领队的人说,再往上走,没有了人烟,只有黄河的浅滩,以及浅滩上的野花。自然,整个高原,最多的,还是天上奔跑的云朵,地上飞翔的野马。我们正畅想着这山水美好的画面时,领队补充说,那就需要队伍带着帐篷和锅灶,自己造饭吃,睡帐篷。而最重要的是,再往上走,会有野狼和野生的藏獒,半夜里若是出帐篷方便,那是有生命危险的。所以,扎陵湖以上的黄河段,属于科学考察相关的事。

不过,在鄂陵湖边摆了桌子,取了湖里的水。众多的人都喝了那湖水。仿佛,从此我便与黄河的源头有了某种隐秘的关系。无数次,我在入睡前的时候会想到湖水荡漾的波纹,我所看到的事物那么的真切、宽阔和触手可及,但又那么虚无、幻象和易逝。

从黄河源头返回中原之后,我迷上了黄河地图,购买了黄河水利委员会编著的那册《黄河流域地图集》,用放大镜察看黄河流过的地域、村庄的名字、水电站的名称,以及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位置。纸上得来终觉浅,地图上的绿树飞鸟诱惑着我去探询、去奔走。每一次我陷在黄河某一个地点的想象里,我都会心跳加速,觉得我应该出发了,我要去走完整条黄河。我要沿着黄河流动的方向行走,我要和我看到的黄河比赛,是它们在河道里奔流的速度快,还是我开着车子,慢慢地向黄河下游奔走的速度快。

源头。家族史。我的幻想。黄河那么安静地躺在高原上,像极了一部历史小说的开头。在我的少年时代,黄河有过短暂的干涸史。有那么几年,乡村里少雨,庄稼干旱极了。我参与过体力劳作,和父亲一起,从遥远的水塘拉水到田地里浇灌刚种植的嫩苗。这样的记忆,如今终于和一条大河的流动建立了联系。原来,万物都有的隐密的门和钥匙。而我终于可以将我看到的黄河写下来,也源自于幼年时的一次劳作,或者一次戏水。

黄河的源头在中国的典籍里,颇多描述。我喜欢历史学者辛德勇的一部小书,叫作《黄河史话》。他三言两语便将复杂的典籍梳理得干干净净。关于黄河源头的描述,最早的记录来自于《山海经》,说“河出昆仑”,之后《尚书·禹贡》,说河出积石山。西晋《博物志》又往前行走了一步,说河出自星宿海。一直到元世祖派出都实考察黄河源头,中国的文字记载,才有了更为精确的指向是扎陵湖和鄂陵湖上游的星宿海。

民国时,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到达过星宿海的东口;而清末,德国探险家台飞则直接到达了约古宗列曲的源头,并绘制了《黄河源区图》。

1952年,中国组织了一批六十余人的科学考察队,结果这一次的考察,不但错误地标注了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位置,还把黄河的正源定在了约古宗列曲。一直到了1978年,青海省人民政府组织了21人的科学考察小组,这一次,他们将星宿海以上的三条黄河源头的溪流的长度做了详细的测量。经过测量得出,卡日曲比约古宗列曲整整长了25公里。从河水的流量上来比较,卡日曲也比约古宗列曲要大一倍。由此,1978年,国家正式发布,黄河的正源为卡日曲。

扎陵湖和鄂陵湖以上的黄河,大于我们的想象,那是细微的黄河,也是最深情的黄河。那是最安静的黄河,也是最有力量的黄河。我不止一次地在别人的视频中看到上游的黄河。无人机的视角,黄河如孩子的一声叫喊,更像是暗夜里的一颗星星,弱小却又明媚。那是一条河流的少女阶段,多情,羞涩。

距离一条河流的远和近,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而观看一条河流的角度,才是和生命成长有关的话题。

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去看一条距离自己很远的河流呢?我相信,这是对自我的一个发现。站在高处看一条大河奔流的时候,看到的不只是河流本身,还有自我的发现。河流在群山之间,在高原之上,换个角度便有了完全不同的美。而世间的事呢,又或者是我们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困境呢,都和一条河流的奔走一样。我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看黄河的时候,我常想到我们可能也是一条被别人观看的河流。作为一个人,我们的深情也好,浅薄也好,都是时间和世事共同塑造的。我们靠着不断地行走来扩大视野,靠着与他人的相处来修炼内心,靠着挫折和困境来梳理修养和处理万物的方法。一条河流越来越宽阔的过程,几乎是对我的一种启蒙。接纳来自山涧的流水,接纳一场大雨,接纳污浊的水,也接纳纯净的水。

我由我身边的万物组成,万物包括一条河流。当我看过黄河的源头以后,我已经大于了之前的我。因为,我的身体里,也有了一个叙事的源头。扎陵湖和鄂陵湖的水,在梦境里,也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排列着一个完整的世界,除了情感、认知,还有时间的盒子和风声。自然,人的身体里,必然会有无数条河流。

我看到的河流都有名字,黄河、洮河、白河、黑河、大通河、湟水、大夏河、庄浪河、清水河、泾河、渭河……河流经过的城市和村庄,都有名字,玛多、久治、玛沁、玛曲、坎布拉、景泰……而我没有看到的河流,那是我思想和行走的边界。而我也只有去看到了,我触摸到了,我感受到了,这条河流才属于我。

看过了黄河的源头之后,我也是黄河源头的一部分。我反复描述的黄河,既是黄河本身,也是我的个人史。我把那两只装满了鄂陵湖水的瓶子,放到耳朵边的时候,黄河之水从天而降,李白住在瓶子里,夜色住在瓶子里,我的汽车的发动机声,也响彻在瓶子里。那么具体,又那么虚幻。

【赵瑜,作家,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小忧伤》《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