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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6期|向本贵:坪塘风景(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6期 | 向本贵  2024年04月09日08:03

向本贵,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沅陵县人。文创一级。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第十一届评委等。著有长篇小说《苍山如海》《凤凰台》《遍地黄金》《盘龙埠》《两河口》等十部,小说集《这方水土》《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向本贵卷》等三部。《苍山如海》获中宣部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并译成俄文出版,《这方水土》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盘龙埠》获华东地区优秀文艺图书二等奖,《灾年》获《当代》中篇小说奖,《两河口》获《民族文学》年度奖。有四部小说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

塘坪风景

文 / 向本贵

已经三天了,每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楼上就会传来争吵声,不到半夜不消停,让住在楼下的钟前老人苦不堪言。刚刚睡着,又被争吵声弄醒了。今天更是变本加厉,还有拍桌子、摔凳子的声响。直到半夜,楼道上响起一串“噔噔”的脚步声,楼上客厅里的声响才算是停下来。

只是,钟前老人的瞌睡被吵醒,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

吃过早饭,又泡了杯浓茶,慢慢喝下,仍是觉得头昏脑胀,心里的火气就更大,这样下去,不弄出病来才怪。

钟前还跟往常一样,上午照例是要出门散散步的。没走出几步,邹国平老人从那边房子的楼道里出来,老远看见,就吃惊地说道:“走路摇摇晃晃,两眼充满血丝,眼圈四周还有一道黑晕,是不是病了啊?”

“要人死。”

“什么情况?”

钟前却指着邹国平咆哮起来:“你教出的学生。德行。”

邹国平一脸的蒙样,等着他往下说。

“季如梅,也不知道跟谁吵架,不到半夜不消停。”

“原来她住你楼上啊。”

五年前,邹国平还没退休,送高中毕业班,季如梅是他班上的学生,成绩特别好,人也长得漂亮,特别惹老师喜欢,都还说呢,塘坪镇中学又会出一个跨长江、过黄河的大学生的。不曾料到,离高考只有三个月,季如梅却突然辍学了。不像别的年轻人,去城里打工,在镇子上开了一家卖衣服的服装店,服装店的店名就叫如梅服装店,生意特别的好,才几年时间,就在城中花园买了一套房子,算是在镇子上安家落户了。

邹国平有几分尴尬地说:“二十多岁,正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带个男朋友回家也正常,你我都是过来人,就当是自己的孩子吧。理解万岁。”

“理解万岁个鬼。”钟前气咻咻道,“拍桌子,摔凳子,也是谈情说爱?”

“听清楚了没,是不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吵架?说一声不就是了。”

“我怎么好意思听他们为什么吵架。还说,讨骂。”

“你没法睡觉,别的人家就能睡觉了?你不说,别人也不说?”

“一个单元十二户人家,平时就住着我们楼上楼下两户,别的十户都是过年的时候才有人住几天。年一过,门上一把锁,又都去城里打工了。”

邹国平不知道说什么好,踅身往小区那边去了。钟前跟在后面,仍是骂骂咧咧没完没了。

城中花园是塘坪镇修建的第一个居民小区。人们说,开发商刘胖子把这个小区取名城中花园,不过是用来招揽买房客的噱头。塘坪镇虽是有三万多人口,算得上不小的镇子,但不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一条猪大肠一样的街道,从镇子东头一直通向镇子西头,城中花园就建在镇子西头一片开阔地。不远处,便是山野田地和村落,算哪门子城中。刘胖子却说,他在县城做工程时,看到过县里绘制的塘坪镇发展规划图,十年之内,人口要增加到五万,一条大街要变成两条大街。更为重要的,新修的长新高速公路要从塘坪镇过,留下的出口就在城中花园的旁边,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塘坪镇的中心地带。

当然,钟前、邹国平、李桃香这样的老人,不用刘胖子做售房广告,也是要来这里买房子的,钟前的儿子钟杰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一家科研单位做科研开发工作。按钟前的说法,儿子过年回家,先坐高铁,再坐大巴,没时间去坐打着响屁的三轮车,去老垭村那山顶尖、水尽头的地方看望老父亲。往刘胖子的售房部甩下一袋子钞票,钟前也就不得不舍下住惯了的木屋,听惯了的鸡鸣狗叫,栽种熟了的梯田和山地,住进这座刚刚修好的小区,做起半个城里人来。老了,不让孩子牵牵挂挂,让他们安安心心工作,就是对孩子的最大贡献。这话,他是从电视里听来的。老伴去世多年,一个人住在老垭村那山角落里,能不让儿子记挂着的么。李桃香的女儿刘玉更是牛皮,在广州的一所大学毕业,去华为上班没几天,领导就把她派往欧州去了。她把钱汇到镇政府,镇里的领导在城中花园把房子买好,装修好,才从大坡村把李桃香接出山来。邹国平跟他们不一样,在塘坪镇中学教了一辈子书,退休了,按说是应该去县城居住的。儿子在县政府机关上班,还是一个部门的一把手,跟着儿子安度晚年,天伦之乐啊。可是,儿子来接不去,儿媳带着孙子来接还是不去。在城中花园买了套房子住下来。有人背地里说,邹国平不去县城养老,原因在李桃香。邹国平和李桃香一个村,从小青梅竹马,心心相恋,就因为邹国平读了大学,一脚踏出农门,舍下在大坡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李桃香,跟学校一个女同事组建了家庭。可在他的心里,那一份自责和疚歉,那一份对初恋的刻骨铭心,却是怎么都无法抹去。如今,两人的老伴都已去世,他是希望弥补曾经欠下的那一份情债了。

住在城中花园的一群老人,仿佛约好了似的,天不下雨,必定是要来到小区旁边的那棵老樟树下坐坐的。老樟树根深叶茂,像是一把巨大的伞,冬天,挡风挡雪,夏天,遮一片阴凉。就连拂过的风,也透着丝丝缕缕的芬芳。老樟树的旁边,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从大山里流出来,在这里,却是变得特别的温顺和宁静,清清亮亮,鱼虾可见。坐在老樟树下,看小溪潺潺流淌,看小溪那边的田园风光,村舍院落,回忆曾经的农家年月,缠绵心间的乡愁。或是,说一些听来的新闻或趣事,家长里短,人情世故,老人们的日子,也就变得有滋有味了许多。

先一步来到老樟树下的李桃香,老远就觉得今天两个人有些不对,邹国平的脸面有些发黄,钟前却是在后面骂咧个不消停。

“怎么了啊,两人像是吃了生米的样子。”李桃香笑笑地问。

“你问他吧。心里有气,没地方出了,往我身上发。”邹国平指着钟前说。

李桃香掏出纸巾,把旁边的两个石凳抹了抹,脸上的笑却是又灿烂了几分:“坐下慢慢说。”

钟前就把心里憋着的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说他做老师的有责任,他还不承认。”

李桃香却是摇着头说:“这个季如梅,口碑可好了,卖出的服装,布料好,式样好,做工好,价钱还比别的店子便宜。看看我,从头到脚,穿的戴的,全是从她的服装店买的。”

钟前有些没好气地说:“以前,我也总是夸她。现在,不但不夸她,还要骂她了。”

邹国平拧着眉头,兀自喃喃:“我就想不明白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啊,怎么处了个男朋友,却是天天吵架。”

李桃香一边挑针走线,纳着手里的鞋垫,一边问钟前:“没看见那个男人是谁?”

“天黑一阵才来,半夜离去,我怎敢等在门口看看是谁。人家骂一句老不死的,招气怄。”

李桃香把钟前的话引了过去,邹国平才得松了一口气,从老樟树枝上取下昨天没有织完的笋壳斗笠,几片丝篾也就在他的手指间飞舞起来。坐在树荫下的一群老人,就分成了两拨,女人看李桃香纳鞋垫,男人看邹国平织笋壳斗笠。

“真的没有想到,一肚子学问的中学老师,专门送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居然还有这般手艺。”一个老人看着丝篾在邹国平的手指间,变成了规格不一的漂亮图案,不无感叹地说。

李桃香带着夸赞的口气道:“他爷爷织笋壳斗笠的功夫了得,可老人谁都没教,只传给他这个长孙。童子功。谁知道,他却一个跟斗从山角落里跳了出来。几十年了啊,织出的笋壳斗笠还是这么漂亮。”

邹国平看李桃香的眼神就有了许多的内容,喃喃说:“儿时的记忆,终生不忘。”

钟前见着两人这个样,问李桃香:“告诉我,鞋垫给谁纳的。飞针走线,中间还绣了鸳鸯戏水。”

李桃香笑着说:“我知道,你就想我告诉你,鞋垫是给邹老师纳的。问问他,鞋里垫的鞋垫,是不是从我这里拿走的。”

“原来,你们俩早就搭伙了呀。”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女儿是他送去读大学的,这情得记着。哪像你,儿子上的大学比我女儿上的大学好,却把人家邹老师忘脑壳后面去了,季如梅在楼上跟人吵架,你把气往邹老师身上发。八杆子打不着的啊。”

“我家钟杰每次回来,都要去看望邹老师的。挂在他嘴边的话,邹老师的书教得好,毕业班的班主任也当得好,不然,这么多年来,塘坪镇不会走出那么多大学生。”钟前对着邹国平笑了笑,说,“中午,我请客,去我家吃午饭。”

“就请我一个人?”

“在座的都去。不过,还得请李桃香帮忙炒菜。不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钟前过后笑道,“李桃香,你家女儿对你说过没有,我们差点就成亲家了啊。”

李桃香看着他:“没听见我女儿说。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不是邹老师的主意。说钟杰和刘玉的成绩不相上下,考一个学校吧,日后读书回家也好搭个伴,我家钟杰填的第一志愿是北京,你家刘玉填的第一志愿却是广州。看来,你家刘玉没瞧上我家钟杰。”

不等李桃香开口说话,邹国平却把话接了过去:“我送了八届毕业班,就数那一届学生的成绩好,钟杰和刘玉又是班上的尖子,看得出,两人平时的关系也不错,我当然希望他们能走到一块的。真的没有想到,填报的志愿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两个孩子走一块,两亲家也走一块,去儿子女儿家,就不用担心没房子睡觉。北上广,农村走出去的年轻人,靠着两双手打拼,能攒着钱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就了不得。”说话的是田生为,推了个烤红薯的烤箱从那边路口走过来。按他自己的说法,儿子读书不争气,没有考上大学,只有去城里打工挣辛苦钱。憋着老劲在城中花园买了套房,还要做老子的卖烤红薯还按揭款。

邹国平听田生为这样说,有些不悦,瞬间,脸上又挂起一丝笑来,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说:“我请客,各人一个烤红薯,自己挑。”

钟前却是骂起田生为来:“怎么老是把烤薯箱往这里推。摆在大街上,不是卖得更多吗?”

田生为的脸上做出一种怪样,眼睛盯着李桃香,手却是指着邹国平:“你得问问邹老师。”

邹国平没理睬他们说的什么,从烤箱里拿了一个又大又软的烤红薯递给李桃香,过后对大家说:“自己拿啊。还要我一个一个递上手?”

钟前也就不客气地从烤箱里拿了一个:“邹老师退休工资高,请我们吃个烤红薯算得什么。”

数一数,坐在老樟树下说白话的有十二个老人,每人一个,五十块钱就没了。李桃香说:“吃这么大一个烤红薯,中午哪吃得下饭。钟前哥说了,中午可是要办好的席面招待我们的。”对着邹国平手里的烤红薯看了一眼,就要跟他换,“大男人,吃这么小一个怎么够。田生为真的小气,五十块钱,送也得送邹老师一个大的吧。”

可是,田生为已经走远了。看他那匆匆来去的样子,可不仅仅为了挣那五十块钱的买卖,好像是跟邹国平有个什么约定,专为邹国平送烤红薯来。

“听说,买房子还欠着刘胖子十万块钱,烤红薯要卖到哪年哪月。”

“其实,他就不该在城中花园买房的,住在乡下多好。”

“老峰坡村,你去过吗?那里才算得塘坪镇最偏远落后的村寨了。别说奔小康,六月天旱,吃水都困难。村里百多户人家,大都搬出来了,剩下一些遭受天灾人祸,或是家里没劳动力,挣不来钱的困难户,国家也在帮着他们往山下搬迁呢。再苦,再累,再难,也是要争那口气,搬下山来的。他自己说了,别看推个烤薯箱满镇子跑,一年下来,也能挣三万两万,比种大山坡上那几亩贫瘠的田地划算多了。”

邹国平叹气说:“他至今还在怪我,你们的孩子都考的重点大学,他儿子却是连一般的大学都没有考上。”

“我还真的听他说过这话,要是那时他儿子也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找个好工作,他就会跟我们一样,坐在老樟树下说白话,每月的月底,等着儿子寄生活费就是了。”

“对他儿子,我还真的费了不少心血,还常常开小灶呢,可是,再费力也是白搭,听说那孩子儿时爬树摘果子,从树上摔下来,脑壳摔出毛病了,记性特差。既便如今在外面打工,也是做的粗重活儿,挣的钱比别人少。”顿了顿,邹国平的眉头就拧了起来,脸上流露出许多的遗憾,“要说,在我送的八届毕业班的四百多名毕业生中,最可惜的,就是季如梅了。那时,谁不说季如梅会像钟杰那样,考到北京去。大学毕业,或是去哪家五百强企业上班,或是去科研单位,为国家的科技事业做出贡献。谁知道,差三个月就要走进高考的考场,她却辍学了。”

“什么情况啊?”钟前一声沉沉的叹息,要是像自己儿子那样,跨长江,过黄河,也就不会整天待在街口那间逼仄的服装店,为着挣几个钱过日子而劳累,更不会半夜三更还跟什么人争吵不休,而是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为国家做出贡献的啊。

“季如梅辍学的原因,我知道一些,但没有他清楚,问问他吧。”邹国平对着小区那边的路口努了努嘴说。

邹国平还真的有心,他记着李桃香就喜欢吃烤红薯,才跟田生为约好,隔一天两天,就要他推着烤薯箱来老樟树下卖烤红薯。看看吧,别人手里的烤红薯吃完,李桃香手里的那个大大的烤红薯也吃完了,正要相跟着去老樟树旁边的小溪里洗手,却是听到邹国平这样说,都不由抬起头来,对着那边路口看去,就都叽叽喳喳议论开了:“镇派出所伍所长来这里做什么?”

“谁知道啊,匆匆忙忙的样子,可能有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我们没有聚众打牌赌博,城中花园也没听说发生偷盗的案子。”

钟前却是大声道:“伍所长,邹老师要我们问问你,那时季如梅怎么突然就辍学不读书了啊。不然,我们塘坪镇就又多了一个名牌大学生。如今,或是去研究火箭卫星人造飞船都是有可能的。”

“我正要问你们,知道季如梅住哪里吗?”伍所长气喘吁吁道。

“三栋一单元,我住一楼,她住二楼。找她做什么?”钟前的脸上又布满了恼怒,“连着三个晚上,我都没得好好睡觉了啊。今天晚上还要那样,我一定要来找你伍所长的。”

“快说给我听听,什么情况?”伍所长追着问道。

“吵架,拍桌子,摔凳子,不到半夜不消停,你说我还能睡觉吗?”

“知道她跟谁吵架吗?”

“不知道。”

“也没看见谁去了她家里?”

“我一个老人,偷看人家年轻人家里进进出出什么人啊。”

“她楼上住的谁,隔壁又是住的谁?”

“我们那个单元住的十二户,除了我们两家,其余十户都是从芭茅岗老峰山等村寨搬来的搬迁户。都去城里打工了,长年门上挂着一把锁。”

“这个季如梅,不会出什么事吧。”伍所长掏出手机,也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一边急匆匆往三栋一单元去了。

钟前和邹国平、李桃香一群老人,也不坐那里扯谈了,跟在伍所长的后面,往三栋一单元奔去。

一会儿,那边路口跑来一个年轻人,钟前认得,已经有半年了,星期六或是星期天时他会来季如梅家里坐坐,两人有说有笑的。有时碰着自己,总是很有礼貌地叫着钟伯,他也才知道,他是镇政府新调来的团委书记,名叫宋生培。

伍所长问宋生培:“你有季如梅家的钥匙吗?”

“她对我说过,对她有了全面的了解,铁心要跟她谈朋友了,才会做进一步的交往。哪会给我钥匙。手机号码要了几次她才给我呢。”宋生培道,“找她,去服装店不就是了。”

“服装店今天一直没开门。”伍所长拧着眉头说,“你拨拨她的手机试试看。怎么回事啊。”

宋生培一边从口袋掏出手机,一边说:“没听说这几天她要去厂家进货的啊。怕是回上垭了吧。伍所长,你找她有事?”

人们却是听见了,一阵悠扬的歌声,透过门传出来。

宋生培就着急了:“快中午了,还没起床,是不是病了?”大声地对着门缝叫喊起来。

但不管怎么叫喊,怎么敲门,家里除了手机的歌声,没有一丝别的动静。伍所长只得叫来一个在镇子上摆摊修锁的人,折腾了一阵,才把房门打开。伍所长对着围在门口的人们说:“你们别进去。我和小宋进去看看什么情况。”

钟前站在门外,探头对着屋里看了一眼,这时,他才看见这个名叫季如梅的姑娘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客厅里的家具格外地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地上铺的瓷砖也是市面上卖的那种大块的廉价地板瓷砖。却是收拾得格外干净整洁,特别当面墙上挂的一幅敬录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的书法作品,配着两旁的两幅梅竹图,透着高洁、尚雅的文化气息。邹国平也在一旁嘀咕说:“女孩子的家,跟我们的家就是不一样。”

李桃香一旁却是着急地道:“也没问问看见季如梅了没。”

这时,伍所长和宋生培却出来了:“家里没人。”看那样子,伍所长是有些着急了,“手机没拿,店子的门关着,又没回上垭,到哪里去了呢?要是去厂家进货,一定要带着手机的。要联系厂家老板,要支付货款。不可能揣着一包现金到处跑的啊。”

宋生培更是急得脸都变了颜色,问伍所长:“你怎么知道季如梅没回上垭?平时,她总是在我面前念叨她娘身体不好,经常生病。”

“刚才,她娘给我打电话,说季如梅的手机开着,却没人接,就着急了,要我去看看是不是在店子里,我去看了,店子门关着,问旁边店子的人,都说她平时天刚亮就开门了,今天却是快中午了,也没见她来。我才来她家里找她的。”伍所长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认得季如梅和她的母亲,是在四年前的三月,季如梅正在做高考前的最后冲刺,她娘喂养的两头架子猪,却被人放老鼠药毒死了。我去了上垭,很快就把案子破了,季如梅却是辍学没读书了,怎么做她的工作,她都不愿意再回学校去。她说,那两头架子猪,她娘喂养到九月,上大学的学费就够了。猪死了,学费也就没有着落了啊。她还说,她娘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她,落下了一身的疾病,四年大学,就靠着她娘喂猪卖钱供她的学费,有多难。算了,还是放弃吧。那时,我真的希望把那个投毒的家伙,弄去西湖农场挑几年大粪桶才好。就因为邻里间的矛盾,使得一个原本有着光明前途的年轻人,就此停下走出大山的脚步。”伍所长回过头来,对钟前道,“把这几天你听到的情况,详细说给我听听,季如梅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吧。”

“连着三天了,吃过晚饭没一会儿,楼上就开始吵架,开始是小吵,后来是大吵,不到半夜不住腔。昨天夜里,还拍桌子,摔凳子。”

伍所长的眉头紧紧地拧着:“房间和客厅都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没有半点扭打和搏斗的痕迹。小宋,你好好想想,这几天,季如梅有无异常的表现,跟你说起过什么不顺心的事或是什么人没有?”

“我还是上个星期六吃过晚饭之后,在店子里陪她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天黑一阵了,送她回来,也就在门口站了站,就走了。她说这些日子比较忙,有点累,弄点吃的就要睡了。意思我当然明白。怎么好提出要去家里坐坐。”宋生培拧着眉头想了一阵,也没有想出季如梅除了和省城几家服装厂的老板有联系,还跟别的什么人有往来,又跟谁闹矛盾了,还闹得这么严重,人家连着几个晚上上门来找她吵架,“我年初调来塘坪镇,已经大半年了,是在一次去如梅服装店买衣服的时候,认识了她。我是整整追了她半年,她也没有答应跟我谈朋友。说实在的,跟她交往的半年里,总是觉得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什么事情呢,她却是不肯说。”

“是不是觉得她只是个开店子的,家里的条件也不好,有点自卑。”

“我对她说过了,我不在乎。我还对她说,娘老了,身体还不好,应该把老人接到镇子上来住,不能让老人一个人留在乡下的。”宋生培的眼里有泪水晃动,“看得出,她不仅仅是挂记着乡下的老娘,心里还藏着别的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

伍所长和宋生培匆忙走了,钟前和邹国平李桃香几个人,就又来到老樟树下,说的当然还是季如梅突然失踪的事情。

“季如梅是个苦命的孩子,没有走出塘坪,像钟杰和刘玉那样,去追求远大的理想,实现美好的人生。开个小店子,把日子过得平平安安才好,可别弄出什么不测来啊。”邹国平说话有些哽咽了。

“我还真的想不明白,买了房,却是一个人住着,早晨出去,门上一把锁,晚上回来,家里冷火冷灶,为什么不把亲娘接来一块住。娘老了,身体还不好,住一块,才放心的啊。”

“我搬来城中花园快两年了,还真没看见她娘来过一次。”太阳渐渐西斜,小溪那边的村舍有炊烟升起来。在田地里忙着秋收的人们,还在忙碌着,微风里,氤氲着阵阵诱人的谷物的芬芳。钟前似乎想起了曾经在田地里劳作的往事,喃喃道,“看着别人忙着田地里的活儿,手就痒痒儿了。也许,季如梅她娘是舍不得种熟了的那几分田地,才不愿意跟着女儿来镇子上住的吧。”

“六十多岁的老人,还经常生病,真要她汗爬水流插秧割禾种包谷,哪经得起累。”

“不去田地里做阳春,养猪,喂鸡,做小菜园,总可以的吧。来镇子上住,整天无所事事地看着太阳从东边的天上走到西边的天上,日子也不好过的呀。”

邹国平当然知道,那时,要不是儿子逼着他钟前搬到城中花园来,至今他还住在老垭村那栋破旧的木屋里,守着栽种熟了的半亩责任田。笑着道:“自己说了,要服老,不给儿子添麻烦,就是对儿子最大的支持。有什么绝活,拿来显摆显摆,也是能打发日子的啊。”

“当然有。”

“我听说了,你是做阳春的一把好手,年轻时,还当过劳动模范,不会是耕田犁地吧?城中花园可没你显摆的条件。”

钟前却不再答他的话,眼睛盯着小区那边的路口,嘴里道:“中午说好我请客的,却是耽搁了,现在,谁都不要跟我争了。”

人们才看见,田生为又推着烤薯箱从那边路口过来了。李桃香说:“中午吃烤红薯,晚上还吃烤红薯呀。这个田生为,眼睛就盯着老樟树下老人们口袋里的几个钱。不买。惯着他,只怕他往后把烤薯箱摆这里就不走了。”

“太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我可没烤红薯卖给你们做晚饭的。”老远,田生为就笑笑地说。也许,他是听到老人们说他的那些不中听的话了。

“烤红薯卖完了,还把烤薯箱往这里推什么?”

“忘了我住十二栋的么,不从这里过,我从哪里过?平时,清早去镇子上卖烤红薯,你们没来,晚上烤红薯卖完,你们已经回家了。当然见不着我从这里过的。”

钟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小区丢了人,心里都记挂着,忘了回家了啊。”

“什么丢人不丢人,我听不懂。”

“住我楼上的一个姑娘失踪了。”

“阳天白日,别说得那么吓人。”

“你还不信。镇子东头街口如梅服装店你知道的吧?那个名叫季如梅的店老板失踪了。”

田生为似有所悟地道:“还别说,平时中午的时候,她在我这里买一个烤红薯,就当中午饭了。今天却没来买烤红薯,服装店的门也是关着的,怕是到服装厂进货去了吧。”

“去服装厂进货,手机能丢在家里?派出所伍所长到处找她,把她的门也给撬开了,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田生为站那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几天前,我把烤薯箱从镇子东头推到镇子西头,兰兰洗脚店的老板孙慧兰拦住我,要跟我做一笔生意,我问做什么生意,你可别害我。我是听人背后说了,如今的洗脚店,除了洗脚,还做别的事情。整天推着烤薯箱,辛辛苦苦挣得几个钱,要还房贷的,可别被你们几个长头发给骗了。她说她的兰兰洗脚店,可不做那些龌龊事,正正经经挣钱,洗脚二十,按摩五十。别的,就是拿了金元宝来,她店子里的姑娘也不稀罕。我问她,你说说看,要跟我做什么生意。她脸上就堆起笑来,说要她从口袋掏钱买烤红薯,还真的舍不得。这样吧,洗个脚,店子里五个姑娘,各人一个烤红薯,没亏你吧。我动心了,要我从口袋掏二十块钱洗脚,我也是舍不得的。那就五个烤红薯换得漂亮姑娘洗个脚吧,过过干瘾。是孙慧兰亲自给我洗的脚。真的舒服呀。”

钟前早就听不下去了,破口骂道:“洗个臭脚,显摆呀。”

“我要说的,不定就跟季如梅失踪扯得上关系。”

邹国平也是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你前面的废话实在太多,请直奔主题。什么事,与季如梅的失踪扯上关系了?”

“一个小时,干坐着有多长,当然是要找些话来打发时间的。开始的时候,我们说的是生意上的事情,我说卖烤红薯,她说给人洗脚。后来,就说到买房子的事情上去了。我说钟前和李桃香的儿女养得好,出息了,在城中花园给他们买了房,让他们从山顶尖、水尽头的偏远村寨搬出来,安度晚年。哪像我,在城中花园买套房,在外打工的儿子只能给首付,按揭款还得靠我卖烤红薯交呢。孙慧兰的眉头就拧了起来,说她那时读书成绩差,没考上大学,如今靠着开洗脚店,挣辛苦钱打发日子。更让她吐血的是,因为长相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长得漂亮的女人,轻轻松松就从有钱老板那里沾到了大便宜,气人不气人啊。话中有话。我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果然,她就说开了。刘胖子刚来塘坪镇修建城中花园的时候,到她店子里洗脚,问她买不买房,他开发的城中花园,大小户型都有,价钱也便宜。她说再便宜的房价,一套房也得几十万,她哪拿得出那么多钱。刘胖子对她说,只可惜,她这个洗脚店的老板,达不到他让房价的条件,就只能实打实付款了。这次买不起,下次吧。城中花园修好,还要再修一个小区的,十年之后,一定拿得出购房款的吧。孙慧兰却是急着问他,要什么条件,才可以少付款,又能买到房。他说,别的就不说了,单说你们姑娘买房吧,一要年轻,二要漂亮,折扣八个百分点。一套四十万的房子,少付多少钱,你自己算吧。气得孙慧兰只差吐血了,骂刘胖子是个流氓,想用这样的手段泡妞,送给她一套房,她都不会要的。过后,孙慧兰问我,城中花园住着多少漂亮姑娘啊。刘胖子那个臭流氓,是不是常去她们那里。”

田生为的话没说完,邹国平却是站起身,往镇子那边跑:“我去对伍所长说,这还真的是一条线索。”

钟前和李桃香一群老人,也跟着往镇子那边派出所跑去了。

伍所长和他的两个同伴都没有下班。伍所长正一脸严肃地对他们说着什么,一群老人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也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只是交代两个民警说:“辛苦一下,现在就分头走访与季如梅有联系的人,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我再去问问宋生培,看他那里有什么线索了没有。已经一天了,不见季如梅的影子,也没有她的音讯,真让人着急呀。”

邹国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有一个线索,看看对你们有用没有。”就把刚才田生为说的话,对伍所长说了一遍。

伍所长道:“这样说,还真的要去问问那个刘老板了。”

一群老人跟在伍所长后面,没走多远,邹国平就又把大家拦下了:“人家去办案,我们跟着做什么。碍手碍脚。”问李桃香,“晚饭怎么办?要不我请你去吃猪脚粉。我记得,你除了喜欢吃烤红薯,还喜欢吃猪脚粉。”

李桃香说:“要请,就请大家一块去吃猪脚粉,请我一个人,不去。”

跟在后面的一群老人连连道:“邹老师中午请我们吃了烤红薯,还要邹老师请客啊。你们去吃吧,我们回家吃饭。”

邹国平却抓着钟前,怎么都不让他走了:“他们不去,你去。”

钟前嘀咕说:“你们搞黄昏恋,拉着我给你们当灯泡啊。”

邹国平笑道:“你自己说的,那阵钟杰要跟刘玉考同一所大学,你们不定就成亲家了。”

“亲家不是伴侣。”钟前心里还牵挂着季如梅的,喃喃说,“也不知道伍所长能否在刘老板那里弄到什么线索,真希望季如梅没事就好。”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