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边疆文学》2024年第3期|李朝全:打开生命天书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3期 | 李朝全  2024年04月07日08:16

李朝全,现任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副主任、研究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入选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著有纪实文学《2020武汉保卫战》《梦想照亮生活》《世纪知交:巴金与冰心》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庄重文文学奖等。

打开生命天书

李朝全

文明之源

当今世界,谁也无法无视中华文明,谁也无法傲视中国和中华民族,因为我们拥有人类唯一绵延不断的文明历史,生生不息的生命演化发展历史。无论是有历史记载的文明历史还是没有文字记载的史前文明,中国都特立独行,雄视世界。

我们常说的中华文明五千多年,是有着确凿的实证的。这些证据包括通过考古发现:在中国的大地上生产发展,人口昌盛,城市出现;王权和国家出现,社会分工和分化,出现阶级……乃至于种植作物,创造并使用文字,发明冶金术及制造最早的青铜、铁制器具等,这些标志性或标准性事件的发生都可以上溯至五千年前甚至更为遥远的八千年、一万年。

再将中华文明向前追溯,我们也可以充满自信和自豪地说,中国拥有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更早更遥远的史前文明:人类出现,加工和制造、使用工具,使用火,制造使用陶器。

如果将文明之源继续向前追溯,则需探究人类之由来,人类之源;再向前探究,则是生命之源,生命在神州大地的诞生繁茂,绵延不绝,缔造了举世无双的灿烂文明。

在云南澄江发现的早寒武世动物群展示了5.18亿年前地球生命大爆发的壮丽景观,令世人震惊,再次以不可置疑的铁证证明了云南是地球上生物多样化的重要发源地。这里既有世界上最早的脊索动物云南虫,也有世界上最早的脊椎动物海口虫,有天下第一鱼海口鱼,还有寒武纪的巨无霸 —— 长达两米的奇虾,模样怪异的微网虫、怪诞虫……澄江动物群,被称为“二十世纪最惊人的发现”。

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对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一个严峻的挑战。生命究竟是以何种方式演化的,一直是困扰着生物学界的重大课题。侯先光,一位当年才初出茅庐的年轻古生物学者,却以其对寒武纪最具代表性化石储藏地层澄江动物群的发现而一鸣惊人,并名闻天下。

帽天山,位于云南省玉溪市澄江县城东边6公里处。距昆明市56公里,距玉溪市87公里。当地人称帽天山为“帽子峰”,因为它的形状就像一顶硕大的草帽。《澄江县地名志》如此介绍:“帽天山,位于新村乡的西北面,海拔2026米,因山形如同草帽,远眺像顶着天一样,故名。”

在几亿年前,这里是一片浩瀚的海洋,因为地壳运动或者巨大的泥石流,就把大量的古生物瞬间埋藏在了淤泥砂砾之中。经过千千万万年的时间,这些被“秒杀”的古生物都变成了栩栩如生的化石,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十分遥远的悲惨的生命灭亡史,静静地等待着人们有朝一日能够重新揭开这些曾经生龙活虎地生存过的生物。

侯先光风趣地说:“帽天山过去的时候是海洋,这里面都是‘海鲜’,我们既打到了鱼,也打到了虾,可以红烧,也可以喝鱼汤。”

—— 是啊,如果时光可以逆流而上,让我们重返5.3亿年之前,我们立在这里极目远眺,望见的无疑将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海洋。而在海里,包括在浅海遨游着的,就有那些如今看来是如此的神奇而妙不可言的古代海洋生物:奇虾,微网虫,怪诞虫,贫腿虫,三叶虫,纳罗虫,抚仙湖虫,还有昆明鱼……

是侯先光率先揭开了澄江动物群的神秘面纱,他的发现连他自己做梦都想不到。

敲开抚仙湖畔惊人的秘密

澄江境内有一座著名的湖泊,这便是美若仙子的抚仙湖。抚仙湖水澄澈可饮,澄江因此而得名。在湖边,农民还在用传统的水车从湖里打水上岸浇灌稻田。

在19世纪末,法国的地质学者在地质调查的时候,就确定了包括澄江在内的云南寒武纪(寒武纪,Cambrian Period,是显生宙古生代的第一个纪,约开始于5.4亿年前,结束于4.9亿年前。寒武纪形成的地层称寒武系Cambrian System。寒武系为1835年A.塞奇威克取名于英国西部威尔士的寒武山脉 —— 坎布里亚山脉。 —— 笔者注)地层。1907年和1912年,法国人J·Dprat、H·Lantenois和H· Mansuy出版了有关该区的地质和古生物著作。

1939年,由于日寇入侵,原本位于广州的中山大学西迁到了云南的澄江县。当时,中大地质系的驻扎地,就在澄江县城东面的龙潭村,距离后来发现澄江动物群的埋藏地帽天山仅有一公里路程。在地质系任教的地质学家、德国人米士和学生们在驻地附近,发现在下寒武统(统,传统年代地层等级系统中高于阶、低于系的单位。和统相应的地质时代单位是世,一般和统取同名。统是系的再分,通常一个系分为二个或三个统。若为二分,则称上、下,如下白垩统、上白垩统;若为三分,则称下、中、上,如下寒武统、中寒武统、上寒武统;第三系为五个统,分别称古新统、始新统、渐新统、中新统和上新统。 —— 笔者注)的泥质岩内,埋藏有不少的高肌虫化石。米士后来在他所写的《云南中东部震旦系地层》一文中,就曾提到:澄江东山有三叶虫和古介形类化石。

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中国地质学家卢衍豪(1913-2000)、何春荪等也先后来到澄江,对这里进行详细的地质调查,包括地质学家丁文江(1887-1936)、王曰伦(1903-1981)等也对澄江这里的地层进行过详细的描述。1942年,何春荪在《云南澄江县东山磷矿地质》一文中提出:“在帽天山页岩系从下至上均含有一类小型低等生物化石,经中山大学地质系主任杨遵仪教授鉴定为高肌虫。”这,可能是关于澄江地层中发现高肌虫的最早的记录。

地层古生物学家杨遵仪(1908-2009),后来当选为中科院院士。他对无脊椎古生物的门类有深入研究,尤其是对腕足动物、软体动物、棘皮动物的研究造诣颇深。当年他曾担任中山大学地质系主任。这位百岁老人生前曾回忆道:当年他们只在附近看到前寒武纪的冰积层,可没有发现什么化石,因为没有做详细的剖面,帽天山那一带都没有碰到。当时还没有什么发现,这时碰巧何春荪给他拿来了一块化石请他鉴定。杨遵仪一看,认为那实际上就是高肌虫。

从那以后,许多人都曾来到这里寻找古生物化石。这座不起眼的帽天山,竟然一直都很好地保存了一道惊人的秘密。

早在1980年,还在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跟随寒武纪古生物研究专家张文堂读研究生三年级的侯先光,参加了西南地区前寒武纪/寒武纪界线研究组的西南地区野外工作。虽然此前在南京大学学习和工作期间,侯先光曾参加也带学生进行过不少野外实习,但这是针对他自己所研究的专业方向进行的第一次野外工作,并且直接涉及硕士论文,因此他心中倍加珍惜。

参加此次野外工作的有余汶(组长,研究寒武系底部小壳化石)、尹磊明(研究前寒武系和寒武系界线疑源类化石)、钱逸(研究寒武系底部的小壳化石)、王宗哲(研究沉积环境)和侯先光(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是下寒武统玉案山段小型双瓣壳节肢动物高肌虫,亦称古介形虫或金臂虫)。他们经湖北宜昌,四川广元、峨眉,一路踏勘一路工作。侯先光实测了峨眉高桥高坡剖面并系统采集了高肌虫化石。该剖面化石不仅丰富,且保存完整,因此他采到了大量高肌虫标本。这是他从事高肌虫研究首次系统采集,出乎意料的是高肌虫化石蕴藏竟然如此丰富且有很多保存完整,这正是他硕士论文急需的研究材料。

12月15日他们到达昆明,由于在云南每个人的野外工作任务不同,工作的地层层段不同,每个人的工作地点也各有不同,所以商定后大家都各自分头行动,返回南京的时间大家也都各自安排,不再集中。在昆阳磷矿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和大家道别后,侯先光又返回昆明,在随后的时间测量西南地区下寒武统层型剖面 —— 著名的昆明筇竹寺剖面并系统采集其中的高肌虫标本。从12月18日(周四)始至28日(周日)止,他在筇竹寺剖面工作了十一天。

卢衍豪在1938年至1941年时是西南联大的助教,在昆明期间,他研究了筇竹寺剖面及其中的三叶虫,并命名了下寒武统的筇竹寺组、沧浪铺组和龙王庙组,成为了西南地区寒武纪地层的层型剖面。昆明筇竹寺剖面的高肌虫标本最早由霍世诚发表于1956年。在筇竹寺剖面工作期间,侯先光住在东风路地质局招待所,每天乘坐公交车往返。如果赶不上公交车,就不得不从筇竹寺步行到山下的黑林铺再转乘其他公交车,有时他也从黑林铺爬山到达剖面。

筇竹寺是昆明市著名的风景名胜区,收费才能进入寺庙参观。刚开始侯先光每天都是自带午饭。后来他就主动去和寺庙里的有关人员联系。结果他们不仅同意让他免费出入寺庙,还同意他到寺庙里去搭伙吃午饭,他每天所采集的标本也可以存放在寺庙里。从地层剖面到筇竹寺大约十分钟的步行距离。这些都为侯先光在筇竹寺剖面工作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筇竹寺组玉案山段从下到上地层高肌虫化石和大型双瓣壳节肢动物川滇虫化石异常丰富,且保存完整。丰富而精美的化石保存让侯先光工作起来异常的兴奋。他不仅采到了大量保存完整的高肌虫化石,还采集到许多其他双瓣壳节肢动物和一些最古老的三叶虫标本,后来托运到南京的化石整整装满了四五个大木箱。

这次团队野外工作使侯先光在四川和云南采集到了许多高肌虫标本,为顺利完成硕士论文创造了关键性的条件。此次工作也使他认识到,下寒武统玉案山段有的层位中的高肌虫和其他双瓣壳节肢动物化石比三叶虫还丰富,但在之前其他人的研究中仅是简单地报道或仅仅在文字中提到有高肌虫化石的存在。

高肌虫(Bradoriida)是一类生活于寒武纪到早奥陶世的节肢动物,在中国西南部的寒武纪早期地层中尤为繁盛。在大多数地层中,高肌虫均只保存有外壳,而软躯体则腐烂殆尽。因为外壳与介形虫相似,长期以来高肌虫都被认为是介形虫中的一类。高肌虫壳小而薄,极易变形。

1984年6月,侯先光从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出发,第二次动身前往云南去进行野外勘探及系统采集高肌虫化石。

6月10日和11日,他分别拜访了云南地质矿产研究所的蒋志文等和昆明工学院(现在的昆明理工大学)任显老师,11日下午乘坐去昆阳磷矿的班车,下午5点住进了矿招待所。放下行装后,即去磷矿地质队拜访了地质队队长张世山。在矿招待所吃过晚饭后,仍旧是太阳高照,他立即背起地质包,对工作地点进行了探勘。

12日和13日,在昆阳磷矿梅树村剖面工作了两天,从筇竹寺组玉案山段底部碳质页岩开始,系统采集化石。

14日,尹磊明教授到达,尹先生从事前寒武纪/寒武纪界线附近地层中疑源类化石的研究,王家湾剖面主要出露的是下寒武统筇竹寺组八道湾段以下的地层,这并不是侯先光的工作范畴。在尹磊明的邀请下,侯先光陪同他去晋宁王家湾剖面工作了两天。

16日,他们又回到昆阳磷矿,在这里工作了两天时间。由于工作内容不同,他们各自分开工作。在昆阳磷矿野外工作条件很优越,工作地点距离昆阳磷矿招待所很近,中午还可返回招待所吃中饭。

出差前侯先光满怀期望,在磷矿工作几天,每天他都要上山工作八九个小时,但他所收获的可做研究的化石标本类型及数量不多,完全不是理想的结果。这让他感到有些失望,心情也是一落千丈。

18日他回到昆明,19日乘坐早班车去澄江,仅两个小时就到了澄江。这是他第一次到澄江,一切都感到新鲜。那时的澄江均是老式房子,街面狭窄,低矮的店铺一个接一个,赶集的农民熙熙攘攘,整个县城十分热闹。下了汽车,不到十分钟他就步行到了澄江县政府招待所,受到县政府办公室领导热情接待,当即被安排住在县政府隔壁的招待所。县政府招待所设在澄江县古建筑群文庙(孔庙)内的前院,前院内泮池石桥,桥的石栏上有精细的雕刻。走过石桥便是棂星门、大成殿和崇圣祠古建筑。文庙建于清康熙年间,1938年至1940年中山大学迁址澄江时,曾被作为中山大学文学院的办公地址。澄江县政府招待所所在地是澄江县古建筑群的重点保护区域,环境优雅,古色古香,饭菜亦十分可口。

在招待所吃过午饭后,侯先光不敢懈怠,饭后立即背上地质包,出发去进行工作前的踏勘。由于是第一次来澄江,工作地点具体应该选在哪里?周边环境如何?未来的工作生活怎样安排?必须以最快的时间决定这些正常开展野外工作的问题。他一路问寻,走了大约一个小时。

当步行到东山山脚下的右所村口时,惊喜地看到几位地质工人正在整理岩芯,他立即上前和他们攀谈起来。得知他们是云南省地质一大队七分队地质员工,现正住在山上大坡头村从事该地区下寒武统的磷矿勘探工作。听到这个消息,侯先光心中顿时十分兴奋,立即马不停蹄地爬上山寻到大坡头村地质队驻地,见到了地质队队长吴昌工程师和地质队支部书记王建啓。他首先向他们出示了来云南野外工作的单位介绍信,讲明情况后,得到他们的欢迎和支持,当即给他安排了一间在地质队长住房隔壁的房间。

6月21日一早,侯先光在县城集市上租了一辆马车,拉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前往大坡头村地质队驻地。这一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他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精神焕发。途中,他还特地请人给自己拍了张照。那时交通不便,山路崎岖,只有在搬运行李、搬运标本的时候才租用马车托运。大约2小时的行程,上午10点到了大坡头村,住进了地质队为他安排的简易板房。

此后几天,他都随身背着地质包,在七分队驻地附近进行踏勘,寻找合适的工作剖面。采挖化石的剖面岩石破裂裸露得越多就越好。

每天侯先光都早出晚归,跑遍了大坡头、洪家冲、小团坡、帽天山、罗哩山及其附近的大小山头,最后认为帽天山剖面和洪家冲剖面开展野外工作均较为理想。

但是,究竟选择哪一个剖面呢?这两个地点位于大坡头村的两个完全不同方向。帽天山剖面位于大坡头村东北方向,有一马车路直通帽天山山脚下,这也是这一带山区可赶马车去县城的唯一一条山路。从大坡头村出发,沿着这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可以到达帽天山山脚下,则步行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洪家冲村剖位于大坡头村的西南,于帽天山完全是在不同的方向。洪家冲村剖面距大坡头村平面距离不远,但要从大坡头村到达洪家冲剖面须先上山,翻越一道山沟,再爬上山,路上需要50分钟的时间。是在帽天山还是在洪家冲剖面开展自己的野外工作呢?侯先光心里一直举棋不定。

这时候正是云南的雨季,6月27日,一早起来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于是侯先光就撑把伞,踏着泥泞的山路,冒雨前往帽天山,对帽天山剖面又进行了勘探研究。帽天山西山坡上有农田,树多,植被也较好。岩石露头不是太好,上部看不到玉案山段和沧浪铺组的界线地层。洪家冲剖面岩层露头不仅没有农田和树木覆盖,连野草也很少,岩层从下到上暴露好,地层连续,上下地层接触清楚,非常适合野外工作目标。对比之后,最后他选择了洪家冲剖面开展系统采集高肌虫标本。

他在大坡头村里找到了一位村民,答应每天付给他两元钱的工钱,从6月27日开始,这位村民便天天和他一起上山采集化石。侯先光每天都是一早就带着一点干粮上山,直到天黑了才回去,中午就在山上吃两个馒头。那个村民负责从裸露的剖面上把石头挖下来,侯先光就用榔头把石头一一劈开,寻找可能隐藏在其中的化石。

在洪家冲接连挖了四天,收获甚微,远远没有达到侯先光心中所希望的目标,就像1980年在昆明筇竹寺剖面工作时的丰硕收获。

来云南已经20余天,还没有给家里传递过任何信息,于是28日晚上他便给家里、也给张文堂老师各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6月30日夜里,回想自己这一次到云南快一个月时间了,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收获,侯先光心情非常沉重,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他一直在思索着,琢磨着,为了最终确定究竟是在帽天山开展工作还是在洪家冲开展工作。

次日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纪念日。一早天上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六七月份,正是当地的雨季,也是有云就是雨的季节。因为当天是礼拜天,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但是由于工作紧张,最终他还是决心出去,因为他看到天上的云层不是太厚,感觉雨应该不会下很长。

于是,侯先光便撑了一把黑伞,披着一块塑料雨布,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山去了。这条山路平时是跑马车的。当时,山上还没有任何的建筑物,天上又在下着雨,几乎没有可以躲雨避雨的地方,但是因为时间紧,侯先光还是和民工徐忠财一刻不停地在山上挖石头。

民工沿着裸露出来的地层剖面开采石头。他用镐头挖开一块块岩石,堆在一旁。侯先光再用铁榔头一一将那些石块敲开,遇到化石,便拿到眼镜前面仔细端详,寻找有价值的化石。

一上午的功夫过去了,细雨也已经渐渐停了下来,两人都各自在紧张地工作。

中午简单地吃了一点带上山的干粮,喝了口水,两个人便没再停歇,继续挖掘和敲打石头。

结果,到了下午3点左右,随着侯先光的一榔头敲下去,他突然看到:在被细雨淋湿了的这片泥质岩石块的表面,清晰地露出了一个半圆形的白色印膜,大约有五分镍币大小。

侯先光欣喜若狂:这不就是一块以前从没有发现过的化石吗?

这个发现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在这个地层里此前都发现过什么化石,他都了然于胸,但是,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白色的印膜化石,以前却从未被报道过。那么,这种半圆形的古动物究竟是什么呢?那一瞬间,侯先光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现了一个新的物种。当时,他判断这块化石应该是一种双瓣壳节肢动物,半圆的直边代表绞合线,圆滑的弧线代表了腹边缘。

这块新标本的发现让他极其兴奋,从上午干到下午好几个小时的疲劳仿佛一扫而光。既然有了第一块真实的化石,就证明此处地层里还有此类化石埋藏,当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再发现更多的标本,以便更好的研究。于是,他对民工说:“徐忠财,今天咱们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挖。”

他更加有力地举起手中的榔头,不断地砸开石头,每砸一下都充满了期待。

突然,他又砸开了一个长边的椭圆形印膜。这又是一块此前从未有人发现过的化石。侯先光激动地将化石拿起来凑近眼前仔细端详。这块化石的形状也太独特了!

一下子发现了两块奇特的化石,侯先光的精神更加振奋了。他指挥民工徐忠财继续挖岩石。

一块又一块的石头被这位朴实的农民从山体上刨下来,又被侯先光用榔头砸开。

突然,一块栩栩如生的化石赫然暴露在湿漉漉的岩石面上。这块新出现的化石标本长约5厘米,身体由前后两个背甲组成,向前摆动的腿肢对称地分布在背甲之下,犹如正在水中游泳似的,形态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下了脚步,空气静止了,风也都止住了,整个世界完全寂静了下来,侯先光呆住了,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他分明看到了一只活生生的虫子,正在一汪浅浅的水里浮着、飘着、游着,忽上忽下,摇头摆尾……

仿佛此刻,他手里所捧着的,就是一只从亿万年前的远古时代向他径直地游来的鲜活的海洋生物。他的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侯先光突然悟到:此前敲开的那两块半圆形化石,实际上应该是同一个动物的前、后两个背甲。

突然发现了一块完整保存软体附肢标本的化石,这枚完整的保存软体附肢栩栩如生化石的神奇显现,使他万分惊愕,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加拿大布尔吉斯页岩中精美保存的化石。他在无比震惊的同时,脑子里一直萦绕盘桓着这样的念头:有着近百年研究历史的这段地层内怎么还有这样的化石?在交通方便,被中国地质学界认为是中国研究最为详细、最为清楚的地层内,并把它作为东亚乃至澳洲地区早寒武世地层对比的标准地层志,竟然还能发现如此栩栩如生的化石!

民工大声呼喊他:“侯老师,你怎么啦?怎么啦?”

侯先光这才回过神来,轻声回答:“没事儿,发现了一块化石。”

他找出棉花和报纸,将化石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背包。那个背包平时他用来装饭、装水和野外用品。

这一天,侯先光和他雇来的徐忠财一直干到天黑。7月的云南,天黑得晚,等到他们动身返回时,天已经黑得不能再工作了。步行了一个小时,他们才回到了大坡头村的住地。

这天夜里,侯天光郑重其事地把那几块化石标本放在床铺下面。虽然一整天的劳作已让他疲惫不堪,但侯先光却失眠了,兴奋、激动、震惊,百感交集,新化石的发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夜里,他不时地翻身起床,查看放在床铺下的化石标本,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琢磨,欣赏。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他仍旧觉得几个小时前在帽天山上所经历的一切,仿佛是在梦中。

晚上一切事毕,临睡觉前,侯先光拿出日记本,坐在床上,写下了当天的日记:“7月1日,星期天,小雨,在帽天山采到叶虾类化石”,并信手画了一个当日采到的节肢动物化石草图(节肢动物林巧利虫)。

此时的云南时常下雨。但是,只要雨下得并不是太大,侯先光一般都坚持外出找化石。有了重大发现的他,一直处在一种激动和兴奋的心情中,激励着他抓紧时间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不断扩大自己的“战果”。

7月1日帽天山这几块化石的发现,意味着在这里一定埋藏着更多的化石遗存,因此,大规模的挖掘和揭露岩石就变得很有必要。

在地质队领导的支持下,侯先光随后请了一位有经验的炮工,在帽天山西坡沿剖面线方向爆破取石,开始了大规模地采集化石。结果发现新化石的标本和种类越来越多。侯先光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即把在澄江的发现写信告诉了在南京的导师张文堂教授和其他同事,也把这个重要消息向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的领导写信汇报。

侯先光整天沉浸在兴奋中,以至于根本没有考虑到有可能会碰到的危险。就在大规模开采化石的当天下午,侯先光采集了满满一马车化石,心情非常愉快。

然而,就在晚上收工返回大坡头驻地的路上,马匹突然受惊了,马车翻倒到了路边的沟里。当时,侯先光正反身坐在马车上,同车上的化石一起翻了下去。化石撒落了一地,侯先光也结结实实地摔到了沟底。庆幸的是他们遇到的是一个土坡,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坡底爬起来的侯先光顾不得浑身的伤,借着微亮的天光,急忙四处找寻散落的化石,直到把那些化石都捡拾起来,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回到驻地,仔细察看,他才发现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的地方还在渗着血。这时他才感觉到了疼痛。

这一次在云南野外的化石采集工作,此后成为了侯先光终生倍感自豪的记忆。在为期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系统采集了云南晋宁县梅树村剖面,武定县酒普山剖面和狮子山剖面,宜良县可保村剖面,澄江县洪家冲、大坡头、帽天山剖面的各种化石,发现了大量保存完整的动物标本。这些动物后来都成为了澄江动物群的重要组成。在晋宁县的梅树村,侯先光还发现了少量保存刚毛的腕足动物、蠕虫和大型双瓣壳节肢动物。

在发现澄江生物群之后,侯先光每天在石头里滚打一天后浑身都沾满了泥土,时而席地而坐,时而蹲着,时而一腿蹲一腿弯曲,一天里总是不停地变化姿势,腰和膝盖痛如针扎。由于拿榔头的左手挥动很快,把拿石头的右手食指砸破弄得血肉模糊也是常有之事。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多雇佣些人协助野外工作,结果实践效果非常好,所获得的保存软躯体化石数量、质量都远远多于和好于自己一人的单打独干。因此在澄江野外雇佣民工的数量在不断增加,后来雇佣有民工六七人之多,化石产出大大增加,为以后的野外工作积累了宝贵经验。

地质七分队的成员大多都是年轻人,他们的团支部书记说要组织团生活,安排十余人帮助侯先光采集三天化石。这些年轻人既懂地质又十分能干,听到这个消息后侯先光十分高兴。当即和团委书记谈好条件,每天给每位团员开出的补助费比民工的还高出许多。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团员青年仅仅在帽天山勉强干了一天,就嫌太苦太累不愿意再干了,可见野外采集化石之辛苦!

侯先光三次专门在云南野外采集澄江生物群化石,一共长达200多天。艰辛的劳动和付出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他陆续采集到了数以千计的珍贵标本。有了这些各类保存软躯体的化石标本,澄江生物群的研究条件已经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