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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3期|南翔:玉锋堪截云——乡村工匠民间建筑师丁全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3期 | 南 翔  2024年04月08日08:15

五十出头的丁全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这应是一副魁伟健硕的身材给他的冻龄加持了。

我是在几年前的深圳市文化大讲堂初识丁全,他作为对话嘉宾,与我一道在“市图”五楼的讲堂斜向对坐。那次的讲题与我的一本非虚构作品《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有关,此书斩获第八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外文版在印度落地,并参加伦敦等地书展。我讲述了自己受日本非虚构作家盐野米松一本《留住手艺》的启发,前后花了两三年时间,采访全国各地的木匠、绣娘、制药师、制茶师、正骨师等民间手艺人,并一一呈现了他们的人生经历、技艺特色和传承难点。此书在缕述了14位传统工匠之后,书写了一位南粤工匠陆建新。

无疑,相较传统手艺人,亦即传统工匠,钢构师陆建新是一位当代工匠。

讲座进入对话阶段,丁全问我:作为传统文化精粹的各类非遗传承,会遇到人才、资金、研习、场地等各方面的瓶颈,我们该有怎样的应对措施?

这个问题很大,可以从政府、家长、学校、非遗传承人及社会不同角度一一阐发,各有各的应对方式,亦各有各的应对难点。

台上问答,台下交流,丁全力邀我得空去他及朋友创建的地处龙岗平湖的百师园看看。当下答应,心下疑惑,我对平湖并不生疏,此前去做过不止一两次活动,还采写过那儿的皮雕与叶氏正骨两项非遗,却没听说过百师园。两天后,我驱车来到40分钟车程的平湖街道新木大道51号,一栋粉墙黛瓦的门楼,上镌红地金字“百师园”行书。进来庭院,正面是一堵照壁,照壁上镂刻着“百师”的篆体,壁后绿树掩映,群鸟啁啾。右侧的一栋四五层的博物馆,左右梁柱的楹联题的是:百态千姿笔底风云书卷,师心匠手膺中意象连篇。

百师园设有刺绣非遗馆、潮州非遗馆、深圳市龙岗区非遗馆、崖柏馆、生肖馆、珠绣馆、木艺馆等。该园2020年被广东省教育厅批准为“广东省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基地”。仅深圳小学一次就来了600名师生参观研习。以我的年龄,对园中匠作博物馆的兴味尤为浓郁。丁全不仅葆有对古建、木雕等手作的浓烈喜爱,且雅好匠作工具的收藏,我在他的匠作博物馆里看到从未一窥的颇为丰富的陈列:

一、木匠(含雕銮匠、车匠、船匠)工具;

二、皮匠(含熟皮匠、鞋匠、革匠、毛皮匠)工具;

三、五金匠(含铁匠、铜匠、锡匠、铸铁匠、金银匠、白铁匠)工具;

四、土石匠(含土木匠、泥水匠、石匠、窑匠)工具;

五、衣料匠(含弹棉匠、纺织匠、成衣匠)工具;

六、杂匠(含烟丝匠、理发匠、油漆匠)工具;

七、度、量、衡等。

当伴随着各类电动工具的娩出与批量生产需求的工业化时代席卷而来,各类匠人的手工渐趋式微,其工具也迅速散失。丁全日积月累,不惮繁难与琐屑,一件件从民间收集来,真是煞费苦心!在理发匠的工具里,他挑出一件能发出声音的铁质器物问我,此作何用?我摇头不知。他用夹子一划,顿作金属声。他告诉我,以前理发匠走街串巷,不是吆喝,而是用这种“唤头”发出声音,招徕顾客,类似货郎担子手摇的拨浪鼓。我回来之后查得:清代无名氏《韵鹤轩杂著》:“百工杂技,荷担上街,每持器作声,各为记号……剃头担所持响铁,曰‘唤头’。”简言之,所谓唤头,就是旧时理发匠荷担上街所持的响铁。

在他的工作间,我看到一件按1∶10比例制作中的岭南建筑潮汕祠堂,他说争取在两三个月之内完工,整个木建筑全用榫卯结构,此祠堂名曰:驷马拖车。

匆匆一览,已经目不暇接。当时便想,此人此地,斯景斯物,容当再来。

2023年的某日,我忽收到丁全微信发来一组图片,是他近期搞活动、做培训及获得某些荣誉的图片。其中一件广东省职称证书吸引了我的注意:姓名:丁全,职称名称:正高级工程师,专业:乡村工匠民间建筑(传统建筑装饰工艺),取得方式:职称评审,通过时间:2023年2月23日。

在我这些年采访的20多位传统手艺人中,丁全是唯一一位获得了工程师且是正高级工程师职称的专家。如此看来,仅用传统工匠来界定丁全是不对的,可以说,他既是传统工匠,又是当代工匠。

当即动了深入采访他的念头,在一个秋日如火的下午,我再次来到百师园。跟着丁全重新参观了一遍匠作博物馆之后,便跟他走进他的工作室进行访谈。丁全于1972年出生于广东汕尾陆丰县甲子镇。甲子镇是粤东重镇,原称甲子门,因港口有大石壁立,排列如门,与天干地支六十甲子字相符,因此取名甲子。丁全四代绵延,乃家族传承的世代木匠。他的曾祖父叫丁来成,爷爷叫丁敦舜,父亲叫丁照林。现在从深圳开车到潮汕甲子镇,只需3个多小时。甲子镇离陆丰有40分钟车程,差不多50公里。此镇是海边一个小镇,小时候他常到海边捡螺、捡鱼,他母亲就是卖鱼的。那时海洋资源丰富,各种各样的鱼都有,带鱼、鳗鱼、虾、蟹,一车一车往外面拉,甲子是一个重点渔港,堪称鱼米之乡。

家族传承意味着耳濡目染,习以为常。丁全打小就摸着木头、刨花、斧子、锯子、凿子长大,触目所及都是榫卯入扣的大小斗拱,在叮叮当当的工坊环境里长大。多子女的家庭,父母自顾不暇,碌碌忙于生计;孩子失去“目标管理”,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的课业压力,语文和数学是小学的主课,玩耍的时间很多。

6岁发蒙的丁全,蹦蹦跳跳进了甲子中心小学,一边读书一边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刨木板,捡刨花;屋里屋外,清除垃圾。

曾祖丁来成,乃光绪四年(1878年)生人,是南宋淳熙年间潮州刺史丁允元的直系后代,后来迁徙到陆丰县甲子镇一带,他创办了“丁来成割字雕花店”,也是潮州市享誉遐迩的丁宦宗祠和广济桥修缮维护的参与者。祖父是甲子木器厂的创办人之一,擅长丈竿与古建筑的制作。镇里乡亲架梁砌屋,大都能看见他的背影。

到了父亲丁照林这一代,给人家打家具既是时尚,也是养家糊口的手段。在木匠这个经久不衰的古老行业里,从大木作到小木作,都是丁家整个家族的拿手绝活,鼎盛时100多号人都是“丁木匠”。大木作就是房顶、祠堂、庙柱,小木作就是家私、屏风、雕刻。丁父擅长小木作,桌椅、大床、屏风、门窗及雕刻都行。丁全三兄弟,他最小。和相差无几的一个哥哥是双胞胎,还有一个哥哥长他三岁。

爷爷和父亲分工明确,配合默契。爷爷站在屋顶上丈竿,放梁柱——他丈量好梁屋的尺寸,再把木梁一一架上去;父亲则埋头做屋宇的门窗、屏风,力求精致。

丁全六七岁之前,爷爷还在。爷爷经手的祠堂、家祠、民宅比较多,都在甲子镇。彼时的木匠很辛苦,报酬很低,主要是吃一个东家的饱饭。爷爷是师傅(工头)级别的,或许是曾祖父的荫庇——曾祖父的名气实在太大了,爷爷得到不少尊重。按现在的话来说他是属于项目经理或者大包工头。在那个年代,方圆十几里地的砌屋大活儿,都以他们的家族为主。一说到木工,就是他们丁家。在甲子镇,至少占了一半的市场。一说到丁姓,都晓得是做木匠的。这就是口碑,乡村文化、民俗、礼仪,拼的就是一个口碑,丁家口碑非常好,镇里镇外就会冲着这个名头来找。

那时候帮人做事,很少有现金的报酬,斧凿声声,夜以继日,木梁上架,床柜桌椅……用劳动成果换取到手的往往是一些礼品,尤其是家禽,如鸡鸭鱼肉、番薯谷物之类。在丁全年幼的记忆里,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得到平时过年过节才有的荤腥,那也是齿颊留香、过“嘴”不忘。值得怀念的事情是,他爷爷用60担“火水”(煤油)换了一幢祖屋。煤油当时应是由南洋进口的,潮汕一带下南洋的人多,做木匠,有时候会通过自己做的家具寄给人家换煤油。那幢房子并不大,仅50多平方米,如今还在甲子镇。机缘巧合,祖屋分到了丁全头上,有一纸地契在手,丁全不仅是木匠的传人,也是祖屋的继承者。莫非这二者之间,有什么暗合?

至今忆起,他说:“那时我也不觉得这个房子有多么珍贵,一幢旧屋,兄弟们都不要,分到我手上应该是七年前,真是又旧又破。我父亲撂了一句话给兄长们,你弟弟分了一个好破旧的房子,你们要帮助他。”世异时移,哥哥们现在有些后悔了。因这个老房子就在城内,在甲子所城——深圳有个大鹏所城。那里有一个十字街,这个老屋就在十字街的边上,叫西门街8号,城中心的地理位置。丁全自己动手,修葺一新。现如今可以出租,但他情愿以此作为自己的工作坊。

谈及自己读书的经历,小学六年,初中三年,他都没有离开甲子。有一位初中老师给他的印象比较深,老师说美国和西方一些发达国家的房子是用螺丝拧的,拼装而成。听者有心,脑子里有了这样一个画面,这样一种记忆——拼装的房屋,而非一砖一石垒成,这跟他从小熟悉的不离斧头、锯子、凿子等木匠家什的叮叮当当砌屋,形成了反差和对比。这是现代化建筑的印象,木头房子可以用螺丝拧上,可以拆卸。那时候他就觉得做木匠还能发展到那样一个高度,满是新奇。此前看见爷爷和父亲建房子,从挖地基开始,到做木构件,木梁上架,都是很烦琐的,身边的房子都是不可移动和拆卸的。

老师说国外的房子可以拆装。此说,较之眼前的家族传承,更激发了他对木匠行业未来探究的兴趣。

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农村的孩子也谈不上有什么爱好,忙于衣食,也使得父母无暇他顾。

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放学回来是一定要帮助大人做家务的。他这个家庭中母亲的角色凸显。匠作博物馆里为什么会放那么多把秤?因他母亲是卖鱼的。买卖最重要的工具,一是箩筐,二是秤。甲子镇靠海边,打上来的鱼转手再挑到街上去卖。他爸爸做木匠,不管其他,家庭的担子有一多半在妈妈肩上。

在那个左右掣肘、处处受禁的年代卖鱼很苦,苦的还不仅是体力劳动,是偷偷摸摸,东躲西藏,个体买卖属于投机倒把,要抓人缴货的。他跟在母亲的后面,瞻前顾后,有时候会帮她拿些小件的东西,他们要跑得快,一旦被抓,人“赃”俱获。后来她见镇里抓得厉害,就把鱼挑到农村去卖。当时交通工具不好,挑一担鱼到农村卖,路途远,好在乡村僻静没人抓。挑一担几十公斤重的鱼到农村去卖,好几十公里,走街串巷,虽然辛苦,能赚到衣食还是开心的。

他同时也帮助父亲,父亲在家给人打家具,他就做下手。也没什么工钱,赚点口粮吧。他爷爷能做上等的木工活儿,也赚得不多。父亲和爷爷都抽烟,抽烟也是一种负担,还要养活一个家庭,负担就更大。丁全及兄弟们的学费,主要是母亲卖鱼赚回来的。回想起母亲的种种操持和辛劳,丁全几度哽咽。

贫穷家庭长大的男儿,就想着早点儿出来。一是有很强的自立意识,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提高与改善家庭条件。1980年,改革开放的鼙鼓刚刚在深圳擂响,丁全父亲就打起背包过去了。在深圳市装饰工程工业公司任总经理的,是父亲的中小学同学。那时电话还没有走入寻常百姓家,很是稀罕。总经理便修书数封,邀请父亲过去他的一个家具厂助力。一个人的一生很漫长,往往会因某个关键点的抉择,带来不可小觑的命运转变。丁全感叹,父亲去深圳,这个机遇改变了他们整个家族!

1981年时他父亲辗转乘车到深圳,约在5月。丁全还在念书,一直耳闻深圳的环境很好,改革开放力度很大,到处都是开山炮的轰隆声,工地很多,市场也大,不少乡里乡亲的青壮年都过去了,就想着读完书便去深圳帮父亲。他父亲先后带自己的兄弟来深圳做家具、搞装修,后来丁全的哥哥也过去了。丁全过去深圳要晚几年,时在1988年,恰是成年礼的年龄。

丁父到了深圳,因他的技术水平比较高,总经理破例直接让他上10级,那时从1~10级,10级最高,给了老同学最高的技术级别。10级的工资,月薪300多块钱,20世纪80年代初,是很高的薪酬了。此工厂名叫家乐家私厂,以前是一个厂,后来又增办了一家装饰公司。那时候家乐家私远近小有名气,先后有几位国家领导人都来参观过。如今还在,只是早已改制,以前是国企,现在是民企了。

丁父到家乐家私时,厂里当时规定要做三个月的学徒工才能拿工资。丁父却破例只做一个月就发了工资,又破例径直拿10级工的工资。就因他的破例,整个公司从此所有人全部转成有工资的待遇。原来新员工做三个月学徒没有工资,只管吃饭。丁父后来做到家具厂的厂长,那是他从1981年到1990年,约10年间的技术加管理能力的跃升,带来的不菲而理所应当的报酬。

丁全1988年9月来到深圳,那时距他初中毕业刚两个月。他先是跟着叔叔到东北沈阳去做装修。叔侄仍然是师父带徒弟的模式,徒弟就得有徒弟的样儿。做装修得算工资,叔叔考他的第一根标杆就是磨刀,把所有的刨刀片卸下来磨,要求磨得锋利。不管好磨难磨的刨刀交给侄儿一大把。整体工程是由香港某公司接的单,甲方是市中心的一座大厦,堪称地标性建筑。一个青皮后生哼哧哼哧地磨刀,顿时引了不少人围观,大呼小叫:磨刀的!磨刀师傅!

丁全不负“叔”望,上手很快。打小在家就多次磨过刀,平磨、斜磨、快磨、轻磨……各有时机和讲究。那一番劲头过后,一把把闪亮锋利的刀片,摞在一旁。任选一把,用指腹轻轻一刮,其利断金。丁全还记得磨刀之后,先不拿给叔叔看,请教旁边的师傅,让他们检验一下磨得好不好,然后再交给叔叔。若是省去这个节奏,未待检验就交给叔叔,不一定过关,学徒期磨刀,就指不定得延宕多久了。所以他还是动了一点心思的,挑那些磨得好的刀拿给师傅看,师傅看了OK或者指导怎样磨更好,再端给叔叔过目。叔叔检验后,连问两三句:“这个是你磨的?”似乎不敢相信。就此证明“磨刀期”过了。过不了的话,就须帮师傅们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当下工。那时候做工,无论亲疏,能干才是金标准,丁全马上就做师傅了,心里高兴啊。

之后上手装修货架,不少货柜、地柜要贴防火板。丁全贴防火板是一流的,贴到所有人比赛他都能脱颖而出。不会贴的人搞不干净,脏兮兮的,又干胶又破胶。他贴出来的胶一刮即可,平平整整,又快又好。胶没干不能贴,胶太干则贴不上,一定要把握时机,恰到好处。计算好贴5块、6块还是8块、10块,一路贴完后从最后一块又返回来贴这边。看上去不算复杂的一个活儿,也需要计算流程。有些人当到师傅了便偷懒,还没做好就去一旁抽支烟,过把瘾,等干了再来贴,费事了。丁全不抽烟,埋头干活,一排就排五六行,手头的胶打得均匀,很多人看着眼热。也有女孩子投来羡慕的一瞥。他那时候还嫩呢,看到女孩子都脸红,不敢跟人家说自己十七八岁。心想作为一个师傅,就得装作比较老成的样子,干活也得利索、沉稳。一些老师傅与之并列就露怯了,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干,因为无法偷懒。他在这里干,原本大家都排在一起,干完一轮再来一轮,有些人就闪开了,不想作为一个参照物,跑到其他地方去好偷奸耍滑。防火板做了差不多一个月,都是用锣机来修边。那时手头工具还是简单,有一个小锣机都像具备了高科技。

在这个工作过程中,他养成了记工作日记的习惯,把叔叔做的那些家具画出来,尺寸都标上去。做过这一段装修之后,再到父亲的公司,也就跳过学徒阶段了,一进去就当师傅,直接独立操作。父亲此前没见过他干活,开始还是担心的。为人处世谨慎的父亲生怕人家说厂长挟私,安排自己的小孩;又怕自己掉份儿,不敢在车间里亲临指导,下班回到家,他再跟丁全讲要如何做。那时厂里做得最出名的,是用三合板打的老式办公台。市人民银行等国企的办公台都是他们工厂做的,厂址在蔡屋围。不要小看这种办公台,程序一样不少。这个办公台在各种评奖中很是争气,拿了不少金奖。

回想起来,这个办公台怎么做,也是分工细致,有开料的,有组装的,有油漆的。一个完整的操作流程,开完的料拿给他,他来组装。组装得好不好,就关系到办公台的质量。每一张组装的办公台都会做一个记号,谁做的就标注姓名,按“名”索骥,跑不掉的,如有问题一查就知道。丁全父亲特别担心儿子失手,或者做工粗糙,若是一拉出来是姓丁的,那就麻烦了。他老是跟儿子交代,不厌其详,不厌其烦。丁全毕竟还是一个新手,不听父亲的不行,有些光听也不能懂,这可如何是好?父亲就找来一个技术员,他说这个是我儿子,你有空就多给他讲讲实例。那位技术员恰好是父亲的徒弟,他一口答应,没问题,很是热情。丁全就告诉他,你把人家做好的拿一张过来给我,我自己慢慢研究。他说不用,我说给你听,你都懂。他是师傅当然懂,丁全刚开始怎么懂啊。可他的胆子很大,一般的人确实要过实习期,他都没有过实习期就直接上手了。边做,边琢磨,他拿了一张台放在面前,有了一张台打样,心就定了,照葫芦画瓢,终于给他做成功了!那个时候花了半个月做了五张办公台。结算工资,一天才10块钱,还觉得挺好。毕竟是劳动所得,心安理得啊。

一张办公台的制作,预示着从传统家具进入现代家具。

它实际上是一个坎,很多传统木匠不一定能马上接受,做不来。做传统的和做现代的,方法不一样。别看丁全仅读了初中,那时候读初中的和现在从未有过实操经验的初中生不一样,他会看图纸。动手能力强加会看图纸,转换就比较快,加之父亲在一旁指导,父亲又派了他得力的徒弟来加持。故而在学徒过程中,成长很快。才过半个月,他再拿出另外一件家具——一个蛋形的茶几,现在看来也不过时。有了这个蛋形的茶几做技能的标注,他的工薪一下子从10块变成30块了,一天30块,一个月就是900块。20世纪80年代从一个月300块到一个月900块,那是飞跃的速度。

丁全一出来就入职大工厂,这是从一个家族传承到现代化家具企业的大变化。

大工厂淬炼员工技能的同时,也训练制度管理和操作方法,此举奠定了他后来一直在找有组织、有纪律、有现代化气息的工厂。乃至自己后来开公司,也会着力找到传统和现代的结合点。现如今和朋友一道做产业园,便是传统与现代结合的范例。很长时间以来,他的家族有不少人,还停留在散漫的“游击队”的状态——哪里有活干,就去哪里接活。相较而言,丁全攻占的是一个陌生的市场,老乡们占领的是一个熟悉的市场。潮汕一带乡土文化深厚,每个宗亲家族的人都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系网,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熟悉的市场,就全都归他们。有人闻名而来,找本土家族的,不可能找到丁全——他已经不在那个网里了,他走出去了,他是“漏网之鱼”,打造出一片陌生的市场。也只有身心都走出来,才有今天这个成长速度。包括现在他做博物馆,在家族里是遥遥领先的。更不用说,他通过评审,拿到“乡村工匠民间建筑”类别的正高级工程师,在家族中更是独一份儿。远近为之惊诧的同时,也频频赞叹。

因了他的“特立独行”,默默耕耘的成长变化,整个家族并没有排斥他,挤对他或嫉妒他,而是支持他,鼓励他,以他为荣。

说白了,家族也要树标杆。

丁家原本就有传统古建筑家族传承的技艺,受改革开放春风的洗礼,三四十年的生聚变化,翻出了新篇章。面对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竞争,从业人员多而杂,一般的家具或装修市场,良莠不齐,质量控制越来越薄弱,活儿也越来越不好做了。丁全几年前便想起要重做古建筑。不可能在一个市场里,把价格和技艺降得越来越低,那会失去生命力。身边好多做装修的都谈不上什么技艺,只会简单的劳动。六年前,得益于深圳潮汕商会的一位领导给他灌输的理念。他说丁全,你们的家族是很厉害的,现在虽然竞争搞得你们的市场越来越少,你又不懂得搞关系,做交易,那就变成一个简单的劳动力市场,越来越难生存。他说你不如回归你的传统技艺,做出你的特色。他的意思是,把你们家老祖宗的东西搬出来,提升起来,你就盖过很多人,你的竞争优势就大了。

丁全恍然大悟,于是开始整理祖辈的东西,再汇总,融入新的思路和新的技术。

确实,重新进入古建筑,如同凤凰涅槃,都没想到丁全能有这样辉煌的成就。

为了提升自己的基础和专业水平,丁全陆续在北京参加了各类学习班,也与会了很多论坛,领悟古建筑在中国分有北派和南派。潮汕一带属于岭南古建筑,岭南古建筑里有三个支系:客家、广府、潮汕,潮汕祠堂具有代表性,特点独具,辨识度很高。中国各类学派的专家也在了解南方的古建筑,潮汕祠堂是他们的研究对象之一。改革开放40多年以来,成就了很多富豪,其中有不少来自潮汕。经商、办企业,致富——这些传统和精神,与潮汕的古建筑有无关系?学者们对此是有浓厚的研究兴趣的。学者们看到丁全,一位来自南方的古建筑代表来参与学术论坛,他的思路既传统又现代。丁全也因此眼界大开,关联一广,信息也就多了,他又陆续参加了一些业内外的比赛,获得了“当代艺匠”等荣誉。

为弘扬全国园林古建筑行业从业者的工匠精神,深度挖掘宣传我国园林古建筑从业者的艰辛历程,表扬奖励园林古建筑技艺传承人,从而提升从业者的社会认知度及提高传统园林古建筑艺术的总体水平。中国民协中国建筑与园林艺术委员会特举办首届寻找“当代艺匠”公益评选活动,时在2016年金秋。“当代艺匠”三年评一次,他是2019年亦即第二届入选的。每次评10名,他是这一届最年轻的一名。本来他入选还有一些争议,主办方负责人跟评审专家们说:我们的“当代艺匠”除了选出年龄较大的(大部分都是在65~80岁或以上的),也应该允许一些年纪较轻的实力足够的工匠进入(当时他年方49岁)。有一些属于家族传承,祖辈几代人都没有离开过这个行业,这是需要重点培养的对象,他们是园林古建筑从业的接班人,希望引起足够的重视。

评比时要看论文,要提交作品。丁全提交的论文题为《潮汕祠堂与广府建筑的对比》,作品拿的是祠堂,雕刻则是“虾蟹篓”,另外一幅是平面的“百鹤图”。这些作品有图片也有视频,给评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啊,潮汕民间建筑,后继有人!

他在北京陆陆续续学了大半年。丁全还考了古建筑修复师的资质,2020年拿到了证书。出去参加学习的好处不言而喻,从北京回来他就奠定了信心,要铆足劲头往这个方向走,将传统工匠精神与当代工匠技能融为一体。

信心有了,方向对头,接下来就是一个峰峦连着一个峰峦地攀登。

位于广东东南沿海的潮汕乡村,保留着自唐宋以来世家聚族而居的传统,根深叶茂,绵延缠绕。它们大多以宗祠为中心,各式民居则开枝散叶,相连形成外部封闭而内部敞开的建筑群体,发展出诸如“下山虎”“百凤朝阳”“四点金”“五间过”“驷马拖车”“百鸟朝凤”等多种多样的建筑风格。这些中轴对称、向心围合的以天井为中心的民居建筑,其源头大多可上溯至唐宋时期,乃古代世家大族居住的“府第式”民居体系在潮汕地区的拓展与迁延。

潮汕民居的主要特色,是将传统的建筑文化与潮汕风格的传统工艺美术如金漆木雕、工艺石雕、嵌瓷艺术、金属工艺、书法、绘画等艺术样式融为一体,具有浓郁的属地气息和文化积淀。其建筑序列格局、装饰工艺及美术呈现,力求古拙、精致、大气,自古便有“潮州厝、皇宫起”“京华帝王府、潮汕百姓家”的美誉。

准此,则乡村工匠,尤其是民间建筑类工匠的传承,尤显紧要。丁氏家族到了丁全这一代,世事播迁,社会环境与生活场域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民间建筑并未式微和泯灭,而是在复活的基础上,提出了更高的目标与要求。

丁全这次参评乡村工匠民间建筑类别的职称,评正高非常艰难,要有三年乃至更长的准备工作。此前他一直在了解乡村振兴的大势,跟农业局多有联系,得知有这样一个评选类别,就觉得应该是自己进取的一个目标。这三年中,他介入老家汕尾博物馆的建设,整个博物馆的建设他出力甚多,特别是木雕的工件,繁复多样,大都出自丁全手下的精工细作。

乡村工匠,如今也能拿正高职称,对他这样一位初中毕业生来说,是一种怎样的鼓舞与鞭策啊!整个广东省民间建筑类别,拿此职称的只有三名。恰恰此期间又横贯了三年疫情,几乎是百业消停。在别人等待观望、无所作为之时,丁全埋头苦干,在疫情期间专心做了两件事,一是做了一个缩小比例的木结构潮汕祠堂,花了18个月。他的速度称得上快捷。2019年底他回去过年时就碰到了疫情,到2020年回到深圳百师园依然冷清。他就想到趁着不方便外出了,赶紧做一个祠堂。说干就干,画图、绘制、挑色、选材……做一个潮汕祠堂的标志性产品“驷马拖车”。此驷马拖车是缩小版,按照1∶10的比例打样、动工。驷马拖车原比例的祠堂在老家还有五座,是民国年代的老建筑。

在这里值得拓展一下驷马拖车的内涵:此乃潮汕民居的一种建筑样式,是一种大型复合单元,主体以一座三进大厅堂为中心置于中轴线,乃潮人祭祀先人的家庙,其结构形式与“百凤朝阳”近似,唯门楼间两侧的房较为狭小,称“库房”,中座与后座均为三开间,但均没有内墙分隔,有的中座明间前凸出“拜亭”,其祭祀之功能更加昭然。

驷马拖车主体两侧分别有两座“四点金”纵向排列,以“火巷”与主座隔开,最外侧再加建“火巷”“排屋”围合,使之成为一座庞大的独立单元。庙、屋前均有宽广的大埕,称“禾坪”,“禾坪”前均开一半月池。驷马拖车还可于后面成片扩建“下山虎”“四点金”,形成更为庞大的聚落,里面门巷相通,既分又合,堪称传统又现代的生活小区。

我上一次过来,见过丁全制作的1∶10的驷马拖车,那堪称一个全木结构的潮汕祠堂的“样板房”。这次过来没见着,概因疫情之后,这位当代工匠被四处频繁邀请过去讲学与培训,驷马拖车被中建八局借取而去,作为八局向新老员工展示的一个南方古建筑的代表作品。

丁全告诉我,想到北京的四合院,江西赣南或广东客家地区的客家围屋,它们在功能与布局上,有某种相似之处。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参加比赛与考证。参加比赛使他获得了深圳市五一劳动奖章,时在2020年。2020年他参加深圳市第十届职工技术创新运动会,此乃市人社局组织。他当时参加了两个项目的竞赛,一个是室内设计,获得了三等奖;再一个是精细木工,获得了一等奖。人生之路,与竞赛是一个道理,一环扣一环,前面是后面的铺垫。如果没有屡屡竞赛获奖,要想拿正高职称,那是空中楼阁,或痴人说梦。

有了前一个奖项就有后一个获得,彼此烘托,推波助澜。

他告诉我,当时就坐在我现在采访的位子上,翻看一张报纸。

报纸在并不怎么起眼的地方刊登了赛事的通知,蓦然给了他触动与刺激。他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呼声:应该去试一下!就赶紧起身,准备材料了。他还没有接到主办方的通知,就在做相应的准备工作。这个机会,可以说得之偶然;若说行动准备,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念兹在兹。

那次,精细木工和室内设计都在一起比拼,两者有时间差。60个赛种,各行各业的大聚会。室内设计和精细木工两个比赛相差不到三个月。因为拿了室内设计的奖,就更有信心去拿精细木工,因为那是他的老本行。获三等奖比获一等奖的心情还要忐忑,因为精细木工是他的看家本领,室内设计他接触的时间并不长。这个奖项公布之时,看到最后才出现自己的名字,他非常高兴,也给了他更大更足的信心。世上无事不可为,需要的是专注、学习、历练与奋争。

获得精细木工的一等奖当然也很重要,它为获取五一劳动奖章奠定了基础,没有一等奖就没有五一劳动奖章,没有五一劳动奖章就没有后面的正高。努力的回报之一,就是激发更多的努力。

他现在带的徒弟进步很快,也能拿到一级技工证书了。徒弟是许泽燕,这次工艺美术品设计师评选,师父是一级,徒弟也是一级,人家笑说,后浪与前浪并列了啊。前些时,龙岗区政府举办了“导师领航计划”,强调师徒传帮带的意义。广东省南华工商职业学院聘请他做劳模德育导师,也是师徒授受模式。至于残联等社会组织、中建八局等企业,还有深圳及潮汕的学校,请他去讲课就更多了。

丁全现在的头绪很多,工作室积累了各种可供讲习的案例。深圳技术学院聘他做客座教授。他爱讲参赛获奖的两个案例,室内设计与精细木工。把这个过程讲给同学们听,意思有二:一是要努力学习,勇于奋争,抓住各种机会表现自己;二是要做好准备,从基础知识到专业知识,只有准备充分了,才能获取资质与荣誉。正所谓,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个话永不过时。

为了让传统技艺更好地传承与活化,丁全将自身经历与深圳改革开放40多年的历程两相熔铸,不断推陈出新。古老的、传统的技艺如果不能活化,如逢春之杨柳,焕发出新绿的生命,那就创造不出社会价值。而激活传统,又必须不断掺入一些现代元素,乃因现在的消费群体不一样了,我们面对的是00后、90后、80后的消费群体,70后、60后、50后的工匠审美观需要图谋跟进。传统的理念固好,思路也对,如何融入新的血液?这是一道常做常新的课题。他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让年轻人先把思想告诉他,充分交流,他再把传统的东西呈现在他们的面前。他并不告诉答案,没有标准答案或设计,需要各自的大脑来完成一个既传统又现代的创作。

他最近手头正忙一件事,给南华工商职业学院设计一座劳模楼。该校建筑系有四个学生,已经读了两年,他调出这四个学生作为传帮带的对象,作为徒弟来培养。四个学生,两女两男,案例设计做得很好。学校要打造一座劳模楼,征集设计方案,这也是同学们实践的一个好机会。劳模楼使用面积700平方米,设计上是传统和现代的结合。这座楼,年长者喜欢,年轻人也觉得有意思,里面的构思,有传统的稳重,又有现代的活泼,大方而新潮,又不失古香古色。

他说,现在要做到的东西,要老中青都不排斥,这个作品才是完整的、成功的,令人眼前一亮的。

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跟随丁全,到了隔壁的陈列室,里面有不少他们开发的文创产品。

丁全一边解说,一边继续阐发自己的思路:现在做建筑产品,最好都是新老兼顾。如果一味体现老年人的趣味,那年轻人不喜欢怎么办?他的工艺已然结合了一些现代化的数控、激光,当然也有车床、刨床之类,动用一些先进设备来作辅助工具,因为工艺精度要求越来越高了。产品是古老的与现代的结合,通过融合,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继承与出新,这也是未来很长时间要瞄准的一个并置的方向。再就是实用、新型加审美,不只是一个欣赏功能。他顺手拿起一个木件道:“如这样一个作品,就是一个新的,它本身就是一个榫卯结构,拆出来是这样的,把它拼进去,这些都是一个个的扣件,每一个扣件是一个结构。可以把它变成产品进行量产,给他们青少年看,动脑动手,他就能得到启发。它的原理是来源于古代的构件和结构。它现在成了一个文创产品,叫斗拱锁。这个有12个构件。现在可以拼给你看,我估计你拆的时候还拼不进去,但要慢慢想。最小的有3个构件,最大的有18个构件,实际上可以无限延伸。”

问及家族的传承,丁全告诉我,他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孩。他要做出榜样,才能影响到女儿。现在让她们强化美术功底。他说现如今,陕西和山西那些文物丰盛的地方,有些大学已经开办了非遗系。古建筑这块丁全也申报了非遗,现在是龙岗区级非遗,叫古建筑木艺,传承人就是他。接下来,拟申请市级非遗了。

小时候丁全家乡的老祠堂、老建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们家族做的几个大祠堂——甲子镇几个大姓(刘、李、吴)的祠堂都是丁家做的。最早有1911年到1921年的,出自曾祖父之手。以前建屋是要比赛的,一个祠堂从中间把它盖住,分两批师傅分头做,做完才把它拆掉,让它两边重合。这个就是比赛,当地叫斗艺。很多师傅,包括他曾祖父都喜欢斗艺,那也是真正的乡间比赛。

斗艺有期待,有悬念,更有压力,拼的是速度、质量和工艺,最后才能拼出名气。评比者是乡绅长老。手工艺如何,长老们慧眼识珠,一看就知道。待到两边都完工了,大幕一揭,两相对比,高下互现,妍媸并立。一座留待几代人入住或祭祀的建筑物,风雨雷电,四季往复,来不得半点虚假。先前的人非常规矩,做工的过程,不能偷看,不能通风报信。这种斗艺,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工匠们长期承担着压力。有些经受不住,身心就垮了。

丁父现年78岁,母亲76岁。父亲身体不好。我上次给丁全电话,他正在老家照顾父亲。父亲是肺气肿,以前在住院,父子俩还经常探讨这些祠堂、庭院和屋宇要怎么做。

回想这些过往,丁全眼睛湿润了,是情深,是乡愁,也是沧桑。

说起心愿,丁全私心想完成一个工匠学院。他想转为做教育为主,设计与建造为辅,学校无疑是最好的传帮带的载体。在百师园,他任董事、副总经理。百师园有五期工程,第一期是文化产业园,第二期是非遗一条街,第三期是建造100个博物馆,第四期是非遗文化村包括工匠学院,第五期是民宿、休闲旅游……他想尽快完成工匠学院。

木匠在古代是百匠之王。以木匠领头,可以涉及建筑、雕刻、绘画、髹漆等工艺,把工匠教育领入学校教育,这是时势所趋。在校学生完成小学、初中和高中教育之基础,有些学生读大学、读研究生,继续深造,有些在高中毕业后,直接过来学一门技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兴趣与专长,并非所有人都适合中考、高考,念大学和读研。也并非读不了大学就不能在社会上立足,技工、技师、工艺美术大师、民间工匠等,条条大路通罗马。

他饱含情感的回顾、前瞻,令我想起,曾经采访过的中国宣纸的捞纸工周东红,未上大学,捞纸捞成了一名大国工匠,央视纪录片《大国工匠》第一集第四位出场的,就是周东红。

他认为,走技师一途的学生,在大学里,两年学专业知识,第三年实操,专业知识只有与动手能力结合在一起,在他们毕业之后,才会为用人单位所欢迎。正所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得拿出真功夫才行!

从丁全身上,我看到一位传统工匠血管里,已经满盘复活当代工匠的血液。

五十出头的他,正值壮年。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

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当代文学创作新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绿皮车》《抄家》《伯爵猫》《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洛杉矶的蓝花楹》等小说、散文、评论十余部,在国内多种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百篇,小说五度登上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作品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鲁迅文艺奖、花地文学短篇小说金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多个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俄、英、日、蒙、韩、匈牙利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