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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马金莲:亲爱的羊圈门(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 | 马金莲  2024年04月09日08:11

马金莲,回族,宁夏人,八〇后,坚持写作二十四年,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作品十九部,部分被译介到国外。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茅盾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

亲爱的羊圈门(长篇小说 节选)

马金莲

狗在门外叫。

如今都不怎么养又大又烈的土狗了,悄然流行起矮小的宠物狗来。宠物狗中能蔓延到乡村并大量盛行的,自然已经算不上多好的品种,甚至不像城市人豢养的那种娇贵的宠物狗,可能是宠物狗到了乡村也学会了适应环境,反正一个个跟以前的土狗一样脏,一样在屋外的狗窝里睡觉,来了客人也汪汪汪叫着通报主人。但毕竟是小型狗,比过去的土狗会讨好主人,逮住人也不会下口真咬,所以谁家养了这种狗,对它就宠溺一些,会给狗起个洋气的名字,还不给拴狗绳。

马一山家这个狗叫明明,是两年前自己跑到门前来的。当时马一山女人在吃馍馍,顺手丢它一块,它吃了以后就不肯离开,一直在门外转悠,马一山女人忘了关大门,它爬进来不走了。马一山女人担水时询问了好多人,谁家丢了狗?谁家丢了狗?没人上门来领,这狗就留下了。舍娃说如今狗起名字都讲究得很,他觉得明明洋气,狗就成了明明。

马一山和儿子舍娃正在屋里进行严肃的谈话,狗明明咬了起来。

小狗和以前的那种大土狗的相同之处,就在于咬声都是汪汪汪。

明明说:“汪汪汪,汪汪汪——”

那意思是有人来了。没人来明明是不会乱咬的。

墙外有人在大路上走,明明也是不会咬的,以前的土狗会咬。所以马一山女人说明明灵醒得多,晓得啥情况该咬,啥情况不咬。

大房里,舍娃的心头慌乱了,头已经垂下去,再也不敢抬眼和父亲对望。他在心里拼命压制着自己的紧张,不能胆怯,不能露馅,不能叫父亲看出哪怕一点点问题来!话说回来,他跟三妈之间,还真啥事都没有发生呢,只是被她撞了一肩膀,那也算什么的话,这世上的男女关系就没法划界限了。他该紧张的,应该是被有缘人诈骗了一千八百元的蠢事。

明明说:“汪汪汪,汪汪汪!”

明明不会用标点符号,但舍娃听得懂,它的尾音从破折号变成了感叹号,说明来人已经进院子了。

三妈的那一肩膀,确实撞得很微妙。两个人的身体分开那么远了,他还觉得半个身子都是酥的,好像被撞到的不是肩膀这个部位,而是别的地方,那力道,有些猛,有些柔,柔中带刚,叫你没法抗拒,只渴望能被再撞一次,撞很多次,想扩大和她相撞的部位,直到变成用整个身体去撞。

有缘人说好女人用身体说话,等有了实际经验你就会真正明白。有缘人是个假名字,连性别都可能是假的。但舍娃认定这话是真的,包含了某种他还没机会实践的真理。

父亲他有没有惦记过三妈的身体?这个邪恶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这些年他对三三家的照顾,单纯只为三三好,还是也像自己一样,渴望过三妈?舍娃觉得自己的罪恶又加了一等。他成了一个思想肮脏的人,他怎么能这样设想他的长辈?

明明的叫声变得短促,连不成音,“汪!汪!汪!”

“哟,你两个来了,啊,快屋里坐!屋里坐!”

舍娃听见母亲的调门大得夸张,这是在匆促中提醒屋里,有人要进来了。

得感激这打破了尴尬气氛的来者。

舍娃心头一松,忙转身去掀门帘,门口现出李有劳的一张黑红脸,身后跟着白里透红的牛八虎。牛八虎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尼龙包。

炕上的马一山已经顺势睡倒,直挺挺躺出将死之人才有的姿态。

这个家李有劳不陌生,以前没少来。他跟过去一样,弓着背,快步走进门,在椅子前站了一瞬,要在平时,他会顺着椅子屁股一沉,便自己落座了。今天炕上有躺着的人,他先得表达对病人的问候。他没在椅子上坐,两个手垂着,在裤缝边蹭了蹭,往炕沿边走半步,左手掰开上衣的左边,右手伸进去,掏出一张钱来,给马一山晃了一下,说:“听说你病了,早就要来看看的,啊,太忙了么,你也晓得,光推路就忙得鸡飞狗上墙的,啊,人来得迟,心意不迟,你不要见怪。”

没人接他的话。要是在正常情况下,你看望一个人,掏出钱来,那主人早就赶来拦了,一边客气着阻拦一边说点道谢的话。李有劳这里没人阻拦,他手里那一百元就显得有点轻,而他虚晃的那个姿势,显得分外地多余。

舍娃知道父亲跟李有劳的梁子结深了,不是李有劳凭一百元就能打动的,父亲没表态之前,他不敢乱热情,只能原地呆站着。牛八虎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看向炕上,“啊,姨父,你缓得咋么个了?实在不行去大医院查吧,你这么睡下去,怕要耽搁病哩。我们羊圈门的人有了病都怕进医院这个我晓得,但是姨父,时代不一样了嘛,有些病该进医院就得进!我祖祖姐还工作着哩,国家干部哩,咋说也不能把你放在家里养么。姨父,你是不是怕花钱哩?缺钱的话你跟我说,要个千儿八百的,你只管张口!”

这话让舍娃无地自容。他早就无数次建议父亲去医院看,每一提起马一山都回绝,你再坚持提的话,他跟你急。最近这几次不但马一山拒绝,舍娃他妈也帮着说话,不建议去医院。但这都是自家人之间的事,现在叫一个外人插进来这样说嘴,舍娃这个当儿子的脸上就挂不住得很。

他看见牛八虎的脸上满是自信,好像只要他们开口借,他就真能马上掏出千儿八百来。只有兜里有钱的人,才能说出这样有底气的大话。

舍娃心里的悔恨像毒液一样在流淌,在浸腐着他的心。他眼睁睁被骗了那么多,如果自己擦亮眼睛,那笔钱难道就不可以领父亲上一趟县医院?你看这牛八虎今天比前几天见时更有气势了,难道这就要接李有劳的班了?嫉妒悄然产生了,舍娃懒得多看牛八虎一眼,更不愿意端茶递水,一转身离开嘛,太过不礼貌,只能尴尬地杵在地上卖呆。

马一山到现在也没有看李有劳一眼,他的目光绕过李有劳,往远处的牛八虎看去,清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瘦瘦的笑,声音倒挺肥厚,“八虎侄儿啊,你说的对着哩,要去大医院看哩,我们羊圈门祖祖辈辈穷,人穷了就落后,不光是舍不得钱的事,主要是脑子跟不上时代。不过我马一山在这一点上你倒是放宽心,我一点都不落伍,跟上时代着哩!我大女子是干部,公家的公务员啊,我女婿马上就要当乡长了,那是领导啊。他们早就要拉我去大医院看,我女子说了,县上、市上的医院那都不用去,直接去西安看,要么去兰州看!我女婿说了,不管去哪的大医院,他都有认得的人哩,呵呵,但你姨父我福薄啊,哪都不想去,就在家里的土炕上睡着,舒坦得很,是非少,操心少,才活了个清净。”

这话把舍娃气得肚子疼,心里说你也太能吹牛了,祖祖是说过要去西安西京医院看的话,可那王全有自从你病倒就没来过,哪说过这些话?吹吧你就,反正吹牛不上税。

李有劳和牛八虎都愣住了,李有劳先笑了,接着牛八虎也跟上笑。

舍娃明白他们笑中饱含惊异的意思,本来全羊圈门的人都知道祖祖找的是副乡长,大家就盼着早点结婚,人们要看嫁给副乡长的婚事会有多风光。没想到这话流传了几年,迟迟不见结婚,后来连马一山自家人都不再提这个茬儿了,就都猜到亲事可能拉倒了,时隔这么久,忽然马一山亲口放话说女儿要嫁给乡长,这情况确实够惊人的。

乡长是啥分量,李有劳比谁都清楚。他再次往炕沿边靠近,“噢,我大侄女争气得很,娃娃命好,工作好,女婿也好,好得很么。”

马一山的脸已经冷下来,他竟然还是不看李有劳的笑脸,看舍娃:“叫你妈泡茶来么,叫那个狗再不要咬了能成吗?一天到黑朝着人叫叫叫,叫个啥,把人泼烦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马一山却下得了这个狠茬,愣是把老伙计李有劳影射成了明明。

李有劳一把岁数不是白活的,见马一山不给面子,也就不再啰唆,看一眼旁边的牛八虎,说:“牛家侄儿你来说正事吧,我这里跟老连手问候得差不多了。”说完往后退开,坐到后面一把椅子上去了。

牛八虎龇牙一笑,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还拿出一支笔,要随时记录的架势,说:“姨父啊,我们就不啰唆了,我来是有正事哩,有个费收一下。按人口算,一口人二百,你家四口人,二四得八,也就是八百元。你看缓几天交哩,还是今儿就有现钱?”

“啥费么,催得这么紧。”马一山对牛八虎始终都是好脸色,笑着问。

“姨父你看,是基建费,详细点说,叫个基本农田建设费用。”牛八虎一边说,一边翻弄着手里的本子。

“噢,基建费,还叫个基本农田建设费用,好,好得很么。”马一山一边咂嘴,一边点头,很是赞同的样子。

牛八虎得到了鼓励,兴奋起来,“那姨父你是今儿就交对吗?那我写上了啊,八百元。”

马一山打断了他,“哎,你先不要写。是羊圈门家家户户都交,还是就我一户交?”

牛八虎的兴奋跌落了一寸,好像发现马一山是个白痴,“当然是家家户户都交啊,一户都不能少。都得交,这是硬政策。”他的口气有一点不耐烦了。

马一山的耐心倒出奇地好起来,还在微笑,“都得交啊,好,好么!那个政策的文件能叫我看看吗?硬政策咱肯定接受么!但我这个人嘛,有个臭毛病,就是比一般人多认得几个字,就爱看个文啊字的,你说这么大的好事,你咋也得叫我这个百姓瞅瞅文件么,对不对?叫我们也晓得这些钱都交给哪儿了?这就像判刑总得叫犯人晓得他犯了啥罪不是!”

舍娃差点就出面阻拦,不就八百块钱嘛,既然人人都要交,咱们交了就是了,你何苦费这口舌哩。他觉得父亲的饶舌和多事叫他很没面子。是李有劳的反应,让他及时忍住了。他看见一直垂头沉默的李有劳,这时候忽然抬了一下头,接着又垂了下去。真像一个孩子突然挨了一巴掌,无比惊诧,又不好哭闹,就只能忍下那一巴掌。为啥会有这样的反应?

马一山还保持着笑脸。牛八虎的脸已经变了,有一瞬间的红,红中泛出白,接着就黑了,他忽然掉头来看李有劳,目光里含有惶惑。然后他掉回头,把本子合上,说:“姨父你啥意思?政策这个事嘛,你还要个啥文件哩?再说文件这个事嘛,哪能你要看就能看的?你就说今儿交不交?不交的话我们也不用费这半天的唾沫星子了!”他站起来,把本子塞进包包,抬腿要走。

李有劳站起来了,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你这个牛家大侄子么,你急啥哩嘛,你姨父不就是要看文件,你给他看看么,咱羊圈门人人都是文盲,懂政策的没有几个,你姨父是文化人,肚子里喝过墨水儿,平时就爱问个政策啊看个文件啊——”

没想到牛八虎一扭头猛然骂道:“啰唆个屁!还不快走!”说完率先出门而去。差点撞到门外马一山女人的身上,她慌忙地躲着,手里端着茶杯的盘子被撞掉了,两杯子刚泡好的茶水都滚在了地上。那玻璃杯子真牢,滚了几个跟头都没碎。

马一山也站起来了,一边下炕,一边笑着喊:“再浪浪么,泡的好茶还没喝哩,你急了个啥嘛!”

李有劳的黑脸已经被隔到门帘外面去了,他无意中眼角扫到身后的一幕,惊得差点一个跟头跌倒在门槛上。

舍娃惊得喊了一声:“大!”

牛八虎一个人迈大步走出几步,身后没人,才察觉发生了大事,忙跨大步返回来,还没到门口,就看到马一山颤巍巍站在房门口,两个手啥也不扶,好好地站着,哪像瘫痪在炕的废人,脸上也笑呵呵的,说:“老连手,你都亲自上门来了,我要是还躺着,就太对不住你了!”

李有劳慌乱中扶了一把马一山,又发现人家根本不用扶,就松开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快步小跑着离开了马家大门。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羊圈门的人都在议论两件事。祖祖要结婚了。终于要结了,可不,三十的人了,把她自己长老了不说,把大家都等心急了,听说要嫁给一个乡长,那女子命真好,世下就是享福的命!(他们只看到眼前要到来的好结果,却根本不知道祖祖念书那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女子的大好事来了,马一山欢喜上头,一高兴病也好了,一骨碌从炕上站起来了,还能下地走路,你说这神奇不神奇!原来高兴也是能治病的,硬生生把一个瘫倒的人治好了,还没留下啥后遗症。不信你去大路上看么,那马一山天天在大路上走哩,一边走路,一边嘴里还叨叨着啥,要是遇上你,准会缠住你骂上一阵!骂的是眼前的路,还有人。

他说修路的人心黑,看看给羊圈门修的这是啥路?等于没修么,只是给推了一遍,比以前平了些,宽了些,再在路面上撒了些石头沙子么,就这还没舍得多撒,稀稀拉拉跟羊粪蛋蛋一样,根本的问题就没解决么!路边的水渠压根就没挑,不挑渠,就是不管排水问题么,不管排水,你就是把道路修成皇宫,一场大雨一下,山洪下来,啥路都能给你冲断了!可惜了公家的修路款了,一车一车地往下拨,这些下头的害人虫就这么糊弄老百姓哩!

骂完了修路的人,又骂队长李有劳。说那修路的都是外地人,跟羊圈门不沾亲不带故,人家是冲着钱来的,路修成啥样跟他们有啥关系,人家又不用天天年年地走这路,人家只要能通过验收就完事了。我们的小队长是干啥吃的,咋就不好好盯着呢,他们哪里不好了、不合适了、偷工减料了、太日鬼了,你就得指出来啊。他们糊弄老百姓是不对的,拿着公家的修路款你不要谋着哄我们老百姓!小队长就没有发挥作用嘛,就晓得拍马屁、装眼瞎看不见!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抱孙子!你说你就这么点水平,还当啥小队长哩!

马一山絮叨关于修路的那些比较专业的词儿,人们没记住,也没兴趣记,感兴趣的是,第一次听说钱是用车拉的,一车一车拉,那得多少钱!另外有人觉得马一山这个人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咋神神道道的,尽说些发牢骚的话,好像世上就没有他能看顺眼的事,反正没以前那么招人待见了。

不管马一山这里咋发牢骚,祖祖的婚事如期举办,正日子定在公历五月三日。

祖祖提前三天请假回来了。五月一日送了大礼,五月二日傍晚马一山女人请人来拨脸。虽然祖祖是个干部,婚嫁这类事情还是遵照乡村习俗进行。但也不完全按照旧俗的路子走,有些地方适当做了调整,比如她拍了婚纱照,出嫁准备穿婚纱,买的首饰也多,衣服和化妆品也都是去市里买的,还有明天一早王全有会带着订好的化妆师从西县赶来给她上新娘妆,这些在羊圈门的婚嫁史上开了先河。反正一切都准备得花团锦簇的,气氛也异常热闹,马一山女人脸上笑呵呵的,一点也没有娘要嫁女的伤悲。

这一切都被碎女看在眼里,同时深入内心,她的心就一点一点变得不好受起来。几乎没人搭理她,她走到哪儿,见到的都是笑脸,大家都在乐呵呵准备着吉发祖祖。她分明记得当初她出嫁,父母、舍娃可都是一张张黑脸,母亲那脸上的眼泪就没干过,那种要死人的凄惨劲儿,她到今天还忘不了。

父母在商议明天送亲的人选。男人里头二虎是必去的,舍娃算一个。后面算到女人,马一山先说了二虎媳妇,女人拦了,说她去不成。马一山一愣,女人说哎哟,去不成就是去不成么,你换人。马一山说碎女吉发就是三三媳妇送的,这回总不能还去她!你会高兴?女人马上说我肯定不高兴!那就谁也不要去了!但两个人说来说去,发现俩弟媳妇不去一个还真不行,马一山又没个亲姊热妹的,祖祖的舅母和姨娘自然也去的,但也没有全叫她们去的道理,说到底两个弟媳妇中得去一个。

“那就三三媳妇去,真便宜这个妖精了。”马一山女人丧气地做出抉择。

马一山自然没意见。

碎女没忍住,凑过来插嘴道:“那我去么,为啥不叫我去?”

不等马一山有反应,女人已经瞪了女儿一眼,“去,凑啥热闹?没你的事!”

碎女的手下意识地抱住了肚子,颤抖着嘴唇质问:“为啥没我的事?我是她妹妹,我吃我姐的宴席有啥不对吗?还是我活得不如人,连你们都看不起我?”随着话问出口,那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好像把半辈子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倾倒出来了。

她妈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一个巴掌比风还快地扇了过去,“世上有姐姐吃妹妹宴席的,你见过哪个妹妹吃姐姐的宴席?嫌丢人没丢够,还是要干啥?”手指头点着女儿的眼窝,“你给我记牢了,祖祖的事情不容易,我们就盼着平平顺顺地打发她出门去,你一个怀身大肚的妇人,能送亲吗?要冲你姐的婚缘吗?”

夜风送进门来的空气里有梨花的清香。

兔兔一直跟在他妈屁股后头,看到外奶猛然打了妈妈,他顿时就吓哭了,哇哇叫着抱紧了碎女的腿。碎女正没意思呢,这下找到了发泄口,一脚踢开儿子,骂:“都是你!”又双手对着自己的肚子嘭嘭嘭打起来,“还有你!两个祸害!一对害人精!害得我还少吗?要没有你们连累,我能这么可怜吗?”

孩子滚在地上,哭得更惨了,偏偏要抱他妈的脚,碎女就一个劲儿踢着。

马一山一把抓起外孙子放到炕上,说:“都消停点!大喜的事,要做啥?咋一点大局都不顾哩?有啥委屈事后慢慢来说不好吗,凑在这个点上闹啥?娃娃又做错啥了打娃娃?一个个的,哪有一点当外奶的样儿?哪有做妈的样儿?啊,都要做啥?”他嘴里说着,调门却不高,自从重新站起来后,他那动不动激动的脾气收敛多了,说话趋向于心平气和。

女人眼泪都气出来了,抹着眼睛跟马一山争辩:“你看这个碎女懂事吗她?明明晓得怀身孕的女人不能送亲,她二妈是早就定好的人,这回小产了,也不能去了。碎女身上怀着,还要去,这啥意思?是要害她肚子里的娃,还是要害祖祖的婚缘?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你现如今活得不如人吗?你早养娃娃是我们的错吗?咋一回事你心里不清楚啊!”

碎女可能这辈子都没想到她妈会对自己这么厉害,句句问在点子上,羞臊得没法回答,抱上娃扭身出去了。

马一山不生女人的气了,低声赞道:“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这女子就得你这么治!以后看她还犯糊涂不。”

碎女抱着儿子冲出大门要回家,走出十几步,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把她给吹灵醒了,忽然想到这么连夜耍脾气回去,明天肯定没脸再来,娘家这里倒不怕有啥后遗症,婆家那边就不好说了,好几个亲的远的妯娌呢,哪一个是嘴上饶人的,问她娘家这么大的喜事咋唯独她不在,叫她咋回答?没法回答。再说,你们凭啥叫我回去啊?这也是我的家啊,我还就不走了,谁能把我咋的?想好了,她一转身又回来,进了大门直奔祖祖所在的偏房。

祖祖正在整理嫁妆。

兔兔已经哭累了,缩在他妈怀里打瞌睡。碎女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冷眼打量姐姐和姐姐的嫁妆。

祖祖没察觉妹妹的情绪,埋头忙她自己的。嫁妆包括昨天婆家送大礼送来的所有衣服鞋袜首饰,还有马家这边准备的被褥一类。因为买衣服时太匆忙,几乎都没顾上好好看,现在她是打开一样,细看一样,心里想着该怎么穿搭,哪种场合穿戴哪件合适。因为从来没有买过这么多件比较贵的服装,她心里也兴奋,前半辈子的朴素和亏欠,好像被眼前这些嫁妆给补偿了。她心里想象着婚后的日子,有忐忑,也有期待,更有对幸福的渴望。将衣服归置到一起,再将鞋靴袜子摆到一边,打开首饰盒子细细查看,将耳环、项链、戒指和手镯都戴上,对着镜子欣赏。穿金戴银的祖祖面色含春、眉梢带喜,给镜子里的那个祖祖咧开嘴傻傻一笑,又摘了所有首饰,查看护肤品。护肤品也是她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品牌,一套好几百,她觉得自己好奢侈,好过分。只能这么过分一次啊,婚后还是要以过日子为重,还是要精打细算,可不敢这么奢靡。好在女人结婚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奢侈就奢侈吧,不叫婆家出点血,说不定还不会珍惜她这个儿媳妇呢。

兔兔睡着了,碎女把他安置到被窝里,自己也挨着孩子躺下,闭上眼睛假睡。眼前满是刚才看到的情景,大红的婚纱、长款风衣、羽绒服、皮外套、羊毛大衣、长毛衣、短毛衣,翻领的、低领的,牛仔裤、毛料裤、保暖套……好像开了个小铺子在眼前。还有那真金的耳环,那么长的穗子,就在眼前晃,还有镯子,黄澄澄的,那么粗大!还有项链,据说是铂金的。它们全部披挂在了姐姐身上。她悄悄摸自己的脖子、手腕、手指和耳朵,只有耳朵上戴着一对塑料坠子的耳环,手腕上本来有一个玻璃镯子,孕后发胖没法戴,就卸下来了。她感觉自己是这样可怜,从来没敢奢望过有一天能拥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她的婚事是那么草率,连个婚纱照都没拍,更没买婚纱,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情,连一点美好的记忆都没留下,留给她的只有仓促和寒酸。她有一点点的后悔,当年为啥就不好好念书呢,论灵醒的话,祖祖其实还不如自己呢,为什么人家就念成了人上人!唉,可能各人有各命吧。肚子里的二胎已经在动了,这时候忽然踢了她一脚。她抱住肚子,蜷缩成一团,努力驱赶着心里的失落。就算是亲姊妹,她还是忍不住对姐姐有了嫉妒。

她心里觉得不应该有这种不好的想法,但管不住自己的心,偏偏要这么想。这念头让她很矛盾,也很痛苦。她咋能盼着姐姐不好呢,不可以这样啊。从小到大,姐姐很少欺负她,总是反过来受她的欺负,姐姐是一个专业的背锅侠,她顶在头上的所有锅都是妹妹甩过去的。是姐姐傻吗?还是自己太聪明?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呢,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傻子,自己这点聪明说到底还不是小聪明,都是人祖祖一直在包容妹妹而已。就算自己如今活得窝囊,那也不能怪人家啊,凭良心说,祖祖从来就没有做过妹妹的绊脚石。

祖祖忙完了,来摇碎女,“这么早睡着了吗?来,这是给你的,看看爱吗?”

碎女装作刚从梦里醒来,慢慢坐起来,“还有给我的啊?算了吧,我这个丑样子,啥也穿不了,难看得很。你才要当新娘子,可我已经是个老婆子了,呜呜,我倒霉死了!”说着捂住了脸,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笑。

祖祖爬上炕来,笑着抓起妹妹的手,亲昵地打一下手背,“胡说八道啥哩,谁说你丑了?你现在特殊时期嘛,等娃生下来,你就还是那个苗条、漂亮的你嘛,走路带风,笑起来露一对儿小虎牙,可爱得天下无敌!”

见碎女不是轻易能哄开心的,祖祖想了想,换个策略,“哎,你可能晓不得,在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画家、作家,反正就是那些很有名气的世界大家眼里,真正最美最美的女性是——”她故意拉长了声调,不往下说,眼睛亮晶晶盯着碎女看。

碎女果然来了兴趣,“是啥?”

“是你这样的呀!”祖祖搂住妹妹,爱抚地摸她鼓起来的肚子,“就是怀孕的女人,母亲!做了母亲的女人,和就要做母亲的女人!真的,我们大学里的教授讲的,他的课可受欢迎了,改变了很多女人对自己的认知,以前我也觉得女人大着肚子最难看,后来就不这样看了,那是我们无知。女人孕育新生命,给世界带来希望,这是多好的事,多伟大的事,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幸福都是我们女人创造出来的。要不是有你这样大着肚子受罪受苦的女人,这世上哪还有男人?人类早就灭绝了。”

祖祖像大学教授一样严肃,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给妹妹讲课。碎女听着听着笑了,推开姐姐的手,“哪有你说的那么肉麻,不就是怀个娃养个娃嘛,还伟大了?我觉得烦死了,没防住就怀上了,要是有办法能防,我才不想怀哩。”她这是说了实话,婚后避孕是一直困扰她的难题。

祖祖把一条牛仔裤、一件羽绒服,还有一双冬靴、一对耳环和一套护肤品,都摆到眼前来,说:“娘娘,这是小人孝敬您的,还请赏个脸收下。”

碎女毕竟是孩子心性,看到有好东西给自己,忍不住笑了,拿起耳环看,傻乎乎问:“是真金子吗?”

祖祖从小首饰盒里摸出票据,“证据在这儿,你留着以后可以去他们店里兑换新款式,还能免费清洗哩。”

碎女看了单据,确信是真的金子,又看了看价格,眼眶酸了,“姐,你给我买,姐夫他不骂你吗?这么贵的东西,你能做主吗?”

祖祖拉个枕头睡下,拉一把碎女叫她也躺倒,“我拿我的工资买的,有他啥事?你放心吧,我能做主。等你生下二宝后,身材恢复了,你又能变回美美的你,所以,要高兴啊,天天不高兴对肚子里宝宝不好。”

碎女放心了,也困了,闭上眼睛,声音朦胧,“姐,要结婚了,你也要幸福啊。”

“肯定会幸福的。”祖祖的声音也朦胧了。

碎女作为孕妇,容易困倦,很快就睡着了。祖祖听到鼾声后,这才重新爬起来,悄悄下地去,她今晚得洗一个离娘水,是她作为女儿家出嫁前夜的一次庄重洗浴。

第二天上午的九点整,祖祖出门了,由舍娃牵着手从偏房里慢慢走出。

她一袭红婚纱拖在地上,头上是已经盘起来的新娘发型,最外面轻轻苫了片半透明的大红纱巾,慢慢走出小偏房后坐进车里,出发离开了羊圈门。

马一山女人在最后一刻悄悄落了泪,就算女儿嫁得不错,当妈的心里还是难受,就跟割走她一块肉一样。马一山跟着大家送女儿出门后,车队往西边出庄的大路驶去,他自己却相反,向着朝东的路慢慢走,一直走到羊圈门最东边的路口,远离了人群,他才蹲下去,开始观察路面上的脚印。

舍娃身在送亲队伍当中,一路小车行驶得越来越轻快,他的心情越沉重,满脑子都是过去几十年跟姐姐在一起的成长往事。他们两个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从他能记事起,眼前就有个姐姐了,她像缩小版的母亲,除了照顾她自己,还帮着父母照顾他。舍娃对世界的认知,是祖祖开启的,这么说真的丝毫都不算夸大。祖祖告诉他火烫手,烫了疼;祖祖说狗会咬人,咬了疼;祖祖给他很认真地讲,蜜蜂会蜇人;祖祖还板着脸警告他,牛和驴等牲口的屁股后头不要去绕达,会吃亏的;祖祖笑着给他分半个煮鸡蛋吃,其实他已经吃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了;祖祖拉着他的小手没命地跑,就为了逃离身后追赶的恶狗,那狗是被他惹恼的,他跑不动了,趴在地上就知道哭,是祖祖在狗扑上来的时候用身子护住了他,她的腿肚子上至今留着狗咬的疤……

鼻子好酸啊,好想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

喜事在县城的一家餐厅举办,娶亲车一到县城就分作两路,拉着新娘的车先赶去新房,其余人被直接拉到了餐厅的婚礼现场。

娘家人被安排在距离舞台最近的两桌。马家的亲朋都是乡里人,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充满了新奇感。舍娃和二虎、舅舅等人坐在一起,正埋头吃席呢,旁边另一桌女客中有人忽然扯他一把,抬头看时,是三妈。三妈给舍娃使个眼神,不等舍娃反应过来咋回事,她已经扭过头去。舍娃有点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看见三妈起身离开座位,向外面走去了,临出玻璃门又回头望向他,意味深长地看他。

舍娃心突突直跳,拿筷子的手在颤抖,刚才她扯他的那一动作,还有那眼神,熟稔又亲昵,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她也太胆大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要是叫人看到咋办,岂不是在玩火!他顿时想到了父亲的脸,还有那眼睛,在冷冷地盯着他看。不能沾,这个女人不能沾。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能给三三巴戴绿帽子。再说他还没结婚呢,就跟一个中年女人不清不楚,以后跟自己的媳妇咋交代?也对不住自己这具清白身躯啊。主意打定,心里就没那么紧张了。再也不抬头,也不乱看,只管埋头吃,目光只看前方正在进行的婚礼。

这婚礼对于羊圈门的舍娃来说,是新颖的,也叫他羡慕。等他结婚的时候,当然办不起这样的婚礼,也办不到城里来,只能按照羊圈门的方式娶进羊圈门。他只是一个乡下人,还是别胡思乱想了,老老实实想办法挣钱吧。他已经盘算好了,这次出来,羊圈门他不回去了,现在家里一切都暂时不需要他,祖祖的婚事已办,庄稼也都种好了,马一山站起来了,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外出打工了。这半年一直盘算着到西县找活儿,这次看来得付诸行动。

这时他眼睛余光注意到三妈回来了,老远都能感到她的怒气,简直是扑面冲来。他不抬头看她,一直坚持到婚礼结束。大家上车的时候,舍娃忽然告诉二虎,他不回去了,留下还有别的事,家中父母那里他会打电话告诉的。二虎也不勉强,带着大家上车。三三媳妇听到舍娃不回去了,似乎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转身就朝舍娃扑来,一把拧住了胳膊,低声质问:“你啥意思?叫你你为啥不出来?耍我哩还是没胆子?”舍娃不好挣脱,又怕人听到,赶紧低声央求:“你先松开我,我没明白你啥意思。你快上车吧——”

司机已经在按喇叭了。

三三媳妇恨恨地丢开手,上车去了。

舍娃心里一阵轻松,这次不回去是对的,有些事必须正确面对,并做出决断,不然谁知道后面会有啥样的后患等着呢。

他怕父母着急,当即打通了家里的座机。

马一山听到他不回去的决定后,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舍娃听见一声叹息很清晰地传了过来。是遗憾呢,还是马一山自己也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舍娃猜不到,也不想猜。他摸摸身上,只有今天送亲当娘家人,王全有家按照西县习俗给的五百元下马洋钱。他接下来的日子,就要靠这五百元来维持了,是继续落魄迷茫呢,还是会有新的起色,他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现在的马一山每天都在经历着什么。

自从上次当着李有劳和牛八虎的面忽然站起来后,他疯狂地迷恋上了走路。每天的主要业务便是睡起来后吃饭,吃饱了出去走路。路摆在大门外,往东一直通往东山豁线口,往西可以出羊圈门,再往西就到东湾去了。路是大众的,谁也没有权力阻止一个热爱走路的人走路,哪怕是天天都走,那也是风拦不住,雨挡不了。只有祖祖出嫁那天他停工小半天,等女儿一出门,他就留在大路上直接“上班”了。

对于马一山的这种行为,女人曾阻拦过。有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靠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胳膊,剖开了心扉,像新婚那会儿一样温柔,娓娓地劝他不要再去大路上晃悠了,惹来多少眼睛看哩,有人已经开始偷偷议论了,觉得你这么走不对劲,有可能是你脑子出问题了。这么多年的日升月落,岁月叠加,女人早就失去了当年新媳妇的羞涩和妩媚,她虽然没有胖多少,但全身所有的零部件都松弛走形了,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就算窗外的月色那么撩人,她还是没能动摇马一山继续去走路的决心。“你在家里走呀,就在院里走!绕着杏树走,绕着梨树走,你要还觉得不够宽展,就把大门敞开,你进进出出地走!这么大一个院,加上外头的麦场,难道还不够你走?”她搂紧马一山,贴着他的胸膛劝。

马一山敲敲自己的脑壳,说:“我脑子真的出问题了,还是大问题!这里有一道弦儿,紧绷着,随时都要断啊。你再不叫我去大路上敞敞亮亮地走一走,在大众面前骂一骂李有劳那老东西,你就等着后悔吧,嘣,这根弦要是断了,后半辈子你就得伺候一个真正的残废了,吃哩喝哩,屎哩尿哩,你得端你得倒,你得擦你得洗,那才是真正的水火不能下地!”

女人前面伺候过“水火不能下地”的马一山,知道那种滋味是苦是甜,一听丈夫说得这么严重,她害怕了,再也不想重回那种糟心的日子!一害怕就改主意,不劝了,反过来替他辩护,“也对,你说你在炕上睡了三个月,肯定差点把人给憋死,现在好了,你能出去,那你就自由地去么,想去哪儿你就去,想咋走路你就咋走!路修来不就是给人走的吗,多走走又压不塌!我不拦着啊,你明儿接着走去!只要你心里敞亮了,脑子里松快了,你走去!不要管这些闲话筒咋嚼舌根哩!爱咋说叫他们说去,嘴是软的,舌头是扁的,世下就是说话的,叫他们说去!我就当听不见!听见我也当秋风过耳了!”

她这是跟男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成了有力的维护者,马一山等于是有帮手的人了。他天一亮就继续走他的路,碰到人便继续开骂。骂人的事儿翻来覆去就那点,没啥值得说的。至于走路,他每天出了自家大门,迈下门前那点坡,接着踏上大路,然后顺着大路开始慢慢走。往东或者往西,根据他的心情定,别人是摸不出规律的。别人能看得见的只有一个表象,那就是马一山走路,一个字:慢。

马一山确实走得慢,很慢。慢到啥程度呢,曾有个娃望着马一山的身影看了好一阵,越看越迷茫,就问他妈那个人为啥要走那么慢哩?是怕把路踏疼吗?娃他妈扑哧笑了,告诉娃,那不是走路,那是踏蛆哩。娃还是不明白,哪有那么多蛆叫人踏哩?除非路上厚厚地铺一层蛆。大人的答复简单粗暴,再给不出多余的解释,娃就很苦恼地想了很久。有一天他专门守在自己家门口拦住了那个奇怪的踏蛆人,奶声奶气问:“你踏那么多的蛆做啥哩?”马一山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没踏蛆,我踏空哩。”娃更迷茫了,空是个啥?我咋看不见?马一山摸摸娃新剃的亮脑门儿,很认真地告诉他,只要你愿意,就能步步踏空。

那个“空”字从他半开的嘴里脱离而去,飘入空中的时候,马一山艰难地舔了舔发苦的嘴唇,忽然觉得自己无比悲壮。他已经在路上走了一个下午了。走得舌根发硬,满嘴泛苦,双唇干裂,眼前发黑,心头迷茫。他从马家门前走过,从李家门前走过,从牛家门前走过,从杏树下走过,从榆树下走过,从柳树下走过,从杨树下走过,和老年人擦肩而过,和中年人迎面撞上,和年轻人远远对望,跟男人们点点头算是问候,与女人们点点头算是招呼,伸手摸摸一对刚从地里归来的乏牛的屁股,给一群疯子一样奔跑的绵羊让路……他还是在坚持走着。他好多次经过家门,不进去,绕门而过,继续前行。在所有见过他走路的人看来,这个人肯定是走路走迷了,走上瘾了,都要走出花儿来了,好像他前半辈子就没走过路一样,现在不美美地走上一走就吃大亏了。他正着走,倒着走,拧着身子走,歪着头走,大步走,碎步走,有时候会蹲下去像鸭子一样扭着屁股走!

因为始终坚持一个“慢”的状态,他不管怎么走,那行动都像电视里的慢镜头,悠悠地缓缓地推进,缓缓地悠悠地收回,然后又重复进行。走是他的常态,有时候整整一天时间他都在路上走。

骂是常态中的插曲。可能是走累了,还是走烦了,马一山就会骂。随便指着脚下的任何一段路面,都可以开骂。羊圈门的人开始都爱听他骂,有些人还会跟上笑,但很快他们就都听腻了,因为马一山翻来覆去也就那些话。那些理由,那些名词,听一两遍觉得新鲜,三四遍有点烦,五遍六遍七八遍呢,耳朵也要抗议了。一段时间后,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听马一山的路骂。大家当着他的面不好说,背过他都说这个人叫病折磨糊涂了,腿是站起来了,能走了,但脑子肯定不合适了,脑子合适的话谁能天天守在路上骂人哩,又骂不出啥好处来。

马一山日复一日,继续在大路上晃悠。

对于那些闲言碎语,有些他是真的听不到。没人会当面告诉他你脑子有问题!女人就算在外头听到了什么,也装在心里不敢往出说,她不想给男人添烦恼,只盼他好好的,不要真的变成一个残废。有些议论或者嘲笑,马一山其实听到了,也猜到了,但他就当没听见,也猜不到,他继续他的走路行动。

在这样来来去去的溜达中,他算是把这条新修的路吃摸透了,也把自己“瘫痪”三个月的腰腿给溜达活泼了,能自如地走路,还能试着小步地快走了。这是多大的进步,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大家只以为他脑子不合适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背后有着这样的真相。

至于路骂,更不能说明是他脑子出问题了,他像母鸡抱蛋一样地蜷在家里三个月,差点憋疯了,自由以后肯定得发泄啊。咋发泄?他得骂李有劳啊。咋骂?又不能明火执仗地指着李有劳的鼻子骂娘,骂人得有技巧,叫你挨了骂还没法还嘴,只能把哑巴亏往肚子里吃。他骂路,就是骂李有劳!骂修路队,就是骂李有劳!骂村上的干部,就是骂李有劳!上头不管刮啥风下啥雨,到了羊圈门头上出的事,都和你李有劳这个龙王爷脱离不了关系!路没修好,就是你李有劳这个队长没本事!其实这一带的路都这种情况,全是简单铺了层沙子的土路,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奇怪的是马一山这一带头,就提醒了羊圈门的人,大家都跟着说李有劳没本事,路确实修得差劲。叫那李有劳有苦没嘴说,真是尿脬打人,不疼,但臊气难闻。

没人告诉马一山,长久不用的腿脚出现真的瘫痪迹象,需要用走路去恢复。还有健忘严重的脑子,用躯体运动配合大量的言语行动,可以达到康复作用。这些是他独自揣摩出来的。他想得并不复杂,甚至是简单的,既然腿脚是用来走路的,受惯了走路的苦和累,歇了三个月就出毛病了,那就干脆不让它们歇着,让它们在苦役般的活动中去复苏。他的脑子出现这样的问题,肯定跟三个月的憋闷有关系,那三个月里他攒了太多的话,想给女人说,女人每天都累死累活,想给孩子们说,他们要么不回来,要么看见他就躲,哪一个都不像有耐心好好听一个卧床之人倾诉心事,再说他是有自尊的,才不会求着他们留下来听他说话呢,所以他们至今都不知道,那段时间马一山真正的苦恼是一肚子话没人听。

当他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差到脑子里出现大段空白的时候,他彻底慌了,才恍然明白人活在世上做事都是有代价的。他顺势装病三个月,一些尴尬的局面是应付过去了,但装病的后果开始惩罚他。你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但你不用腿脚,躺着叫人伺候,你愿意做个死人,那你最后会遂了心愿,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他的慌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毅然站了起来,开始走出家门,和整个羊圈门打交道。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说,让僵直的腿脚在溜达中一点点柔软,就在骂人骂路的过程里,他记起了很多忘掉的事情,话到嘴边记不起来要说什么的尴尬慢慢减少,直到不经常出现。

挣扎着寻求恢复的过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没人知道马一山的痛苦,他的女人也不完全知道。她只看到他固执地出门而去,最后疲惫地返回家门。她不知道他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的那种痛苦。走出家门,本身就是一种对自我的考验。走出家门,预示着要成为大家眼里的怪人。开骂,注定会惹来不少麻烦,直到大家把他当作一个傻子看待。一个半辈子稳重、精明、要强的人,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马一山首先要过自己这一关。不要说别人怎么看,仅仅是碎女,就被他的行为气哭了好几次,还跑到她妈跟前找麻烦,逼着她妈答应再不放她大出门去满大路丢人。连亲生女儿都觉得他的行为是可耻的,马一山自己心里何尝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奇怪的是,他渴望征服这样的耻辱。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是有意寻找这样的耻辱,并且逼着自己去面对的。前半辈子,他是羊圈门人人都认定的精明人,所以才有了那个狗头军师的外号,但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跟头栽倒在自己的聪明上。他自己就是摔得粉身碎骨也没啥,可惜连累了儿子,舍娃不但没能如愿顶替李有劳,还被逼得在羊圈门没法立足了。娃是个好娃啊,有知识,有头脑,嘴直,心善,要是这样的娃当了小队长,肯定能一心为乡亲们办好事。可惜一件明明看着稳成的事,走着走着在半道上出了岔子。问题出在他最没想到的地方,这是他的失误,不是舍娃不够好。

本来他可以告诉舍娃,一次跌倒不是真正的跌倒,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李有劳就已经赢了吗?未必!我们已经输得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吗?未必!机会还是有的,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却什么都没有跟舍娃讲。他是有意这样做的。失败是成功之母,记不得在哪儿看来的这句话,反正他记住了,没事回味的时候,发现真是精辟,把成与败的关系都总结透了。现在他需要让舍娃也学着明白这个道理。儿子终究是太年轻,人这辈子要面对的坡坡坎坎还多得很,有些灾祸你根本没法预料,所以眼前的这点失败根本算不得啥。你真正要做的,不是失败后坐在地上哭,而是耐心地等待,冷静地观察,等待新的时机,观察事态的变化,捕捉变化中可能会露出的破绽。然后瞅准时机,重新翻身,爬起来你就还是你。

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失败者。

要不是身体出了状况,他可能已经揪住了眼前的一个时机,钳制住了李有劳和牛八虎的命脉,让他们比自己装瘫那阵子还尴尬。人再好强,都强不过身体,身体好,想做啥会有一个好身体在支撑你去做,什么大风大雨都能帮你扛下来,各种大苦大罪也能咽下去。身体要是出了问题,你就是有登天的本事,那也是白想。这是他这次“瘫痪”后新悟出的道理。所以他也缓下来了,好胜的心还在,却没那么急迫了。书上说放长线钓大鱼,他从前也琢磨过这句话,要说真正咂摸出其中真味,还是最近的事。有人生万物,啥重要,都没有身体重要。身体好,能吃能睡,头脑正常,耳聪目明,这才是第一紧要的。所以,他放缓了,对自己缓下来,对别人也缓下来。舍娃不着急回来,他觉得很好,这也是一种缓的方式。让儿子也缓一缓,这次的磨砺对舍娃来说太猛,被他煽惑起来了,满腔热情地等着进队,最后被闪下了,舍娃虽然啥抱怨话也没说,但心里肯定不好受。天天在庄里看着牛八虎跟着李有劳人五人六地开展工作,舍娃肯定比谁都尴尬。那就让他在外头再磨炼磨炼吧。

人活在世上,磨炼到处都有,你随时随地都处在不同的磨炼当中。而他本人,也正在经历着磨炼。每次走路,他虽然走得很慢,但不停地慢上几个钟头,人也是很累的,他需要不断地克服想要回家歇息的欲望,逼着自己继续走。走着走着,他发现走成了一顺儿,右胳膊和右腿同时往前,左胳膊和左腿同时留在了后面。这叫他深感恐慌,难道身体真出毛病了?坚持活动这么久,还纠正不过来这些毛病?他站住,认真想想,重新迈步和摆胳膊。如果有人路过看到,以为他只是在跟他自己捣蛋,故意要这么走路。没人能猜得到,他其实很想哭,五十多年后又要像学步的孩子一样为走路苦恼。在迈步和摆臂之间,他把握不住那个平衡度,而这个失衡的度,可以让一个大男人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样无助。

其实他已经进步很大了。那天当着李有劳的面他下地站立并走路,看似轻松,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什么样的毅力在支撑。李有劳走后他感觉真正瘫痪了,浑身都散架了。这一实情,他连女人和舍娃都没告诉。他觉得有些事情自己一个人面对就好,没必要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再说如果真的传扬出去,他只能成为全羊圈门的大笑话。一个人好好地要装病,愣是把自己装出了真病!所以马一山关闭了叫人笑话的通道。他宁可对自己狠一点,也不想落下笑柄。他开始了漫长的走路锻炼之旅。脑子的问题没有腿脚恢复得理想。那种间歇性的空白不经意就会出现,你不能控制,也无法预知。脑子你没法拿出来锻炼,只能加强身体的磨炼,来促进脑子的康复。

应该去医院看看,也许医生会有更好的办法。这一念头有时候会冒出来。他马上就否决了。花钱不说,还会闹得人人都将知道他的秘密。他是羊圈门出了名的好脑子,好脑子难道需要去医院治疗?叫人们咋想!所以不去。他认定最好的办法就是锻炼。把身体锻炼灵活了,头脑就会跟着灵活。

走路其实挺枯燥的,就是一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动作,左腿,右腿,左腿,右腿,你进它停,它停你进,进进停停,等于在用脚步丈量道路。想想人这一辈子,最简单的就是走路,最艰难的也是走路。有的路你不走它也是通顺的,有的路你一直在走,却还是会磕着绊着,甚至会迷路。有的人一辈子路途平顺,有的人步步坎坷。人用腿走路,牲口、鸟雀、蚂蚁虫虫等世上的万物也都有着各自走路的办法,两条腿的,三条腿的,四条腿的,浑身是腿的,一条腿没有的,都需要走自己的路,各自的路也不尽相同。他看见羊总喜欢往前冲,牛走得沉重,麻雀一纵一纵地跳,狗只要走路就颠颠地跑,毛驴的黑蹄子像女人穿的高跟鞋,猫儿能稳步慢走,鱼儿没长腿,它们用身体行走,水是它们的路,鸟儿不落地的时候,翅膀就是它们的腿,天空是路,松鼠爬树的时候,树就是路。这么想来,有意思了,原来世上的路不光是我们脚下走的路,世上走路的腿脚也不光是我们看到的腿脚,如果你愿意敞开心去想,世界上的路很多很多,走路的方式也丰富多样。

人是所有动物里最有意思的,刚生出来根本不能走路,一岁才摇摇晃晃学步,等走稳了,又开始跑,走走跑跑,跌跌绊绊,一辈子几十年过下来,随着慢慢变老,这种走路能力又会退化,随着退化,得靠拐棍帮忙,就变成了三条腿动物,三条腿走着走着,有一天可能会彻底不会走了,像刚出世时候那样,再也站不起来。站着走路的年纪,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不能走路的痛苦有多深,他算是提前尝到了这种苦楚。确实不好受啊,等腿脚再利索些,他要趁着还没老,好好把世界上的路多走走。

他每天来来去去经过家门好多趟,不到自己认定的时间,是不会进家门的,家里有吃有喝有热炕,一旦爬上炕,人就涣散了,没斗志了,这一天就别再妄想能出门重新走起来。所以他老早就会斩断休息的欲念,不给自己留余地。只要低下头默默走路,一口气走出去二十几步,再抬头看,已经错过了家门,那种温暖的吸引力也就消失了,他也就能继续往前走。

他低下头看着脚尖,一步一步往前走。再有八九步就能和家门擦肩而过,家里女人在忙啥,牛喂了吗,缸里有水吗,晚饭吃什么……他不让自己想这些,每当这个时刻,他心里就会很安宁,这种安宁像雾一样,淡淡的,轻轻的,飘浮着,让整个人也跟着变得淡淡的,轻轻的,说不出的舒服,脚下有什么托着一样,腿脚没那么沉重了,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了云朵上。他感觉他彻底远离了生活里的烦恼,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都和他没关系了,他是个路人,只是路过这个家门,他像路人一样心无牵挂地走过自己的家门,然后把家丢在身后。如果有一天他的脚步不但不进家门,还走出了羊圈门,一直往前走,再也不回头,走到谁也不知道的远方去,那会怎么样?人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女人首先会哭得死去活来吧。那个傻婆娘啊,对他很真心的,他站起来以后,她照旧一个人承担着所有的家务,叫他安心溜达腿脚去,等彻底好了再承担活计不迟。“人活一辈子,这些活计就做不完,今儿做了,还有明儿的,明儿做了,还有后儿的等在那里,唉,做不完,只要活一天,这活计就做不完!”这是她发过的感慨。傻婆娘,要说她身上有一万个不好,就这一点好,就是能吃亏,不计较,总愿意让着他。这样的婆娘,真是几辈人的积修啊。看来以后得对她好点——每次路过家门,他都要这么想一遍。

前半辈子辛苦她了,为了拉扯三个娃娃,为了把穷日子过得跟大家一样,她跟着他一心一意奔光阴,一双手刨挖成了铁耙子,腰身苦得明显驼了下去,脸面上早早就堆起了皱纹,想到这些他的心有一点难受,还是那句话,以后对她好点,等舍娃媳妇娶了,他和她就把生活的担子卸给年轻人,他们清清闲闲过几天舒心日子。想到这里他笑了,嘴角抿起,独自偷着乐。以后的日子啥样,还不能一眼看到头,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她在,他就不会受罪,吃喝穿用,她样样能给操心得没一点问题。人老了,就得有个老伴儿,日子才有滋味。他想起了父亲,母亲去世这些年,父亲单身过着,那日子,唉,造孽得很。

“你这叫做啥哩?”父亲的声音,近在耳边,忽然问道。

马一山傻了一瞬,抬起的脚步不知道该往后收,还是朝前迈,中了定身法一样空悬着。

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马一山的脸上。

不疼,只是来得太过突然。他被打蒙了,愣愣站着,头一直垂着,像被风刮折的谷穗,一旦垂下去,就再也没有力气把脑袋撑起来。

他发现路面上的沙子比前些日子少了,也不均匀了。他刚出门走路那时,看见新铺的沙子还保持着匀称,薄薄的一层,他老是担心会把自己滑倒。这才过去几个月呀,就已经变了模样。路中心的沙子不是被架子车后面的刮带刮得一堆一堆的,就是跑到了路两边,当初本来就铺得很薄,现在路面都裸露出来了,还是黄土,黄土不结实,下雨后水一泡,再有负重的车轮碾过,路面就变了形,棱棱道道坑坑洼洼的,他看着就忍不住想弄个铁锨来把不平整的地方给铲铲、垫垫。可惜他现在身子骨弱得很,连家里的农活儿也没干,更不要说维护路面了。每当碰到这种情况,他就生气,就想骂,修路队偷工减料了还是本来就是这个标准?反正这路修得太差劲了!现在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等七月份雨季一来,连绵秋雨一泡,万一再起了山洪,等着看吧,这种路能经得起考验才怪呢。还有李有劳,到时候倒要看看他那张黑脸往哪儿戳。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修路、推地、拉电等这种大事,跟李有劳没关系,凭他的身份,根本左右不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但马一山就是要把气都撒在李有劳头上,觉得世上的错误都是李有劳造成的。恨一个人就是这么没道理,狗屎也能说是这个人拉的。

听女人说李有劳天天带着牛八虎在收钱,说秋后修整农田,这回公家不管,得自己掏费用,一亩地五十,不交还不行,地必须推,钱都得交。第一轮是通知,有钱的交上,没钱的,马上想办法变钱,后面第二轮上门的时候,就必须交。不知道大家心里都咋想的,有没有真交钱的人家呢?他不知道,别看他天天在大路上逛达,每天碰到不少人,其实他能得到的消息不多,大家更愿意听他骂,尤其骂到李有劳的时候,没人插嘴,也没人帮腔,更没人告诫他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他清楚,大家如今都把他当一个乐子看哩,都在心里犯嘀咕,觉得他脑子出问题了,没人愿意跟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讨论正经事。马一山也懒得跟他们正经说话,装疯卖傻就装疯卖傻吧,他想先等腿脚恢复利索了,再考虑脑子的事。这个事急不得,越急越不好,他得给脑子一个喘息的机会。但是大事他随时都在关注呢,女人出门就难免接触人,回来鸡毛蒜皮地絮叨给他听,她是说者无意,他是留了心在听,把那些根根筋筋串联起来去看,里头藏着大情报哩。他料定李有劳在跟着牛八虎玩火,这火啥时候烧到他们两个人身上,只是时间问题。

马一山喊了一声大。

他大老了,已经从两条腿走路,变成了双手拄着一根粗拐棍,也就是三条腿走路的状态。老爷子人老了,巴掌上的劲儿还在,这一巴掌扇得儿子有点晕,主要可能是有几十年没挨老先人的巴掌了,不习惯。重温着这巴掌的滋味,心头酸甜苦辣咸,无数种味道混杂着往上翻,眼珠子胀疼胀疼,要从眼眶里挤出来。觉得有一点点委屈,只是一点点,更多的是感动,这世上最关心你的人,终究是你的亲人。

“疯上几天够了么!咋哩,准备后半辈子都这么闹活下去?”马百里老汉用粗嗓门吼道。

他伸手扯一把儿子的胳膊,差点将马一山带倒,他不管,好像就算马一山真的一头栽倒他也不会心软,“脑溢血这个病我也打听了,十个里头有八个活不成,就是活下来的那一两个,也是残废了,像你这么躺倒三个月,还能再爬起来走路的,百里挑一!这是慈悯啊,把你放赦了!你不好好地念知感么,咋还跟旁人别扭上了?我不管你是咋得脑溢血的,也不想问你究竟为啥跟李有劳过不去,我就认一个做人行事的老规矩,只要我们心里亮堂堂的就够了,旁人心里有多黑那是他的事!再说你我都清楚,李有劳不是个多心黑的人。你说你天天地这么在大路上指鸡骂狗地臊他的皮,也就那李有劳是个实受人,要换个麻缠的,你早吃大亏了!快回去,哪来的心劲天天在大马路上出丑卖呆!”

说着转身就走,脚步颤颤的,是高龄老人的两条老腿加一根拐棍组合出来的奇特姿势。

马一山目送父亲一步步走远,他慢慢站直了,像个刚进军营的新兵蛋子在教官要求下站军姿。

马一山的慢走和路骂就这样结束于马百里的一个大耳刮子。

随着人口增长,尤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生活逐渐有了保障,大家就争相生孩子,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三四个娃,遇上生不出男孩的夫妻,就憋足了劲地生,直到生出一个带把儿的来才罢休。后来计划生育政策来了,外出打工的人也多了,信息流通快,观念冲击大,大家的认识有了变化,那种闷头一股脑儿生孩子的年轻人少了,都知道娃要生得少,还要生得好,生下来要吃得好,穿得好,还要送到学校去念书。女子娃也得念书,只有念了书,才有可能像马家的祖祖那样有工作,才能过好日子。

祖祖在城里的日子究竟怎么个好法,大概只有祖祖自己知道。

这天祖祖接到了碎女的电话,“姐,我肚子疼,到镇医院看过两回,说好着哩,没啥问题。但我就是疼得很,这几天还见血了。我婆婆说我胎凉得很,叫一个老婆子给我灸哩,我咋觉得越来越不好了,我都下不来炕了。”

祖祖吓一跳,“那哈赛子咋说?你叫他快送你到县医院看,这可不敢耽搁!”

碎女没了声音,似乎是在哭,急得祖祖连连追问究竟咋了,碎女擤一把鼻涕,才慢腾腾说:“他听他妈的话,也说灸灸就好了,还说我娇气得很,我婆婆那时节养了六七个娃娃,都是这么过来的,女人养娃哪有不疼的!可是姐,我疼得很……好像是要生了,可我这才八个月啊……”

祖祖想了想,“这样吧,你给家里打电话,叫舍娃到你家里去,舍娃和哈赛子两个人把你送到县上医院来,我先去给你挂号。这样节省时间!”说完就要挂电话,没想到碎女还是不挂,弱弱地喊了一声姐,接着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啜泣声。

祖祖慌了,对着电话喊:“究竟咋回事你倒是说呀,哭顶啥事嘛,碎女碎女,你说话啊!”

碎女不再掩饰,大声哽咽起来,“姐,我哥他不在家呀,送你结婚那天就没回来,打工去了。妈不叫跟你说。还有哈赛子,他就是想送我去医院,也没钱呀,他现在学会摇碗碗子了,有一点钱就出去摇碗碗子,输光了才回来。我劝多少回了,就是不听。”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又说,“大和妈不叫我给你打电话,说咱们家没少拖累你,以前你没结婚,我们拖累你说得过去,你结了婚就不能再拖累了,你也有你的日子要过,我们不好再打扰你。”咳嗽了两声,她又哽咽道,“我觉着我怕是要把命送到这一胎上了,万一我真的不成了,临完想给你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

电话挂断了。祖祖看着手机发愣,愣了三四分钟,忽然一个激灵醒悟过来,大事不好,忙给舍娃打电话。电话响了一阵没人接,又打微信语音通话,还是没人接。她心里乱得不知道该咋办。他居然一直在县上打工,还瞒着自己,这个舍娃呀,犟劲上来简直能犟死,也不知道他这半年都是咋过的,好不好?都怪自己大意了,自打结婚后就心思分散,除了忙工作,就只顾着经营和王全有的小日子,娘家那边关注得越来越少,时间长了打个电话,都说好着哩,叫她不要挂念,和舍娃也通过几次电话,每次舍娃都说好着哩,然后就没有多少话说了。她以为是自己结婚了,当兄弟的还是个未婚,未婚的人生活毕竟简单,不太爱和已婚人士打交道,好像隔了一层什么。她自己结婚以前就一直是这种心态,总感觉和单位上那些已婚女同事融不到一起去。等舍娃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日子,他肯定就能重新像过去一样理解姐姐了。你看连这么复杂的情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兄弟会留在县城打工。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舍娃毕竟是个大男人,至多吃点苦受点罪,碎女这里的事不敢耽搁,她考虑再三,决定给王全有打电话。自从她怀孕后王全有对她格外疼爱,只要她打电话,他随时都会接。果然电话才响了五下就通了,王全有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咋了?又吐得吃不下是不是?”

祖祖怀孕后吐得昏天黑地,吃啥吐啥,恨不能连自己的苦胆汁都给呕出来。这情景王全有目睹过,所以有点担心。

祖祖笑了:“我没事,这两天稍微能吃点东西了。我找你是另外的事。”说了碎女可能早产的情况,她也不跟男人拐弯,直接提出自己的想法,“她那个情况坐摩托车肯定坐不住,奔奔车的话一路颠簸到县城,就是不早产也能颠得早产。你能帮个忙吗?开车去接一下我妹,直接送到县医院来。”

王全有现在工作的乡政府离葫芦镇不远,穿过中间的另一个乡,就能到葫芦镇。这也是祖祖想到请他帮忙的原因,如果太远的话,她肯定也不好开这个口。

王全有不说话,看来是在犹豫。祖祖忙恳求:“就帮这一回,以后我妹不管遇到啥事我都不管,就这一回!这是生死大事,我不管有可能早产,娃的小命不保不说,还可能把碎女也搭进去。”

又等了几十秒吧,王全有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那我派司机去接。你好好养胎,千万不要为这事动了胎气。我们都一把年龄了,能怀上不容易。”

电话挂断后,祖祖又着急起来,王全有不亲自去,只派个司机,那司机知道羊圈门的路怎么走吗?要是找不到,七绕八绕的,耽误事情咋办?

忙再打过去,王全有不接。再打,还是不接。只发过来一条短信:“分管副县长下来了,我正陪领导呢。司机已经派出去了。”

祖祖不好再打扰王全有,便给父母打电话,说了司机去接碎女的事。马一山一听女儿这么说,就全都明白了,马上拿出主意来,“我这就去西庄口等,要是有小车进来,肯定就是小王派的司机,我带司机去李家接人。”

祖祖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正是这样的打算,只是一着急就乱了方寸。

她穿戴好,出门打车到县医院,挂了妇产科号,到妇产科住院部转了一圈,没有她认识的熟人,想给王全有打电话,请他帮忙托个熟人,犹豫几次,觉得这电话不好打。王全有这个人咋说哩,方方面面都好,对她也好,就是只要听到她提娘家的人和事,他就不太高兴,似乎希望她能直接跟乡下的亲戚划清界限。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从那里出来的,难道能这么快就忘了出生之地?看人脸色终究是不好受的,尽管这人是她的枕边丈夫。祖祖干脆不找人了,心里宽慰自己说能在这里上班的都是好大夫,相信碎女会没事的。

车到了。祖祖早等在医院门口,车门一拉开,她就弯腰探头看,车里碎女的一张脸浮肿成了大饼,惨白惨白的,没一点血色。祖祖一看妹妹成了这副模样,心里又疼又气,顾不上理睬哈赛子,黑着脸搀碎女下来,看她根本站不住,就冲哈赛子喊:“抬着她啊,这样子叫她咋走?”哈赛子可能一路上吓得够呛,被祖祖这一命令,他才明白过来,忙上来抬人。王全有的司机机灵得很,早就上来搭手了,三个人合力,将碎女连抬带抱弄进了妇产科。

值班医生在,有病床,碎女被顺利收住入院。哈赛子去办入院手续,祖祖扶着碎女进了病房。不等碎女躺下,大夫就来询问情况。只问了几句,碎女就眼泪吧嗒吧嗒掉,委屈得不成样子。祖祖伸手握住她一只手,左手轻轻拍着她脊背,哄了哄,碎女才坚强起来,强打精神简单描述了她的病情。医生说今天很多检查来不及做了,只能先做个彩超看看。做彩超需要到一楼,祖祖和哈赛子又搀着碎女下楼排队,等挨到碎女的时候,祖祖感觉一阵一阵犯恶心,就坐在椅子上没动,看着哈赛子搀了碎女进去。拿到结果后又送碎女回病房,刚进病房,祖祖冲进卫生间吐了。

等她蜡黄着脸走出卫生间,发现碎女一个人靠在床头,不见哈赛子的人影,觉得奇怪,“他人哩?还得去买点生活用品,脸盆脚盆毛巾卫生纸,纸尿裤也得给你备点,还有你晚饭想吃啥?”

碎女两手抱着肚子,看样子又疼起来了,这时候一个护士在门口喊:“9床,交费去!”

祖祖下意识看了眼碎女的床头卡,卡上写着9。

她不由得看向碎女,“哈赛子他没交费吗?”

碎女尴尬地苦笑着,泪光莹然,“他拿屁交哩,身上拢共才五百块钱,还是大临走给的,进了医院就是个吃钱的地方,五百块还不够打蘸水!我估摸他是出去想办法寻人借钱了。没出息的家伙,他能寻谁,肯定寻舍娃去了。姐,天气不早了,你家里肯定也忙,回去吧,我一个人能成的。”

祖祖瞅着碎女爬满黄锈的脸,额前干巴巴的乱发,再看看那泪光模糊的眼睛,她心软了,隐隐作痛,就算她自己的身体也很不好,胃里又开始犯恶心,可也不能丢下妹妹不管啊。她下到一楼,在收费窗口交了一千元,到门市部买了一堆住院用的日常东西,又到负一楼餐厅办了个就餐卡,往里头充了三百元,这才提了一份鸡汤面回到病房。

碎女有些木然地看着姐姐,祖祖问她吃不吃,她说想吃,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端起餐盒埋头就吃。祖祖在边上闻到一股一股的鸡汤味,心头就一阵一阵地翻涌,跑了几趟卫生间,已经没什么可吐了,只是干呕,这样折腾过几回,整个人的状态跟妹妹差不多,俨然也是一个病人了。碎女问她咋了,祖祖摇头,忽然不想叫她知道自己怀孕的事,只说家里还有事,得回去了。让碎女给哈赛子打电话,喊他回来陪夜,费用不要管,她已经交了。听得哈赛子在电话里说马上回来,祖祖才放心地离开了。

走出医院门,已经下午七点多了,夏天日长夜短,夕阳还没落尽,祖祖就迎着霞光走。县城是个狭长形格局,她家在西边县委大院后面的一个老小区,途中看到有建筑工地,她不由得放慢脚步,边走边打量脚手架上干活儿的工人,感觉每一个人都像是舍娃,细看又觉得不是。舍娃会在哪个工地?具体干啥活儿?记得戴安全帽吗?知道保护好自己吗?吃得饱睡得好吗?累不累呢?

她掏出手机又给舍娃打,还是没人接。微信里也没有回音。有多忙呢,都顾不上回个话!她隐隐有点嗔怪,又觉得心疼,恨不得立时三刻看到他。反复地想了又想,觉得舍娃是男人家,快三十的人了,应该能更好地保护他自己,再说他能这么久不给自己说实话,说明他是真的不想叫她知道自己在县城打工,那就尊重他的意思吧。都是成年人了,尊重可能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爱。

这一夜祖祖睡得很沉,头挨上枕头就睡着了,梦到碎女生了,是个女娃,护士说十斤,接生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孩子。她好奇,截至目前她对婴儿的体重还没有概念,究竟多大才算合适呢,就凑过去看。襁褓打开,露出一个又白又胖又大的萝卜。吓了她一跳,世上有这么大的萝卜?那萝卜蠕动起来,一头裂开一个口子,口子里发出哇哇的哭声。她才发现这是个婴儿,只是太胖了,胖得脸和身子直接连在一起,脖子都消失了,还有五官,也都深陷在嫩肉缝隙里,猛一眼根本发现不了还有鼻子、眼睛和嘴。她望着这个大白萝卜有些茫然,碎女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就算浮肿成那个样子,也还是个瘦人,咋就生出这么胖大的一个女儿?出生之前,这小家伙真的藏在碎女的肚子里?真是不可思议!

“家属你来抱!”护士不耐烦了,忽然就将萝卜塞进祖祖怀里。祖祖哪抱过刚出世的婴儿,慌得忙伸出胳膊去接,也不知道怎么就失手了,大萝卜像鱼一样滑腻腻的,弹跳了一下,就跌下去了,砸在地上。祖祖吓软了,忙跪下去抢抱。没想到已经摔破了,溅出一摊汁液来,不是血,是凉飕飕的水。她举着两手的水吓哭了,大喊大夫快救人!就把自己喊醒了。

原来是一个梦。看手机,凌晨五点半。迫切想知道碎女的情况,只是没法联络,碎女没手机,在羊圈门你就是有个手机,也经常没信号,所以人们还是普遍用座机电话。那哈赛子好像有一个,只是她没有他的号。祖祖有点自责,咋就没存哈赛子的号呢,真是太大意了。也不知道他找没找到舍娃。又给舍娃打,还是没人接。再也没法睡了,爬起来草草吃点东西,出门往医院赶。她这段时间身体不好,王全有给兴盛乡政府的领导打了电话,帮她请了一个月假,这使她有时间待在家里养着,也有时间照顾碎女。

天亮得早,街上除了赶着上学的学生,没什么闲人,医院门口也冷清清的,妇产科的楼道里除了早起的保洁阿姨在忙,没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夜晚的气息还残存着,人们还没有从酣睡中彻底醒来。她轻轻推开病房门,脚步缓缓走进去,看见碎女蜷缩成一团睡着,不见哈赛子。

碎女没事,这才是最要紧的!祖祖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一路心急火燎地赶来,就是担心噩梦成真,现在看来梦的内容与现实不符,只要没事就好。她就轻轻坐在床边一个小凳子上,心里说让碎女多睡会儿。她屁股还没坐稳呢,碎女梦里喊了一声妈,抱紧了肚子,接着睁开眼,看到祖祖这么早来了,也意外,但她顾不上多看祖祖一眼,就抱着肚子喊疼,要去厕所。祖祖扶着她进去,刚蹲下去,碎女就哎哟一声,身子软在了蹲坑上。慌得祖祖扯着人往起拽,碎女瘫软在姐姐身上,嘴里说:“我不成了,娃娃要出来了。”

祖祖抱着妹妹喊护士,同一病房的两个病友被惊动了,早就去喊人了。护士先跑来瞅一眼,接着飞奔去喊大夫。紧接着值班大夫带着宿夜的哈欠跑来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碎女弄起来,早有护士推来抢救小床,碎女就被架上去,接着推进了抢救室。

病人被推进去,祖祖就被挡在抢救室门外。她先去卫生间把碎女留下的一团血冲掉,又来守在抢救室门外,心头突突跳,只盼望碎女能平平安安的。

在这种时刻,对于在场的亲人来说,时间感会消失,好像被无限拉长了,变得混沌不清。祖祖现在就处在了这种混沌当中,她掏出手机,又装回去,再掏出来,再装回去。心里想着要打个电话,又想不起来该打给谁。父母吗?这会儿还是别吓唬他们了,都一把年纪的人了。给舍娃打吗?他到现在也没回话,估计是怕自己追过去见面,他就干脆躲着。给王全有打吗?进抢救室的又不是他老婆,凭啥去打扰他!还能打给谁呢?她身子紧紧靠在墙上,医院的楼墙很凉,一股直透骨缝的冷意贴着她的后背往身体里钻。不知道此刻在里头的碎女咋样,她心疼她。她们是从同一个母亲的身体里生长出来的,有着相同的血脉,她在受苦,当姐姐的怎能好受呢?

哈赛子,哈赛子这个混蛋咋还不见人?

这一发现震怒了祖祖,是啊,他去哪儿了?难道昨夜就没回来?怎么忍心把碎女一个人撇在病房的?难道不怕她半夜出事?真要出了事,大半夜的,连个喊大夫的人都没有。祖祖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来气,越气越委屈,真是不能想象这几年碎女怎么跟这个人过的,还傻兮兮地连续给人家生娃,这样的男人,太不值得!

在恨哈赛子的同时,祖祖心里也有些歉疚,对于妹妹,自己关心得太少了,从来都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上次一起说话还是她出嫁的前夜,这半年几乎再没有什么沟通。可怜她拖着个大肚子,还要照顾兔兔,哈赛子又这么不争气,真不能想象她的日子有多糟心。她之前是没法体会这种苦的,自从她自己也怀孕后,才知道做一个女人有多不容易,光这孕育的痛苦就让人受不了,况且碎女生头胎的时候年龄还那么小,那娇嫩的身子骨儿,怎么承受那些苦楚的。但愿她这胎能顺顺利利过关……

“9床家属!家属在吗?”抢救室的门开了,冲出来两个护士,扯着脖子喊。

祖祖忙应:“在哩在哩,我就是家属。”

“病人抢救过来了,但需要马上送手术室——”护士身后跟出来一个大夫,大夫值一夜班,一大早就遇上紧急抢救,她显得很疲惫,说的话也就很冲,“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随时都可能大出血,所以我们建议马上手术。手术室那边上班第一台就安排9床,家属想好了快来医生办签字!”她交代完就转身走了。

祖祖愣在楼道里,第一反应是手术必须做,得相信大夫。第二反应是碎女呢,这会儿咋样?她忙去推抢救室的门,门开了,但是一个护士怒冲冲拦住她,“抢救室家属不能进!”

“我妹妹究竟咋样?让我看看她啊。”祖祖柔声央求。

她被推出门,门无情地合上了。

怎么办?去找大夫签字?还是和谁商量商量?人命关天,多磨蹭一分钟,碎女的生命就降一分钟的安全系数。可这是天大的事啊,她一个人能做主吗?妹妹如今是嫁出去的人,她是李家的媳妇,娃是李家的娃,而自己呢,是王家的媳妇,她可以为妹妹做主签字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手术有啥问题……她将后背使劲往墙上顶,要是这钢筋水泥的墙体柔软一点,很可能已经被她顶出一个坑。

她想告诉大夫,这个责任我担不起,也不应该由我来担,我能想办法把她从乡里拉到医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就这么办吧。只能这么办了。这应该是最明智的决定。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医生办公室。

她只是病人的姐姐,既不是父母,也不是公婆,更不是配偶,只要她说出实情,大夫肯定不会为难她,她马上就能转身走人,做个置身事外的亲戚。

医生办公室在护士台后面,需要走过一段楼道,楼道黑乎乎的,祖祖不明白为啥要设置成这个样子,弄亮堂点不好吗?来这里的不是病人就是家属,一般心情都不会太好,亮堂的环境不是更好一点吗?

在办公室门口,她再次掏出手机,六点四十四分。她拨通了父母的电话。母亲接了,祖祖顾不上寒暄问候,也知道母亲一向在大事上没主见,“快叫我大接电话!有急事!”

马一山拿起电话就猜到事情不好,劈头便问:“碎女咋样了?平安着吗?”

“平安”二字入耳,祖祖差点崩溃到大哭,这一刻,她感觉到这两个字是那么沉重,简直有如千斤。

终究担心吓到父母,缓一口气,她尽量平静地说出现在的局面,“随时都有大出血的可能,娃娃不能再怀了,得马上手术拿出来。问题是现在哈赛子不见人,医生催着签字哩,这个字我不敢签啊——”

电话那头父母还是被吓着了,父亲一贯遇事冷静,就听得母亲惊慌得哭起来了,嚷嚷着说什么她命苦的娃,要是活不了,她也不活了。

电话挂了。

这种时刻其实他们一家人是商量不出个啥结果的,婆家人不在场,娘家人就是急破头,那也是白搭,要不那些老话就没道理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谁家门,就是谁家人”。

母亲的哭声在耳畔回荡,在此刻还分外安静的医院楼道里,祖祖觉得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了,她做出了决定。

电话又打过来了,是马一山,他声音十分沉重,但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祖祖你听着,这字你不能签,就算你妹子一条命保不住,我们好好跟李家算后账,但这个字你不要签!”

果然是这样的决定。不愧是父亲大人,好一个狗头军师。

祖祖推门进去,“大夫,我是9床家属,我来签字。”

字一签,医生这边就完全按照手术需要进行紧急安排。好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张升降床,带碎女去做各种检查。这时候祖祖反倒帮不上忙了,只能颠颠地跟在后面跑,一会儿CT室,一会儿心电图室,有护士见缝插针地抽了好几管子血送检……祖祖不敢看床上的碎女,那张脸黄得像涂了颜色,眼睛一直闭着,看上去累到没有一点点力气睁开眼来,嘴上盖着氧气罩,胳膊上、胸腹部戴满了各种仪器。

祖祖的眼泪不争气地往出涌,擦也擦不干。随身带的一小包面巾纸被她擦光了,后来她干脆用衬衣袖子抹。碎女,碎女,你不能吓姐啊,你不能有一点点事!姐是你的家属,啥事姐都愿意担着!姐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因为病情紧急,所有检查都走的紧急通道,检查很快完成了,结果也出得很快。九点整,祖祖跟随碎女来到了九楼手术区。自然先是各种签字,祖祖都顾不上看那些纸上都是啥内容,她只要找到家属签字几个字,就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一个红指印。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催着说签快点,签快点,你妹妹的命可在你手里攥着呢,要是因为你的速度影响了抢救,你对得起谁!

签到最后祖祖的手软得都握不住笔了,她紧咬牙关,忍着头晕,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还需要交费。

她随身带着卡,到自动缴费机交上了。

万事俱备,碎女被送进了手术室。

祖祖在玻璃门外的等候区蹲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双腿麻得蹲不住,缓缓站起来时,才猛然发现自己之所以这么蹲着,是因为肚子疼,脑子在混乱中根本顾不上肚子,身体就选择了下蹲的方式来减轻疼痛。

肚子咋会疼呢?她走了几步,疼痛明显加重,又顺势蹲下,痛感变得模糊了。但还是存在,小腹部里有什么在扯动,一抽一抽地疼。

难道自己也不好了?要流产?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祖祖茫然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看的话得下一楼挂门诊号,还得排队等待叫号看诊。算了吧,偶尔疼上一阵子应该没啥问题,还是等这里手术结束了,再办自己的事吧。她左右看看,等候手术的家属有八九个,大家都处于默然的状态,好像外头等待的人比里头接受手术的患者还煎熬,一个个都在经受一种地狱般的考验。

只能再次蹲下,双手抱住肚子,昨天中午碎女给自己打电话时候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无奈又无助,好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恐惧,自己这会儿能给谁打呢?只能是王全有了。她看着王全有的手机号,心里百感交集,王全有比她大两岁,他们两个人都是晚婚,现在算是晚育,所以王全有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很重视。自己总不能告诉他,是为了妹妹的事焦急又紧张,忘了自己也是个孕妇,胎还没坐稳呢,就跟着病人上上下下奔波了两三个钟头,现在肚子疼起来了,可能孩子保不住了。王全有肯定会急,一着急必然要迁怒,这一迁怒,羊圈门的娘家在他心目中岂不是更不堪了?

算了吧,不跟他说也罢。再坚持一会儿,只要碎女手术一出来,她就马上去看医生。

身后忽然传来奔跑声,脚步杂沓,裹着风从步行梯口冲出来。等看到祖祖,两个人站住了,都傻了一般望着她。

祖祖目光冰冷,保持着刚看到他们时的样子。

“姐。”舍娃喊了一声,“碎女她……”

舍娃身后的哈赛子有点胆怯,又分明焦急,也喊了一声姐,嗫嚅道:“我昨儿离开时还好好的,夜里十一点我还打电话问来着,她说不要紧,这才隔了半夜工夫,咋就严重了哩?”

祖祖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到哈赛子跟前,才问他:“那你的意思是啥?是我多事,把好好一个人送进了手术室?”

哈赛子退了半步,有点惶然,“不是的姐,我不是——”

“那你啥意思?”随着喝问,一个耳光落在了哈赛子脸上。

哈赛子疼得一哆嗦,马上怒目而视,挨打后的第一反应是也要一个巴掌打还回去,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一巴掌不能还,只能两个手同时捂住了脸,羞愤地盯着祖祖,眼神里有惊诧,更有不甘。

“姐,不能打人哇。”舍娃赶紧把祖祖往后拦,用身子隔开了两个人。

祖祖气得哆嗦成一团,捂着肚子又蹲下去,眼里泪光飞溅,“姓李的你还是个男人啊!你把碎女撇下就不管她的死活了,要不是我今早来得早,她这阵子大出血早死了!你还有脸活在世上给人做丈夫吗?大夫要紧急做手术,死活找不到你来签字,你他妈的死哪儿去了你?”她没有吼,也没有叫,一字一句稳稳地质问着。不是她冷静下来了,其实她此刻连杀了这个混蛋的心都有,只是肚子实在疼,没有力气大声说话。

舍娃看她不对劲,脸色蜡黄,浑身颤抖,忙抱住她胳膊往起拽,“姐,姐,你跟他计较啥哩嘛,他比我们两个都年龄小,还是个耍性子人,把碎女交给你他就想着万事大吉了,哈赛子这是你不对啊,回头我好好收拾你!你看你把姐气成啥了!”

他以为祖祖是被气得严重了。

这时候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大夫边往出走边解下了一个口罩带子,说:“9床,手术顺利,母子平安。”

“哎哟,都好!都好!”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舍娃和哈赛子同时惊喜地叫道。

祖祖身子一软,再次滑落下去,嘴里喃喃重复他们的话:“都好,那就太好了——”

这时候她分明感到下身一热,一股液体湿淋淋地滑了出来。

对于羊圈门人来说,粮食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生长庄稼的土地,比命还宝贵。他们从骨子里爱着土地,恨不能把每一寸土地都种上庄稼。随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那一茬孩子长大、婚娶、生育、分家,羊圈门猛然呈现出一种炸裂型的状态:家家动辄三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需要分一个家,一个家就需要新起一座院子,一座院子就得占一片土地,这种安家住户的土地,需要地势平、位置好,一时间羊圈门老户的前后左右凡是能安插院落的地方,挤满了新院新家,老户左近没有空间的,只能往远处延伸,于是很多从前的良田上露出一个个院落来。那些土地多在山上的、不利于住家的,给儿子安置新家成了很苦恼的大事。产粮的好地被院落侵吞,人们就迫切需要做点弥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等马一山察觉到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挖地,挖地俨然成了羊圈门的一道风景。

自从挨了老父亲那一巴掌,马一山消停下来了,不再去大路上溜达,也不再路骂了。他有了新的变化,就是在外人面前变得不太爱说话了,也不往人堆儿里扎,没事他就蹲在墙根下看蚂蚁。蚂蚁搬家、抬食物、打群架、合力对付一只大虫子,都是很有意思的事,他能一看好半天都不抬头。他以前爱看脚印的习惯现在也不坚持了,女人有时候忍不住问他为啥不看脚印了,他说修路的人把路面都铺了沙子,路面上再也留不下像样的脚印了,就算有,也是残缺不全的,也是隔着沙子的。没意思了,看不出生活的味道来了,他只要看到那路就来气!铺沙子铺得那么日鬼,现在弄得羊圈门的路不像路了,土路没有土路的味道,沙路没有沙路的模样,成了个四不像!走摩托车有点宽,跑汽车太窄,跑奔奔车嘛,两个车对开掉不过头,他看着就生气,走在路上他的腿就会疼。

女人至今没吃透男人的心思,他上次为啥忽然就瘫痪,瘫痪后又告诉她是装的,她就配合他演了一段时间的瘫痪戏,后来他忽然又毫无前兆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后脾气也明显变了。这都变了两回了,变得她也摸不清路数了。先是满庄子走路骂人,羞得她这个当女人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忽然有一天,羊圈门不少人都说她家男人咋不出来走了?就是偶尔出去,也不爱说话了。她不信,偷偷观察他外出后的样子,还真就发现了他的变化,他确实不再路骂了,连话也不爱说了,和人碰了面必须打招呼的时候才打个招呼,一点都不像以前了。这让她心里不踏实,这么变来变去,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的脑子究竟是合适还是不合适了?她心里没底。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老了老了,竟然变得这么难以捉摸,她这辈子摊上这么个男人,也真是够劲儿了。

…… ……

(节选自马金莲长篇小说《亲爱的人们》,图书近期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本篇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