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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 《欢迎来到人间》:今天我们如何书写人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希帅 杜钦  2024年04月01日16:58

2024年,中国作家网特别开设“短长书”专栏,邀请读者以书信体的方式对话文学新作。“短长书”愿从作品本身出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也愿从对话中触及当下的文学症候,既可寻美、也可求疵。纸短情长,我们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学现场做出细读,以具体可感的真诚探讨文学的真问题。

距离毕飞宇上一次发表长篇,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新作《欢迎来到人间》可谓是毕飞宇写作的一种“重启”,荒诞碰撞日常,理性或非理性的现实与谬论循环在世界之中。“短长书”第2期,欢迎青年批评家杨希帅、杜钦来到“人间”,并就这部作品讨论“今天我们如何书写人间”。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本期讨论:《欢迎来到人间》

《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6月。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歪着,似乎已经睡着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打瞌睡还是假寐……

小说的主人公傅睿从这里出场了。他在世俗与神启之间,在拯救与反讽之间,欢迎来到人间。

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傅睿,无休无止地扮演着好儿子、好丈夫和好医生,自我的面目却逐渐模糊,精神世界溃如废墟。为什么必须保持优秀?谁能把破碎的我一片片救起?

生命兀自汹涌,《欢迎来到人间》。

作者简介

毕飞宇,出生于江苏兴化,现为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主席、南京大学教授。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庄》,中篇小说《青衣》《玉米》,长篇小说《平原》《推拿》等。出版有散文集与文学讲稿《写满字的空间》《小说课》等。曾获第一届、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第四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等。2017年获法国文化部“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短长书

杨希帅,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青年教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在《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小说评论》《文艺争鸣》《中国文学研究》《文学自由谈》《新文学评论》等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多篇。

杜钦:

你好!刚刚读过毕飞宇的最新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我对这部小说,尤其是由这部小说想到的一些话题,有一些思考。我希望和你聊聊我的一些想法,听听你的看法。

毕飞宇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他的《青衣》《玉米》《雨天的棉花糖》《推拿》等作品曾经带给我美好的阅读享受。因此,时隔十余年,当他推出这部新作,我第一时间便买来了。坦白地说,我很喜欢这部小说的名字。“欢迎来到人间”,它让人对人间砰然心动,心向往之,也希望立刻进入小说中的“人间”,一窥其中的风景。

真正读过小说后,才发现我对小说中的“人间”风景并不陌生。《欢迎来到人间》中的主人公傅睿是位外科医生,在外人看来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实际上,他的人生是被他人规划好的人生,他美好的生活底下潜藏着一地鸡毛。成为外科医生是父亲和导师的心愿,婚姻也是父母安排的相亲一手促成的。他一直在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医生,唯独失落了自我。当他不再能够承受外在角色给予的压力时,他从心理到精神也就产生了疾病和错乱。由此,他的日常生活,他的婚姻也就出现了裂隙和混乱。因此,在我看来,毕飞宇在这部小说中塑造的外科医生傅睿是一个被日常生活所异化的空心人,一个缺乏精神自主的现代人。

实在地说,傅睿是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他是现实中众多的普通人的镜像式存在。有时回想自己的人生历程和日常生活,很多时候,乃至在人生的关键节点上,多少事情是循着自己的情志去做的,又有多少事情是按照社会赋予的角色去勉力完成的。细思量后发现,后者占据了自己生命中的绝大部分。当然,在日常生活中,循情志行动与遵角色办事并不决然冲突,两者之间也会高度重合,比如做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的心情与角色任务之间可能高度一致。与小说中的傅睿相比,这是我们幸福且幸运的一点。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傅睿的存在对我们是一个提醒。他提醒我们应该时常反躬自省,我们应该按照自己的精神意志自主地生活,我们应该尽量地将情志与角色合一,我们应该在日常生活中坚守一块心灵栖息之地。否则的话,我们将与傅睿一样,有可能被日常生活所异化,有可能失落自我,有可能走入精神的废墟之地。

傅睿这个人物确实具有相当的典型性,读者如我也确实能够从他身上看到大众的影子。但是,我想说,从人物塑造角度,这个人物的“真实性”还有待充实,这部小说是否堪称“杰作”还有待进一步的检验。

先说前者,作为观念而言,真实不可言说,也无法言说。但是,从艺术真实性角度而言,真实又是可以言说的。在我看来,艺术真实的关键在于逻辑的自洽。所谓逻辑的自洽体现在小说中便是人物行为与心理的自洽,细节与情节的自洽,具象写实与抽象升华的自洽。而在傅睿身上,逻辑的冲突与矛盾多于他的自恰。傅睿生活在他人安排的人生中,缺乏精神自主性。但是,小说由此描写的他的精神错乱与他种种怪诞行为之间的逻辑相通处在哪里,作者并未给出足够的交待。与此类似,毕飞宇着力从形而上层面提升傅睿的精神象征意义和价值,但是在小说中,这种通向象征意义的路径如能以更丰盈而厚实的细节和情节铺筑,恐怕会进一步提升作品的品质。由此,我认为,《欢迎来到人间》中人物行为与心理的矛盾,细节与情节的紊乱导致傅睿显得不那么真实。

在我的印象里,毕飞宇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非常重视细节和情节的真实性。他的名作《玉米》《推拿》都是以描写现实社会和生活见长的,给人强烈的现实感。并且,他一直热爱哲学。哲学给他以思想的能力。事实上,毕飞宇的小说背后确实有思想的底子。当然,这不是说他的创作是对一种思想的图解,而是说他使小说叙事中流动着思想的因子。问题是,为什么到了《欢迎来到人间》,写实与思想之间没有高度契合,从而导致艺术上的不够成功呢?我以为,这和我们的作家和艺术家今天如何认识人间,如何书写人间有着大关联。

今天的人间,确实与19世纪和20世纪不同,无论社会现实还是人们的精神心理都更为复杂幽深。这就使作家艺术们在书写今日人间时遇到更大的困难。我们可以采用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和左拉的自然主义式写作的方式来书写人间吗?可以,但是这种写作可能让我们看到丰富而厚实的现实细节,却不容易看到时代和时代之人的内在的幽深。我们可以采用卡夫卡《变形记》等现代主义写作方式来书写人间吗?可以,但是这种写作可能让我们看到时代和时代之人的内在的幽深,却不容易看到丰富驳杂、众声喧哗的时代面影。那么,今天我们如何书写人间。我以为应该以现实主义写作和现代主义写作综合的方式来书写人间,应该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现代主义写作。在这样的书写人间的方式中,重要的是如何处理写实与写意的关系、落地与飞升的关系、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外在描写与内在真实的关系等等。如果处理不好这种种关系,那么这个“人间”便可能让读者觉得不够扎实。

杜钦,我想我已经说得不少了。总而言之,基于我对今日如何书写人间的理解和艺术真实性的认识,我认为《欢迎来到人间》中的探索与理想状态尚有距离。也许,这里面有我的偏见,我希望聆听你的看法,修正我的偏见。

希帅

2024年2月1日 于郑州图书馆

杜钦,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现为河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文学批评、英美文学。学术作品见《郑州大学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河南社会科学》等。

希帅:

你好!收到你的来信非常欢喜,也非常开心能跟你交流一下《欢迎来到人间》的读后感。

先来聊聊主人公傅睿这个形象。傅睿是长子,被寄予厚望,所以他的事业是父亲安排的,婚姻是母亲安排的。他不是反抗无果,而是根本没有感到反抗的必要性。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大多数情况下他扮演的是“他者”的角色,唯有在手术时除外。手术是他最为自信的存在,所以当某些难以捉摸的外力因素导致手术一再失败时,他从内疚,到怀疑自我,进而变得无所适从。当他开始否定自己“自信的存在”时,他就完全地成为了“他者”,或者是你所谓的“空心人”。

其实在傅睿的身上我看到了很多80后、90后的影子。这代人的父母多是60后,生活和事业都相对稳定,但又经历过特殊时期,他们会把自己的希望和没能实现的志向寄托在子女身上。很多子女就在被安排、被驱动、“被努力”的过程中“被设定”好了自己的人生。所以,我非常认同你所说的,傅睿是现实中众多普通人的镜像式存在。

接下来聊聊人物的真实性这个问题。你的来信中说艺术的真实来自于逻辑的自洽,这一观点我也非常认同。我也乐于承认傅睿这个形象有其失真之处,尤其是拯救雕像时病态般的努力。作者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安排了一个魔幻与神秘色彩交织的结尾:在“高僧”的指引下,傅睿完成了精神上的超度,他不再是那个活在自己世界的“他者”,而是完成了各种精神上的蜕变,终于脚踏实地来到了人间。这里我想再多谈一些我的理解。我们在阅读具有神秘或魔幻色彩的情节时,往往需要“隐喻”的透镜来帮助我们理解作者要表达的含义。举个例子,高僧引领傅睿走进的小屋是在地下,又无窗户,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一个生命的重生之地?傅睿被高僧怪异的举动感染,先是变成了羊,进而变成了狗和蛇等各种动物的形态。其实每一种动物都是一种性格特征,如羊的温和友善,狗的欢乐忠诚,蛇的温凉不定等等。当傅睿体验完这些人类都包含的纷繁复杂的性格后,他的“空心”状态才能被填满,他也才能真正来到“人间”。

此外还有“疾病的隐喻”。按照苏珊·桑塔格的观点,文艺作品中的疾病大多可以在精神上找到源头。在《欢迎来到人间》中,傅睿的“痒”也是一个很好的隐喻。痒不同于疼,它虽不致命,却能让人坐立不安。傅睿的身体器官没有问题,外部皮肤也没有问题,痒的原因就无从找到。更糟糕的是,他讷于与妻子和母亲等对他关怀备至的人沟通,最后只能求助与他偶然相关的护士小蔡来给他挠痒。这一场景让人哭笑不得却又感同身受,似乎是我们日常焦虑的镜像呈现,烦躁难言又无暇自顾。这恰是真实的人间。傅睿的背不痒了,但抓痕引起了妻子的误解,进而导致婚姻关系的动荡,这又是人间的真实。傅睿终于走进了这个纷乱喧嚣、一地鸡毛的人间。

关于“隐喻”这个话题,我似乎说得有点多。下面谈谈你所说的“如何书写人间”的问题。确实,科技与社会的复杂化导致了人的复杂化,而作为读者的人的思想也相应地复杂起来,似乎现实主义的写作太过注重外部的感性体验,现代主义的写作又太强调内部的精神体验。这不禁让我想起弗吉尼亚·伍尔夫等现代主义先驱们开创的“意识流”手法,如《达洛维夫人》中的女仆,思绪从女主人身上移动到手头的餐桌布置,使用的词汇都是具体的,但要表达的情感却是抽象的,这便是写实与写意的博弈。我认为将这两种书写方式结合使用的典型,除了你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福克纳,如《一朵艾米丽的玫瑰》中的表现手法,写实的部分用来推动情节,写意的部分用来传递观点。当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福克纳,所以也不是所有作家都能被载入世界文学史。

最后难免要说一下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的一些相对不合理的部分。除了前面所说的傅睿这一人物的失真之外,其他人物的塑造也多少有点不现实的成分,如帮着傅睿拯救雕像的郭鼎荣,很难想象一个银行副行长会如此迎合一个医生;再如傅睿已退休的父亲老傅,现实中人走茶凉的情况居多;还有傅睿的妹妹,作者似乎想用她的形象来跟傅睿做一个以原生家庭为基础的对比,但给她的相关笔墨又太少,让人有莫名其妙之感。

综上,这部小说虽仍有种种值得讨论之处,但无论如何不失为一部有着较高艺术性与可读性的作品。也许如《推拿》一样,不久的将来它会被搬上电视或电影屏幕,当然,在经过合适的改编之后。

杜钦

2024年2月2日于河南理工大学

“短长书”专栏往期:

第1期 | 《误入孤城》:孤独之城成为喧嚣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