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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好小说·长篇小说: “密涅瓦的猫头鹰总在黄昏起飞”
来源:文艺报 | □宋 嵩  2024年03月29日09:32

“密涅瓦的猫头鹰总在黄昏起飞。”黑格尔的这句名言,启迪我们要以一种回顾的眼光去审视历史进程。作为智慧和理性的象征,“密涅瓦的猫头鹰”揭示了哲学的本质是一种“深沉的反思”。对于文学而言,这种回顾与反思同样重要,但它未必一定发生在文明进程的“晚期”;相较于哲学的滞重,文学家们往往会灵活地截取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时间段,一个断面,甚至是刚刚发生不久、人们还记忆犹新的事件,以虚构或非虚构的形式,借助笔下生动的形象去让昨日重现,并将对往事的思考蕴于深情的回望之中,以期洞察并理解世态与人心。几乎所有的叙事文学,都可以用赫尔岑那部名著的书名——《往事与随想》——来概括。时间是唯一的智者,长篇小说是关于“时间”的艺术,同时也是致力于“叙述时间”的艺术,是长时段回顾与反思的理想载体。登上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好小说”榜单的五部长篇小说,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一种回溯生活河流的热情。作者们放飞“密涅瓦的猫头鹰”,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下离读者最近的“历史”,并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提醒读者:你们也是这一历史的参与者和缔造者。

不知是否受了“密涅瓦的猫头鹰”的影响,陈彦的《星空与半棵树》中也有一只金色的猫头鹰。但它很难说是智慧和理性的化身,而是身兼先知与旁观者的双重身份,冷眼观望着秦岭南麓一个偏僻小村、一个经济上总拖全县后腿的小镇上发生的人间悲喜剧。小说聚焦于上访“专业户”温如风十年间的数次上访、以及随之而来的乡镇干部安北斗的“截访”历程,其间伴随着历届镇、县领导在发展理念和发展道路上的不同决策。在十年间,不断变化的是领导们从“点亮工程”到甘蔗酿酒再到无条件配合高铁、高速公路建设的“施政理念”,还有从这一系列变动中保持着敏锐嗅觉、寻觅商机终成巨富的孙铁锤及其无限膨胀的权力欲望,不变的是温如风为了维护卑微的个体尊严而屡屡“鸡蛋碰石头”式上访的悲壮举动、安北斗对探索宇宙无尽奥秘的痴心不改,以及派出所所长何首魁对法律尊严和正义不容变通的坚守。与“星空”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相比,看似“百无一用”的“半棵树”既象征着人的尊严,又是维系着人类社会的契约精神的代表,总之,它联系着人类“心中崇高的道德律”。温、安二人上/截访的十年史,也是山乡(村)于动荡中发展的十年史,还是乡(村)民乃至全体人民心态变迁的十年史。在洋洋四十五万言之中,在种种的“变”与“不变”之间,人心自现。

从空间上看,贾平凹《河山传》与陈彦《星空与半棵树》所涉及的几乎是同一地域,都是西安(省城)和秦岭山中(双鼓坳“花房子”);《河山传》结尾写两个老板为建“康养山庄”而炸崖,《星空与半棵树》里也有孙铁锤主导的“洞室松动控制大爆破”,并成为整部小说情节的转捩点。而从时间上看,《河山传》的跨度更大,贾平凹以一种近似“编年史”的方式,借一个小人物洗河的经历反映了从1978年到2020年,长达42年的时代变迁。两位主人公罗山和洗河,一为巨富一为帮闲,身上带着《金瓶梅》人物的影子,同样是写巨变年代里人心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沉浮,写“人”在此过程中如何蜕变为“人物”、而“人物”又终究无法摆脱“人”的命运。作为他们的背景,城乡“二元”,相互拮抗,乡村却又不可逆地被城市“收编”。如果说,2022年的《秦岭记》是以“笔记小说”而成“长篇”,结构上尚略显随意,2023年的《河山传》则是以“笔记”为骨而以“长篇”为筋肉,为作者若干年来孜孜以求的“海风山骨”赋予了崭新的样貌。

类似“编年史”的写法,在周瑄璞的《芬芳》中亦可见到。《芬芳》被纳入“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却呈现出与此前的同计划作品大相径庭的风貌。它不是“正面强攻”式的脱贫攻坚书写,亦非擘画乡村振兴的美好蓝图,而是扎扎实实地将笔触指向豫中平原一个普通村庄,指向这个村庄里一个成员众多、支系繁茂而社会关系复杂的大家族杨家,通过对家族成员(特别是女性成员)从上世纪70年代(甚至更为久远)直至当下的生存状况近乎写真式的摹写,反映出曾经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是如何在与自然、与生活的抗争中扼住命运的咽喉,由饥饿走向温饱直至走向小康的艰辛历程。包产到户、计划生育、高考复读、南下打工等经历,或是在“新时期文学”中被讲述了无数遍的故事,在《芬芳》中再次上演,却并不令人感到厌烦。烈芳、烈芹、引章、小蝶以及他们的父母辈的经历,共同描绘出一个“平凡的世界”,它与路遥笔下的石圪节公社和双水村虽然在地理上相隔千万里,但精神上却相通——那就是为了有个美好的明天,必须凭借自己的双手,实干、奋斗。而这,也正是实现“山乡巨变”无比强大的精神原动力。

与以上几部作品动辄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跨度不同,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和陈仓的《浮生》,无论“人间”还是“浮生”,背后都是长得不能再长的时间,但作者的目光所向却是短时段,或者说是时间点。两位作者都在用力触碰时代与社会的痛点,或者中医所说的“阿是穴”,强大的张力就在这“长”与“短”的拮抗之间呼之欲出。《欢迎来到人间》的故事发生在“非典”结束后短短的几天里,危及人类健康与命运的大劫难刚刚过去,人类心灵和社会所面临的危机却随之浮现。现代人所饱受的压抑与焦虑之苦、“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在主人公傅睿身上突然爆发。当他发现自己身为医生却无力挽回生命的消亡,他转而去试图拯救“堕落”的灵魂,并期待在此过程中完成自我救赎。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病人,“人间”则是一座大病房,来到人间,就意味着被传染而成为病人的一员。《浮生》的主题,则是这个时代的社会沉疴——买房。小说写一对在上海打拼的年轻人与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故事,上部“亲爱的房子”写贷款买房,下部“亲爱的家”则是写房产维权。“房子”几乎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小说写的是短短两三年里发生的故事,同时却又是近二三十年来社会主潮的一个缩影。

(作者系中国小说学会理事、《长篇小说选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