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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4年第2期|石钟山:众生平安(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清明》2024年第2期 | 石钟山  2024年04月02日08:17

第一章

八月的雨下了一夜,早晨仍没停歇的意思,只是比昨夜小了一些,仍绵密地在窗外飘洒着。

黄一新已经醒了,却没有起床的意思。昨夜和几个朋友聚会,第一场他还是清醒的,后来换到了酒吧,他就彻底失忆了。喝了多少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完全记不得了,只模糊地想起是刘乃文打车把他送到家门口的,他似乎借着酒劲一把将刘乃文抱在怀里,说了许多含混不清的话。他的脸颊摩擦到了她的头发,她身上的香气,似乎仍沾在他的身上,脸颊上腻丝丝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努力地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担心自己酒后对刘乃文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他不想伤害这个小师妹。他来到日日欣广告公司,还是刘乃文引荐的。其他聚会的人,都是原来和他一起走南闯北拍片子的哥们儿,有编剧、导演,还有摄像,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聚一次,当然每次都是黄一新召集的。这些在外面漂泊的影视人,和他之前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都面有菜色,囊中羞涩。他知道这些老哥们儿都在被动地等待上工,和那些聚集在某电影厂门前的群演差不了多少。这也是黄一新以前的日子。

自从和康欣瑶结婚以后,黄一新就彻底和跑单帮的日子说再见了。他现在是日日欣广告公司的总经理,康欣瑶是法人和董事长,更重要的是康欣瑶还是他老婆。结婚之前,他就想过,一切职务都不重要,这家日日欣广告公司是康欣瑶的。没有康欣瑶就不可能有这家公司,当然也不可能有他和康欣瑶的故事。

刘乃文是日日欣广告公司的一名策划,和黄一新是一所艺术院校毕业的。刘乃文大四在日日欣实习时,就深得康欣瑶赏识。康欣瑶经常在人前人后夸刘乃文聪明,能干,肯吃苦。黄一新也知道,刘乃文有些喜欢自己,但最后他却和康欣瑶结了婚。

他和康欣瑶的婚礼,公司的人都来了,也包括刘乃文。他向他们敬酒时,大家都说着祝福的话,不论男女脸上都流露出艳羡之色。康欣瑶还算年轻,刚满三十岁,虽然已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但生活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在男人眼里,康欣瑶既成熟又单纯。她阳光开朗,不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散发着叮叮咚咚的质感。康欣瑶和黄一新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咖啡店,店内有些低矮昏暗,这是黄一新指定的地方,以前他经常在这里搞创作。康欣瑶进门,黄一新正低头翻一本时尚杂志,突然感到整个咖啡店都亮了,他一抬头,就看见迎面走来的康欣瑶。在这之前,他和日日欣广告公司有过两次合作,但两人从未见过,从眼神里黄一新认定眼前这人就是康欣瑶——日日欣广告公司的老板。正是因为她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促成了他加盟日日欣广告公司的决定。

婚礼上,他向刘乃文敬酒时,刘乃文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望着他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少了艳羡多了失落。他当然读懂了刘乃文的目光,微笑着轻声说:“你少喝点。”他们各自举着红酒杯在空中碰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在吵闹的婚礼上,这一声轻响微不足道,但在他们各自心里,犹如石破天惊。这时康欣瑶站在一群客户面前,大声地招呼他:“亲爱的,过来一起敬酒。”他抱歉地冲刘乃文笑一笑,绕过桌子向康欣瑶走去。直到敬完一圈酒又回到座位上,他抬眼就看到了刘乃文正望向他的目光,感受到了她重重的失落。

从此以后,黄一新更多的时候只用目光和刘乃文交流。记得有一次他带刘乃文去见客户,那天晚上由于应酬喝了不少酒。散场之后,他们并没急于分手,那是一个凉爽的仲秋之夜,两人沿着护城河散步。街上偶尔有车辆和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两个人都没说话,在一个窄处,两人的肩膀碰在了一起,黄一新顺势把手搭在刘乃文的肩上。她并没有阻止,走了几步,他才敢偷偷打量她。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挂着笑意,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远处是满街的霓虹。

喝了些酒,并不多,只能说恰到好处。黄一新莫名觉得有些对不住刘乃文,似乎为了表达歉意,黄一新把刘乃文的手臂往自己身侧一带,她的身体就迎着他了。他迎上去,和她抱在一起。那一瞬,他发现刘乃文的身体是那么软,又富有弹性,刘乃文却一把推开了。用拒人千里的口吻道:“黄总,这样不好,康总还在家等你呢。”说完抽身向地铁口跑去,月光洒在她矫健的身体上,她像一只小鹿似的,很快在他眼前消失了。

之后,他又无数次地带刘乃文见客户,私下里交往时,他们配合默契,就像一对熟悉多年的搭档,再也没有其他了。只有微妙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涌动着。

宿醉后的黄一新,躺在床上,回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模糊,记不住任何细节了。他回味着,拍一下头,怪自己贪杯,断了片。他仍然没有起床的意思。这是难得的如此清静的让人浮想联翩的星期天早晨。几天前,康欣瑶带着孩子们回了娘家。自从高铁开通后,康欣瑶经常回家,以前遥不可及的故乡,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她生在南方,长在南方,直到上大学才离开故乡。毕业后她就开始在这座城市闯荡。康欣瑶三十岁时认识了黄一新,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嫁给了他,那年黄一新二十八岁。在康欣瑶面前,黄一新似乎是大叔,她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当然这是黄一新心理上的感觉。

前些日子幼儿园放假了。开学老大即将升入一年级。老大叫康又壮。每次叫老大的名字,黄一新都不由得想起某条广告。他问过康欣瑶,怎么给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她笑着答:“叫这个名字好养活。”他也笑笑,并不深问。关于康又壮的身世,她不说,他也不会问,但并不是说他不好奇。康欣瑶身上有许多谜。比如孩子的爹是谁?这家日日欣广告公司怎么发达起来的?他们相识后,黄一新就知道日日欣广告公司看似不大,却背景深厚,比方说,在这座城市里,不论多么大的广告,只要康欣瑶出马,没有拉不来的。当年他跑单帮,在各种剧组拍片时,就听说过康欣瑶,都说她是道上的人,但她的背景没人能够说清。他在电视上看过的许多黄金时段的大广告,都出自日日欣广告公司,那时他觉得自己和这家公司是两条铁轨上跑着的火车,永远不可能相交。

那天在那家咖啡店里,康欣瑶一边笑一边说:“我要把你挖过来,你开个价吧。”她的牙齿很白,把黄一新眼前都照亮了。他不知道康欣瑶为什么要挖他,他只是一个刚出道名气不大的小导演而已。之前拍过几部电视剧、两部电影,其中一部大师兄的名字还署在了他的前面。任何圈子都是论资排辈的,他知道,倘若自己成为知名导演,不论自己干不干活,对这部片子贡献有多大,自己的名字都会署在年轻导演前面。

还没轮到黄一新成为知名导演,他就被康欣瑶连根拔起,从影视圈来到了广告圈。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娶了广告圈大名鼎鼎的康欣瑶。这是多少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当初他是奔着她开出的优厚条件来的。其中最打动他的一条是,如果有剧组聘请他拍戏,公司会无条件放人,工资照发。那天康欣瑶笑容灿烂地冲他说:“为什么不可以呢?你越知名对公司越有利呀。”第一次见面,他就对眼前的小女子有些佩服了。他断定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愿意和这个爽快的女人合作。

作为老板,康欣瑶一点也不磨叽,做事情当机立断。他欣赏这样的老板。虽然当时黄一新已经拍过几部片子,但在这座城市里,依然举步维艰,吃过太多苦,碰过太多次壁。大学毕业那会儿,他在远郊和人合租。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个部落,每个部落都住着同类型的人,他们像合并同类项一样聚集在一起。当然这些同类项也分三六九等,像他这样刚毕业于导演系的学生,算最末流,只能扎堆在远郊区,就连手机网络都飘忽不定,一会儿是这座城市,一转眼又是另外一座城市了。

接拍了几部片子之后,他挣到了一些小钱,为了日后进组方便,他咬牙狠心搬到了城里一座老旧小区里,只要接到电话,他就得立即出发,跑到剧组里,见制片人或者导演。虽然他是导演系毕业的,但不可能有导演的活给他,他做过演员副导演,也做过现场副导演,揭不开锅的那些日子里,他还干过道具、群演什么的。

剧组人永远过着飘忽不定的生活,在影视圈流行一句名言:“开张吃三年,三年不开张。”黄一新应验了下半句。

与其说是康欣瑶的胸怀打动了黄一新,倒不如说是黄一新过够了那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康欣瑶开出的条件足以让他过上体面的生活,他别无选择地答应了她。

在黄一新赖床的时间里,阿梅那里有了动静。阿梅是康欣瑶从中介公司找来的保姆,记得阿梅刚进家门时,脸色是黑红的,表情胆怯憨厚,一看便知是乡下刚进城的女人。那会儿老二黄又右刚出生不久,办理出生证明时,黄一新问过康欣瑶,老二要不也姓康?康又壮那会儿已经上幼儿园了,康欣瑶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说:“老二当然姓黄,他又不是没爹。”说完便在医院出生证明办理处拿过一张登记表,推到他的面前,又补充道:“你的儿子,名字你起吧。”给孩子起名肯定是件大事,要是放在别人家,多少得请人算算,再不济也会翻个字典找几个有意义的字。和康欣瑶结婚后,大事小情都是她发号指令,孩子起名这件事,却交给了黄一新,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盯着眼前的表格,在新生儿姓名一栏里写下了黄又右三个字,然后推给康欣瑶:“你看行吗?”康欣瑶看着这三个字,嘴角上扬了一下,把表格递给办事人员。走出医院,她挽着他的手臂,有几分赞赏地说:“不愧是搞影视的人,黄又右。”她眯了眼睛,品味着老二的名字,享受着午后的阳光。自从生下黄又右,两人好久没有这么悠闲地在街上走一走了。

黄又右还没出生,康欣瑶就把她母亲召来了。康欣瑶的母亲李淑贤退休前是国营厂的会计,近期正准备和老伴周游世界。黄一新初次以康欣瑶男朋友的身份与李会计见面时,李会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喜悦地说:“欣瑶的眼光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以后错不了。”

黄一新再次见到李会计是黄又右出生的前几天。李会计对康欣瑶这时生孩子,表现出了很大的不满意,说自己正计划去日本旅行,机票都订了。她的态度很不友好,叨咕着牢骚话,说带大了康欣瑶又要为她带小的,她这辈子怕是搭进去了。康欣瑶不说什么,每到关键处,她似撒娇又似抱怨,妈一声娘一声地叫着。

老大康又壮对外婆既不熟悉又不陌生,他总是喜欢偷偷打量她。李会计对康又壮说不上喜欢,但也没有嫌弃的意思。她经常用手抚摸着康又壮的脑袋重重地叹气,目光里流露出伤感无奈的情绪。

黄又右满月后,康欣瑶的父亲来了一次,他退休前是国营厂的厂长,不苟言笑、目光犀利、一脸严肃。康厂长来住了三天就张罗着要走,李会计就把自己的无奈发泄到康厂长的身上,说丈夫躲清闲,把她一个人扔下了,这漫漫的育子之路,让她一个人怎么整啊。康厂长用犀利的目光望了眼李会计,李会计就把后边的牢骚吞回了肚子里,并目送康厂长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又隐在小区的路上。

李会计带孩子的时光非常不舒心,不仅牢骚多,还经常长吁短叹,经常在饭桌上流露出对康厂长的不放心。她不担心他的身体,也不担心他的生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的爹,身体壮得像头牛,我不在家,他会天天在外面胡吃海喝,日子滋润得很。”她担心的是康厂长不安分。没退休前就不用说了,退休后他仍然是那些老娘们儿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在老年合唱队,还有交际舞学习班,他都是香饽饽。李会计经常抱怨:“我在家时还能看着你爸,我不在了,他人还不得野了。”

晚上八点一过,李会计不论多忙都会给康厂长打上一个电话。她躲到自己的房间,让周围安静下来,也让自己镇定下来。通完电话,李会计的心情有时愉悦,有时低落。她心情好是因为康厂长在家看电视泡脚呢,心情不好,一定是康厂长在外面又有了应酬。有两次李会计还在康欣瑶面前抹起了眼泪,说在电话里听到了其他女人的声音。康欣瑶安慰母亲道:“我爸出去吃顿饭怎么了?他那么大年龄了,你们都过一辈子了,还不相信我爸的为人?”

李会计欲言又止,抹着眼泪,抱怨道:“要是不给你们看孩子,我的日子该多清静,现在一定在你爸身边,啥样的情况我都应付得了。”

康厂长背着她在外面花天酒地,她在这里觉都睡不踏实,不停地打电话,直到康厂长回到家里,说自己躺进了被窝,她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李会计把黄又右带到了一岁出头,康欣瑶通过中介找到了阿梅。李会计一蹦八丈高地回了老家,回到了康厂长身边。从那以后,康欣瑶时不时给父母打微信视频。视频中的李会计像换了一个人,对黄又右和康又壮两个孩子宝贝长宝贝短地叫着,情意绵长。

阿梅的老家距离这座城市不算太远,高铁的车程在三小时之内,口音却相差极大。阿梅初来时,康欣瑶对阿梅的口音非常不满,担心孩子受影响。阿梅知道自己的弱点,想展现自己其他方面的才能,毕竟她年轻,才二十六岁,还学过面点、炒菜什么的。她想要弥补自己的不足,除了带孩子之外,偶尔也会在厨房露一手,果然是有基础的,不论面点和炒菜,都得到了康欣瑶和黄一新的肯定。阿梅因此找到了一点自信,她聪明好学,一来二去她的普通话说得也有模有样了。

两个月试用期一过,康欣瑶给阿梅的工资翻了倍,这大大出乎阿梅的意料。阿梅来之前是和雇主签了合同的,工资也说得很清楚,试用期是一个价,转正后又是另一个价。没想到康欣瑶又给她涨了这么多,阿梅自己都被吓着了,只能努力工作,以回报康欣瑶的厚待。

康欣瑶经常把自己不穿的衣服送给阿梅,这在主雇之间也是常有的事。康欣瑶和阿梅个子差不多,中等个头,唯一不同的是,康欣瑶的身子是扁薄的,而阿梅是圆的。那些衣服穿在阿梅的身上总有种紧绷绷的感觉。阿梅私下里一件件地试这些衣服,对自己的身材很不满意,她在手机上偷偷地查了,这些衣服的价格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名牌衣服。

女主人不在家时阿梅偷偷用过她的化妆品,使用方法是她百度来的。用后效果很好,不仅身上的味道和康欣瑶一样了,她的皮肤也变得又细又滑,镜子中的两只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阿梅生得不丑,底子算是中等偏上了,她把康欣瑶送给她的衣服穿在身上,虽然不是完全合身,但也能穿出八九分风韵了。她自信起来,每天带黄又右在小区里玩。几个月下来,她差不多和小区里的保姆都混熟了。

别墅区里的保姆和其他小区的保姆都不一样,大都年轻,看着顺眼。小区里住的都是成功人士。有的已人到中年,孩子早就大了。保姆的工作不再是带孩子,而是做家务,这是阿梅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的。她们负责打扫卫生、买菜、做饭,人一个比一个精明利索,可她们现在和阿梅一比,都被比下去了。此时的阿梅不像是保姆,更像是主人,她穿得精致,打扮入时,因为自信走起路来镇定自若。

邻居家的保姆桂姐啧着嘴说:“阿梅,咱们这是认识,要是不认识,俺还以为你是谁家的阔太太呢。”

阿梅微笑,露出一副优越的神态。

阿梅对这家的主人是满意的,不论是女主人还是男主人,他们和自己一样,同样年轻。主人这么年轻就事业有成,吃的、住的、用的,她连听都没听过。她起初是嫉妒的,久了,对男女主人又是佩服又是羡慕的。在她眼里,男女主人不仅有钱,还有文化,知书达理。两个人都像从电视里走出的明星一样。阿梅以前看那些关于白领的电影、电视剧,好是好,但她固执地认为那是假的,是编出来的。二十六岁以前,阿梅认为不可能有这样的人,那么光鲜照人,顺心顺意,直到她来到这座城市,成了这家的保姆,她才相信,以前看的电影、电视剧是真的,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这几天,女主人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老家,阿梅也难得清闲,男主人这几天除了早餐在家吃,其他两餐都在外面吃,她每天打扫完卫生,便穿戴整齐,挎着包上街转悠。这个包是女主人送给她的,LV的手提袋,她在网上也查了,价值几万元。她之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拥有几万元的包包。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她优雅地坐在后排,目光望向窗外。她发现司机通过后视镜不时地瞄她一眼,她知道,这是司机想和她搭话,她笑一笑,和司机聊起了天。通过闲聊她知道司机也是外地人,在这个城市跑出租车已经三年了。言谈之中,司机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说自己一没文化,二没天分,每天开上十几小时的车,月收入大几千,养家糊口也算是一条生路。她暗自把自己的收入和司机作了对比,发现自己比司机还要高出一些,自信在心底里又一次升起。

阿梅和桂姐等人也谈论过工资的事,发现自己的收入比她们都高出一截,自己嘴上没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她又暗自在心里把女主人歌颂了一回。她现在相信自己的命了,是先苦后甜。

黄一新听到阿梅上了二楼开始打扫卫生,扫把和家具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他听得真切。楼上有三个房间,主卧对面的是书房,书房是三个房间里最大的一间,靠南,采光也最好。他和康欣瑶结婚前,她一直把这间最大的房间当主卧,他们结婚后,黄一新主张把采光最好的大房间改成书房,康欣瑶采纳了他的意见。房间里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两侧放置两把椅子,两人可以同时办公。然后是两个孩子的房间。他听着阿梅先是打扫书房,进进出出的,他可以想象得出,阿梅先清理地面,然后擦抹书桌,把窗台上的两盆花浇上水。孩子的房间无需清理,他们随康欣瑶回了老家,房间干净整洁。

阿梅为男主人和自己做好了早餐,已摆上餐桌,以前这会儿,男主人和女主人已经起床了。她为一家人准备好早餐后才会打扫卫生,在这之前,她已经抽空把早餐吃了。一家人吃完饭,康欣瑶上楼收拾自己。男主人等女主人,上二楼书房,点支烟,喝杯茶或咖啡,一切妥当,两人才会从楼上下来。她站在门口,目送着男女主人出门。她有时会细声地关照一下男女主人,比如,外面冷了,添点衣服。或者是,天要下雨了,记得带伞……男女主人有时冲她笑笑,有时点一下头,出门之后身子一拐就进了车库,然后是发动汽车的声音,旋即车就驶出来,驶向门前的主路,一脚油门,车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每次目送男主人出门而去,阿梅的心里都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男主人在她眼里一直是清爽秀气的男人,总是斯斯文文的,就是他坐在书房里抽烟的样子,都令她赏心悦目。她知道,男主人是有知识的男人,不然女主人也不会看上这样的男人。

阿梅到这个家不久,就知道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是康欣瑶。这种事不用说,只需察言观色就够了。后来她在桂姐嘴里验证了这一切。桂姐是这个小区的情报中心,不论什么大事小情,她都一清二楚。有一次桂姐拉着阿梅神秘地说:“你知道你家女主人是个富婆吗?”她点着头,心想:桂姐这话一点分量也没有,住在这个别墅小区,谁能是穷人。桂姐话锋一转:“你们家男主人是吃软饭的,是你们女主人把他娶回来的。”桂姐说到这,红头涨脸的,因为别人的秘密而兴奋起来。阿梅想象着女主人把男主人娶回家的样子,她的想象力有限,大脑一片空白。她只能盯着桂姐,希望能从她嘴里探听一二。

桂姐并不想为她补充什么细节,只感叹说:“你家男主人是导演,拍过很多戏,经常有明星来找他。”

男主人的导演身份阿梅是知道的,书房里就挂着几幅剧照,上面写着黄一新导演作品。年轻那会儿,阿梅看过许多影视剧,村里人经常在一起议论,这部戏好看,那部戏为什么让女主人公死掉,他们感叹这些拍戏的人,能把故事讲得揪心挖肺。一部好戏,能让阿梅好些天都走不出来,为戏里的男女主人公打抱不平。后来,阿梅结婚了,随丈夫外出打工,吃住在工地,再也没有闲心,也没时间去看影视剧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她对影视剧的向往。有一个阴雨天,工地停工了,她和丈夫打着伞站在工地旁的马路边,看着人流和车流发呆,看别人的生活是他们劳累一天之后的保留节目,即便不是阴雨天,收工后,吃完饭,她都要和丈夫来马路旁站一会儿,看男男女女在自己的眼前走过。他们羡慕这光怪陆离的生活,还有体面的男男女女。在工地,他们都住在十人一间的活动板房里。她和蔡姨、王姨住在一间稍小的房子里。三个人负责给工地几百号人做饭,忙得没有停歇的时候。

那一天,阿梅和丈夫站在雨天的马路旁,马路对面是个广场,广场有一家商场,在商场的顶层有一家电影院。她以前和蔡姨去买卫生巾时走进过那家商场,看见过这家电影院,见过进进出出的人们。她突发奇想,冲丈夫说:“咱们看场电影去吧,今天这雨怕是开不了工了。”

丈夫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马路对面那栋楼,电子屏上正滚动播放着电影预告片。丈夫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阿梅不喜欢丈夫抽烟,可认识他之前,他已经在吸烟了。记得他第一次亲她时,他的嘴里就是又辣又臭的烟味。丈夫吐了口烟,没好气地说:“看场电影好几十块呢,两人就得一百多,还不如买只烧鸡。”丈夫最爱吃的就是烧鸡。快捷、方便又解馋。她偶尔会陪着丈夫吃一次烧鸡,这个偶尔是年节的时候,工地放假半天。她每次看到丈夫吃烧鸡的样子,都会想到丈夫每次要她时不管不顾、没头没脑的样子。

桂姐说:“等下次有明星来你家,求他们签个名呗。”

阿梅冲桂姐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不久后,在一个周末,家里果然来了一群男女,让她惊讶的是,她竟在电视里看到过其中几个人,也记得他们的名字。自从来到这里后,有电视可看了,很大的电视挂在一楼客厅的墙上,白天家里没人时,她就把电视打开,一边忙活,一边看电视。当然她看的都是电视剧,看了一部又一部。她看着电视里经常出现的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像做梦一样。他们在书房里谈天说地,其间,她上去为客人送水果、倒茶。其中一个她能叫出名字的男演员还冲她道了谢。她真有了请他们签名的冲动,到楼下自己的房间里,本子都找出来了,最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吃不准自己这样的行为男女主人是否会反感。她听着楼上男男女女不时发出的笑声,心里矛盾着。

阿梅推开主卧的门时,男主人还在床上躺着,她想退回去,男主人却说:“打扫吧,我该起床了。”说完却没动,仍躺在床上。要是女主人在家,房门关着,阿梅是不会进来的,她之前在楼下听到了男主人的脚步声和冲马桶的声音,才开始上二楼打扫卫生的。书房她打扫完了,心想男主人一定开始洗漱了,才推开主卧的门。先打扫地面、窗台,再清理床铺,这是她每天的清理顺序,今天见男主人仍在床上躺着,便把次序颠倒了一下,把整理床改成了先擦床头。她是先把女主人一侧的床头擦了,然后过来,探着身子去擦男主人那侧的床头,她想男主人该起床了,下午还要去接站。昨天她就知道女主人今天要带两个孩子回家了。菜谱她都想好了,打扫完卫生,她要去超市采购。没想到,男主人突然把一只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她穿了一件居家连衣裙,上下宽窄差不多,是女主人前些日子送给她的,她很喜欢。男主人的手先是摸到了她的肚子,然后是短裤,紧身短裤很有质感,绷得她整个屁股都紧紧的。她哆嗦了一下,心想男主人酒还没醒,一定是认错人了。

男主人之前也认错过人,前一阵子,女主人在应酬,男主人回来也晚了,她正在餐桌前背着身子给黄又右切水果。男主人进门,换鞋,走到她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腰说了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回过头,男主人惊讶地说:“对不起,是阿梅呀。”自从她穿上了女主人送给她的衣服,男主人几次都把她错当成了女主人。每次弄清真伪后,男主人都非常不好意思,一边冲她道歉,一边红了脸。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女主人了,不仅衣服,使用的化妆品,举手投足,她也处处学着女主人。

她叫了一声,以为男主人很快就会像以前那样马上纠正过来。没想到的是,男主人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一下子把她拉到了他的身上,她手里还拿着抹布。男主人发狠地把她甩到床上,她脚上的拖鞋,还有手里的抹布都飞了出去。

直到下午,男主人穿戴整齐地出门,发动了汽车,汽车和以往一样,驶上正路就一溜烟似的不见了。

每晚将黄又右哄睡后,阿梅常侧过身在朦胧中望向黄又右,他的一只手抱着她半边手臂。近两年的时间,黄又右一直和她睡,当初她来到时,康欣瑶就给她分派了带黄又右睡的任务,起初黄又右不习惯她这个陌生人,又哭又闹,怎么也不肯睡。他哭闹得厉害时,康欣瑶会穿着睡衣从楼上下来,站在床前。阿梅因为紧张,折腾得满头是汗。黄又右一闹,阿梅就会想起自己的儿子团圆。团圆比黄又右大半岁,她离开家时,团圆也是这么又哭又闹的,都快哭岔气了。她只能狠下心,头也不回地向村口汽车站走去。

丈夫阿贵瘫在床上,失去了劳动能力,以后这个家就靠阿梅撑了。初来那些日子,儿子团圆在记忆里的哭声经常和黄又右的哭声合在一起,弄得她心烦意乱。以前和阿贵在外面打工时,她从来没对家这么牵肠挂肚过,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团圆。她怀上团圆后,曾抱怨过阿贵,他们还年轻,本该在外面再打拼几年,攒些积蓄,等有了钱,把老屋翻盖一遍,那是他们的窝。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阿梅自从结婚后,突然悟出一个真理,不论世界有多么大,一辈子生存的地方还是自己的小窝。那时,她和阿贵一样,对建立自己的小窝很是憧憬。可惜愿望还没有实现,她却怀了孩子。她冲阿贵发过脾气,怪他就知道自己痛快。她有过把孩子打掉的想法,又是一个阴雨天,阿贵陪着她来到了妇产医院,流产的费用贵得惊人。阿贵舍不得超出想象的那笔钱,她也舍不得,两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家妇产医院。

后来阿贵想过办法,可不管两人怎么折腾,阿梅的肚子还是鼓了起来。直到那天,工头王三叔走进工地的厨房,把目光不忍地投在她的肚子上,她知道,王三叔这是要把她撵走了。

临产前两个月,阿梅离开了工地。告别工地的前一晚,阿贵又带她来到了工地旁的小树林里,这次两人各倚了一棵树,面对面坐下。阿贵吸着烟,犹犹豫豫的样子。

阿梅说:“明天我走了,这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阿贵狠吸一口烟,瓮声瓮气地说:“你先回吧,我再拼上两年,等把建房子的钱攒够了,俺就回去陪你。”

阿梅从地上站起来,依偎在阿贵的怀里,把头倚在他的胸前,她闻到了阿贵身上的汗味。工地上的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汗。她习惯了阿贵身上的汗,想着即将分别,把阿贵一人留在工地上,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阿贵不说话,用手掌一遍遍为她擦眼泪。阿贵的手掌又硬又糙,把她的脸都弄疼了,她忍着,觉得自己此时是幸福的。

放在枕边的手机,叮了一声,阿梅想一定是阿贵发来的信息。她轻轻地打开手机,果然是阿贵的短信:老婆,你还好吧,睡了吗?阿贵每天都会发上几条这样的信息,她也会回,有空时,他们还会通上一会儿视频,她在视频里看看阿贵,看看他们的团圆。现在团圆已经习惯了她不在的生活,冲视频里的她叫着妈妈,每次告别,团圆都说:“妈妈,拜拜。”不哭不闹,这让她宽了心。她给阿贵回信息:一家都睡了,女主人带孩子从老家回来了。明天要早起,你也早睡吧。信息发过去了,阿贵没再回。她知道阿贵怕影响她,不会再回信息了。

她突然又想到早晨在主卧里发生的一切,莫名有些惋惜,她上上下下,仔细地抚摸着自己被男主人压过的身子,不知羞耻地竟有了某种冲动。这种感受和阿贵在一起时一点也不一样,是陌生,是缠绵,还是幸福?她说不清楚,总之,有一种巨大的潜流在她周身扩散着。

当她躺在男主人身下,准备迎接即将发生的故事时,男主人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望着她,快速地从她身上翻滚下去,慌乱地穿上衣服奔到门外。她在床上愣怔了许久,才下床。心怦怦地跳着,不知是失落还是遗憾。总之,她心有不甘。她不明白,男主人为什么在关键时停止了,就像以前认错人时一样。

早晨发生的事,像一场梦。阿梅静下心又把早晨发生的事体会了一遍。男主人用力把她拉到床上,她别无选择地趴在他的身上。她闻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气息,和阿贵的汗味一点也不一样。男主人把她压到身下时,她闭上了眼睛,被动地期待着。当男主人伸出手要褪去她的内衣时,突然卡顿了,她一惊,睁开眼睛,看到了男主人惊慌的目光。后来她想:一定是男主人喝多了酒,还没醒过来,把她认错了。她多么希望这次男主人没有认错呀,就是一场蓄谋。她一遍遍地追问着,自然没有结果。

她又拿起手机,打开,又一次看到男主人白天给她发的短信:阿梅,对不起。没有解释,只有一句道歉。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道歉?她又一次不解,她犹豫着想给男主人回一条短信,已经打出“没关系”这三个字了,犹豫一下,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又删掉了。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期待男主人认错了人,让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想到这,身子又热了起来。她又一次想到阿贵,瘫在床上的阿贵什么也干不了了。她抽泣起来,许久之后,她抱着手机睡着了。

黄一新已经躺在床上了,康欣瑶还在护肤,也没忘了说工作的事:“恒传公司的合同发过来没有?”他答:“周五那天发过来了,我发到你邮箱里了。”她又问:“最后总数是多少?”他伸了个腰,心不在焉地应道:“八九十万吧。一部承制广告,对公司来讲是个不起眼的小活,刨去制作成本,也就是个微利。”黄一新对这种小活提不起兴趣,甚至都懒得用脑子去策划什么。他已经交给公司的几位新人,让他们拿方案了。

黄一新一整天都在想着早晨发生的事。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草率,把阿梅拖到床上,是冲动还是他早有这样的想法?他也找不到答案。可当他看清阿梅的脸,听着她的喘息声,他预料到,不管自己做什么,阿梅都会配合的。反而在这时,他清醒了过来,雄壮起来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去。他快速地从阿梅身上滚下来,慌张地站到地上。走到外面,又来到书房,他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

康欣瑶把阿梅领到家里时,黄一新的目光快速地在阿梅身上扫过。第一印象这是一个很健康的年轻女人,身上带着浓浓的乡土气。阿梅在黄一新眼里就是个保姆,每天出门回来都叫他黄总。他很少和她交流什么,他在她面前应得最多的就是“嗯”“啊”什么的,一句完整话都少有。渐渐地,阿梅变了,先是变得文静,皮肤像城里人一样白皙,穿着打扮也洋气起来。他偷偷打量这个变化中的阿梅,好几次都错把阿梅当成了康欣瑶。两人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连发型都一样。康欣瑶在外面时,把头发自然地放下来,回到家就把头发盘上去。阿梅为了干活方便,经常把头发盘在脑后。因为认错人,他拍过阿梅的肩膀,还有腰,甚至有一次他还轻佻地拍过阿梅的屁股。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把阿梅错当成了康欣瑶。他还把这事在饭桌上跟康欣瑶说了,康欣瑶笑着望向阿梅说:“阿梅是变了,越来越像我了。”女主人这么说,阿梅心里是高兴的,一个乡下女人,在建筑工地摸爬滚打过,又生过孩子,还能像城里人一样,她怎么能不高兴。阿梅还年轻,对未来还有许多美好的憧憬。对男主人因认错人所做出的行为,她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她一直把自己当成工地上出来的女人,工地上的女人什么没有经历过。她是工地上唯一年轻且有些姿色的女人。她被工地许多男人看过身子,比如在活动板房里洗澡,窗帘是拉上了,但大大小小的空隙,还有在不易察觉的角落里人为挖出的孔洞,无处不在。几百个男人被圈在工地里,时间久了就变成了一匹匹狼,不论老少皆是如此。有一次自己洗澡,她觉得四面八方都有目光射向她,她抬眼望过去,墙的缝隙里有两双,头上的孔洞中还有两双,她惊叫了一声,那些偷看她的男人,像老鼠似的慌张地跑开了。她半湿着身子把衣服穿好,哭着找到了阿贵。阿贵气得把运往工地的一车水泥倒在了地上,气哼哼地去找了王三叔。那天收工后,王三叔把队伍集合了,站在队前粗俗地把这些男人都骂了一顿。王三叔真的生气了,声音很大,都传到了阿梅她们做饭的棚子里。另外两个年长些的女人听了脸也红了,她们有过相同的经历,但她们都没有说出来,不是不好意思,而是习惯了。

早晨发生的事,黄一新不知阿梅会怎么想,会不会偷偷告诉康欣瑶,康欣瑶又会怎么看他?一连串的反应都挤到脑子里,要是这样阿梅肯定是待不下去了,那自己呢?康欣瑶会大吵大闹,还是平静地接受,他吃不准。他胡思乱想着,一整天脑子里都在装着这件事。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他断定,阿梅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他才放心了一些,但又被另外一种懊恼所折磨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冲动?他在自己这里也没得到答案。如果阿梅在他宿醉后不进来,就是进来,不打扫床头,而是只清理地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自己也许什么都不会做。阿梅恰恰在这时探过了身子,他看见了阿梅衣服里的肌肤。阿梅的胸鼓胀着,在她的胸衣外,都能感受得到,还有她紧致的小腹,因为劳作,变得棱角分明,和康欣瑶的一点也不一样。

他暗自把阿梅和康欣瑶对比,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在他的身下,阿梅的每寸皮肤都是有弹性的。起初她的眼神是慌乱的,片刻之后,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准备去享受,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清醒过来,被烫着似的离开了她,离开了那张床。他光着脚,连拖鞋都没穿就逃离了卧室。他逃到书房里,半晌之后,才听到卧室里的动静。后来阿梅下楼了,他才回到卧室,更换衣服,见到眼前的一切都整洁起来,和每天阿梅收拾过的房间一样。

康欣瑶彻底把自己拾弄完了,关了灯,房间里一下暗了下来,只有楼道里透出微弱的光,影影绰绰刚刚好。康欣瑶从床的另一侧爬上来,整理了一下床上的枕头,他又嗅到了那种暗香,和早晨阿梅身上的香味一样。他想象着阿梅被压在他身下的感觉,一种冲动突然又涌遍了他的全身。他一把揽过康欣瑶,侧身就把她压倒在身下,他闭着眼睛体会着,康欣瑶的身子和阿梅的身子一点也不一样。阿梅是紧绷的、富有弹性的,康欣瑶浑身都是软的。他和康欣瑶刚结婚时,也不是很强烈,两人独处时,一到关键时候,他潜意识里想着她是生过孩子的,肚子上的疤还在,像一只蚯蚓盘踞在那里。他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很快就瘫软下来。康欣瑶就抚着他的头,意犹未尽地说:“你还比我小两岁,这么年轻,是不是在影视圈疯玩弄坏了身子。”他不说话,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后来康欣瑶给他买了一堆各式各样的保健品,他有时吃,有时不吃,没见改善,他知道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心理出现了问题。

这一次不同以往,他气势如虹,也持久得很,事毕,康欣瑶依偎在他的胸前,气咻咻地说:“小别胜新婚呐,看来以后我得经常出门。”

他没有说话,闭着眼睛,脑子里仍在回味早晨和阿梅发生的一切。

他自己都说不清最后是怎么和康欣瑶走到一起的。是因为她的公司,还是她对自己的赏识,也许都有。他和康欣瑶初相识时,并不知道她是位单亲妈妈,在他眼里,她是个见多识广,说话得体,办事干练的女人。总之,职业女性身上的优点她都具备。刚开始他与她的公司合作策划、拍摄了两个广告,一切都很顺利。那阵子,正是他在影视圈苦苦挣扎的阶段。雷剧、神剧正盛行,他压根看不上这些片子,觉得拍这些片子纯属浪费时间。那些有想法、品质好的文艺片,制作方又不找他,原因是他的名气不够,没有号召力,在卖片的平台前矮了半分。他刚出道,正在上升阶段,自然没那么大的号召力,有时半年都没有工作找他。他也尝试过自己写剧本,然后找投资,效果也不好。康欣瑶却把他当成大导演一样另眼相看,他心里自然获得了某种满足。

康欣瑶在黄一新心里一直是个神秘女人,首先是她单亲妈妈的身份,还有她一个女人,怎么把一个广告公司搞得风生水起。广告圈的竞争比影视圈还要激烈,在这个超大的城市里,影视公司多如牛毛,但能拍出好戏,有品质的公司屈指可数。当然,广告公司更多,能接到大单的公司更是寥寥无几。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满了神秘,还有某种魔力。

两人结婚后,康欣瑶仍然没有和黄一新说过康又壮的父亲是谁,憋了很久,他曾隐晦地问过这个问题。康欣瑶却轻飘飘地说:“这是我以前的私生活,我不想提它了。”

……全文见《清明》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