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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2期|张庆国:忧伤的湖
来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张庆国  2024年04月02日08:33

编者按

本期《天涯》特稿是一篇关注生态文明的文章。作家张庆国通过对珍稀野鸟在一座湖心岛的出现与消失,呈现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

现推送张庆国的《忧伤的湖》全文,以飨读者。

忧伤的湖

张庆国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诗经·桃夭》

化妆

我离开云南省盈江县,去到云南德宏州另一个跟缅甸接壤的边境城市瑞丽市,有一个朋友在瑞丽市等我,那就是小呼,他将带我去见识一个落满了鸟的湖。在中国很多人听说过瑞丽市,它是改革开放后云南省最早开放边境口岸地区之一,如果把现在合并进瑞丽的畹町镇算在内,瑞丽就是云南最早开放的边境口岸地区,一度经济繁荣,汇聚了中国各地最富胆识与想象力的生意人。

不可思议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早向缅甸开放进出口边境贸易的瑞丽,最抢手的商品竟然是一种叫做雅倩的面霜,当时外地人去到瑞丽,要办理边境通行证,在本地公安局开证明,证明你有合法身份并是合法前往云南瑞丽。长途汽车靠近云南西部边境的瑞丽时,会在怒江边的红旗桥检查站停车,边防军人在桥头的卡点上对每个乘客进行检查,看到边境通行证,再检查了行李,方能放人过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去瑞丽,也办理过边境通行证,瑞丽市场上售卖的雅倩面霜依然抢手。可以想象当时中国商品的匮乏和生活的简陋,女人使用的护肤品基本是老式雪花膏,大约是用凡士林加一点香料制成,并无雅倩那样神奇的美白效果。我在瑞丽旅馆入住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旅馆服务员打听何处可以买到雅倩面霜,出发之前家人就交代了,一定要买回来。旅馆里说温婉方言的服务员女孩很朴实,热情告诉我购买的地点,并向我介绍了至少五种鉴别真假雅倩面霜的方法,听得我不知所措,高度兴奋,又忐忑不安。

但瑞丽市真正的商人,不做雅倩面霜生意,雅倩面霜是街头小贩在卖。那东西最初可能确是货真价实的护肤品,由小贩从缅甸带进来,在瑞丽街头销售,后来名声渐起,市场走销,假货就多起来了。有人在瑞丽郊外租个出租屋,找些不知什么东西填装进瓶子,贴上私自印制的标签,就在街上出售了。有良心的人可能在瓶子里装进中国的雪花膏,没良心的小贩就无法估量他的邪恶程度,那种面霜很快因假货太多而名声败坏,销路越来越差。

时隔三十年,记忆在雅倩面霜的催化下容光焕发。当年我坐长途班车出发,两天才能去到瑞丽。现在自驾车一天能到瑞丽,坐飞机先到芒市,换乘汽车一个多小时到瑞丽。那天朋友开车把我从芒市送往瑞丽市,芒市是德宏州的首府,尽管有亚热带的名声,气温并不高。但汽车载着我驶向瑞丽时,途中我们在加油站下车,一团灼热空气袭来,把我全身上下勒紧,手、脸和腿立即有靠近火焰的感受,惊得我小叫几声。

车子驶进瑞丽城,瑞丽朋友小呼在一个叫做弄莫湖的地方等我,我们就在湖边树阴下的一条长凳上交谈,我没想到瑞丽市的拍鸟摄影家小呼个子有些矮,性格温和,他看上去毫无户外冒险拍鸟的野性,说话声音较小,语气轻柔。

我和小呼坐在一条长凳上,面朝弄莫湖波光闪耀的湖面,话题先从这个湖的历史展开。弄莫湖原是瑞丽城外的一块荒凉湿地,雨季积水成湖,旱季四处烂泥,沼泽、荒草、零星的鸟雀、空洞的天空,蚊蝇飞舞,少有人来,也没有名声。旱季长时间不下雨,沼泽全部干涸,凹地里就长满荒草,有些小动物或零散的小鸟会在草丛中飞起飞落。

后来,瑞丽市也乘上千篇一律的房地产开发之风,城市拓展到郊外,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凉沼泽地被开发商买去,大胆想象,精美规划,高大的广告牌架在公路边,吸引了过路人的目光,一个繁华商业区和动人心魄的湖景房群落将在瑞丽城问世,开创这个亚热带进出口贸易热区高品质的崭新生活史。

地产商对沼泽地进行挖掘修整,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湖出现在了湛蓝的天空下,人称弄莫湖。人造湖的出现并不奇怪,各地都多。一个平常的住宅小区里,挖两米深一块凹地,铺上防水材料,注入自来水,也可以造一片湖景糊弄人,借景卖房。

但瑞丽市的弄莫湖不同,湖面极宽,水势苍茫,给人一种虚无飘渺的感觉,重要的是湖心出现了一座孤岛,岛上森林密布,郁郁葱葱。人们看花了眼,记不起来那个位置早年就有一个山包,还是造湖时堆出了一个岛?总之一个奇异的湖心岛出现在了本地人的眼前。弄莫湖更像与生俱来的一个千年之湖,美不胜收,让人记忆混乱和心醉神迷。

商业成功的化妆术,带来了自然美景。弄莫湖湖心的孤岛,是房地产商做湖景时在湖心人工搭建的。原来的沼泽地是朝下凹陷,陡然升起一个湖心岛,瑞丽人看得迷离。应该说这个湖心岛的制作,是弄莫湖最成功的点睛之笔,没有湖心这个岛,弄莫湖只是常见的一湖水,有了一个与湖边隔绝很远的孤岛,湖就有了生命,更真实,奇异而独特,让人神往和赞叹。湖心岛的绿化种植也非常成功,大树密集,花草繁盛。湖的管理很严格,岛的管理更严,任何人不能自行登岛,那个湖心岛,成为一个与人类生活隔绝的优美安全的环境。

鸟比人类更喜欢这个岛和晃荡在孤岛四周的明亮湖水。一个美丽的大湖和一个独立安全的湖心岛陡然出现的消息,在鸟界不胫而走。这是不可思议的信息传递秘密,人类依靠说话、书写文字、邮寄和电讯号等手段传递消息。跟人类文明隔绝并自行其道的动物,比如鸟,是怎么告知别的鸟瑞丽出现了一个美丽大湖和一个可以安全栖息的孤岛呢?一只犀鸟是怎么告诉另一只犀鸟,盈江县和瑞丽市的热带雨林区不再惊扰鸟类生活,可以安全返回了?答案在空中,随风飘荡,不可捉摸。

不管怎么说,短暂的日子过去,神秘难解的鸟界马上有了回应,不知从哪天起,人们发现了异象,一只接一只的大鸟,拍翅滑过天空,纷纷迁来,落到了瑞丽市弄莫湖湖心的孤岛上。一大群白色的鹭鸶在树上拍打长长的翅膀,黑色的鸬鹚在湖中漂游,不时扎进湖里,叼上一条鱼,愉快地吞进口中。一群群不知名的水鸟在湖面飞起飞落,环绕盘旋。我坐在弄莫湖边,看着美丽的大湖,心生古怪,小呼告诉我,现在的弄莫湖已经聚集了近百个鸟种几百只鸟,成为中国观鸟人最喜欢的知名鸟岛了。

迁徙

从远方飞来的几百只鸟,落进瑞丽市弄莫湖湖心的小岛,这些鸟来路不明,它们可能来自印度、缅甸或马来西亚,也可能来自更远的国家。鸟类具有强大而坚忍的生命力,会在长途迁移中飞越几千上万公里甚至更远距离,经历风雨雷电攻击和饥饿的危险,经历疲惫和方向迷失,迁移的路程相当于半个赤道周的长度,最终到达目的地。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人类开始研究鸟类长途飞行中的导航定向机理,鸟在几千上万公里的长途迁徙中如何识别和校正方向,人类有多种分析。一种观点认为鸟飞行几千公里到达最终的目的地,是依靠遗传能力,候鸟天生具有由遗传决定的方向感。鸟的寿命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年复一年的反复迁徙中,幼鸟从最初跟随亲鸟迁移,到自己独立飞行迁徙,这种方向感会不断加强对迁徙路线的记忆。另一个观点认为,鸟是依靠视觉定向,跟其他动物并无区别,特殊之处只在于鸟的视力极强。一只飞行高度达到二千米的候鸟,视野范围远达一百公里,它可能会在飞行途中记住那些带有标志性的熟悉景象,以迁徙途中所见的地形和景观,诸如山脉、海岸、河流、森林作为标记,确定飞行路线。日夜兼程飞行的候鸟,或许还能利用太阳和星辰的位置来定向。科学家做过实验,用镜子改变了几种候鸟迁徙途中的太阳和星辰的方位,这些鸟类飞行的方向和姿态,果然发生了变化。

但后一种鸟凭景物外观辨认方向的观点,很容易被推翻。比如信鸽参加比赛,被主人用箱子提到上千公里之外,根本不认识沿路的风景,来到陌生的比赛地点,人们放出自己从上千公里外的故乡带来的信鸽,它飞向天空,就能立即确定方位,沿着一个正确的方向飞行,经过十天半月的漫长旅程,信鸽成功返回主人家,它怎么定位的呢?

地球生命之谜,比人类的研究更复杂,人类并不能真正明确是什么力量在召唤着鸟,让它们朝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长途飞翔。宽阔的天空中,鸟会有一些专门的飞行路线,也叫做鸟道,也令人费解。云南西部有中国的第三条候鸟迁飞通道,产生了不少“打鸟山”,迁徙的鸟专门从那里穿行,从前,当地人会在那些地点守候捕鸟。形成“打鸟山”的地方,地形很特殊,首先那里多半是正北朝东北方向的一个喇叭形山谷,山谷往南边延伸,越来越窄,最终突然被一座升高的山峰挡住。

云南大理去往巍山县的路上,北边的洱海低凹处,从上往下,就是一个喇叭形开口的地槽,地槽南边被山峰阻挡,形成飞行障碍。秋天迁飞的鸟飞进喇叭口的地槽,遇到最南边的山峰,只能从侧面的垭口飞过去,于是,两山之间就有了鸟类集中迁徙的通道。

鸟为什么朝低凹的地槽处飞行?因为省力,高处费力是可想而知的。在高原山区形成的鸟道现象,叫窄面迁徙。鸟被地形挤到一个很窄的面来飞行了,鸟类通道是在窄面迁徙的特殊地形下形成的。在长江中下游的洞庭湖平原,鸟的迁飞空间很宽阔,处在宽面迁徙环境,就不会形成集中通过的鸟道。

尽管如此,鸟在宽阔的空间也能瞄准一个方向飞行,这是为什么?那几百只鸟怎么会找到瑞丽市的弄莫湖来?也是难解之谜。也许,弄莫湖里的一些鸟,只是来自与瑞丽市相邻的县市,它们来得方便,返回也容易,如果不做科学鉴定,这些鸟的血脉来路是无法弄清的。

我的这位瑞丽朋友小呼,他的父辈也是远飞的鸟,落到了云南瑞丽的土地上。我对他身世的好奇,来自他的姓氏。我在云南瑞丽从来没有听说过呼姓,只在《水浒传》中读到过一个叫呼延灼的人,在书中留下些故事。

盈江县傣族村子的守鸟人姓岳,小呼与岳小二的区别很大,那个岳小二是傣族,岳姓是外来汉姓,原因不明。瑞丽这位新朋友的呼姓,是原本的家族姓氏,他家这条血脉的来源有些遥远,体现出人类生命流转迁移的痕迹,唐朝的长安城,众多擅长骑射的草原部族由北而南,来到汉人地盘,在军中任要职,带兵打战,功勋显赫。安禄山非汉人,出身西域游牧部族,史思明也是草原的突厥人,著名的安史之乱,有史学家将其定义为草原部族的叛乱而非唐朝汉族内部的政治对抗。

我提到唐朝长安和草原的骑射战争史,是因为呼这个姓让我想起北方地阔天高、雄鹰盘旋的草原,《水浒传》中那个呼延灼,在读者记忆中挥舞钢鞭、骑马狂奔,四处征战,他是梁山好汉中的“马军五虎将”之一,梁山好汉们受降招安后,呼延灼追随宋江,代表朝庭多处征讨,曾率军打败了金兀术之子。他祖籍山西太原,但不排除草原血脉之嫌,山西是汉地最靠近草原并与草原文化、人口交融最多的地区。

小呼这个呼姓更遥远的血脉流转史,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确实不是瑞丽本地人,也非云南人,他的父母是南下干部。“南下”是一个革命词汇,指北方的革命者胜利后被安排到南方地区任职,有的做高官,有的做部门小领导。小呼的爷爷是新疆的红军,父辈出生于山西吕梁的柳林,父亲在部队,母亲是抗美援朝的战士,父母来到云南,在瑞丽的卫生系统任职。其中的复杂流变他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县城,安全稳定。1979年高中毕业后,小呼考取云南德宏州师范专科学校,读化学专业,毕业后回瑞丽一中教书,风平浪静地工作到退休。

我称他小呼是因为他个子小,其实我们是同代人,也是同龄人。作为小说家我喜欢打听别人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对小呼一帆风顺的个人历程略感失望。可是,他讲述中使用的一个词语,引起了我的兴趣。他并非按时退休,是提前退休,跟盈江县的摄影家何海燕类似。他在五十岁那年,获知有一个政策可以提前退休,毫不犹豫地提出申请,离开了教书岗位。为什么?因为他喜欢摄影,并从那时起就已经拍鸟了。

那是2011年,中国的观鸟活动还未传到遥远的边境城市瑞丽,当地摄影界不时兴拍鸟。热爱摄影的人,在瑞丽这个边疆地区,无非拍些山水自然风光,或拍民族风情与人文历史,小呼从那时起就学着观察鸟的习性并拍鸟了。退休后他一身轻松,没有工作责任牵挂,每天挎着相机出门,呼吸树林和草地上的湿润空气,拍眼前所见与心中所思的东西,再顺手拍些过路见到的小鸟,非常惬意。他感觉自己也像一只鸟,无拘无束,兴之所至,自由飞翔。

当时云南也许有人拍鸟,但人数非常少,小呼也不与那类先锋摄影家相识。但那时在北京、上海拍鸟已不是先锋玩法,那些城市早有人拍鸟了。鸟类学家刘阳北京的中学同学已经长大,他们在上中学时曾一起观鸟,可以推测其中一部分人肯定成了后来中国的铁杆观鸟爱好者,这些人再吸引新朋友,他们的玩法一传十,十传百,中国的观鸟队伍就渐渐壮大了。

在小呼上交提前退休申请书的前三年,2009年的某个周末,他开车带着家人去城外的乡村游走,他自从买汽车后,有空就喜欢驱车外出。那天开车去到瑞丽城外的山区勐修乡,遇上一队挎着相机拍照的外省人,小呼感到奇怪,这些外省人不拍风景,也不拍穿民族服装走过的村民,而是举着相机拍树上的鸟,或者抢拍天空中飞过的鸟。他们的举止让小呼不解。他停车上前,跟几个外省摄影家打招呼,人家告诉他,云南鸟种很多,瑞丽更多,这里是观鸟圣地,并问他是否喜欢摄影。

小呼不知该怎么回答,人家外省摄影家已玩到千里跋涉,追拍从陌生天空中快速飞过的鸟了,自己还在拍固定不变的风景和千篇一律的少数民族风情,有些惭愧。他就是那次意外认识几个外省的拍鸟摄影家后,改变了摄影方向,并在退休后越来越痴迷地爱上了观鸟和拍鸟。按这个时间段计算,他在云南拍鸟,算历史很长的观鸟摄影家了。德宏州本地的观鸟和拍鸟队伍,诞生于2014年之后,2016年开始发力,2019年形成一个高峰。之前五年,小呼就已在默默拍鸟,追踪着天空中划过的生动翅膀了。

最早的拍鸟只是好奇,一种新玩法。没有鸟塘,没有观鸟棚,小呼挎着相机去野外,爬坡下山,钻进树林或坐在小河边,发现鸟,举起相机拍摄。难度太大,相机未举起,鸟已飞走,或举起相机鸟就飞走,很受刺激也很沮丧,极考验人。小呼经常周末外出一天,拍回来的只是些模糊鸟影,不是作品。

2011年他着急退休,就是想拥有更多时间和更自由的生活安排,尝试多拍一些成功的飞鸟照片。

缠绵

在微信未出现之前,小呼外出拍鸟,形只影单。按时间推算,我认为他可能是云南德宏州最早拍鸟的摄影家,当时他在瑞丽市拍鸟几乎没有同伴。当地没有拍鸟的摄影家可以交流,也无人可以求教,他请教最多的朋友,就是那次在瑞丽城外的乡下,意外相识的上海和河南的观鸟人。隔一段时间,他会跟上海的朋友联系,在电话里请教一下,话不能说得太多,时间也不能太长,他不知道人家有没有空闲,会不会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在确定学习拍鸟之前就喜欢摄影了,有一台佳能60D相机,几千元,初级入门水平。认识了上海观鸟的朋友后想学拍鸟,有了摄影的方向和目标,必须换相机。他向上海朋友请教,上海人最善于生活计划,告诉他,在能力许可的条件下,要做出投入费用的预算,买到最合适的相机,他就咬牙花了一万五,买来一台新款的佳能相机,当时已经很贵,算是一次郑重其事的投资了。

购买了新相机,拍起来方便,还能给自己一个督促,买相机不拍或拍得太少是不可能的,拍得太随意也不行。他刚开始是见鸟就拍,追踪拍一个动作,如盘旋在空中的老鹰,或站在枝头鸣叫的鸟,如果角度好或光线恰当,会是一张还算有趣的照片,看上去不太难,跟拍风景与人文类似,不同的是山水和人换成了鸟,静止的物体换成了动态的生命。

他很快就不满足,开始思考怎么拍出有价值的鸟类摄影作品。尽管最初他所理解的有价值的鸟类照片还是传统的艺术摄影,构思好、焦点清晰、鸟的姿态美妙之类,但隐约之间他已觉得鸟类拍摄一定有独特标准,鸟种的发现与拍摄应该是一个重要元素。也就是说,不仅要把鸟拍好,还要拍到不常见的珍稀鸟种。这很难为他,拍珍稀鸟种先要懂鸟,要知道鸟类和鸟种,还要熟悉鸟的习性,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他一片茫然,暂时找不到方向。

外省朋友认识他以后,几乎每年都有人来云南省瑞丽市拍鸟,小呼很高兴,每次都陪同前往,抓紧机会求教。鸟种和鸟名的知识,他逐渐知道得多起来,拍鸟也就有了深度。他渐渐明白,拍鸟不是拍一个物体,也不是拍一种动物,是对自然的观察研究与欣赏,是对鸟与鸟之间、鸟与环境之间的综合性观察与表述。不同的地理位置,不同的海拔,不同的生命处境,动物的种类和数量就不同。鸟的外形、体形、颜色和习性也差别很大,让人不得不惊叹自然的精妙安排。

2013年,他驱车出城,又去山上的林子里转悠,拍到一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鸟,叫大长嘴地鸫,身长二十余公分,嘴稍粗且长。他的目光扫过去,初看以为是麻雀,细看体形比麻雀大一倍,这鸟身上棕褐色,肚皮黄白色带褐色鳞状斑,在地上跑动和跳跃时,颜色与泥地和枯叶相近,不易发现,受惊离地飞翔,能看出腹部的黄亮色斑纹。

他追着拍了几张,并不以为意,只图好玩,后来跟外省朋友交流,人家告诉他,这是国内极其罕见的鸟种,他才知道自己有了重要收获,也才对拍鸟的价值有了更明确的理解。

几天后,外省朋友专程千里赶来瑞丽市,寻找大长嘴地鸫,小呼带着朋友跑遍了城外的几处山坡和树林,一无所获。大长嘴地鸫是林下鸟,活动于低矮的灌木丛和杂草中。它的毛色很灰暗,活动区域光线暗淡,隐蔽性强,很难看到。外省朋友在瑞丽城外的山区找了两天,未能如愿拍到那种珍稀鸟类,遗憾而归。

2015年后,距离瑞丽市一百多公里的盈江县,观鸟活动的推广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波及全州,云南德宏州的众多摄影爱好者转向了拍鸟,不会摄影的一些人也购买相机,出城远行拍鸟。拍鸟的热潮迅速在全州扩散。

大家在微信上联系,相互交流和鼓励。小呼拍鸟已积累很多经验,越来越正式,相机接连更换,早年购买的佳能60D早就拍坏了,一万五的第二台佳能相机也跟不上拍鸟的需求和摄影界的器材发展,于是他买了第三台佳能相机1D4,行内人叫小马四,三万元只买到机身,不包含镜头,另加一个500mm的长焦镜头,支出上升到了十万元,在瑞丽可以够一套房的首付了。除了这台小马四之外,他又买一台1DX2,更专业,算最高档的佳能相机了。他最早买的那台相机快门打坏了。拍鸟相当费快门,几十张一摁地连拍,快门嚓嚓嚓持续跳动,拍不了几年,快门就摩擦得报废了。

他来弄莫湖会见我的时候,背了一个很大的双肩包,包里有两台相机,一台是佳能25的微单,另一台也是微单,R6二代。他那个佳能500mm超长焦镜头,是定焦头,把鸟拉近,画质仍然很好。2023年他又买一个适马镜头,用起来更顺手。来见我时,他只带了两台微单,因为要接受采访,他感觉没有多少机会拍摄,但摄影师的习惯是出门必带相机,没带相机,走在路上会感觉像没穿衣服,空虚而慌乱。

微单轻巧,适合打飞版。飞版是行内用语,指手持相机拍摄飞行中的鸟,拍鸟的飞翔姿态。摄影师要做到眼明手快,重要的是要熟悉鸟的习性,抢在鸟起飞之前拍到它,或在它速度减慢快要落下时抢拍到它。那一刻鸟充分张开翅膀,欲落未落的姿态非常迷人。如果是逆光,或者是半逆光,张开的翅膀被光线勾勒得生动优雅,更能体现出生命的灵巧和艺术的感染力。

最常见的拍鸟方式,是固定守候在某个地点,摄影师打开脚架,架子上安装相机守候,机身的稳定是摄影最重要的前提,这样才能把鸟拍得清晰。有一种拍鸟的玩法叫拍“数毛版”,炫耀自己把鸟的羽毛拍得很清晰,一根一丝清楚展现。

数毛版的拍摄似乎偏离了摄影艺术目的,但拍鸟并非纯粹的艺术活动,它有自然观察记录的科学意义,客体很重要,被拍对象的鸟是最终的拍摄目的。艺术摄影不同,艺术摄影中,摄影家主体和完成的作品最重要,被拍物体只是素材,经摄影家主体创造后,被摄客体只是点线面和色块的组合。

小呼现在是比较专业的观鸟摄影家,拍到过600多种鸟类了。他一边向我讲述,回忆自己的摄影生活,一边把目光移向我们座椅前方的弄莫湖,观看湖中的鸟,并向我介绍这个湖的历史和湖心岛上的鸟种。弄莫湖边的树阴下气温并不高,湖边的绿化设计得漂亮、合理并富有层次感,远处的湖水在下午的阳光下晃动,波光反射到上方蓝得没有一丝云的天空。我看到几个零星的小黑点在水面漂浮,还看到恍惚的鸟影从水面上划过。

弄莫湖已修成好几年,湖心岛上的树长得很高,密集而苍翠,湖里的鱼大约也已长大,繁殖出若干子孙后代。一种当地人叫水老鸹的鱼鹰,学名鸬鹚,专业名称叫黑颈鸬鹚,早就闻讯赶来弄莫湖的湖心岛上入住。每天从树上飞下,落入湖心,漫不经心地划水,轻松捕鱼,曾深受当地人的喜爱。

瑞丽弄莫湖里的鸬鹚,跟早很多年的梁河县城老青树上生活的鸬鹚,是同一个品种,体形小,游走更灵活,捕鱼能力强。这个品种的鸬鹚现在已经少见,分布区域很狭窄,只在云南边境地区的江河湖水中能见到,已被列入国家二级保护鸟类的名录。

最初,几只鸬鹚飞来,使得弄莫湖的美好名声就随之传开,之后,迁移到弄莫湖孤岛居留的鸬鹚越来越多。小呼告诉我,据他自己观察,弄莫湖里有不下三百只鸬鹚常年居留,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数字。瑞丽弄莫湖中的这个鸬鹚种群,几乎可以认为是国内能见到的小品种鸬鹚的最大一个种群。

香港观鸟会原会长张浩辉也来过瑞丽市,观看了弄莫湖中的鸬鹚。香港观鸟会是华人圈中最早的观鸟团体之一,它的成立是受到香港外国人观鸟会的刺激,早期由英国人组成的白人观鸟会不接收香港当地的华人入会,华人就自己成立了一个观鸟会,该会原会长张浩辉是一位非常专业的观鸟行家。

张浩辉退休后,移居云南省保山市,四处观鸟拍鸟。瑞丽市造了个弄莫湖,弄莫湖中飞来了几百只鸟,张先生闻讯赶来观看。他观察弄莫湖里的鸬鹚后,对小呼掌握的数据很认可,也认为这里的鸬鹚约有三百只,非常惊喜。鸟类学家目前掌握的数据是,已有记录的中国最大野外鸬鹚种群不过百来只鸟,瑞丽市的弄莫湖中却有约三百只,超过鸟类学家掌握数据的两倍有余。

云南瑞丽出现大种群的珍稀鸬鹚,国内各地,如北京、上海、深圳和广州的观鸟游客,闻之心动,从不同的方向飞来云南,来到瑞丽的弄莫湖,守候在湖边,给鸬鹚和湖里的水鸟拍照。鸬鹚非常特殊,它是一种自然生物,也是人类驯化后能成群出动帮人做事的唯一鸟种。

在中国南方的湖边,鸬鹚曾与湖边的乡下人相依为命,站在船头,陪伴人们出船,跃入水中为人们捕鱼。人们对鱼鹰鸬鹚满怀深情,从鸬鹚生蛋、孵小鸟到把小鸬鹚养大,寄希望于鸬鹚,只希望长大的鸬鹚经过调教,能帮助自己养家糊口。

现在人们很少用鸬鹚捕鱼,某些地区有乡下人划船带鸬鹚出行,只是一种旅游表演,实景重现的人生回忆。众多湖泊变成了单纯的风景,湖畔高楼林立,人声喧哗,车水马龙。水面空阔,不见船泊,更不见鸬鹚与人们一起捕鱼的温柔场面。湖面偶有零散水鸟降落,在人类视域的边缘游动,模糊不清。鸬鹚已经很少见了,它与人类相互依存的故事仍在流传,发现瑞丽弄莫湖有大群野生鸬鹚后,赶来拍摄的观鸟人也就很多。大群鸬鹚在弄莫湖面游走,忽然翻身,潜到水下捕鱼,那动作一下子就抓紧了观鸟人的心,让人感觉缠绵往事扎入了时间的湖底,有些眩晕迷幻。

优雅

鸬鹚并不是小呼要向我介绍的最重要的鸟,他认为瑞丽弄莫湖里最稀奇也最富于感情的鸟,是一种叫黑腹蛇鹈的水鸟。这鸟我从未听说,他给我讲述鸟名时,我好半天不解其意,反复追问鸟名的写法。后来他打开了手机,让我看他拍的鸟和图片下面的文字,我才看懂了令人惊讶的鸟名。

他的深情讲述带我进入两年前的2021年时光,那年秋天将尽,10月如期到来,地处亚热带的瑞丽市,季节变化一声不响,很难觉察。10月只是早晚气温稍降,中午仍是明朗的阳光和不见云彩的透明蓝天。岁月在这片最受阳光偏爱的地区移动得非常缓慢,如果不是疫情打乱了生活秩序,让人产生催促时光快走并尽快结束疫情的急切愿望,云南瑞丽的人们永远不慌不忙,从无时光紧迫的感觉。

一天,瑞丽市一位摄影家外出拍摄,去弄莫湖边拍鸟。两年前,瑞丽已成立观鸟协会,小呼任会长,在他的带动下,瑞丽的摄影爱好者们发现鸟是一种综合性的拍摄资源,生命的活动和山水草木,在鸟的牵引下融为一体,趣味无穷。人在拍鸟的同时,能欣赏自然风景,享受清风和阳光,十分惬意。

瑞丽市的观鸟爱好者增加得很快,喜欢拍鸟的摄影家增至二十多人,在一座边境小城,这样的数字已经是了不起了。人们三五相邀,经常外出,出城去乡村的草地、田野和河边拍鸟,也去山上的树林拍鸟,有人常年守在弄莫湖边观察和欣赏,专拍湖里的水鸟。

那天去弄莫湖边拍鸟的一个朋友,早就退休,年纪稍大,城外不想跑得太远。弄莫湖的水色天光他太喜欢,就常去弄莫湖边观景和拍鸟。时间是上午10点,他在湖边架起相机,举起望远镜观察,看到了岛上的鹭鸶,也看到湖里的鸬鹚,这些鸟他拍过了,就移动镜头再扫描。

他发现湖面上游着几个脖子长伸的移动鸟影,这鸟不像鸬鹚,相机镜头把湖里的鸟圈住,屏蔽了四周刺目的湖水反光,鸟体形增大,脖子增长,长相奇特。他赶紧用相机拍下,在相机的屏幕上观察,并不认识这种鸟。这是正常的,弄莫湖里的鸟正逐渐增多,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拍到新来的陌生鸟种。

中午回家,他把拍到的陌生的鸟发到微信群里,手机上很快响起一片摇动中国大地的惊呼,有外省朋友追问他在何处拍到的这种鸟?人家告诉他这只鸟很像国内几十年未见到的蛇鹈。但他拍的鸟只在湖面游走,露出一条粗壮的长脖子和鸟头,没拍到身子。伸长的脖子和在湖中完全沉下身子,正是蛇鹈的重要外形特点,这种鸟在水中游动时,不像其他水鸟身子浮出水面,只是脚在身下划水移动,它是整个身子沉入水底,只把头和颈露在水面。外省朋友根据这个特性判断,它就是蛇鹈。因为看不到鸟的身子,外省朋友建议这位云南瑞丽的朋友把蛇鹈出水后的全身面貌拍下来,供大家观察讨论。

听说自己意外拍到了国内的珍稀鸟种,这位朋友很兴奋,次日上午再次赶去弄莫湖,举着望远镜观察。湖中没有昨天看到的鸟,只有一些散乱的黑点在湖面沉浮,是几只鸬鹚。他耐心地举着望远镜搜寻,镜头移向湖心岛上一棵伸向湖面的树,终于发现了那种陌生的鸟。那鸟站在一条伸向湖面的树枝上,树枝粗壮结实,但叶片较少,能看得清楚鸟。

尽管他昨天没有拍到鸟的身子,但从今天这只树上的鸟的长脖子和脑袋摇动的动作上来看,估计就是昨天看到的鸟。他赶紧把鸟拍下,在湖边继续等待。后来看到鸟张开宽大的翅膀,贴着湖面飞了一圈,他就追着拍,鸟落到了湖面,身子完全沉没于水下,湖面只露出脖子和小小的脑袋,他明白这正是昨天看见的鸟。鸟忽然脑袋朝下,扎进水中,好长时间消失不见,他心中疑惑,忽然鸟从湖面的另一处浮上来,尖嘴举着一条鱼。

他高兴地回家,把鸟站在树上和在湖面飞行的图片发进微信群,外省朋友惊呼,明确指出这就是黑腹蛇鹈,是国内久已不见的罕见鸟种。消息在中国鸟界越传越开,有对鸟很有研究的观鸟爱好者提供了资料,解释说黑腹蛇鹈这个鸟种在中国已经九十年未见到,早被认为灭绝,没想到竟然在云南边境瑞丽城的一个人造湖里出现,考虑到瑞丽市靠近缅甸,估计鸟是从境外飞来。

省外的鸟友急死了,望洋兴叹,只能在微信群里议论和赞赏,却无法出行。黑腹蛇鹈在云南瑞丽被发现的时间,是2021年10月。

瑞丽城里的观鸟摄影师,通过微信向外界报告拍到黑腹蛇鹈的消息,发送越来越多的照片,把中国其他城市的人看得心乱如麻,却无法前往。但瑞丽本地的观鸟摄影爱好者就很兴奋,大家挎着相机出门,汇聚湖边,观察和拍摄从未听说过的黑腹蛇鹈。

接连几天,瑞丽的观鸟摄影爱好者都在群里热烈讨论这只鸟,交换拍到的照片,人们各自查阅资料,研究这个鸟种。一只不知从何处迁来的鸟,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欢乐,让人们忘记了正在全世界弥漫的伤感和焦虑。

黑腹蛇鹈粗看以为是鹭鸶,可鹭鸶多是白羽长腿,这鸟是黑褐色羽毛短腿,两者相差天南地北。再说鹭鸶是涉禽,黑腹蛇鹈是游禽,也不属同类。涉禽是在浅水和沼泽区活动的鸟,不会游泳,腿长嘴长,方便在浅水中行走和捕食。我有个朋友在家中的院里挖了一个水池,有鹭鸶飞来,落入水中溺死,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鹭鸶不会游泳。

鸬鹚是游禽,腿短,脚长得像鸭子的,有蹼,划水时能形成阻力。鸬鹚跟黑腹蛇鹈颜色接近,大小相近,远看也容易混淆。黑腹蛇鹈脖子长且粗,鸬鹚脖子也粗,但不太长,蛇鹈这个名字就是指它的脖子长得像蛇。

鸬鹚和黑腹蛇鹈的共同之处是,都能长时间潜入水下捕鱼。鸟潜入水下捕鱼的姿势谁也看不见,相机也拍不到,只能猜测,或根据资料进行分析。有人认为鸬鹚潜水捕鱼更厉害,它的翅膀已进化出划水功能,能在水下划水为双脚助力,就像青蛙手脚并用,潜游的速度也就更快了。但有人认为黑腹蛇鹈潜水的距离更长,它的翅膀不能划水,但能漏水,不会形成阻力,潜游的速度也不会慢。

两种鸟的潜水游泳能力成为了争论的焦点,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有趣问题,使人们对黑腹蛇鹈这种鸟的关注热度迅速上升。有人再去拍照,发现鸬鹚跟黑腹蛇鹈的一个重要区别,鸬鹚捕鱼后,游在水中就能仰头把鱼吞下,黑腹蛇鹈潜入水下捕到了鱼,要衔着鱼飞离湖面,落到树上站稳,才能把鱼吞下肚中。

这是很奇怪的,黑腹蛇鹈为什么这样做?它究竟是为了吃得优雅,还是有什么难处?黑腹蛇鹈像蛇一般长的脖子,为它增添了优雅,它像天鹅,举着长脖子,矜持地游走,羞涩的目光缓缓扫向湖面。黑腹蛇鹈每捕到一条鱼,都要不慌不忙地飞离湖面,缓缓落到湖边的树上,站稳了才进食,费力费时,明显误事,大大降低了捕食效率。

用相机拍下照片,人们就有了细致发现。有人注意到了,黑腹蛇鹈潜水后,不是叼住了鱼,而是用长嘴刺中了鱼,它的嘴是一柄锋利的鱼叉。鸬鹚不同,鸬鹚的嘴较宽,嘴尖有一个弯勾,它潜入水下,是用嘴夹住鱼,嘴尖的小弯勾能防止鱼滑脱。鸬鹚把捕到的鱼咬在嘴里,头探出水面,仰起了头,把鱼顺利吞下。黑腹蛇鹈的长嘴刺中了鱼,无法在水面上吞咽,被刺中的鱼捆住了它的嘴,它要飞离湖水,停到树上去拨弄,把刺在嘴上的鱼吃到肚中。

众人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黑腹蛇鹈来自何处?时间的黑洞里,挂满了无数轻轻晃荡的疑问。九十年前这种鸟从中国大地上消失,也许跟战争有关。烽烟四起,国破家亡,大地无安身立命之所,鸟类也四散逃亡。或者因为饥饿,人类大量捕食,鸟纷纷逃走。

资料显示,黑腹蛇鹈在印度和东南亚地区大量生存,主要栖息于热带地区,它们从不可知的远方迁徙来到中国云南的瑞丽,是对瑞丽弄莫湖的赞美,这给瑞丽的观鸟摄影爱好者带来了巨大鼓舞,激发起他们浓烈的故乡自豪感。

弄莫湖里最初发现三只黑腹蛇鹈,四天后飞走一只,再没回来,只剩两只。湖面多了人们的牵挂,天空中留下众多疑问。剩下的两只黑腹蛇鹈在湖心岛上居留,大家很担心它们飞走,在微信群里相互提醒,多去拍摄,留下它们美丽的身影。人们也格外警惕,观察分析有没有人对黑腹蛇鹈的生存造成伤害,讨论着要用什么办法来全力保护这种水鸟,希望最后剩下的这两只黑腹蛇鹈不要飞离,更希望有更多不知名的鸟从不可知的远方迁来。

湖里的鱼和远离湖岸的湖心岛,为两只黑腹蛇鹈提供了安全惬意的环境,它们在湖心岛的大树上居留,在湖里捕鱼,拍鸟人隔三差五来到湖边,静静地观察和欣赏黑腹蛇鹈在湖中游水和从湖面起飞的优美身影。它尾翼很长,翅膀张开得非常大,相当宏伟和大气,引人赞叹。人与鸟友好相处,不觉送走两个月时光,时间已到年底,不见湖里的黑腹蛇鹈有所增加,两只黑腹蛇鹈仍留在弄莫湖,给人们带来了安慰。

不幸事件发生在次年元旦之后。

忧伤

2022年1月,疫情期间稀落的元旦鞭炮声还在清凉的空气中萦回,瑞丽弄莫湖边忽然传来一声悲伤的尖叫,有人看到湖边的树上挂着一个黑影,细看是一只鸟,举起望远镜再细看,竟然是黑腹蛇鹈。

当时小呼就在现场,发出惊叫的人是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观鸟的朋友,小呼性格温和,被惊叫吓懵,抓过那人手中的望远镜,再仔细观察。他发现那鸟是被什么线缠住,头朝下,脚朝上挂在树枝上,一动不动,不知死了没有。他们立即打电话,瑞丽市林草局和自然保护管理局的人马上赶来,一条小船划向湖心岛,有人爬到树上,费尽力气,把悬挂在树枝上的鸟取下来,黑腹蛇鹈已经死了。

它长长的尖嘴里伸出了一根尼龙线,轻扯那根线,竟然拉不动。那应该是一根鱼线,鱼钩吞进了鸟的腹中,钩住它的内脏,给它造成了致命伤害。毫无疑问,有人在湖里钓鱼,鱼线脱手,挂住钩的鱼游走,被鸟吃到肚里。

取下了挂在树上不幸死去的鸟,仔细检查,人们发现从鸟嘴里伸出来的那根尼龙鱼线,不知为何还把鸟的嘴缠住了,捆得相当紧,更长的鱼线再缠绕到树枝上,把鸟悬挂在空中。鸟受伤的事件肯定发生在夜晚,至少是发生在人烟稀少的黄昏。它大概在树上挣扎了一夜,月亮目睹了那个绝望痛苦的夜晚,却无人知晓。让人想来更绝望和沮丧,如果及早发现,不知能否有救?

人们洒下了太多的眼泪,想象黑腹蛇鹈在夜晚的树上一夜挣扎,无不嘘唏哀伤。想象着黑腹蛇鹈欲摆脱一根罪恶的鱼线和换气着欲吐出腹中一枚可憎的鱼钩,在树上痛苦长时间地摇晃脑袋、迷惑不解地拍打翅膀,手机屏幕里的微信朋友圈立即被天南地北的泪水淹没。

疫情期间人类非常脆弱,对任何伤害都能深切感同身受。钓鱼的人是凶手,谁失手放弃了一根致命的鱼线,任它在湖里由鱼拖着漂荡?弄莫湖是不许钓鱼的,偷钓的人躲藏在什么角落?

专业部门把那只不幸死去的鸟收回,送去检验,准备制作成标本,这将是中国唯一一只黑腹蛇鹈的标本。尽管标本有参观和研究价值,但那只漂亮的鸟死得无比凄凉,小呼回忆那个不幸的上午时,语气不由自主地缓慢了,头朝下悬挂和嘴被捆紧等语句,被他反复几次特别强调。

死亡的事实无法改变,人们把目光投向湖中最后剩下的一只黑腹蛇鹈,希望它平安无事,更希望它不要因为伤害事件的发生而飞离瑞丽的弄莫湖。人们猜想,最后这只黑腹蛇鹈肯定目睹了同伴挣扎死去的场景,肯定被那绝望的一幕吓坏了,只希望它赶快把惊吓忘记,轻松愉快地生活。可一个同伴长时间的生死挣扎,真的那么容易忘记吗?

人们很揪心。黑腹蛇鹈一共飞来了三只,先飞离一只,现在死去一只,最后剩下的一只黑腹蛇鹈,想长留在湖里也许很困难了。瑞丽好多的观鸟人每天守在弄莫湖边,看到黑腹蛇鹈出现,就赶紧拍下,发在微信群里,向外省的朋友报告,人们就能高兴地度过一天。

一只黑腹蛇鹈非常孤单,它在湖面上缓慢游走,蛇状的长脖子不时抬高,弯曲着向前伸出,轻轻摇晃,不知在表达什么意义。不管这只最后剩下的黑腹蛇鹈是真的孤单还是人类看了感到孤单,它在湖中游来游去,身后留下的水纹确实很孤单,那水纹很轻浅,一下子就消散了。

黑腹蛇鹈从湖面翻身沉下水去捕鱼的动作,让人心慌,人们不知湖水下面还藏了多少带钩的鱼线。有些人在湖里非法钓鱼,为了隐蔽,他们不带鱼竿,只带线钩,鬼鬼祟祟地蹲在湖边,悄悄把挂了饵的鱼线放入湖里,若无其事地走开,有时线拴得不牢,鱼吞下鱼饵,拖着线游走了,水鸟就可能遭遇灾难。

曾有人在湖边听到过黑腹蛇鹈的叫声,很低沉,咕咕咕的传得不远,没法听清,人们太喜欢它,就格外注意它偶尔发出的鸣叫。它的叫声跟鸬鹚近似,比较粗涩低沉。但鸬鹚只在繁殖期鸣叫,其他时期不发声,黑腹蛇鹈随时会鸣叫,它的叫声比鸬鹚大,类似鸭子叫,却没有鸭叫响亮,会间隙发出嘶嘶声和咔哒声。黑腹蛇鹈从湖面飞起,飞近湖岸,发现有人举着相机拍摄,曾以为有危险,伸长脖子并用力扇动翅膀,咕咕叫几声,似在发出警告。

水鸟跟林鸟的一个重要区别,似乎是鸣叫,林中的很多鸟,从早到晚鸣叫,有的叫声聒噪烦人,有的温婉动听,有的似唱歌般高亢奇妙。鸟的鸣叫有各种目的,有的为了交流,寻找同伴;也有的是警告,宣誓地盘的占有。但湖中或浅水处的水鸟,只在繁殖期鸣叫,其他时间叫得很少甚至不发声。

曾经的两只黑腹蛇鹈在弄莫湖里生活,鸣叫的次数确实不多,它们好像不是一对夫妻,大约是两只雌鸟或两只雄鸟,湖心岛的位置很宽敞,不必争抢,它们无声活动的时候多,现在只剩一只黑腹蛇鹈,湖面更沉默,人们的心情像石头下沉,落在湖底那看不见的黑暗中。

2022年5月,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弄莫湖边,据说此人来自云南大理,他究竟是大理人常住瑞丽?还是在黑腹蛇鹈名声的强烈吸引下,独自从大理出发进入了瑞丽市?疫情期间各地封闭,他用什么办法突破层层哨卡,站到了瑞丽市的弄莫湖边,无人所知,人们只知道他来瑞丽就是为了观看黑腹蛇鹈。

观鸟是好事,观看美丽而神奇的黑腹蛇鹈,把这种生命的美带往远方,跟其他地区的朋友分享,更美好。美让人更深切地热爱生命,热爱多灾多难却永远美丽迷人的世界,这无可非议。

可是这个人失望了,黑腹蛇鹈那天上午没有出现在湖中,他翻出手机,看别人发到微信群里的照片,熟悉了黑腹蛇鹈在湖中出现的位置和动作后,再仔细搜寻,仍一无所获,就悻悻而归,返回了客人稀少的酒店。

次日,他再形只影单地来到弄莫湖边,架起相机,等待拍摄黑腹蛇鹈,但还是没看见那只最后剩下的黑腹蛇鹈出现在湖中,也没有发现它停在湖心岛的树上。黑腹蛇鹈似乎因为悲伤而离去,不见了踪影。可这个人问过湖边的人,人家告诉他昨天这只黑腹蛇鹈曾经出现过。他非常生气,黑腹蛇鹈居然跟自己作对,在他离开湖边返回酒店后,才在树上露面,从岛上飞到了湖中,成功捕鱼并飞回树上食用。

这个人想了个歪主意,采用了一个特殊办法诱鸟,这个办法是非常恶劣的,被相关规定禁止过,那就是用鸟音来诱鸟。外行听不懂,内行人知道这个行为很糟糕。只见他从包里取出一个小音箱,跟手机蓝牙连接上,在手机里面搜索,打出一个什么软件,点击之后,手机蓝牙连接的音箱里,就发出了黑腹蛇鹈的鸣叫声。那声音被音箱放大后迅速在湖面传开,听上去有几分凄凉,湖边的人听了,无不惊诧,纷纷寻找声源,他却坐在湖边花园的椅子上不为所动。

湖心岛上立即升起了一个鸟影,两天没有找到的黑腹蛇鹈闻声而出,马上现身。黑腹蛇鹈体形较大,脖子较长,飞起来是相当大的,飞行的姿态极好看。翅膀缓缓扇动,长脖子朝前伸出,略有些弯曲,正是脖子的弯曲姿势形成了奇妙的美感,似乎在探寻,也似乎羞涩收敛。

黑腹颈鹈听到同伴的鸟音就应声飞出,大约是太想念自己的同伴,或是非常怀念那只死去的鸟。之前,它藏在湖心岛看不见的什么地方,起飞后沿着湖边飞翔,绕了一圈又一圈,落入湖中,缓缓游走,长脖子举得老高,脑袋左右摇动,深情地张望搜寻。

湖边这个人赶紧抓拍黑腹蛇鹈,满意离去,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弄莫湖中将会有危险降临,那个人离去的背影无人看见,他成功绕开了后来汹涌而起的怨恨洪流,深藏不露。

那个不明身份的人关闭手机播放的鸣叫声,收起相机,背好背包悄悄离开,在空荡荡的街上拐一个弯消失。人们看到黑腹蛇鹈从湖水中飞起,落到湖心岛的树上休息了几分钟,再次起飞,绕湖飞翔,落下又起飞。次日,这只最后的黑腹蛇鹈绕湖飞翔了几圈,直冲高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天空低沉地鸣叫了几声,完全消失。

远方

这就是假鸟音欺骗的恶果,它相当于说谎话,使鸟发现上当,伤心离去,也可能让鸟以为同伴的呼唤在远方,飞去远方寻找,再也不回来。家养的鹦鹉,主人不理睬几天,就会患上抑郁症,拔光全身的羽毛,每天呜咽,郁郁寡欢。英国宠物医院为患抑郁症的鹦鹉开的处方药,就是人类服用的抗抑郁药,鸟的情感一点也不比人类的淡漠。

不管怎么说,那只黑腹蛇鹈确实飞走了,最后一只黑腹蛇鹈鸟影从弄莫湖中消失了。人们慌了神,不见黑腹蛇鹈,弄莫湖非常空旷,几百只鸬鹚和上百只鹭鸶也填补不了人们内心的空虚,湖边的人很失落。毫无疑问,那个人播放的虚假鸟鸣带来了恶果,严重伤害了弄莫湖里的最后一只黑腹蛇鹈。

人们希望飞走的黑腹蛇鹈是去远处寻找同伴,找几天又会归来,重新落在弄莫湖的湖面。但所有人都失望了,最后这只黑腹蛇鹈在那天下午起飞升高和飞远后,再没有回来。它的身影从天空中被擦除了,也从弄莫湖里被擦除了。弄湖莫里众多水鸟的嬉戏打闹和在湖面平静游走的场面,给人们带来了快乐,却不能填补失去黑腹蛇鹈后的惆怅。

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在小呼在讲述中出现,距离我跟小呼坐在弄莫湖边聊天之前约十天,也就是时隔一年之后的2023年5月,小呼有规律地再次出门,驾车前往弄莫湖观鸟。那天他把车停在湖边,取出相机,来到弄莫湖边。十分钟后,他的同伴,一个姓贾的青年,也就是那次跟他一起去城外乡村寻找犀鸟,一起吃过淋雨苦头的青年摄影师小贾,也来到湖边拍鸟。他们坐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各自把相机架好,目光投向湖面,寻找拍摄的场景。

忽然小贾看见了黑腹蛇鹈,惊叫一声。

小呼急忙寻找,循着小贾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湖面有一个黑点在游动,可以确定黑点是一只水鸟,伸长着一根脖子,他赶紧把相机的长焦移过来,瞄准了远处的黑点,把水鸟拉近,连拍了十几张,在相机屏幕上放大了看,真是黑腹蛇鹈,时隔一年之后,黑腹蛇鹈再次回来了。

重新出现的黑腹蛇鹈只有一只,不知是去年飞走的那只,还是新来的一只?它在湖里孤单地游水,不时沉入水下捕鱼。有人拍下了它在水中捕到鱼时把鱼抛起、头朝下叼住鱼吞咽进肚的场景,非常惊奇,黑腹蛇鹈通常是用嘴刺中鱼飞离湖面,站到湖心岛旁的树上,慢慢把鱼吃掉,这只黑腹蛇鹈会在水中吃鱼,它不是用嘴刺鱼,而是改用嘴咬鱼了,这大概是另一只黑腹蛇鹈?也许是最早飞走的那一只,它有另外的捕鱼本事。

去年飞离弄莫湖的那只黑腹蛇鹈去了哪里呢?也许去印度,也许去了缅甸或老挝。今年飞来了另外一只黑腹蛇鹈,说明还会有新的鸟再来,这是一种安慰。疫情封控已经解除,生活恢复正常,中国鸟界再次因为这只黑腹蛇鹈在瑞丽市弄莫湖的出现,产生了小小的震动。北京、上海、广州、安徽和香港的朋友辗转而来,汇聚在云南省瑞丽市弄莫湖边观看和拍摄。

这是中国境内仅有的一只黑腹蛇鹈,谁都想一睹为快,人们对能亲眼看到黑腹蛇鹈深感荣幸,也对湖里只剩下一只黑腹蛇鹈十分担忧。世界很复杂,人心莫测,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遭遇伤害。能不能想一个办法,给这只黑腹蛇鹈提供一点安全保障呢?这个问题让人们陷入了苦恼。

人类创造了文明,发展科技,研究各种学问,也制造了太多麻烦,破坏了世界的安宁。人类解决了不少地球的棘手问题,创造出自己越来越丰富的未来生活,人们会有办法给瑞丽市这只中国唯一的黑腹蛇鹈提供安全无扰的生活环境吗?谁也回答不了。你不能把一只野生鸟圈养起来,只能祈望它平安自由地生活。

小呼告诉我,两天前,北京的一个好友跟他联系,想来瑞丽看黑腹蛇鹈,他无法表示欢迎,也不能拒绝远方的朋友。看着微信里朋友发来的几个字,他无法写下自己的意见,因为不安的事件再次出现了,中国的最后一只黑腹蛇鹈,三天前起,又从弄莫湖里消失,不知去向了。

最近,生活恢复正常,很多商店着急恢复营业,很多公司重新开业,前天,小呼记得是星期二的中午,有人在离弄莫湖不远的地方搞活动,敲锣打鼓,噪声很大。小呼刚好又来弄莫湖,正在观看湖面上的黑腹蛇鹈,不知是响声给黑腹蛇鹈制造了恐慌,还是别的什么事勾起了黑腹蛇鹈的心事?它忽然从湖中飞起,越飞越高。小呼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举着望远镜观看,只见黑腹蛇鹈飞得很高,转身朝远方飞去,不见了。

整个下午,小呼再没有见到黑腹蛇鹈出现。次日,小呼再次赶去湖边,也不见鸟影。直到我来瑞丽市拜访他的这天,他在湖边已经守候了三天,都没有见到黑腹蛇鹈归来。

三天没有见到它了,小呼苦笑着对我说。

我说,它可能孤单了,飞去找同伴。

小呼说,找吧,找它的同伴去也好,单独一只在这里生活,对它的健康应该不利。

我说,也许,下次回来,它会带来好几只同伴,那时弄莫湖会再次热闹起来。

黑腹蛇鹈再次消失去了远方的消息传开,观鸟圈的微信中,散开了一波巨大的缓缓向全国扩展的惋惜涟渏。人们怀着各种期望,等待着重新见到这只鸟的时刻出现。很多人急不可耐,从外省来到瑞丽的弄莫湖边,等待黑腹蛇鹈从天落下。昆明观鸟界也来了很多人,各地拍鸟的名人来了大半。人们汇聚湖边,纷纷叹息。直到我跟小呼见面聊天的那天,瑞丽城的酒店里,还住着十几个从外省跑来寻找黑腹蛇鹈的观鸟界朋友。

我写这个忧伤又美好的故事时,时间是2023年10月,我离开瑞丽快半年了。我后来跟小呼因一些别的事有过联系,但没有向他打听黑腹蛇鹈的消息,弄莫湖上重现黑腹蛇鹈当然很好,如果依然不见那只鸟,不见那对美丽的大翅膀在弄莫湖湖面上拍击,不见翅膀扇动中一个灵活的小脑袋引导着一根朝前伸出的长脖子在移动,不见那脖子在靠近身体处优雅弯曲,那真是有些遗憾。据说,黑腹蛇鹈脖子的弯曲,是为了捕鱼,潜入水下发现了鱼,它弯曲的脖子会突然绷直,朝前弹射,用尖嘴刺中鱼,然后抬头游出湖面,拍翅飞起。想到这些,想到也许我永远看不到这只有神奇故事的鸟,我很失落。

【张庆国,作家,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玫瑰的翅膀》《伤心之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