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十月·青年专号》 | 陈小手:梦中的欢快葬礼(节选)
来源:《十月·青年专号》 | 陈小手  2024年04月03日08:30

青年·文学观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说谎,一种本能的喜欢,大家都说我是说谎精。及至长大,我才发现我不是喜欢说谎,而是迷恋虚构。虚构让另一个世界凭空而生,现实生活因此而广阔起来。

我喜欢身陷迷梦的那种感觉,真实坚固又让人全情投入。一个好梦,能醒后让人再三怅惘回味其中。我时常觉得,这不就是一个好短篇该有的质感和效果吗?真实而生动,神秘而隽永。

写小说是最真诚的说谎,说谎的目的不是为了骗人,而是把自己的真知灼见、真情实感以迷梦的形式言说给他人。它自相矛盾又大道至简,只需以心换心,以情触情,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且梦是自己的,只能自树立,不因循。

写小说是两颗心的较量,好胜心与羞耻心。好胜心让我笃行,羞耻心让我自省。笃行是多余休论,写就完了。自省则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把作品的完成度放在首位。少找借口,多提要求,写得独特一点、有趣一点、深入一点、文学一点。说出来只是一点,做起来却是万里征途。

写,思考着写。

——陈小手

梦中的欢快葬礼

陈小手

1

风有点大,我嘴角钳紧烟,胳膊下夹一匹小纸马,埋头向前走去。说是纸马,实际有点像驴,不知金子是怎么扎的,这马五官歪斜,四蹄交错,像是喝多了闷倒驴。罢了,金子只有一只眼睛,能扎成这样已经不错了。样子虽丑,但纸马很是活跃,逆风之下,碎纸做的毛发飞扬飒飒,马头摇晃,时时不安分地上下俯仰,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出远门逛逛。这样的天气,可不适合出远门逛,我换个姿势把纸马抱在怀里,后背抵着风后退前行,一手卡脖,一手挟肚,让纸马紧贴我的心脏。这样,纸马才没了脾气,应和着我的呼吸沉静下来。

纸马是献给一小女孩的,客户专门叮嘱要匹小的,最好能做成矮种马的样子,孩子一直想要一匹。客户还说,如果没有小纸马也没关系,他们就换一家殡葬店。来单生意不容易,可小纸马的要求却让人有点为难,店里的马都是提前找纸花店定做的,匹匹英勇高大,号称被孙悟空养过,任你生前富贵贫穷,这马烧了都能驮你到天上去。活是急活,客户等不得。就在我左右犯愁时,金子开口了,他说,我杀一匹大马,改成小的,明天一早你来拿。

小女孩只有十岁,因病去世的。来到葬礼现场,她家人都在咬着嘴唇哭,声音很低,肩膀在抖,像在用尽全力拦着什么。小女孩躺在床上,嘴角微微上翘,或许在笑,又或是恋恋不舍。她身上穿一套红运动服。家长为什么要给孩子穿这样一套衣服,也太不讲究了,难道家里是搞体育的?我把小纸马放在孩子手边,她妈妈瞥了一眼,哭得更难过了。孩子他爸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眼泪,拍着他老婆的肩膀安慰道,也算是有童趣,孩子会喜欢的。我舒一口气,搓着手凑到跟前说,哥,不好意思,大马好找,小马我们都没怎么见过,更别说矮种马,昨晚找人熬夜现扎的,您多担待。他爸咬牙说,扎成这样还不如不扎。我说,哥,是我们不对,这马算我们送的。

按照惯例,小孩去世是不能有仪式的,应尽快火化,不过纸马就够丢人的,我就不要多嘴了,让他们再多待一会。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活我还是第一次接。盯着小女孩的红运动服发呆,我遥遥想着,要是我很小就死了,肖城也就不用受那些罪了,即使他后来进了监狱,也不用为我操心、替我受累。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跟着进了另一所监狱,等他刑满释放,我还在里面。他年龄大了,时日不多,我一直出不来,他得有多心焦。就这么被我闹得,活活心焦耗死了。这么一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肖城是我爸,我叫肖邦,他说,父子之间要像兄弟处,一城一邦,听着近乎。他还说肖邦是个钢琴家,沾沾人家的灵气,培养培养,我也可以成才在望。为了让我成才,我刚上小学那会肖城就给我买了个钢琴,叮嘱我好好练,要向肖邦肖老师看齐,有肖老师护着,将来我肯定能成角成腕。刚开始我练得还挺起劲,很快就学会了两只老虎,弹高兴了,身子和琴键会一起上下起伏,能和老虎奔腾追逐起来,就跟钢琴在弹我一样。时间久了,来来回回只学会那几首,再难一点的我就没耐心了,没什么进步,主要是坐不住,总想出去玩。肖城围着围裙拿着锅铲站我旁边,苦口婆心劝,哪有你这样的肖邦,你要弹这些玩意给人家听,自取其辱不说,肖老师也会很没面子的。我哭着不愿弹,肖城拿着锅铲非要逼我弹,我就上手捶他的胸,挠他的脸,他疼得忙躲闪,脸上落了几道红印。肖城是个软性子,我撒泼成那样,他也不恼,更不会打我,只是双手一拍大腿,连连慨叹,你这样子以后可该怎么办。我妈刚生完我就走了,她或许都没能看我一眼,所以肖城又当爹又当妈,主要是当妈。老年得子,当一个硬气的爹他可能一直不习惯。我死活坠在地上不动,哭得都快背过气去,肖城没辙,只能妥协,说,不弹了,不弹了,你爱干啥干啥去吧。

爱干啥干啥,到了初中,我身上该长的毛还没来得及长齐,却总爱腾起一些乱抖的火焰。这些火焰在胸腔燃烧,在体内翻转,烧得我内心煎熬无处发泄,也烧得我看谁都不惯。到了晚上,只要听到一声呼哨,我就会从教室溜出来,跟着李敢他们去赶场子。我们堵住该收拾的人从头到脚收拾一遍,像修理一架找不出毛病的机器,叮叮当当敲打个遍,从软打到硬,再从硬打到软,掌握好分寸,直到收拾妥帖为止。

李敢原本不愿意带我,说我瘦瘦高高,文文弱弱,脸太白净了,生怕别人在我头顶拍一下,我就玻璃一样全碎了。我说,不会,我骨头硬,是防弹玻璃,谁也伤不了我,要是把玻璃茬口亮出来,扎谁让谁身上漏风透光。李敢说,那就试试,我说试试。他径直给我脸上一拳,我捂着鼻子疼得身子瘪了下去,浑身抽着过电。过了会儿,等缓过疼来,拿开手一看竟没流血,这有点意外。李敢甩甩手说,还真是防弹玻璃,骨头够硬,我手都疼了,说完调笑伸手要摸我鼻子。我趁他手还没靠近,一个握拳飞出,直直砸在他鼻梁上。效果很好,血很快就出来了。李敢一手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另一只手臂膀上翻,使劲往后抻直扭转,一边抻,一边乱叫,那势头像是在运送内力发功,仿佛手抻得越远,疼痛就能减轻一点。他们一堆人围着李敢手脚忙乱,我趁空早拔腿溜远了。我这人睚眦必报,从小就落下的习惯,再小的便宜也不能让人白占。后来,因为我爸跟他爸相熟,李敢也没把我怎样,他知道我对我爸的意义,也知道我爸和他爸的关系,他们绝不只是上下级那么简单。

肖城在住建局上班,当了个副局长,主要管钱。虽然如此,他从不乱动国家的资产,他是个没有物欲的人。局长是李敢他爸,名叫李广,喜欢多捞金、广撒网。人狠话不多,发财找广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局长知道不把这个副手拉下水,自己的工作就没法正常开展。肖城也知道这地界谁说了算,整天提心吊胆。为了保全自己,更为了照顾我,他就闭眼跳进了这摊浑水。跳下水,也不是没好处,家里的钱多了起来。他闭眼跳,我闭眼给他使劲造。后来,李广的事兜不住了,他们两个就都被送了进去。

我去监狱看肖城,他剃着光头,双手不停摩挲着给我说,琴凳里面还藏了个存折,里面的钱是攒的工资,干净的钱,省着花,估计能用到你上大学,上了大学就得靠你自己了。他问,你能上大学吧?可要照顾好自己呀。我说,你不用操心我,你待在这儿,政府把你保护起来,我倒省心了。他流着泪,什么都不说。我说,行了,不哭了,一定要硬气,不然他们老欺负你。谁欺负你了,我再来时你告诉我,保证让他家不消停。肖城抹着眼泪说,你可要好好的,等我出去。

李敢知道,我爸要全交代,他爸就活不了了。他爸不仅贪钱,还涉黑,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啥也不怵啊。李敢不停带人来威胁堵我,打上瘾了,说要把我打到位,我爸就不敢乱说。因此,我身上的伤就没断过。他还说他有堂哥在监狱工作,我爸要不配合,他爸也能疏通运作,而我和我爸的下场就不好说了。欺人太甚了,我爸进监狱都快六十了,要不坦白从宽争取减刑,估计得死在里面,哪还能再见到我?

为了泄愤,也为了我爸没有顾虑,应坦尽坦,能白全白,我主动找上门去,用上辈人留下的喷子给李敢右胳膊来了一下,为更彻底些,左腿也来了一下。本来想打同一边的,但一想身体坏同一侧不好拄拐杖,与人为善,还是错开打比较好。这下好了,李敢身上多了两个洞,他的火烈气性漏掉了,只能瘫在轮椅上。让你打我。最后,李敢他爸罪重被判了死刑,我爸判得也不少,而我因为故意伤害、致人伤残进了少管所,判了十多年。我进了监狱,我爸在里面得了严重的焦虑症,整宿整宿睡不着,他是担心再也见不到我了。后来,他出狱后没多久就死了,那会儿我在监狱里,没能回去。

正回想到动情处,门帘豁开,一个警察走了进来,口罩不摘,警帽遮脸,警服新得发光,警号七位数,是个狱警。我抬眼一看,登时紧张,一身细毛立了起来。再一细看,警号6111358,气血霎时灌涌,没想到啊没想到,找了几年没找到,竟在这碰上了。

来了个穿制服的,空气里起起伏伏的哭声低了下去,狱警脱下警帽,抱了抱小女孩的妈妈,大家见状,哭声又升了起来。我喊道,哎,这地方不能穿警服,孩子会怕,警服脱了再进来。那人没理会,蹲在床前,摸着孩子的头发,眼泪往床上洒。我走上去拉他,说,眼泪更不能掉到孩子身上,孩子会走不了的。那人不回头,一把推开我。

我问,兄弟,你是在莲花寺哪个监狱工作?狱警说,你到底干啥的,话咋那么多?我噤声出了大门,看见门口停了个司法的公车。我回想着,那个358感觉有点老,这个358这么年轻,不会认错人了吧。都戴着口罩,谁知道他胖瘦老嫩呢,6111358,警号是不会骗人的。抽了根烟,我找到了准星,丧事为大,把小女孩送走再说。

事毕,我早早蹲在警车旁等着。防他逃走,轮胎的气我准备放一个,还没放,狱警就来了。他看看轮胎看看我,问,兄弟,你认识我?

我说,你心虚什么,在监狱没少打人吧?

我从不打犯人,你认错人了。

你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你打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整我?

兄弟,我都不认识你,整你干什么?

这会儿怂了,你也知道怂?

我没时间跟你掰扯。起开,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人都认不准,就知道撒泼。

还没来得及讲理,他这态度就惹恼了我。一吸气,一瞄准,我把他扑倒在地,想也不想锁喉猛拉。为什么整我?狱警身体僵直挣扎不开,脸色涨红,血管暴突,手肘用力击我腰腹,我疼得吸不上气,越发不松手。终于抓住仇敌,一股开闸释放的快意在我脑海里翻腾,翻腾过后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一瞬惊醒,想到自己刚放出来没多久,胳膊不自觉松了一点,一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狱警趁空一后撑把我推倒,抓开我手肘,头猛一下仰砸我脸上。一下不够,再一上仰。我一懵,眼前闪闪一亮,身上的力气泄了大半。狱警缓过了神,我头脑嗡嗡,身体胡乱旋转,看来防弹玻璃也不管用了。我躺在地上,两颗门牙摇摇松松。狱警喘了会气,理了理衣服,周围没有人,他说,我这会有急事,不然你小子还得进去。我从不打犯人,有证据你可以去告我。说完,他从车里扔了包纸出来,踩油门走了。

2

金子捏起我的门牙,细细看着。看完他没还给我,拉开窗户抬手一扔,屋檐上轻轻一响,牙不见了。我骂道,谁让你扔的。金子按按我的肩膀说,没事,很快就长出来了,旧牙上房,新牙疯长。我说,长你的头,我都三十多了还长。金子说,你个子矮,骨头还没发育完,要想长肯定能长出来。我说,诓鬼呢?你那被砍掉的眼睛怎么没见长出来。再说你也不看看,那是上门牙,是往下长的,得扔下水道,你给我扔房顶,那牙要往上长,不戳出鼻子成象牙了。

金子转移话题,问,接下来啥安排?我说,我记住了他车牌,还得再找他,把这事好好说道说道。金子说,这事你念叨好几年了,到时候哥跟你一起去,能帮上忙的话,可能也是老哥给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笑道,咋了,又来信号了,要回你们星球了?金子说,你别笑,是真的来了。我说,金子,你一个韩城人,从西安坐高铁过去就两小时,你回啥星球呢,快乐星球?肯定是你那仇人刀砍深了,伤了你的脑子,不然你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有病咱得尽快治。金子说,你不用管我。他独眼里攒满光,盯着我说,时间真不多了,你赶紧拿主意,等我走了就没人帮你了。

车到东二环的时候,路堵实了,车喇叭沸反盈天,车尾灯红红耀眼,灯光一停一窜,一停一窜,河浪一样涌连成片。我眼一虚,感觉所有的尾灯都有了嘴脸,成了红色的鬼魂,用喇叭呼喊,它们拥挤熙攘,仿佛排好队去赶赴一场席宴。我赶忙拉回眼神,回头看看车厢,连忙上下拜拜,嘴里咕哝,驱邪壮胆。我的车是灵车,死人拉得多,阴气到处乱窜。赶紧转移注意力,想想方案,对,想想再堵住那家伙该怎么办。这事还真有点两难,摆事实讲道理是很文明,但那不就跟和尚买梳子一样,没啥卵用。再像对付李敢那样,拿个喷子,突突突突,放那狱警一斤血,外送几个窟窿?那也不太行,我刚出来还不满两年,在里面受那么多苦,再为这又进去了,我爸在那边不得气变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狱警这口气要不撒出去我是死也不行。

那狱警是我的心病。

监狱一别,我跟肖城还见过一面,那面之后,就再也没能相见,因为此后不久,他就得病走了。那时候,他已经被放了出去,浑身浮肿,人也老年痴呆了,被社区的好心人轮流照看着,为示感激,肖城把退休金分给了他们。别人不能高声跟他说话,声一高,他就抱头,可是你不高声说话,他又听不见。

再见肖城,是他可能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于是哆哆嗦嗦向社区说着想见我一面的心愿,为了见我,夜夜不睡、声声唠叨。这让社区有点为难,毕竟他那身体状况,去监狱探监一点都不现实。没有办法,社区的人就向监狱反映,能不能押送我回家一趟,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监狱见我日常表现还不错,很少吭声,闷头干活,也从没见人探过监,就答应了。我到家时,乡邻们都来看,他们围着我,面无表情,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他们说,你爸在床上躺着,这会儿没痴呆,得抓紧时间,他现在虽然每天吃喝不误,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挂着手铐,准备往门里迈,邻居忙从晾衣绳上扯了块毛巾盖在上面。

见到肖城,肖城没认出我。他穿了个老棉裤,看着湿溻溻的样子,脸上皱皱巴巴,斜着嘴角看人。我说,爸,我回来了。邻居们也都帮着吆喝,肖邦回来了,老肖,快看啊,肖邦回来了。肖城看看我,眼睛里不闪烁任何内容。大家对着他来回比画,说肖邦回来了,你这老肖,又傻过去了,这大家忙活半天不白忙活了。我的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屋子跟肖城一样,越来越老了,墙皮到处掉,家具也都小了一圈,缩水了一样。那架老钢琴还在,我走了过去,按了按,还能出声,只是荒腔走板,像在咳嗽。

没待多长时间,穿制服的押送看也不会有啥成果,就刻意看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我拉着肖城的手,眼睛有点红,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但眼泪还是有点兜不住。我极力控制着情绪,抬起手擦眼睛,手一抬,毛巾掉了下去,露出了手铐。肖城一看见手铐,眼睛聚起了光,紧张而又认真地盯着我看,看看我,再看看大家,看看我,再看看后面的制服,只见他绷直身子立马坐了起来,卯起劲喊,肖邦,快跑!

我的眼泪还是没忍住,转身冲出了屋子,那两个制服很紧张,追了出来,看见我扶着院子里的树哭,没有真跑。肖城还在屋里拉长了声喊,肖邦,快跑。肖邦,快跑。我已经记不起我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我很小就觉得,遇事干就完了,流泪是给谁看。

好在监期不多了,掰着指头算,一年有余,为了能早点回去照料肖城,我更加卖力表现,能减刑的活儿我都抢着干。赶巧那会疫情来了,监狱是防控重点,活儿比平时少了,想表现都没地儿表现,因此,没能见肖城最后一面。后来,等我到家时,社区只给了我一个骨灰盒,他们说,肖城这种情况,也不知是啥病,反正就是不吃不喝,光喊难受,问哪儿难受又说不出,最后给耗死了。人走得很突然,等大家发现时已经凉透了,向监狱申请让你回来也没意义,社区就帮忙火化了。他们还说,别太难过,你爸没了,你的日子更得好好过。我接过骨灰盒,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道了声谢谢,一连鞠躬三个。回到家,一番收拾,把肖城供上桌,想哭却哭不出。肖城在照片上嘴角轻歪,干干笑着,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在自责,自责就这么走了。分别十几年啊,肖城留在我记忆里的片段都隐隐模糊了,看着他的照片,我脑海不停回环着那些画面,“你爱干啥干啥去吧。”“肖邦,快跑!”

重新生活,因为有犯罪记录,我找了一圈工作都没成。加上和社会脱节很久,活下去成了难题,无可奈何干起了殡葬工作,和死人打交道。刚开始我还挺抵触,不是抵触死人,而是抵触行业规则:拉死人的活儿,得找人撑场面,谁抢你饭碗就带人去干,打怕了对方,才能整个儿垄断。这让我很难接受,没怨没仇的打别人干啥,为刨口饭吃,还得背个黑道的污名,钱没挣多少,却没少坐拘留的短监,何必呢?后来遇到金子,我们换了个思路,把找不到工作的重刑犯团结起来,做公益殡葬,钱多钱少先不说,专为孤寡老人、弱势群体服务。把重刑犯聚一起就没人敢和我们斗狠了,价格压至最低活也就多了。设想虽好,但大家关的时间太长,大多成了软柿子,依旧受欺负遭歧视居多,经常低价揽的活,对方一听是重刑犯,以为是黑社会圈套,又找理由换个贵的。死生大事贵点才放心,他们都这么说。

虽然诸多无奈,干得长了,我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工作,甚至有点儿享受。和死人在一起让人安心,活做得好了是一次功德善事,做孬了也不打紧,他不会跳起来害你。每次为年长的客户化妆穿衣时,我都要神伤一番,在心里把他们都当成了肖城。男的是肖城,女的也是肖城,只要是肖城,我都会干得格外用心。先在心里叩拜再三,随后用烈酒将客户身子正反擦全。净身之后,贵衣华服一件一件套穿,上衣四层,裤子有三。一套穿完,下世就能锦衣裘马、荣华富贵了。要走通天大道,还得配双好鞋,最地道是老布鞋,人人都能买得起。鞋帮布绒、鞋底素面,上绣绿叶红花,红花之上是梯子和星月,意味着去途虽远但能一步登天。鞋穿好了要用红线固定好,做鬼了也不能自由散漫,要会自我约束。最后客户躺着的地方,还得下铺金花薄被,上盖银缎被单,铺金盖银,穿好盖好,家属就能绕圈观仰、集体告别了。每次弄完,我都要洪亮喊着“宽脚穿鞋走大道,平安走过奈何桥,保佑你儿女多富贵,也望你早归正位赴西天”。说完这些,会有一段短暂的哭丧时间,每到这时,家属哭我也哭,为此,好几个家属事后都要给我塞红包加钱。

3

我走在街上,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突然跑了过来,那人通身黝黑,像墨水汇成的人形,没有任何细节。他说,肖邦,你捉迷藏啊,活儿来了,快跟我去医院。我摸摸他的脸,如摸一片湖面,上面荡开涟漪,脸在涟漪里漂闪。我刚想问他是谁,他便拖着我跑起来,我双脚离地斜着飞行,在风中旗子一样起伏飘展。他拖着我过街角,穿路面,冲进医院,在楼梯间攀升折返。直至到了太平间,他才把我放了下来,上下来回抻抻我,好让我站直平展。他说,肖邦,到了,金子给你拉了个大订单,你看。我还未看,他就双臂支起作助跑状,腿一抬闪身不见了。

推开太平间的门,我一抖,后脖颈如被塞进一双尸体的手。远远望去,整个太平间没有尽头,白色墙壁白色房间,摆满了白色的床、白色被单,每条被单下面都睡一个人。我大声喊着,金子快来,金子快来,金子就真的来了,而且很快。他坐了个很奇怪的玩意,样子像回旋镖,长着两只光润的钢铁翅膀。那玩意儿破墙而入,通身耀眼反光,金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两个小人,跟刚才在街上碰到的一样,纯然的黑,没有任何细节,只有人的形状。我张大嘴说,真要回你们星球了。金子落寞笑笑,说,那边派人来接我了,因为路远,一会儿就得走,特来跟你道个别。邦子,哥没啥朋友,就你拿我当回事,这份情谊我得好好还。这份订单你收下。我说,金子,你为啥不直接给我钱。金子一拍脑门,说,哎哟,也是哦,我这脑子。我拽着金子说,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一个人也没法干啊。金子挠挠头,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说,兄弟,是哥对不住你,不过你记住,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你肯定能干完的。不说了,没时间了,几十亿光年呢,得赶紧走了。

说罢,金子背身慢慢进了回旋镖,像个贵族。那两个墨水小人走过来,伸出黑手,依次跟我握了握,握完,露出白牙一笑,用陕西话跟我说,伙计,好好干!他们口音很怪,像是非洲人在说陕西话。说完,他们便踩在回旋镖的翅膀上,水一样渗了进去。回旋镖绕着我飞旋三圈,通身划着银白色的弧线。我喊着,金子回来,金子回来,回旋镖上下一颠,如同给我招手再见,随后停稳,嗡嗡声不断加大,叮,光团一闪,回旋镖便不见了。我握着拳跺着脚喊着,金子回来,金子回来,因为卖力,身上都出汗了,金子的回旋镖没再出现。

回旋镖没出现,金子却晃着一张大脸,虚张在我眼前。他头发上有水,滴在我脸上,一滴一滴拍打着我。我身子吓得一趔,说,不回去了?金子没回答。我再一看,才知道还是半夜,外面在下雨,雷声和闪电不停往屋子里钻。我从梦里把自己拔了出来,骂着,半夜找我干啥,一身的水,睁个独眼,鬼也能被你吓活了。金子不断滴水,像是要融化了一样,他把脸凑到我跟前,问,我在梦里气你了?我说,你,撇下我不管,自己跑回你们星球了。金子说,肖邦,暂时回不去了,这事遇到点麻烦,我睡不着,找你来参谋参谋。我问,参谋什么?金子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抠手。金子最擅长的就是沉默,跟书上说的一模一样,沉默是金。我说,你不说我就继续睡了。金子说,你得保证不说我神经病。我说,保证保证,赶紧的。金子说,最近信号来得特别频繁,那边说万事俱备,就差最后一步了。我问,差什么?金子说,那边来接我,却找不到我人。因为太远了,他们远程操作,93亿光年,能找到地球就费了老劲,现在再远程找一个地球人,那更是难上加难。我说,不对呀,像你说的,那边都跟你接上头了,咋还能找不到你,这是啥逻辑?他说,这就说来话长了。

金子说,那边联系我主要是在梦中,他们说梦是一种四维空间,我也不知道啥是四维空间,反正那边解释说在梦里不受时间空间限制,不管多远的距离,传消息都不用等,随传随收。在梦里面,他们专门派了个老头来接应我,给我传授知识,做些简单培训。那老头一露脸,我一看,不就是我自己嘛,只是比我大三十来岁,头发白了,腰也弯了,说话很慢。老头见面就说,小金,不用怕,我是1400年后的你,你可以叫我老金。现在,我通过这个四维空间和你接头,简单给你介绍介绍咱星球的情况,给你说些注意事项,再传授些如何顺利回去的经验。

在梦里,老金跟我说,星球那边现在制定了三条接回方案,每条方案都有难点。第一方案是用飞行器接,但93亿光年太远了,等飞行器飞到地球,地球说不定早没了。第二方案是用梦接,他说梦是一种四维空间,虽不受时空限制,接人最方便,但不同维度很难实现物质交换,他们现在的技术极限是能传送一本书,传送人暂时还不行,不过可以传送神经元,也就是人的意识,但他们更需要我的肉体。鉴于此,他们选用了终极方案。

终极方案叫光速公路0001,这技术全宇宙首发,之前从没用过。大致意思是他们要修一条光速公路,一直通到我家门口,到时候我两眼一闭,只管上路就行。什么是光速公路?老金解释说就是光的高速公路,在这条路上,所有物体都会被转化成光粒,光粒在路上可以突破光速限制不断加速,一路狂奔,到了目的地再由光粒把物体依样复原。那速度能有多快?老金说93亿光年的远路,1400年就够了。我纳闷这一路得1400年,哪能活那么久?老金说这不是难点,他们已经攻克了。真正的难点是他们没法获取我家的具体坐标,因为铺设光速公路是远程作业,他们得在那边一点一点调试,但93亿光年也太远程了,手稍微抖一下,坐标就偏差到火星去了。所以,我还得再等些时间,耐心等他们把坐标调试到我身边。问题是干等得等到啥时候啊?老金说他们更急,星球快毁灭了,撑不了太长时间。他不停宽慰我说,急也没用,天时地利人和,这坐标调试缺了哪个都不行。最后,老金还送了我一本书,说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络,随便找支笔把问题写在书上,记住页码,过十分钟再打开就会有回应。

叮嘱完,老金要跟我握手道别,手刚碰上,老金就浑身一缩,一整个钻进我体内,人不见了。我手上就只剩了本书,等我醒来,书还在手上。

我说,不错啊金子,整得一套一套的,我都有点真信了。不过梦里梦见的东西咋能当真呢,你所谓那边给你发信号就是托梦啊?这不扯呢嘛,我天天做梦,要每个梦都信,还过不过日子了。老哥,我就只问你一件事,你那么想回你那个所谓的星球是有啥急事?想家了?想家你直接回你们韩城不就行了,我都给你说了,从西安过去,高铁两个小时就到了,哪用你现在这么折腾。

金子说,韩城老家房都塌了,早没人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我也不信,是个人都不会信,但事实由不得你不信。这书是我从梦里带回来的,你可以看看。我说,你就鬼扯吧,还梦里带回来的。我拿过来翻了翻,书平平无奇,打印店里普通打印的东西,一叠A4纸胶装到一起,加个光面封皮。封皮上画着简单的图案,几个细点,彼此连以短短的横线,曲里拐弯,星图一般。我问,这是外星文?金子摇摇头,说,不晓得。细点下面写一行汉字,很小,需要眯眼使劲辨认,“伊卡洛斯星通用手册”,哦,原来有翻译,外星人办事还挺细心,是个说明书。我掂掂书的重量,估摸打印下来不超过二十块钱。翻开里面,除了页码什么都没写,全是白纸。我笑了,说,金子,你是个人才,你自己打印最好也放些字进去嘛,有没有字,打一张都是一毛钱。

金子把书拿了过去,说,这是本新书,没怎么用过,所以全是空白。说完,他单手扣住书脊,弯曲书身,拇指扳着书侧开始释放,书页翻动起来,奔跑追逐,一页紧跟一页,书页在不断奔跑,却怎么也到不了头,还未释放的书页厚度既不减少,也不增长,始终那么多。三分钟后,书页还在流动。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呆愣看着。金子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笔,用牙咬下笔帽,随便揭开一页,用生硬的笔画写着,为什么要接我回去?写完合上,记住页码36,把书放在桌上,坐了下来。金子看了眼表,说,我们十分钟后再打开。十分钟后,金子让我揭晓答案。我真正紧张起来,使劲掐自己的腰侧,以为在做另一个梦,疼痛让我更加紧张。我舔舔大拇指,翻到36页,霍然一惊,问题下面凭空多了一片细点,长得跟封面上的一样。细点下面显着一行淡淡的汉字,绿豆大小,印刷字体,我摸摸那些字,浑身一抖,字面还有温度,仿佛刚打印上去的一样。

金子说,读出来。

我念道,回来吧。我们都在。我们等你!

……

(未完,全文见《十月·青年专号》2023年增刊)

陈小手,1993年出生于陕西蒲城,鲁迅文学院青年教师。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花城》《作家》等刊,出版有小说集《离开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