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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2期|李琸:我有一片戈壁(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2期 | 李琸  2024年04月02日08:13

李琸,本名李春华,九〇后,现就职于新疆油田公司。有长篇小说、散文、短篇小说发表于《钟山》《西部》《西湖》杂志。

我有一片戈壁(节选)

李 琸

一场黑毛风,夜行千里,挟沙带土,席卷了戈壁采油区。

我手拎一把小臂长管钳,站在一台高高扬起驴头、被采油工称作磕头机的抽油机下,凉风呼扇呼扇地直往裤管里灌。它像是在昨晚的沙暴里奔跑了一夜,天亮后茫然地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细听,丝缕的风在驴脖子上吹弹出清脆的金属音。朱漆驴头指向的天空,此刻没有一朵云。阳光播入渐渐睡醒的戈壁,地上空荡荡的,不见了猪毛菜的枯团团和历冬后稍微风吹就打哆嗦的采油树的保温棉。它们就这么消失了,消失了。风仿佛吹出无数个我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我向周围看去,上百台磕头机的驴头扯着脖子,错落有致地扬上去、俯下来,哐啷哐啷。它们在地面上的影子,缓缓向西北爬,慢慢往东南退,搞得一条四脚蛇一惊一乍。它们就这样,在慢慢扬俯间,拢来我在这片油区熟悉的一切。

我来这儿的多少年里,脚踩这片土地,呼吸这里的空气,追赶这片天空的云彩,经历着秋冬、春夏的寒暑两季,每日看着磕头机就这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上扬下俯的动作。如果它们有故障了,我的师父就会拿着管钳和扳手来修理,才会断电停下它们。又或许因为一场大风,在野外架空的三百八十伏的电力线因为松动而彼此碰了一下,电路短路导致电线杆子上令克开关被顶开。停了电,它们才会喘口气稍作休息。我在这里干活,和它们一样,只要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就会每日一如既往地拎着一把管钳和一桶清洗剂巡井,除非工作或生活遭遇什么变故。周而复始地走在一眼看到头而时间过得无比漫长的巡井路上,我不知道自己日后还会往哪里去。

磕头机周围的壤土,是推土机从附近的土丘赶来的,我和师父一锨一锨把它们铺开、垫平、踩实,那一片一脚踝深、十二米长、八米宽的悬土方,被叫作井场。嗅到带臭鸡蛋味的石油香,我快速躲开,取油样的时候要站在上风向。从青克斯山吹来的每一缕风,拖尘带土,黏附在曲柄销子上的泥最厚,那里会定期加注如老酱般黏稠的黄油。还有那夜夜挂在磕头机上空最亮的几颗星星,每一颗星星都引着一台磕头机俯扬。我知道站在哪几个方位,可使火红的太阳四季不变,从一台磕头机平稳的底座升起,又在一台磕头机的游梁摆动间下沉出戈壁落日圆的景象;我还晓得,春天里,在哪一片凹地,猪毛菜最先抽出芽,哈,我窃喜那条注水管线的缝,怎么焊都焊不严,还经常被遗忘……这种熟悉,让我渐渐变得懒惰,不愿再成为别的土地上的人。就像在这片油区,采油树的手轮只能朝西北,因为季风是从西北面的青克斯山吹来。

看到不远处电工师傅高高举起令克棒,将电线杆子上落下的令克开关推上去后,我围着磕头机转悠了一圈,确认无恙后按下绿色启动按钮,这台高高扬起驴头、停止运转的磕头机重新充满生气,有力地抽打起戈壁。我不由得猫起身子,生怕它那巨大的脖子在甩起来的时候会突然挣脱掉缰绳,不听使唤胡乱甩打,将我拦腰抽断。

我站得远远的,看着磕头机缓缓下俯,又将我熟悉的一切推走,仿佛进入另外一个陌生、遥远而又仅属于自己的当地。

那一天,我突然出现在这片戈壁油区,茫然地看着班车挽起的尘土尾巴缓缓地落到地上,班车消失于一个山包拐弯处,将新员工往更远的地方送。光秃秃的土地,从我脚下铺向远处的青克斯山,山上则是火烧火燎后般的苍寥景象。

志平师父站在我对面,我看到他脚下的光秃向他背后无边的戈壁一溜烟跑远了。他的手脸和戈壁一个色,深浅褶皱里藏着条条黑色油污,像是岁月的符印贴在脸上。他穿一身被油污腌得可以挂住蟑螂的红工服,手持一根新折的红柳枝,帽檐转到后脑勺。如果不是看到他手里的红柳枝在摇晃,会让人怀疑他就是一个套着衣服的铜像。很多天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们采油班的传统:徒弟报到那天,师父要接,不管手头有什么要紧的活儿。

看着这尊铜像,我不禁想开了,以后是要续接上他这一生了吗?等他退休,他会把他呼吸过的空气留下,会把比我年纪还大的一台台磕头机留下。说不准哪一天,在巡井路上,我会捡到染着他头油的红工帽、被他指甲穿透的白手套。又或许,在一个不经意的上午,我被他在土丘上深陷出的一个脚窝摔个驴爬子,被他留在红柳丛里的一声呼哨声惊掉魂。谁知道哪台磕头机的夹缝里,塞着他用钝了的涡轮的活动扳手、遗忘掉的一截子盘根。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仰望的天空,挤挤挨挨的,全都是他留下的眼睛。

“嘁。”他说,从红柳枝上掐掉一小段,衔在嘴巴里,上下打量我。

我不妥协地把背着黑背包的腰板伸得直直的,崭新的红色工裤、工服、工帽和土黄色夏工靴,是合规的三穿一戴,白色手套耷拉着手指塞进裤子口袋。点缀着粉色桃心的飞巾缠脖,黑色口罩遮脸,墨镜让我的视野镀上一层茶色。我还找裁缝收了肥肥的裤腿,勾勒出细长的腿形,露出纤细骨感的脚踝。当然,现在脚踝被工靴筒掩了进去,刚下车走的那几步路,脚踝骨被靴筒磨来磨去,下次得穿上过踝的袜子。

可又有哪一个女孩愿意穿成这样呢?还要在厚厚的尘土和密密匝匝的梭梭、骆驼刺里穿来走去。我把帽檐拉到眉峰,变本加厉,撑开一把遮阳伞抵御戈壁强烈的紫外线,另外一只手把耳机往耳朵眼里使劲塞。手机单曲循环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包裹成木乃伊一样的身体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跟前。就那几步路,腋窝已被汗水浸泡。

中学时代,我在马路上曾经看到过一个女采油工,背包上的粉色熊猫挂件暴露出她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龄,晒斑密密匝匝地落在深茶色的扁平脸上,一身红工服和青春、时尚沾不上边,裤腿上还有点点油斑。她从我跟前走过,目光发飘,蛇形步态好像把戈壁荒漠上晒晕的尘土也拖曳来。我目送她离去,好像在目送一个未来日子里的自己。我还未走到成年,我的成年已经在她那里开始。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日子已定下结局,大多数回小城的青年都会是这个选择。

师父拿着红柳枝的手背在后面,像是一个私塾老先生拿着戒尺,他围着我转了一圈后,猫着身子睁大眼睛看我的墨镜,嚼过口香糖的薄荷口气隔着口罩扑到我的脸上。“嗯,我没收一个瞎徒弟。”他吐掉嘴里的红柳枝,“看,现在驴头停在了上死点。相反,驴头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就是下死点。”他做着仰头和低头的动作,帽子几度要掉下来。我顺着红柳枝看过去,驴头高高昂起,这戈壁荒漠的天仿佛是被这钢铁巨兽扬起的头擎着的。当它俯冲下来,天就要塌下来了。他用红柳枝依次指着游梁、横梁、连杆、曲柄,在他的声音里,戈壁的形状也成了这磕头机各部件的形状,长、圆、扇、方、梯,缺口的、圆满的。他突然将教杆空中一挥,得意地说:“我成群的钢铁驴牲就养在这片庄稼地里,我只要鞭子一挥,它们就齐扬齐俯,它们是我指挥有方的兵马。”他的目光顺着红柳枝,指向了天空,俨然一个将军。

我定睛一看,明白了他所说的钢铁驴牲就是磕头机。每台磕头机有每台磕头机俯扬的频率,正在我们周围远远地、错落有致地上扬下俯,而不是他说的齐扬齐俯。“确实,一台台巨大的压水井上下起伏着。”我想起老家院子里的压水井脱口而出,抽油机抽出油的原理和压水井压出水的道理差不多。

他教杆空中一挥,发出嘶鸣声。“什么压水井,你见过十米高的压水井吗?”他下巴随着背后不远处一台磕头机高高地扬起来,做出不容冒犯的表情。

首次见面,确实不应该顶撞师父。我压低语气欲挽回说:“确实不是压水井,因为没有压把。”

“嘁。”听到这,他立刻又气不打一处来,“我的驴牲口啥也不缺。”他跑到磕头机尾部,指指刹把说,“看到没,这就是我驴牲口的驴尾巴,它哪个把都不少,比你压水井的压把高级多了吧?”我看到他的唾沫星子在阳光里闪着光。

“那公驴磕头机的那个把也不少吗?”我突然想起曾经的乡村生活,立刻被脑袋里冒出来的问题逗笑了。磕头机有公驴,那还有母驴。非礼勿言,我话一语双关地一转:“是,是,什么也不少,你看,你的驴脸上还一排大门牙呢。”我指着驴头上的那几个洞洞,说完,便看到他的驴牲口正翻着嘴唇龇笑,我也笑得前仰后合。

他又折断教杆上的一截红柳枝塞进嘴巴里。多少日后,我才从他吞云吐雾的架势里知道,油区不让抽烟,他用这种方法来纾解烟瘾。他松开刹把,也就是他说的驴尾巴,按下绿色启动按钮,磕头机哐当哐当地运转起来,突然有了生气。

“师父,今天咱们可以下课了吗?”我把口罩、飞巾统统扔到地上,因为脸上被汗水蜇得有点儿疼痒了。扔掉的那一瞬,炎热的戈壁送来缕缕清凉,我贪恋地呼吸着拖尘带土的空气,不远处正在钻新井,推土机正在推钻井井场。耳机里,刘若英在唱:“请允许我尘埃落定,用沉默埋葬了过去,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才隐居在这沙漠里。”

我实习的那半年,师父换皮带,我给他递撬杠;他加盘根,我站在一旁做启停磕头机的操作;他调防冲矩,我打卡子;他修泵,我提着一桶清洗剂擦洗满泵房被他迸溅的和脚底子留下的油污印子……实习期,师父干什么,徒弟都要跟着学。徒弟在井上做什么,师父也都要盯着。我抄井口油压和温度、计量产液量,他叼一截红柳枝“抽烟”,站在一侧;我擦油井和打扫井场卫生,他靠在磕头机的护栏上,和他的驴牲口一起眯着眼睛打盹;我取样遇到硫化氢浓烈的井,携带硫化氢的空气像坚果一样硌在我的胸腔,他却跳着格子玩我童年的游戏,和磕头机比谁的影子更长。

实习期结束在那一年的冬天,我从此开始一个人孤零零地拎着一把管钳、提着一桶清洗剂巡井。戈壁的冬天总要连续一个多月下雪,雪盖住了推土机碾压的沟坎,稀稀拉拉地露出猪毛菜、红柳、梭梭和芦苇,我们的工具房看上去都矮了一截子。举目望去,远处的同事成了一个扎眼的红点,飘来飘去。每一次大雪过后,我巡井都要蹚着雪重新开路,雪花一片片如精灵般跌落在地上,遇到大太阳的天气,眼睛被白茫茫的一片炙得发慌。手离开暖烘烘的棉手套,寒风吹过,总觉得皮肤碎屑沾在空气里。志平师父在对讲机里听到我报一口井出了故障的时候,才会从黑黢黢的工具房里出来。他从来不问我是哪一口井,只循着我雪地里的脚印走。“哪口井你留下的脚印最凌乱,就是哪口井出现了故障。你的脚印最不装事了。”他说。

师父不在跟前的时候,我的胆子也变得很小,雪将坑坑洼洼的戈壁铺平后,磕头机尤其显得高大。每次走近一台磕头机,我都会不由得猫起身子。以前,都是我按红色停止按钮,他来刹车。现在这一切,只能我一个人完成。我左手按完红色停止按钮,立刻缩手回来,梗着脖子拉刹把,位置停不对——因注汽、调平衡、含蜡井等,驴头停的位置都不一样,只能重新调停磕头机。每次做完,我的遮耳大棉帽子都湿成一片。

为了摆脱自己对磕头机的恐惧,在那一年冬末,有一次我愣愣地试图把自己站成一台磕头机,跟着它上下摆头,直到腿麻、背硬,也无法拉近自己与一台磕头机的距离。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扔掉管钳,踢翻清洗剂桶,将磕头机停在驴头高高仰起的位置,徒手爬到横梁上,去看驴头指向的远方。可是我除了光秃秃的戈壁和成群结队的磕头机,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迎着粗犷的风,发出一声叹息。毕竟我没有那么长的舌头,伸进千米油层,汲取大地深处黑色的血液。我下来后,腿脚开始发软,无望地张着嘴巴,看一股风旋在一台停止运转、高高昂起头的磕头机的驴头上,又从我的脚底吹起被太阳舔得所剩无几的雪,我使劲往外吐吹进入口腔的沙子。

“吐什么吐,沙子入胃助消化。”师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背着手,握着一把小榔头。那一刻,我委屈的眼泪噗噗掉下来。也许真是如此,沙子的助力,让我的肚子咕咕噜噜叫起来。我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干沙枣,一屁股坐在沙土窝里,塞进嘴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站到一个地势稍高的土丘上,用食指点数这片油区的磕头机,生怕这一场黑毛风的喉咙吞噬掉一台,像极了小时候站在废弃的砖窑房上数我的小山羊。不同的是,小山羊数来数去,只见多不见少。磕头机数来数去,心里却总觉得少数了一台。

志平师父远远看到我做这件事,走上来猛拍一下我的后脑勺,嘴里叼着红柳枝跟我说:“你这个小萝卜头,一个巡检女工负责一个站,一个站不少于二十台磕头机,咱们的班车上坐三十五个人,一半的女人,一半的男人,每天有两辆车经过咱们站。哟,这样算来,咱们这一眼看过去有几百台磕头机呢!”他得意极了,又开始掰着手指算。

我顺着磕头机悠悠扬起的头抬起脸,先巡检这台磕头机上的天空,云朵的形状、移动的速度和方向,再顺着磕头机缓缓俯下来的头,仔细检查设备的运转情况和周围的戈壁野物有无出没留下脚印子、梭梭有没有育出新的虫瘿。从一台磕头机到另一台磕头机,一天需要走十几公里的巡井路,那是被人脚踩和独轮车车轮碾压出来的路。

“这里的采油工已经换了好几茬了。”师父驻足感叹,我蹲下来观察他的脚尖印出来的脚窝,有轻有重,各怀心事。蹲的时间久了,我抬起和膝腿一样酥麻了的头,巡井路弯弯曲曲、宽窄不一,猪毛菜给一截巡井小路串联起珠翠项链。等到了深秋,猪毛菜开花,姹紫嫣红,就像是给小路戴上了花环。我猜我之前的女师傅是个极爱美的人,才有心收集起猪毛菜的种子,播撒在这条巡井小路上,给我的心情也戴上了项链和花环。

师父突然想到了什么,踏起纷飞的尘土,跑掉了。他八字形的脚印,脚尖一个朝西北,一个朝西南。后面的我看到前面混浊的空气里,扬起前几茬采油工甩下的大大小小不同的脚印。脚印叫嚷着,说着闲话、瞎话,谈论着油量和奖金,还有自己没有到达过的采油站的男人和女人。

只见他走到一台磕头机前,开始操纵刹车。但是手刹蹄片老化,反复了几次,还是抱不死刹车轮,磕头机一再溜车。他失落地跟说我:“这些磕头机是不是和我一样,老了?”

我开玩笑说:“天天有闲力气对我‘嘁’,怎么会老呢?”

他没有接我的话茬,我低头看他印在井场的脚窝,有几个脚窝凌乱、无秩序。他放弃了刹住磕头机的打算,任驴头上上下下摆动。他说起自己刚上班的时候,油田开发早期,内部注水,就可以将地层压力保持在原始状态,自喷采油的势头也很好,于是在那时候有人提出“卸磨杀驴头”。

“咱们驴牲口也争气。”“别看这个师、那个员,嘴上都还没长毛,能和我这个老采油比?我放屁漏掉的事比他们懂的都多。”“我的驴牲口,我会不知道它们的驴脾气?犯脾气了,井口的温度压力就上来。你哄哄它们不就好了?”“虽然新技术层出不穷,但是老智慧永不过时呀。它不就是一台压水井吗?简单的机械原理。”他每一段话,都要停顿一段时间。

“你看。”突然,他指给我看远处。一前两后,三只黄羊在梭梭间赛跑,扬起十二只蹄。“这戈壁路长着呢,以后还是你们年轻人走。”他语气耷拉下来,“我还有一年就退休了,都成一头老驴了。我们以前叫我们的师父老八杈,哈哈,不知道你心里咋喊我的。”

又是长时间的卡壳。

我有点儿心酸,没有接一句话。

“天裂了!”师父突然大声喊起来,把我的注意力从十二只蹄上拉回来。我好像看到经久不变的剧本里的字在颤抖,急忙问:“哪里?哪里?”师父一脸认真地说:“你看,闪电。它把天空劈开了大口子。”他刚说完,大风过后阴云密布,夏雷破空而来,大雨漫漶而至。我们一起跑进狂风骤雨里,伫立在这突至的风雨中。当我被雨水完全打湿,放眼望去,上百台磕头机依旧在扬俯起伏。我突然听到,有种声音正在挣脱磕头机和我的身体。

我们扔掉手里的工具,仰起头朝向密密匝匝砸下来的雨滴,把头昂成了磕头机。我看到驴叫声五光十色地冲向了天空。我在这些声音里认出了自己的声音,但又好像不是我的嘴巴在喊。

那天,我拎着一把沉重的小臂长的直式管钳来到一台磕头机下,准备打开闸门给油井放压。昨夜梦里,这台磕头机的压力表指针老是晃来晃去,搅得我睡不安生。

白露过后,被太阳节节逼退,潜伏在地层的凉开始浮出来,空气如洗,清冽似新醅的高粱酒。暴晒了一夏的我贪婪地饮了几口,清新的气流化为溪水,淌入我脸上被烈日晒缩了的每一条沟壑。

不远处,拾荒婆婆充满惊喜地朝戈壁深处一片稍成气势的荒树丛走去。它们是野生的白梭梭,长在一片土丘上,枝条如手臂般纤细地伸展。白梭梭上面有它包噬昆虫后形成的虫瘿,摘下来放入口中细嚼,甜丝丝的,好吃极了,是我巡井路上的零嘴儿。

“闺女,你快过来看。”她遥遥地喊我,声音带着戈壁油区挖土机挖过后的土坷垃被太阳曝晒后炸裂的尾音。我在巡井途中的井场无意间听到,仔细去听,反而没有。

我从六十米之外走过去,我俩刚好站在我的两台磕头机旁。每天巡井的时候,我都要用脚步量一遍,一百步不多,一百步不少。如果少了或者多了一步,都会让我心绪不宁。少了的自此下落不明,多了的又不知道是哪个离开的师父留下的,令我更加惶恐。哪怕下班后错过班车,我都要重新步量一遍,直到一百步为止。这些闲心情真的是在漫长的巡井溜达途中长出来的。

树丛外面已经零散地放着十几个塑料瓶子和易拉罐,她的一只手拨住树枝子,另外一只手拿着绑着铁钩的竹竿使劲往里面抻,破旧有了毛边的化肥袋子塞进白梭梭树丛。她不再说话,藏在层层黑红褶子里的眼睛回转给我的全是惊喜。

我在这片油区巡井,她在这片油区拾荒,我叫她婆婆,她叫我闺女。旁边是217国道,常有车辆抛下来塑料饮料瓶和易拉罐,她看见大量“宝贝”就会唤我过去。也不管有没有看到我,就在那儿使劲喊,直到我出现为止。有一次,我在工具房里换衣服,就听到了她的喊。如果我不过去,她一定会一直喊下去。师父说,有一次我请假,她就在戈壁上喊“闺女”喊了一天,直到接班车来到我们站上,声音才戛然而止。

看她脸上的褶子,应该已经有七八十岁了,可是她瘦朗的身姿看起来也就六十多岁。

“婆婆,今天的收获不少呀!”我把管钳放下,顺势躺在了旁边的虚土上。自得自己这一动作肯定会惊扰下面的硕鼠,它们是不是觉得房子都要坍塌了?我在暖融融的阳光里,眯上了眼睛。

我们去年在油区的巡井路上整齐地种了梭梭,防沙之用,现在已及膝高,枝条繁盛,远远看去,一条葱绿的长廊蜿蜒。它的虫瘿和白梭梭不同,在节间形成重被小花,御敌体外,而白梭梭是包噬其内。每个月里的一天,拉着水管子、提着桶子给它们浇水,是我上班最开心的事。师父说,明年就可以不用浇了,它们的侧根像锚一样抛入土壤深处,天降的水足以让它们活下去。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开拓另一片绿洲。俩人暗暗发誓,我们采走了这片大地的血液,要用绿色覆盖留下的创口。每每听它们咕噜噜欢快地喝水,我都会想过不了几年,红工服一脱,往上面一搭,就可以给我遮出一片阴凉地了。

沙挡住了,也留下了野草种子,尤其芨芨草给这片荒莽之地增添了一份柔色。生态转好,老鼠也来了,可它们的天敌还在来的路上。我想,老鼠一定是建立起了一个地下村庄,油管做壁,梭梭根做梁,戈壁植物所生浆果和我们工具房的馕就是它们的食粮。

有一次,我跟师父愤愤不平地讲:“老鼠真是一种坐享其成的动物啊,偷我们放在工具房的馕,咬我们种下的梭梭的根。一场大风吹起风沙,裸露的梭梭根都是一截一截的,别提我多心疼了。一块我放在一台磕头机井台上、用砖头压着的抹布也不见了,肯定被母鼠叼去坐窝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师父正攀在磕头机的护栏上,用黄油枪给曲柄销子添黄油。那几日,经过这台磕头机,曲柄销子发出的干磨的声音总让我产生恍惚的隔世感,磨得我耳朵发木。我循着声音走路,颤颤巍巍,好像自己和这台磕头机一样,老掉牙了。

他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太阳,即使天气转凉,背上还是被汗水浸湿透了。他说:“咱们哪一代人不是坐在先人之上享其成的?只不过老鼠是坐在人身上享其成罢了。你以为偷东西不用付诸劳动吗?你看看它们,每次都是盯着我们走了才出动,费的精力可一点儿也不少。拿你说,要不是你的师父我把这些犟驴的脾气给治顺溜了,你哪里来的闲工夫天天拿着管钳在一台台磕头机间瞎转悠,还有精力去关心一截截梭梭根?”

他从护栏上跳下来,拍了一下磕头机的驴屁股,举着黄油枪对着磕头机说:“你再斜眼看我,我就敲断你的尾巴。”说着,他松开刹把,按下启动按钮,磕头机缓缓地运转起来。干磨的声音消失了,我的脑袋突然被镇住,不恍惚了。

“够一份蘑菇拌面了,走,婆婆请你吃。”婆婆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她下巴冲远处为大车司机而开的拌面店努努,又晃了晃手中捡到的两个铁块,看了看一大袋子瓶瓶罐罐。我认出铁块是修井队落下的,我曾经盯着他们在上面掐灭烟头。我和师父辛苦栽下的梭梭,可不能被他们毁之一炬。但是想到他们食宿戈壁荒漠的艰苦和孤独,比我们采油工苦百倍的工作,又不忍心阻断他们为数不多的消遣,只能盯着。

“算了吧,你又会只点一个人的拌面,分成两份给咱们俩吃,再让人家加出两人量的白面来。我今天带了饭,等会儿卖完废品,你就跟我去站上吃。”

我每次都不好意思看店主,留下采油工“抠门”的名声。虽然每次都是我付钱,但我没有付过两个人的饭钱。因为有一次我付了两个人的钱,婆婆第二天跟着我巡了一天的井,一直絮叨:“你说你啊,面是免费加的,男人们都是加两三次,我们俩当一个男人,他们照样赚钱啊。再说,我每次都把盘子舔干净,也没有因为加一个盘子让他们多洗一个碗呀。你没有看到吗?我们离开前,我用我们擦嘴的纸把餐桌擦得干干净净的,一张纸都没有浪费。”

她说的不无道理,我亏欠店家的心开朗不少。

我说:“是的,你没有浪费,临走前你咬了一小口的大蒜,也被你揣到了口袋里。”我说完这些,她拧开一个捡来的矿泉水瓶子,将里面的剩水一饮而尽,咂咂嘴,做出水很香、我拿她没办法的表情。我已经告诉过她很多次,不要吃捡到的东西,不卫生。她说她都把收来的野水过滤掉虫子喝,人家这水比她的水透亮多了。我给她配了工具房的钥匙,里面有干馕和纯净水。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动过工具房里的食物,而是一大早就给我放个煮熟的鸡蛋做早餐。

我打听过婆婆的事。我师父说,他十多年前来这个油区的时候,就偶尔见到婆婆在这里拾荒了。那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衣服和我们一样,一身红工服,一双张口的球鞋,用麻绳捆绑起来让鞋子住嘴。冬天的时候就是毡鞋、毡帽、羊皮大衣,松松垮垮,应该是废品里捡来的,咱们现在谁还穿这些?

这次我禁不住好奇,问婆婆家在哪里。她指了指遥远处,说在五里外有一个地窝子,搭个羊皮大衣就是门帘子。自己住了好几十年了,在那里还用红砖砌了一个小菜园,种了五年的马兰花才去掉碱气,菜园里有棵大榆树,春天打榆钱吃。还养了几只鸡,种了一架葡萄,冬天卸架埋进土里是个体力活儿,要和自己男人一起干。

我一眼看过去,没有看到高大的榆树,可能被哪个土丘给遮住了吧。

我又问她多大岁数了,她说戈壁滩上生活的人,哪里有什么岁数啊!风啊、雨啊、雪啊,太容易让人忘事了。她还告诉我诸多的生存本事,冬天化雪水煮面条,大雪堆门好几天,她买不来面条的时候,就用秋天收获的梭梭籽做黑饼子。她从老家带来一个小石磨,用来磨梭梭籽。梭梭籽黑饼子很香,也很撑肚子,就是不好“方便”。她做出一个很努力聚力在肛门的表情。我问她腊月里不冷吗?地窝子里没有啥暖气。她说冷了就跳舞呀,咚咚,嗵嗵,她在戈壁上旋转起来,手挽住一个虚无的腰,冬天的戈壁滩是冻成铁壁的。

我瞅了几眼白梭梭丛,枝条纵横驰骋,四仰八叉,丑陋跋扈,干瘪瘪的,几个塑料袋像吊死鬼一样浮在上面。根据植物学知识,我知道它们是通过舍弃嫩枝来成全树根对水分的需求。根还在,它们的生就在。底部簇成一团的枝条,看起来疙疙瘩瘩,一根火柴丢进去,加上塑料袋助燃,一定会生成一团火球。

“婆婆,你快出来吧!里面有老鼠洞,还有戈壁蛇,地悬着呢!别陷进去了。”上次修井挖开的大坑里有一窝灰溜溜的蛇,说完这些话,它们眼睛里透出的冷冽的光从我脚底袭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傻闺女,婆婆进来的时候,用一块石头给它们提了个醒,它们是不会出来的。”她的语气里洋溢着经世的笃定。

我等婆婆出来,帮她背着一化肥袋子的纸盒子、矿泉水瓶子和易拉罐往三公里外的废品收购站走,化肥袋子的毛边磨得我的脖子直痒痒。她一身轻松。反正她从来不怕给我添麻烦,一路上唱着“咿咿呀呀,呜呜啦啦”幼儿学语般的歌儿,也会唱《鲁冰花》。我这次想多探寻些她的事,比如她的丈夫和孩子,她都用“别管闲事”的眼神?我。“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妈妈想娃娃。我的心肝落天涯,妈妈的眼泪鲁冰花。”她唱着,歌词略微改动。我听着听着,在有点儿凄冽的歌声里忍不住落泪。

我和她一样,一路上用眼睛四处寻找着废品。但是我的心却被刚刚的野生白梭梭树丛死死地揪住了,陷入了思考,突觉它们像是被遗忘而流落在世间。有时候春雨来得晚,春阳已经如期而至,它们经历春化后,努足的劲儿只能乖乖地锁到枝条里。夏天,几滴雨噼里啪啦地一闪而过,它们以为春天来了,叶子才忽地绿一层。如果秋天寒流突至,它们在秋雨里终于有了点儿的繁绿,只好偃旗息鼓,新生的枝条纷纷干枯。还有一些盐碱野生植物,在隆冬零下三十多度里,它们一步步将体温往里缩,确实保不住了,就把枝蔓舍弃,剩个疙瘩。一路上,阴阳脸的树也不乏其例,一半绿一半枯,让我不由得想到它们经历了什么。一半被烈日灼伤,一半被雨水滋润?还是一半被大风肆虐,保住了另外一半,从而保住了整棵树木?

不同于我们细心照料的绿化带,有人为的灌溉,一行行整齐地排列如士兵,守卫着我们工作的场所。那些野生的树,生死都在须臾之间,它们的孤独席卷而来。

入冬后的一天,天刚亮,我就被大风声号醒,决定去看看那些流落飘零的生命。当我打开车门,整个大地都在摇头晃脑,风声仿佛从高空劈来,死亡的暗影随着一阵阵狂风席卷而至。我努力睁开眼睛,只看到烈风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着野树丛,它们若不群居,将会被连根拔起。它们吃力地在诉说着什么,却丝毫没有要讨好任何一方的意思。它们就那么兀自将根须和枝蔓伸进了光阴里,疯了似的,风把它们往哪边吹,它们就往哪边长,没有边际,全然不成规则。再看看一台台磕头机,因为大风停电,它们都静悄悄地伫立在戈壁上,驴头不再上下扬俯。难怪师父前一天看着手机上的天气预警说,他的驴牲口们终于可以歇歇了。

我想往五里外走,去看看婆婆。风似人群拥住我,不让我前进一步。

接下来好几日,我都没有见到婆婆。我有点儿着急了,她是不是生病了?

这天一上班,工具房我都没有进,抛下我的磕头机们,也没有告知师父,一个人朝婆婆指的家的方向走。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野生的树,也遇到很多别人的磕头机。我看着手机的轨迹,将路走成直线。当我的手机显示我走了五里路的时候,我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地窝子和高大的榆树。我又看着手机,把足迹走成圆形,一边走一边张望,还是没有看到它们。我突然想到,她说的五里是不是五市里,如同五斤和五公斤的关系。我又按五市里走了一遍,依旧没有看到它们。

婆婆、地窝子和榆树,就这样在我的世界里凭空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被那一场大风刮丢了吗?我用疑问的眼神看师父,师父则以好像婆婆从没来过的眼神回应我,我和旁边的一台磕头机一起垂下了沉重的头颅。

一年过后,我跟一个退休的老采油工无意间说起婆婆。他笑我被婆婆骗了,他们这一辈老采油工都知道她。其实她的居所在城里,两室一厅,宽敞明亮,拿的退休金可以让她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婆婆的丈夫在一个大风之夜睡进了风里,社区各种养老关怀没多久也随着来了。可是丈夫走了以后,她会在天蒙蒙亮就穿上丈夫的衣服到戈壁滩拾荒,那里是夫妻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一起工作过的地方。他们当年在老家领完结婚证,就匆匆来到了这片戈壁,地窝子就是他们的新房。丈夫做采油工,她作为家属就挖管沟,孩子出生了,都是满戈壁爬。如果实在照顾不过来,她就把孩子锁进地窝子,有一次那孩子卡入了木门……而她也在一个大风之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老采油工泪水婆娑,陷入沉默。听完,我脑壑里的风呼呼刮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久久,他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了。”

后来我多次梦见那些野生的树,大风里,它们被磕头机俯扬的驴头扯来扯去。戈壁上满是人留下的脚印和影影绰绰的影子、絮絮叨叨的声音。梦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就多出许多野生的光阴来。

但是我在梦里没有见过婆婆。

那一年夏天,在戈壁油区的所有中午,我好像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子。它或许贪恋吹着冷风的班车,或许被风刮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更相信,是渐渐热络的午后阳光把它给晒化了,那里的阳光可是倾盆倒下来的。

当阳光翻滚戈壁的每一个角落,我会选一条沙梁,一个满是硕鼠洞穴的沙梁,一个有白梭梭筛掉大部分炽热阳光、罩出阴凉地的沙梁。我负责的采油站区只有三个这样的沙梁,它们被西北风吹成了西北—东南方向。这些年下来,每一个沙梁上都有一截子被我躺成了一张床。检查微信工作群里再无同事倒换注汽流程、报井口温度压力的喧嚣后,我把帽檐上染着我黑指印的红工帽扣在脸上,躺得展展地睡午觉,管钳油烘烘的和我并排躺着。迷迷糊糊中,戈壁成了茫茫大海,所有的尘土向天上漫开,形成一条路,管钳也飞到天上,钳口指着家乡的方向。

我穿一身在衣橱挂了很久、没有被黑油沾污的崭新的红工服,回到了华北的村子。我抖抖衣服,清晰地看到一路携带的戈壁尘土已经所剩无几,在我消失了十几年的村子里飞扬,它们叫嚣着,十分好奇眼前陌生的一切。胸口的宝石花把我的身板引得笔直,黑色大头工鞋吭哧吭哧像一头老牛般粗重地喘着气。十几年前我离乡时许下愿望,一定要混得人模人样——拿上铁饭碗,吃上公家粮,这是村子里我们这一代乡村少年的梦想。那时,我和二狗子经常蹲在村口,通过作业本卷起的望远镜看半天才驶过一辆的轿车。车驶过,尘土弥漫,侵入我们的肺腔。咳咳咳,我们不舍得眨眼,仿佛看到从车上走下来、穿过尘土走向自己的,就是未来日子里的自己。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