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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孩子
来源:长江日报 | 袁凌  2024年04月03日08:35

■ 每个孩子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

几年前,我在浙江衢州一间出租民房里,见到了一位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和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同,他异常安静。再生障碍性贫血治疗的艰难和家境的支绌,已经让父母心生退意,而孩子在内心感到了这种放弃。

在最喧闹的年龄,他失去了声音,像一条忽然安静下来的瀑布。除非走近,无人能够听到。虽然有公益组织的介入,犹嫌不足。如果缺少人走近倾听,瀑布很快会干枯。

在家乡,一间瘫痪矿工躺卧的土房,除了手中长年不撂的十字绣,墙上还有一幅画,在矿工勾勒的一株植物旁边,有小侄女添上的一颗心。这颗墨水画的心似乎留着湿润,滋润了枯瘠的画面和大伯床头的岁月。

后来,矿工的事迹被报道,小侄女去参加了一期电视台的变形计节目,到大城市一个富裕家庭生活了一周。回来之后,很久恢复不过来。当我再在那间土屋里见到她,活泼的她变得沉静,清澈的眼神里增添了一分不安。

我忘不了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生命不应如此寂静。或者由于地理的遥远,无从听到,或者就在我们身边,却被看不见的玻璃墙消音。

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需要打破障壁,克服距离,走近倾听他们,传达生命喧腾的声息和无处不在的湿润。这样也是在倾听我们自己。

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和摄影师赵俊霞搭档,开始每次为期半月的探访,走访了内蒙古、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区的近百位受公益组织救助的孩子,每到一处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直观确切地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倾听孩子们的声音,传达一份可靠的生活和人性记录。以后我又通过其他的渠道,接触到随打工的父母迁居到城市的部分流动儿童。

在或丰足或贫瘠的地表上,在草原、山地、沙漠、平原或城市郊区地带上,在社会的纷繁变动中,在往往有所短缺的物质条件下,他们不乏艰辛地成长着,各有一份生命的悲喜和期待。我领会到了孩子们生存的质地,和他们如何挣扎着摆脱地面,在阳光下开出灿烂花朵的勇气。有时候,他们需要我们的扶助,一顿免费的午餐、一份手术的捐款,或者一个书包、一份念想。有时候,仅仅是回头,倾听。

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

一 米热古丽的声音

■ 兄妹

清晨,夜色正从院子里慢慢往外退去,最后一些留在钻天的杨树下面。夜里的杨树像站在村子里的巨人,有些吓人,又带来某种保护的意味。屋子里是黑的,星星似乎落在了院子里,没有留下痕迹。

米热古丽在院子的水龙头下洗脸和手。

9月下旬的新疆,水有些凉了,没有香皂,米热古丽的手背结了一层黑痂,洗不干净。

“妈妈在家的时候,我的手和你们的一样。”相比于这双黑黢黢的小手,米热古丽有一双在睫毛映衬下幽黑清亮的大眼睛,不需要擦拭。眼下这双带着好奇骨碌转动的大眼睛里,看不出泪水的痕迹。

“中午回家来,看到院子锁着,屋里是空的,我就哭了。”即使说着这悲伤的事情,米热古丽的声音却是清脆的,带着一种和眼神近似的明亮质地,有别于这个维吾尔族村落里含糊的普通话。

爸爸妈妈已经带着小妹妹出门一个月,去苏尔克摘棉花。这间砖混小屋里,只剩下米热古丽和哥哥。出门之前,米热古丽和哥哥已经哭了两天。母亲无声地擦拭孩子的眼泪,自己也在无声地流泪。

这是一个多数时候无声的院子,米热古丽的父母都是聋哑人。说话是靠眼睛和手势,这大约是米热古丽的眼睛这样灵活的原因。手语也是从小跟着爸妈学会的,拳头握在嘴前表示饿了,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划是上学去,来了客人,女人是手掠鬓角,从嘴角两边抹下去表示有胡子,是男的。只要父母在家里,不用拿眼睛去看,也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习惯了这种寂静。

但现在,这座院子里就更寂静了。除了爷爷和小姨偶尔来看一下,只有高高的杨树和孩子们相处。

父母不能不出门。家里没有收入,几年前改造房屋还落下了债务。政府组织打工摘棉花,对于聋哑的父母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出门一个月,父母挣了四千五百元钱,三个月就是一万一千五百元钱。

父母一直在出门。米热古丽三岁的时候,父母去了库尔勒。五六岁时,父母再次出门,兄妹就知道哭了,想要跟着去,可是要上学。只有一次,父亲去喀什的餐馆里烤肉串,带上了米热古丽,闲暇时父女去公园,米热古丽坐了唯一一次旋转木马,“好玩”。2014年父母在库尔勒,哥哥放暑假去玩了,没想到学校在补课,回来撂下了课程,从此汉语就不好了。

这次父母出门之前,让两兄妹在爷爷家吃饭,住在自家。除了隔壁院子的爷爷偶尔来看看,屋子里只剩下兄妹两人。相比起哥哥,10岁的米热古丽个子瘦小,却更像是这屋里的大人,院子和房门的钥匙也挂在她的脖子上。

洗完脸、手之后,米热古丽手持小笤帚,跪在大炕上扫土。小哥哥还缩在被子底下,叫了两道没应,米热古丽掀去了他的被子,喊着“起来!”哥哥没有反抗,畏畏蒽蒽地爬起来。这间后窗封死的屋子,光线终究渐渐明亮起来,现出晚上在黑暗中模糊的东西:占据全屋大部分的土炕,一副放着零碎什物的橱柜,是唯一可以摆下的家具;锁着的父母卧房门上,贴着皮拉力乡顿都热小学2014、2015学年跟学生暨家长签订的关于安全、稳定、守法的责任书。大炕背景上的一张瓜果满园图是仅有的装饰。

清扫大炕和屋里的地面,用的是同一把小笤帚。扫院子是两兄妹的事务,夜晚落下的杨树叶被划拉到一个很大的土堆上,浮尘上留下了一条条清晰的纹路,像是被擦拭过了,却又像风尘中的面庞,永远不会擦拭干净。

回到屋子里,米热古丽用过于伶仃的手臂,粗粗地叠好被褥,腾出吃饭的地方。然后打开柜子,拿出一只馕。馕保存得太久,有点发霉了。如果在自家吃早饭,还要去生柴火烧些热水。米热古丽一时有点无措。

这时爷爷过来了,端着馕和茶。爷爷和我们用夹杂着手势的汉语交流,米热古丽招呼我们饭前用院子里的小陶壶洗手,又给每个小碗里倒水,用力掰开爷爷带来的馕,把自家有些发霉的馕小心收回了柜子。

■ 爷孙

吃饭之后,爷爷去地里干活,小哥哥要跟着,这是11岁的男孩应尽的义务。总是戴着一顶鸭舌帽的小哥哥,喜欢拉长自己棉毛衫的袖子,显然并不想承担这项义务,但仍旧顺从地坐上了爷爷的驴车,顺着田间小路颠簸而去。

米热古丽抱来了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孩。她把手中的小女孩平放在大床上,打开她的襁褓,又裹好。小女孩眼睛骨碌碌地看着米热古丽,任凭她摆布。米热古丽抱起了小女孩,跟她说着话,仿佛是个母亲。

米热古丽领我们到邻居家里。这家的男人也出门了,只有一个女人在家,带着两个小孩,但显然,这个院子的情形要好出一墙之隔的米热古丽家很多。房子有很多间,正房搭有凉篷,柱廊上有装饰。厅堂里堆着很多西瓜。

走进垂着门帘的里屋,迎面是一张和正墙一样宽大的炕,炕上没有堆着被褥,是一整炕大西瓜,每一只都比外间的西瓜大出很多。女主人说,这些西瓜是用来卖的,外面的小西瓜是自己吃的。

米热古丽抱着女婴随后进来,见状低呼了一声。这些炕上的西瓜像一个个巨婴,每一个她都不可能抱起。我想起她叠被褥时翻出我同伴带的一只红苹果,发出的惊呼。似乎面对一桩奇迹,油然地惊叹,并不需要自己有份。

米热古丽后来说,她去苏尔克外婆家玩时,吃了这么大的西瓜。她不羡慕邻居家的西瓜,但自己也想吃。

女主人请我们吃了瓜,米热古丽得了一块,擎着吃完了,那种甜是沾着牙齿融化的。这是沙漠腹地的甜。回到院子里,米热古丽将女婴放在悬挂的摇篮里,温柔地摇晃。摇篮里女婴的小手也在摇。女主人在张罗切瓜,另一个一岁多的小孩推着自制的小车学步,推到了坎沿,眼看要翻车了,米热古丽连忙过去扶住,帮他推下院坝。

回到家里,米热古丽拿起院里的小壶,洗早饭的碗。又爬上炕把被褥重新叠过一遍,累得微微喘气。

驴车回来了,拉着垒得高成山的玉米袋子,难以想象这是一只小驴拉拽的重量,还有车帮上两腿悬吊的哥哥。正在卸袋子,两个同学叫哥哥去学校补课,因为是五年级。米热古丽也在炕沿上摊开课本做作业。她会比较流利地背诵“床前明月光”,“白日依山尽”这首则有些卡壳。这已经比高一年级的哥哥好,哥哥去年夏天去了库尔勒,错过了学校的补习,汉语成绩就落后了。

早晨还很长,接下来是洗衣服。没有小板凳,米热古丽蹲在院子地上搓洗,脖子上挂的钥匙掉到了起泡的水里,撩到脑后。洗衣粉只是一小袋,用得不多,因此要费劲搓,变红的手指和黢黑的手背对比明显。

中午在邻居家吃饭。米热古丽不吃菜,只吃饭和肉。喝茶的时候,她偷偷喝热水,看来早上爷爷带过来的热水也是特例,平时只是凑着水龙头喝凉水。看着我打开热水瓶倒水喝,米热古丽不由睁大眼睛问:“明天吃(喝)什么?”

饭后米热古丽洗完了衣服,晾衣服是哥哥的责任,因为米热古丽身高不够。哥哥拖了很久才从学校回来,晾晒时粗心地将红领巾落在地上,沾上很多灰,米热古丽拿到水龙头下再洗了一道。

爷爷从地里带回来一只哈密瓜,切开了尝,竟然是苦的,哥哥呸呸地吐在地上。米热古丽却拿起瓜来尝,头一口也吐掉了,却仍旧皱着眉小口小口地尝,再吐掉,直到快尝完了,才终究丢掉了这只瓜,自己也像舒了一口气。

我们跟着爷爷下地,驴车在乡村小路上颠簸,穿过青黄的杨树荫影,两旁沙地里是砍倒的玉米秆和一堆堆撕下来的玉米,显出晒干的金黄色。车轮进入地垄,一群啄食的鸟受惊飞起。

任务是把玉米穗子装袋,码上驴车。虽然这并非米热古丽平时的任务,她却乐此不疲,几只蛇皮袋在她手下鼓囊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划出了一道血痕,还有一道旧的,她却没有停手。似乎是自然地,兄妹哼起了一首维吾尔小调,悠长咿呀的调子,似乎拂过田垄的微风。

爷爷带来了馕和哈密瓜,歇晌打尖,还不忘提上一壶水,用于洗手。斜阳铺在田地,爷爷脸上现出千条皱纹,须发和小帽一样纯白。这次的哈密瓜不再苦涩,米热古丽捧着一片瓜从头到尾一点点吃完,有点像用牙齿在触琴键试音,不错过任何一个音阶。

人多干活快,爷爷地里的玉米,比预计快得多地装上了驴车,我们跟着驴车走回家,杨树影长长地拖在身后。古老的村子升起炊烟,四处有人和驴车在归家。

■ 灯光

晚饭是从县城回来的姑姑、爷爷和米热古丽合作的。姑姑炒菜,爷爷擀面拉面,米热古丽蹲在灶口攒火。哥哥则在玩姑姑的手机。米热古丽凑过去看了一会,仍旧回到灶口的岗位上。手指扎了一根木刺,自己小心拔出。

吃完了爷爷做的拉面,依旧回到自家的小屋。小屋的电灯是坏的,我去村里买了一只换上,一拉灯绳就亮了。小屋终于有了亮光,告别了昨夜的黑暗。

早晨起来,村里停水了,水龙头是干的。米热古丽到土坯灶屋里,打开一只塑料桶盖,有妈妈存的半桶水,用来洗脸。早饭是昨天暖壶里剩的开水泡馕,洗过碗上学的时间快到了。

去学校的路不远,但要经过一片坟地,外表看上去像砖窑厂,两个工人在里面忙碌。孩子们走到这里,就显出畏忌的情态,躲到马路另一边,匆匆而过。到了学校,是周一的升旗仪式,学生们排成队列,个子瘦小的米热古丽并未在队中,而是站在一旁手执麦克风。她是仪式的主持人。

随着米热古丽报出的普通话,学生们带着浓重的口音唱国歌。相比之下,米热古丽的口音是最清楚明白的,尽管家中没有电视机和说普通话的成人。也许她另外有个声源,来自于寂静。接下来的广播体操,米热古丽依旧是主持,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像小小的铃子落地。她显得有点儿不自在,自己没有做操,后来她说,不习惯一个人站在同学们前边做。

校园里回荡着退场的音乐,有点跟不上学生散开的步履,米热古丽放下了麦克风。她小小的身量,在人前承担了不相称的职责,就像她生来是为了清脆嘹亮的声音,补偿小院里的寂静。

二 河西走廊的月光

黄昏,院落显得空旷,淡薄下去的阳光照在粪堆上,奶奶在堵着母羊给羊羔吃奶。雪莉怀里揣着另一只较大的羊羔,倚靠厩栏,克服着它不断地挣扎。

母羊并不情愿,奶奶用鞭梢把它逼到羊圈角落里,不准它开小差。羊羔似乎也明白机会难得,双膝跪地,昂头一耸一耸地使劲拱奶,这情形让雪莉手中的大羊羔更加躁动,使劲蹲蹴后腿,有一下蹴到了雪莉肩头。

“撒吗”?看着小羊羔吃得差不多,雪莉转头问奶奶。挣脱下地的大羊羔急切地奔向母羊,母羊此时却已毫无耐心,扬起了蹄子,奶奶也不像刚才那样尽心,大羊羔胡乱在母羊胯间蹭了几下,母羊就算是完成了哺乳程序,逃脱进圈,羔子隔在一边咩咩叫唤,也无可奈何了。

两只羊羔并非母羊亲生,是在荒滩上拾来的,就像揽着羊羔的雪莉,不知生母在何方。

这是河西走廊川道一个叫山羊堡的村子,一条东西向的大道日夜奔驰而过,两旁是连绵滩地和远景的山脉,南面是祁连,依稀显露雪线,北面是在匈奴歌谣里出现过的焉支山,滩地上残存着汉代和明代的两道长城。正像从古而来传统的延续,滩地上都是移民。

12岁的石雪莉和奶奶在这座村子里已经住了九年。头一年有四个人,但随着一场车祸带走了父亲,继母也随之离开,院落里只剩下祖孙,年年繁衍又消逝的羊群和无休止的风。

■ 迁徙

石雪莉和奶奶来自地质更为瘠薄的陇西县。

“我喜欢老家,山好,有树。”奶奶也说,陇西比这里暖和。但老家缺水,家里用水只能打水窖,种庄稼靠天吃饭。3岁离乡之后,雪莉只回去过一次,这种感受的来由,大半是她不喜欢现在待的地方。

移民村里的居民来源分散,大多出自陇东和陇南,脱离故土又互不熟悉,只在亲戚和熟人的小范围内来往。有些住户屡迁屡返,在故土和他乡之间来回,村中的孩子也随之转徙不定,石雪莉难以交到长久的知心朋友。

石雪莉上学的山羊堡小学,不少同学曾经来回转学,前两年羊价高,有的孩子中途辍学养羊,成绩一蹶不振。石雪莉的表姐先是在陇县上到二年级,随家人搬迁到这里,上了一年,家人不适应气候水土搬回老家,表姐也跟着回乡。到了四年级又由于老家太穷再度搬过来,表姐再次转学回来,因为在老家耽误了学习,降级到三年级重新开始,好歹捱到小学毕业,表姐出门打工,现在青海一家餐馆里端盘子。

风刮起来的时候,地上的枯枝败叶都上了天,幼年的雪莉躲避着风眼,担心自己或羊群也会被捎上天去。春天里风最大,看不出多远的地方,人人要戴着口罩,雪莉像是一直这么防护自己,躲闪着过来的。

在河西走廊的川道上,风声会带走很多东西,属于奶奶和雪莉的,只有这一小片当初花五万块买的院落,和附属的三亩土地。院子的门脸是政府补贴修建的,有着一致的砖墙和带花纹的铁门,看去颇为齐整。

附属的土地,是人们迁来的主要原因。“那边土地零碎,就是有钱请人,也没法机械化。”雪莉的姑姑说。这边的土地至少是平坦的,机井也能保证灌溉。但比较膏腴的土地早就属于本地居民,移民们能开垦的只有撂荒的滩地,种玉米,一年大约能换来几千块收入。

实际上,很多移民并没有耕种自家土地,而是像在老家一样出门打工。雪莉的一个同学跟随父母去了新疆,眼下他被送回来上学,父母仍在那边做刷墙的小工,平时跟着奶奶。另一个同学的父母则远赴宁夏烧砖。一些村民将耕地租给了种粮大户,收取一亩200元的微薄租金,姑且免于撂荒。

石雪莉的爸爸从前在沙场打工。如果他一直都在,也会按照别家的模式出外挣钱,家里的三亩地养活人是不可想象的事。雪莉长大之后如果不能考上大学,也只能像姑姑家的表哥表姐一样,远赴新疆或者青海打工。“我不想打工。”雪莉确切地说。

■ 祖孙

雪莉房间有一张爸爸的照片,站在一座寥落的假山前,神情严肃。没有任何母亲的痕迹。提到母亲,雪莉说是“死了,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后来才知道,妈妈在雪莉两岁时出走了。至于父亲,雪莉确定地说是死于公路上一辆奔驰的大货车,奶奶说是埋在了荒滩上。

爷爷不到五十岁时患胃癌去世了,雪莉当时还未出生。爷爷是个手巧的人,家里一口做工精细、带着雕花和层层叠叠抽屉的木橱,还点缀两片修长兰叶,开口向上,便于奶奶在炕上放东西,还有雪莉房里的床头柜都是爷爷做的,像爷爷的性格那样,有一种内向的美,和奶奶或许互为弥补。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的生活全然改变,以后又遭遇了儿子的变故。

“我是个世界上最命苦的人。”她语气平常地说。

或许由于独撑门户,奶奶的性情有几分焦躁,对雪莉的管束有时过分严厉。

奶奶的严厉是要雪莉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自己也就完成了任务,不然留在村子里看不到前途。

62岁的奶奶,看去要苍老许多,缘于每日暴露于田野的风霜。一条腿看上去似乎有些瘸,努力维持正常的步态。雪莉对奶奶的坏脾气有意见,但并不记怨。前一天是雪莉的生日,得到了五元钱,她还了一元债务,买了一个作业本,给自己和奶奶各买了一个有肉的零食。两人吃饭的间隙,雪莉栖身给奶奶捶背。她清楚奶奶身上的两个毛病:膝盖的骨质增生、肩周的炎症。

两人的合作,不限于给羊羔喂奶。假期时奶奶去田埂割草,拉架子车回来,中途有段上坡,必需雪莉在场,大车才能上坡。种地时两人推架子车,到地头再搭手抬肥料。以前雪莉抬不动挨奶奶骂,现在轮到了奶奶脚步踉跄。奶奶丢肥,雪莉端盆肥料跟在后面,奶奶不时回身抓一捧。家里的机井在门前,定期给水缸灌水的时候,雪莉下到井底接上水管,奶奶在屋里看水缸,水将满时大声招呼井底的雪莉关水,不然会溢出缸沿。有时也从门外提水回来,两双手拎着三只桶,倒进羊吃的大水槽,以前多出的那只桶在奶奶手上,现在则换到了雪莉的手臂。

晚上雪莉趴在炕上做作业,奶奶坐在炕头穿针缝门帘。冬天来了,需要在孙女和自己门上挂上厚门帘,大炕上铺的毡子带着格子花纹,也出自奶奶的手工。但是奶奶的眼睛不好用了,大针穿了半天线仍旧过不去,要雪莉拿过去帮忙。灯光有些暗,趴了半天的雪莉眼睛也疼了,看起来需要买一个台灯,但她说:“奶奶不会的。”

奶奶缝好了门帘,服了每天的药,凑过来看雪莉抄作业。白天两个语文生词的注音雪莉写错了,被老师罚抄100遍。另外一个“瞻前顾后”的成语填空,全班抄一百遍。雪莉抄了一大会,因为要写得工整,不过23遍,双手有些麻了,扭绞一下继续抄写。对于老师的布置,雪莉没有意见,她相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奶奶看着,幽幽地说了一句:

“考一个大学不容易。”

雪莉今年六年级。奶奶有个大女儿生的外孙,今年考上了兰州医学院,给了奶奶念想。“能考上了,再给她想办法。”她不大去想,到时自己已经年近七旬。

■ 羊群

大铁门里边,两厢各一间平房,祖孙相对居住。

早上六时,雪莉还睡着,奶奶的房里亮了灯,起床给炉子加煤,穿上冬天放羊的严实装备。

“要起早睡晚,不然事情不成。”奶奶说。

提上鞭子去羊圈,羊群并没有老实待在舍里,一大半像是展览,堆砌在粪堆上,在黑暗中显出微白,它们常常这样过夜。奶奶又开始驱赶那只母山羊,赶到角落里给羊羔喂奶,小羊跪下了双膝,母羊却拿角去抵它。雪莉也起来了,在院里倒水洗脸。这是上学的早晨,奶奶没有让她帮忙,自己轰出了舍里过夜的羊,打开后门,羊群争先恐后涌出。

雪莉戴上了口罩,临走前在奶奶生起来的炉子缝隙上暖暖手,用钩子重新封严盖子,坐上烧水壶,还挂上奶奶昨夜缝好的门帘,系紧松紧绳扣,才从前门走出院子,锁上铁门,家养的小狗尽职地叫了两声,算是送别。虽然并不想吃早餐,还是提上了奶奶准备的餐盒,像奶奶一样穿上了过冬最厚的装备,却也不怎么厚实,走过刚刚变得灰白起来的街道去学校。

中午雪莉没有回家吃饭,在学校用方便面解决。奶奶收拢羊群回家,吃了昨天的剩饭,另外只是烤了一个大个的土豆。饭后擦洗院中装油的塑料桶,捎上两口袋自家收的葵花籽,坐邻居的三轮车去榨油。

下午奶奶放羊的时间稍迟,等待疾控中心的人员来给羊群打药。来人全身防护服,先照羊群喷洒一道药水,奶奶打扫羊圈,便于一会打药。四个防疫人员把羊群聚到墙角,用一个饮水器挨个伸进羊嘴灌除虫药水,事后给免疫过的羊头喷上红漆,一群羊显得添了喜庆,奶奶再次赶着羊群出门,也像是精神好了一茬。

夕阳歇在祁连山顶上,给羊群涂了一层赝品的金色,像是奶奶的假金耳环。今年的羊价不好,这一群大羊都舍不得卖,也不知能否安然过冬,来年价钱回暖。

雪莉回家的时候,羊羔正在啃食院中晾晒的包谷棒子,这是另一抹暂时的金黄。雪莉没有按奶奶的要求去干涉,她下到门前的井口接上管子,提桶给铁皮食槽灌水。奶奶不让她去地里接,恐怕扎坏了脚上的运动鞋。

后门轰响,羊群回家了,蜂拥地一头扎到槽里喝水,咕嘟嘟的声音此起彼伏,胡子上挂着水珠,一会儿水槽见底。今天的放牧时间有点短,奶奶从厩堆上挖了些玉米秸秆在槽里,让羊吃饱,又专意从门前捧了一团带青色的干草,以及两块中午榨好的葵花油饼,算是对哺乳母羊的优待。

羊群吃饱喝足,才到了祖孙的伙食时间。奶奶端了一个小罐进屋,装着生火的玉米芯,雪莉负责烧火。奶奶做的是“酸饭”,半是面疙瘩半是汤,加上带着盐花,咸得盖过了酸味的腌菜,平时给雪莉安排的是方便面,她自己吃头天的剩饭。相比之下,雪莉更喜欢吃“甜饭”,譬如包谷馍馍或者玉米粥。

她最喜欢吃的其实是米饭,但奶奶不怎么做。米本身贵,“这么大点一袋要60多块”,另外做米饭要炒菜,“炒菜好吃要有大肉,想弄肉办不来”。“我从没见过大鱼大肉。”雪莉说。

有外人在,奶奶开了多屉大厨,端出一箩花卷。花卷泛着一层暗淡的黄色,像是人缺水的皮肤,是姑姑送的,因为一直舍不得吃,放了一个月,已经不太咬得动,又舍不得扔,一直搁在柜子里。雪莉本来对花卷不感冒,现在更没有碰的意思,奶奶仍旧放回了柜子。

或许因为不喜欢,雪莉比奶奶吃得快。奶奶放碗之后,雪莉立刻拿去洗,不用洗洁精,油水倒入桶里给羊喝,因为过于淡薄,用不着热水洗涮。炉火烧完了开水仍旧敞着盖,屋子里平时有一股煤烟味,这时更浓了,奶奶却闻不出来,占着手的雪莉提醒奶奶关上炉子。

吃完饭的奶奶难得余暇,拿出姑姑买的手机让雪莉看,是否有未接电话,有的话让雪莉帮她回拨。对于手机,奶奶似乎一时会用一时不会,有时要雪莉帮她查找号码拨打。

睡觉之前,奶奶去院子铲了一箩筐粪渣,给孙女和自己的炕洞添温。月亮升上来了,没有风,羊群仍旧卧在粪堆上,烟突冒着青烟。如果半夜起床解手,月光升到天顶,无遮无蔽地落在院子里,粪堆上的羊群变得雪白,近乎透明。远处祁连和焉支山的背景,深黑中带一点蓝,山顶躺卧着另一团羊群。

这个移民的小村里,相依的祖孙,正像千百年来河西走廊的生民,领受短暂的宁静时光,又似永恒。

【袁凌,知名青年作家,入选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两届豆瓣年度作品等,出版《青苔不会消失》《生死课》《记忆之城》《汉水的身世》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