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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3期|任林举:时代的转弯处
来源:《草原》2024年第3期 | 任林举  2024年03月29日08:30

漓江南下,过虞山桥突然走神儿,分一支水流向右,离开主江道,开了一段小差。再凝神,已有一片沙洲永远留在了记忆之中。从高处俯瞰沙洲,形似一条巨大的蚂蟥,故称蚂蟥洲。

蚂蟥洲两侧航道各具特色,主航道斜坡急流,好过船;侧航道湾环静水,好停舟。因此,靠其独特的天然优势,蚂蟥洲曾经拥有过一段熙熙攘攘的旧日繁华。在航运兴盛的那些年代,桂林的航运公司就建在蚂蟥洲附近;很多大小船只在蚂蟥洲靠岸停泊。如今,蚂蟥洲昔日的繁华虽已不再,重归宁静,但仍不失为一片风景秀丽的上好休闲之地。

正午的阳光照在漓江的主河道上,河水湍急,跳跃复回旋,泛起一江荡漾的光波。曾经繁忙的渡口不再有船只停靠,清清爽爽的堤岸之上,生着茂密的芦苇。芦苇丛边,有几只锚定的排筏静卧其间,三四个钓鱼人,反反复复地向江水中投掷一种带轮子的鱼竿,间或有闪着银光的鱼儿被提上岸来。

“唉,如今的蚂蟥洲已经是空空荡荡啦!”落霞的出现仿佛从天而降,不知道她是沿着哪条路走过来的。但从她深沉的语调和惋惜的表情推测,她应该是从时间那端,另一条小径而来。

是的,这是时间维度里的蚂蟥洲,有些路并不是谁都能走过去的。就在常人无法进入的时间维度里,落霞可以自由出入,穿梭于往昔和现实之间,因为这个洲子上有她曾经的家,有她在世或不在世的亲人,有她走过千遍万遍的足迹,有她童年和少年的往事……有太多太多情感和记忆的珍藏。转身或回眸的瞬间,如果她愿意,她就可以回到遥远的或并不算太遥远的往昔。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落霞,已经算不上标准的船家了,但她是船家的后代,虽然小时候并没有像母亲、外公、外婆一样生在船上、长在船上,但因为从来和“船家”在情感和生活上有着剪不断的关联,半生也没有真正远离过船家和漓江。

船家的生活苦啊!“行船走马三分命,为了生活硬打拼。”过去漓江流域一直流传着“有女莫嫁船上汉”的民谚。落霞的妈妈是船上人,爸爸一家人上岸早,算是岸上人。落霞曾经问过妈妈怎么会嫁爸爸的。妈妈说,以前生活在船上太艰苦,无法忍受。别的不说,单说拉纤吧。漓江河道复杂多暗礁、浅滩,船在河里过滩、上滩的时候都要拉纤,不管什么天气什么季节,人都要跳到水里去拉。妈妈说她是太怕那样的生活了,所以立志一定要找个岸上人嫁出去,一辈子也不要再回到船上生活了。

说来也奇怪,也许是从来没有经受真正的艰难和困苦,也许是骨子里生就一段特殊的情感?落霞对船家的感觉和态度与母亲完全不同。母亲上岸之后,外公、外婆和舅舅们仍住在漓江上,以船为家,漓江和落霞之间并没有两相遗弃,她因为“好玩”常常要回到船上,与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表哥、表姐们重温船家生活。船当车,水当床,竹筏当摇篮。耳濡目染,船民的生活风俗和习惯渐渐渗入到她的血液之中。后来虽然亲人们都陆续上岸,连最依恋旧日生活的外公也离开了他的小渔船,但落霞还是没有彻底离开漓江,喜欢抽空到漓江边上转转,去滞留在江边的船家,用“船上话”和他们聊聊天儿。

每当她说得并不太流畅的“船上话”被船家人接受,并把她当做“一家人”热情地拉到船上时,一股暖流就会涌遍落霞的周身。她深深为自己也是个船上人而感到骄傲,也深深为那些一去不返的温暖时光而感伤。

船民也称疍民,他们没有土地,长期生活在水上,以船为家,被称为“漂着的人”“河上吉普赛人”。在中国古代,船家人社会地位低下,因有“逢水捕鱼,逢处泊船,至岸有三丈六尺晒网之地”约束,船民不准到岸上居住和经营谋生,生为船上人,死为船上鬼,终其一生都只有在水上漂泊。代代相传,相因成习,后来船家人便适应、习惯并留恋起船上的生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由于渔业资源丰富,船民的收入水平相对于种地农民较好,甚至和城市工人相当。随着渔业资源的严重衰竭,水利工程建设的大量增加,渔民许多传统渔场被挤占,捕捞产量锐减,捕鱼收入和生活水平逐年下降。传统的船家生活失去了社会基础,难以为继。

为了解决船民的生产生活出路的问题,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政府便动员漓江岸边的船家们告别数百年的落后生活方式,上岸定居。很多船家人响应政府号召,纷纷上了岸。因为生活方式、思维习惯和理念的巨大差异,经过了数年的岸上定居,一些人仍然适应不了岸上的生活,又回到了船上,重操旧业,过起了逢河打鱼、逢水湾船的生活。

改革开放之后,国家的土地和水利资源都经历了再次分配,岸上的土地在农民手里,江上水面也分属不同的个人和公司,重新上船的船民们,由于失去了资源分配机会,常常只能选择一些“三不管”的水岸泊定自己的破船。

他们停泊的水域,一般情况下,卫生也很差,不是在工厂、居民区的排污口边,就是在垃圾堆积的岔河里。在他们狭窄的生活空间里,别人在往里排污或丢垃圾,他们自己也在制造着各种生活垃圾。尽管上了一些年岁的人对旧有的生活方式恋恋不舍,但却遭到了年轻人的无情遗弃,他们不再愿意留在破旧的船上,不再忍受那种杂乱潮湿的生活环境,纷纷选择了离开,有的上岸打工,有的撑起了竹排拉游客,有的为航运公司去开游船。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对岸的小区又起了新楼,气息时尚的楼群看起来整洁又气派,尤显得江边这些船房灰暗、低矮;江上的船筏清理之后,旅游公司更换了四星、五星级的现代游轮,每天从江上快速驶过,尤显得岸边这些不会行走的“船”呆滞、破烂。其实,说是船,它们已经没有船的功能,只会摇晃而不能行走;说是屋,也没有屋的样子,那些丢在水中的锚链,那些拴在岸边树上的绳索,证明了它们的不稳定和不固定性,大约来一场洪水就能把它们冲走。与陆地城市边缘破烂的棚户区相比,它们更多了阴暗潮湿。岁月的激流在飞速向前,它们却在不断地沉沦,沉沦为难以再一次拾起的弃物。

这些年,桂林市不断地下发着保护母亲河漓江的文件、方案。治理的强风一遍遍吹,逐个领域地吹,终于在2014年,吹到了漓江边上这些五花八门的船屋。据当时有关部门调查统计,桂林市区段的船家基本上都停靠在龙船坪、訾洲、泗洲湾、安新洲、蚂蟥洲、伏龙洲等地。从南洲大桥绵延至净瓶山桥,共有住家船100户229人,船135艘,而在这135艘船中,有41艘为铁质船,55艘为水泥船,27艘为木质船,7艘为泡沫船,5艘为塑料船。

清理行动开始了,落霞敏感地意识到,随着漓江主江段上航运史的终结,船家这个被深深地打上时代印记的名词也即将在人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这个在她的情感里那么亲切、温暖和明亮的名词,即将如流星般逝去,不可挽留。她开始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逐一敲开漓江岸边那些“住家船”的门,为他们拍下在船上生活的画面,拍下船上的细节,拍下那些船的样子,并随手捡回他们弃置不要的什物,放在自己的房子里作为永久的收藏。落霞是个拍家,或叫摄影家,也有不错的文学功底,她要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以影像的语言,以文学的语言,以实物收藏,为那些即将告别旧生活的人们,为了自己灵魂的安妥,为了时代,也为了历史,留下一份记忆。

春天以来,落霞就在龙船坪、訾洲、泗洲湾、安新洲、蚂蟥洲几个地方轮番跑,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来蚂蟥洲了,每次都觉得跑过这次以后就不会来了,但每次告别之后都觉得意犹未尽,还是觉得有谁、有什么被遗忘了。她每次来,都不是由官方或熟人介绍,而是自己来到岛上撞,撞到谁算谁,撞到了什么算什么,凭的就是一份机缘。她不信命,信机缘。

这些年漓江边上的游人渐多,很多的背包客或自驾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成熟的旅游景点似乎根本就引不起他们的兴致,他们专门往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去,叫猎奇吧?你说,这个时代的高楼大厦谁没有见过?只有这些停在江边的“住家船”他们在哪里都没有看见过。没见过就冒冒失失地闯过来,见到什么拍什么,也不征求一下船家的意见。船家虽穷,也有尊严,也知道保护自己的肖像权。不管是穷还是富,不管是美还是丑,毕竟都是自己的事情,都不愿意展览给外人看。能甘于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本意并不是让人知道自己,而是不让人知道自己。就是图个安宁、安然和舒坦,船家最不喜欢这些大喊大叫的人啦!再者说,现在社会上什么人没有,谁知道他们要把自己和自己房子的照片拿去干什么用呢?

船家的门是很难敲开的,即便落霞是本地人,看上去又没什么危险,也需要赶上好机会,才能顺利上船。最好是赶上船家在外面活动,也最好是有阳光的日子,因为晴朗的天气里,船家的心情会好起来。否则,船上住的都是一些七八十岁的老者,在外喊他们也未必听见,听见了,也未必就愿意陪着你折腾。

再一次来到蚂蟥洲,落霞依然感觉很陌生,从前拜访过的几个船家陆续搬走了,有的连“住家船”都被拖走了。看来,政府的清理工作正在悄无声息地向前推进。

没有人和她打招呼,半年前她拜访过的一个老太太,还守在她的小船上,落霞上去和她搭话,问老太太还认不认识自己,老太太茫然地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表示不认识。老太太看上去比半年前瘦弱和苍老许多,老得和她的小破船一样锈迹斑斑。她没再继续提醒老太太自己什么时候来过,来干什么。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很多事情忘就忘了吧,记得和忘记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提醒得越多,就证明她忘记的事情多,相当于当面揭穿她的苍老,这也很残酷。

落霞今天的运气不错,遇到一条大船的主人。前几次来,这条船一直没有人影,今天怎么突然就有了人呢?有时,落霞走在这些住家船中间,感觉就像走在蒲松龄的小说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遇到惊喜。船家是一个女人,岁数不算大,在众多船主人中算是很年轻的,大约在六十至七十之间。

落霞走过去,张嘴想跟对方搭个话,对方冷冷地瞧了她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劈柴,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截成尺把长的圆木。她全没有搭理落霞的意思。

见此情景,落霞干脆厚着脸皮一屁股坐到了女人身边,用船家话对她说:“哎呀,阿姨,我走得太累了,在你这里坐一坐吧!”

见落霞说了船家话,阿姨立即暂停了手中的活儿,像遇到了远方的亲戚一样,满脸的惊喜:“你也是船家人?”

“是呀,我父母和外公外婆以前都住在船上。”落霞没想到两人的气氛会在瞬间升温,继续和对方套近乎。她指一指江边的船:“这是你的船吧?蛮大,这是我见过民船中最大、最漂亮的一条了。”

落霞的赞扬并不是平白无故的讨好,这家的船确实比周边的船都大出很多,看样子,如果发动机没有报废,还可以开出航行。船屋和甲板也收拾得干净利索,并不像其他船只那样,船体上缠绕、堆积着那么多的破木板、苫布、铁皮、石棉瓦、木板、绳头、渔网等等杂物,远远看去跟个叫花子一样。见落霞赞美自己的船,阿姨很高兴,脸上立即泛起了自豪的光芒。大概是挠痒痒挠到了恰当处。

“阿姨呀,哪天得空到你家船上耍一耍啊?”落霞嘴甜,每开口说话都很认真地叫一声阿姨。

“有次一个男的说上我的船,耍下拍下,我说不给的。你会讲船上话,我们就是自己人一样,我才给你上船。虽然我再难再穷,但是也不敢随便给人上船的。”黄阿姨说着就丢下柴刀,站起身来,热情地招呼落霞上船:“你现在就可以上去呀,走吧!”

阿姨姓黄,叫黄土秀,男人不用说,也姓黄,这漓江边上所有的船家人都姓黄,一百人里找不出一个不姓黄的,打鱼的,行船的,四百年前都是一家人,都是亲兄弟。黄土秀一家是从恭城那边过来的。10年前,兴坪那边的旅游公司为了扩大市场,更新游船时就把小一点儿的船只卖给了需要的船家。黄阿姨说,当初买这条船本想要天长地久的,所以在这条船上花了不少的心思和钱。说到这里时,黄阿姨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乌云。看来,她也知道这船早晚都得拆,住不长。

船全是铁的,买来的时候是个大空壳,上面的棚,是自己后来花大价钱请人搭建的。船大,就能多隔起来几个房间,否则怎么住得下?经过精心改造,这船上一共开辟出三个房间,住了六口人,夫妻俩一个房间;丈夫的哥哥住一个房间;女儿带着两个孩子住一个房间。

黄阿姨的船虽然比别人家的船大了很多,但里边的家具却仍如所有船上人家的家具一样,比正常的家具小一号至两号。桌子、凳子、碗柜、衣柜、床等等应有尽有,只是全部都是袖珍版。船舱里的空间有限嘛,一切都刚好可用,没有一点多余的尺寸。别看船家的“住家船”外表破烂,里边的卫生可是毫不含糊。不敢说一尘不染吧,至少是物见本色,窗明几净,连地板都每天擦得锃亮。时至今日,落霞妈妈也还保留着船上人的习惯,哪怕现在是住在楼房里了,地板上总是有多条抹布,哪里脏了,就算坐在板凳上也随手抹干净。在落霞的记忆中,外婆家的船板总是拿桐油刷得亮堂堂的,可以随便坐随便躺。

一上船,阿姨就招呼落霞喝水:“来来,我倒水给你喝,康师傅绿茶哦,船上生火费事,你要吃开水没有。”

落霞熟悉船上的情况,也知道船上的诸般规矩,所以行走说话都很得体,阿姨喜欢得眉开眼笑,完全处在放松状态。落霞见时机成熟,便提议给阿姨拍一些片子,留着将来看看,回忆回忆。

“你是要帮我照相啊?我衣服好看吗?你看我的头发咧……”为了做照相前的准备,阿姨好一顿手忙脚乱。这让落霞感到欣喜,她喜欢别人因为自己要做的事情而高兴。船上的生活寡淡而简单,人的内心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和欲求。可是,女人天性就爱美,不管年纪大小,也不管容貌妍媸,都期盼着自己的形象比在镜子看到的更好、更漂亮,黄阿姨也不会例外。落霞知道女人心里的愿望一旦被激发出来,就会很执着,所以临下船时答应第二天就把照片冲洗出来送给黄阿姨。可是,由于临时有事,再次返回蚂蟥洲时,竟然是几天之后了。

经过几天的忙碌,落霞手头的事情终于处理利索,便抓紧时间赶往蚂蟥洲。上午十一点半赶到江边,船外无人。有了前次的铺垫,落霞也没有那么多客套了,大大方方地上船,喊门。这一次,是黄阿姨的女儿来开的门,她一家三口住在船头的蚊帐里,黄阿姨住在最里间。

今天,黄阿姨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形容憔悴,一脸倦意。落霞猜出一定有什么变故,便随口问了一下:“要求搬迁的公文下来了?”

黄阿姨有气无力地回答:“是的,已经有人来量了船,但是还没有说赔偿标准。船那么大,没晓得赔多少。”一阵沉默之后,落霞开始拿冲洗出来的照片给黄阿姨看。一幅幅照片,有黄阿姨单独照的,有孩子单独照的,有大人和孩子组合的……几十张放大了的照片,一张张翻下去,黄阿姨脸上的阴云也在一点点消散。

黄阿姨高兴起来了:“姑娘啊,你太好了,我们船家生活简单,也没有啥答谢你的。要是不嫌弃,晚上来船上吃顿饭吧!”

约好了晚上六点钟落霞到黄阿姨家吃饭,不到五点落霞提了一堆礼物上得船来。她是要利用饭前的这段时间再拍一些片子,包括黄阿姨家的和周边其他几户船家的。

听说落霞要去拍下游的几条船,黄阿姨的老伴黄叔叔主动请求用自己家的竹筏载落霞去,在水里往岸上拍,这更是难得的好角度。黄叔叔麻利地解下系在大船边的竹筏,等落霞上来,几篙就撑到了江心。真正的船家人,水上的功夫了得,船筏就如他们在水上行走的翅膀,摆弄起来得心应手,干净利落。

落霞赶上了一个好天气,夕阳西下,阳光从河岸上平射过来,像一支神奇的画笔,轻轻一扫,一切都不同于平时的庸常模样。只要是迎着阳光,就连那些破铜烂铁都会发出神圣的光泽。而那些杂乱的旧物经过暗影的遮挡已如无物。有那么一刻,落霞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那些从破船边缘闪射出的明亮光晕,让她想起了这些船往日的光辉,这一刻,光与时光在这些旧物上产生了共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落霞因为内心的感触太多,影像、情感和思维在头脑中发生了“交通堵塞”,她像一个毫无想法的人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黄叔叔抓鱼。

鱼是早先从漓江里打上来的野生鱼,养在网箱里。黄叔叔一边捞鱼一边感叹:“早些时候,江中鱼的种类有上百种,数量也多,一天就能捕到三四十斤鱼,还可以拿到市场上卖掉。现在,可不同于以往了,江里的鱼太少了,虽然在网上加了钩子,有时一天一斤鱼都打不到。”尽管如此,作为一个从小在漓江上长大的船家来说,总还是有办法抓到一些鱼的。漓江对他们来说,就像自己家的菜园一样,哪里种了什么菜,是茄子还是辣椒,结了几个,长到多大,他们差不多都了如指掌,这也是他们离不开漓江的一方面原因。由于养的时间久了,鱼很大,很有力量,野气十足,即便用抄网抓,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抓上来三条鱼。那条大的,黄叔叔特意上秤称过,足有七斤。

鱼捞上来,女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挖酸坛,洗菜,剖鱼。那大鱼在网兜里还折腾不停,眼看着从甲板要跳到江里去了,黄阿姨的女儿用板凳用力敲打鱼的头部,大鱼终于安静不动了。黄叔叔则闲下来,在二楼甲板上和两个小孙子玩了起来。

说来奇怪,这个破船房,黄叔叔的子女们能走的都搬到岸上去住了,平时都不愿意在船上多停留一会儿,但几个孙子和外孙却不断地吵着闹着要到船上来玩,有几天没来就会磨着父母把他们送到船上来。

黄叔叔一家人的生活场景,又让落霞的心动了起来。她意识到,有一些瞬间很可能转瞬即逝,永远也不会在未来的生活中再现了。趁光线还好,落霞开始不停地拍。边拍,边在心里说:“以后你们想看自己从前的家,就多看看这些照片吧!”咔嚓咔嚓不间断的快门声,传递着落霞内心的焦虑。

菜上来了。黄叔叔喊来了家人,包括住在岸上的儿子。晚餐的全部食材都来自刚才黄叔叔捞起的那三条鱼,鱼肉切薄片烫了,鱼头滚锅底,满桌都是鱼,香且不腻。船家人吃鱼是看家本领。夜幕降临,船里开了灯。大家吃着、说着、笑着、喝着,月亮升起来了,像一只好奇的眼睛,从船屋小小的窗子外凝视过来。大家喝得疯,一杯接一杯,话也说得开,想啥说啥,全无顾忌,但就是不说船屋拆迁的事情,似乎心照不宣,在刻意回避。

黄阿姨见大家谁也不想控制自己的酒量,就高声说,你们是专门想喝醉呀?大家笑笑,谁也没有回答她。黄阿姨也喝了酒,当一个话题停下后,她还是提起了这个敏感的话题:“你们说,住在船上多舒服啊,在水边洗什么都方便,随便就洗两床被子,甲板上地方大,一下就晒干……”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突然有人游泳过来,趴在竹排上喊黄阿姨女儿的名字,她放下筷子跑了出去,坐在竹排上面和水里的朋友聊天。不知聊了些什么,许久才回来。落霞就想,这水上有一户船家,船家里有一个朋友,就是一份牵挂,有时甚至是美好的牵挂。如果没有了船,没有了朋友,那个游泳的人,还会在这里停留吗?

酒至微醺,落霞问黄叔叔:“搬家那天会不会哭?”

这个问题看似突兀,但落霞觉得一点儿都不突兀,她通过这几年和船家人的密集接触,已经深深地了解了船家人和自己的船有多深的感情。去年,她在伏龙洲那边采访、跟踪了一户船家。船屋拆除时,老两口商量了一下,费了很大周折,把船上的地板全部起了下来,搬迁到政府的安置房之后,他们把船上的地板又铺到新居。儿子激烈反对,觉得这老地板和新屋子太格格不入,老两口却执意坚持,说铺这些老地板,就是为了还有住在船上的感觉。儿子要的是变,老头、老太太要的是不变。两位老人每天蹲在地上擦擦地板,仿佛时光仍停在从前。

黄叔叔对落霞的这个问题确实也不觉得突兀。他很严肃地回答:“不会。”

他似乎想得很开,喝了一杯酒接着说:“不管是现在搬,还是以后搬,早晚都得搬。现在既然政府有这个工程,有这个补助,大家也都搬了,咱还能说个啥?顺其自然吧!人不能和政府过不去,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更不能和环境过不去。江边这些破船啊,有时我自己看着都觉得碍事碍眼,也是到了拆除的时候。我们不愿意搬,主要还是留恋这条江,在江上生活了一辈子,有感情啊!以后啊,住进了新家,想看江,没事就到江边看看,啥时候走不动了,就骑车来。”

虽然黄叔叔嘴上说不难过,但说着说着还是有点儿哽咽了。

……

——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3期

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西塘的心思》《虎啸》《他年之想》等20余部作品。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德、韩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