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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4年第3期丨菡萏:曾经的一小片月光
来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3期 | 菡萏  2024年03月28日08:05

昨夜,风冷,雨雪皆下。我在云柜取了书,很可惜,不是想要的译本。语言凝涩,那些绽放在海面上的星星,以及奇异旅行的诗句不复存在。如老太太的白开水,温暾着,却依旧吸引人。

这样的小说,总是在花树下,预埋下糖果,让未知的小女孩惊喜,直至终生难忘,经年后依旧葆有一颗童心,这便是善良的效应。塞斯勃隆的《送到天堂里的礼物》、泰格特的《窗》皆如此。我管这叫反刍、除茧的过程。

它也叫文学,蜿蜒在荒草里,纵身一跃,落差成洁白的瀑布,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和激荡人心的力量。所以看《夜行的驿车》时,寂静的纸张美如暗夜,车辆开过的路途满是芬芳。当安徒生拉响葛维乔里那座古宅的门铃时,她迎了出来。窈窕的身材,裹着一袭墨绿色天鹅绒长裙,绒面的反光,衬着她宝石蓝般清幽的双眼。她把双手递了过去,冰凉的手指,紧紧握住安徒生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引进小厅。她在等他,像个预言。生命只是一扇虚掩的门,他走了进来。

安徒生并没留下,告别,然后逃离。他还不够自信,无法舍弃那些散发着青草般微弱气息的美丽童话。她对他说,你走吧,日后若因年老贫穷疾病,感到痛苦时,只消说一句,我便翻越白皑皑的雪山,穿过水滴全无的沙漠,不远万里去安慰你。

他亲了她一下,她的泪落在他的脸上,然后永未相见,但终生思念。这便是爱情,艺术让其永恒。所以爱情的面包,往往摆放在精神的餐桌上,是生命里的生命。它根植于心灵沼泽,宛若黑夜中的一道暗门。那样的肌肤,摸不得,它叫孤独。是人类心灵管壁的微妙焊接,借助一小片月光,只一小片便能挤进任何缝隙。

文学亦是,也是一种焊接,惆怅落寞遗憾,于平凡生活挤进来的一小片月光。

多么好的一本书,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奉献给全世界的精美大餐,可以不断重温。

接到古耜老师约稿时,我正在医院护理母亲。手头也有本书欲出版。雪中送炭不过如此,故深谢。人之一生,总会遇到几个贵人。

整理亦倦怠,怕看自己的文,那种怕,也只有自己才能理解。于写文,我有点熊瞎子掰苞米,总以为前面会有更好的,故不曾停歇。

我是个随性之人,种子被风刮走,是我喜欢的状态。抱着老瓷瓶沾沾自喜,对博物馆有益,对自身并没多大好处,最起码于我如是。一粒种子,也未必要长成参天大树,在荒郊开出小花小朵,便是极美的春天。即便消亡,又何妨。

我喜欢的是自己付出时的专注。

《绿儿》一文,是后加的,说是散文,有小说的性质。事是实事,手法却近小说。其间穿插我写世家公子受新思潮影响留学海外,回国牺牲的情节,属杜撰。意在配合主题——人与鸟对外界的选择。真实的情景是我在写长篇小说《沉烟》,内里一个角色亦叫绿儿。鸟儿的世界,是令人敬佩的。它们活着,只做三件事——唱歌、爱情、飞翔。它们的歌声只献给阳光,不啁啾黑夜。而翅膀下的天空,是毕生的追求。《与新华书店有关的日子》,亦有小说的味道,是对长篇小说《沉烟》的补充。

《五月的范家渊》原叫《范家渊笔记》,发在《野草》。因有篇《范家渊的秋天》发在《广西文学》,故更名。包括发在《山西文学》的《孤屋》,均以范家渊这个大湖展开。皮相与心灵具美的,应是大自然的一草一木。

这本集子曾想叫《水的脚印》,亦内里一篇散文名。转瞬即逝,水一冲便没了,也是我钟爱的。当然也有例外,今年九月份去涠洲岛的五彩滩,见到水在坚硬石上留下的柔美屐痕,颇震撼。它改变了石之样貌体态,完全具备音乐的内质,似风起云涌、悠扬回旋的音符,又化作亘古苍鹰。

我想过,自己之所以还能写几个字,是因没崇拜之心。人,生而平等,这是我敬重的。尽管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但那些伟大的作家,依旧是我亲切的故人。人的浅薄来自势利,轻视和崇拜皆会偏离真诚与独立思维的轨道。一个想高居人上的人,得有多不堪,也是脆弱虚伪的表现。

真正的写者,大多是弱者,唯一的武器便是文字。若文字作为炫耀,谋取吃喝职位的工具,又有多猥琐。文学人的层次,应由情怀界定。强者并不需要文学,需要的是世界,是聚焦。而写作是个寂寞的行当。

人活着就得承受,当一个人承受不了自身占有时,便是犯罪。财富的占有,名声的占有。与最质朴之人,失去精神通联,也将意味着对土地失重。

人与人的区别,是思想的区别,别的只是量变。财富、地位、朋友,多寡高低的问题,与本质无关。很多人说练笔,走上文学之路如何,其实,真正的文学之路在心里,是一个人的披荆斩棘。要说训练,首先是思维的训练。

我一直想温和地活在这个世上,但不妨碍坦诚说话。藏和掖,对艺术有效,对做人是种折损。

写作能给这个世界提供的唯有审美,不是流水线,不是印刷机。语言决定味道,思维决定高度。似储蓄,有了一定经济能力,方能起高楼。

窃以为,一个写者,既没文字功夫,又无思想,是可以不写的。情是泉水,决定能不能流出,思决定能不能流远,艺术性是如何流淌的问题。有宽度没深度,外表是条大江,缺失思想深层的流淌,依旧会干涸。

好文章坏文章有严格的分野,一篇文,既不能慰己,又不能利人,便是赝品。哪怕出自作者原创,都是伪的。读者永远是上帝,除非像卡夫卡那样,不需要读者,把写作只作为一种思考方式。他活在自己的地窖中,洞悉着亲情的幽微和人性的残酷,且加以艺术性呈现。

故文学,更多时是一个人的童话,需要天真,更需要深邃,甚至残酷。

顾名思义,文学,文明的学问,文化的学问,对应的是武。换言之,是用情感解决问题的学问。一个动手脚,一个动情感,这是它们的区别。阴谋诡计,也属隐形的武,背后动手脚而已。语言暴力亦是。

“武”其实也是一种弱与可怜,没有更好的办法,相信拳头能解决问题。殊不知,会引发更大的纷争与仇恨。

文化,文明教化。所以不难看出,文学是让我们脱离野蛮,进入一个有序的内心世界,能自我约束向善向美的学问,它的目的便是教养。有教养,才会冷静,用脑子思考问题。

所谓精神,是我们除了满足生物需求后,更高的追求。整理琐碎的生活,丢掉渣滓,捡拾黄金的部分。

很多人说文学是人学,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亦说,“人情练达即文章”。窃以为,还是稍嫌片面,尽管每个人对文学有着不同的体验。并非人情练达了,便有好文章。懂得人情世故,有了敏锐心和观察判断力,也只具备了前提条件。谙熟,才能水到渠成,成为生活的行家里手,驾驭得住笔下人物。迟钝或外行,连生活都摆弄不清,自然无法行文。

但仅仅深谙人性,还是不够,也只具备了构筑文章的客观元素。主观“我”的缺失,才是致命的。情感的怀抱,决定着你的格局。

“我”的存在,是文学和非文学的区别。也只有具备了个人的思想、情感,进而艺术性表达,才叫文学。故那些资料性的历史掌故、时事新闻、擦热点的评述,并不属于纯文学。包括有些副刊登载的零碎小文,也只是一名文学爱好者的习作。无情感的诗歌、散文、小说同理。

写作,孤独的产物,又消解着孤独,所以是自我的。这个“我”不是自私,而是情怀与人本。

文乃抒情手段,是情的载体,思的外化。情作为第一要素,情伪了,一切皆伪。而思考由哲学与审美两大块组成,是情感之上的一根蜡烛,燃烧于世俗的黑夜。

而世俗,大体是恶的,似裹脚布,为不良的良知涂粉,且理直气壮。所有的改革,旨在合理。故写作是感性至理性的回归,且始终保持自身的前卫与警惕,在形式上,更在思想上,走在时代前沿。若滞后,便是捡拾历史垃圾。好文需往前走一步,具有发现性。也只有具备了发现性,才能有极好的嗅觉。

写,便要读。阅读的作用,大体分两类:一、养情;二、明思。情怀非生而有之,是慢慢养出来的,情养多了,便有了情怀。有了情怀,更易共情,当个人困苦,成为大众苦难时,社会才彰显进步,才能保证人不去伤害人。写作便是这种共情过程。归根结底,围绕一个“情”字展开,故脂砚斋说《红楼梦》大旨谈情,当然,这个情,不是狭隘的爱情,而是大情,是人类通往文明的共同情感。而明思,则是暗夜里的一束光,让思维保持独立清醒的前奏。若没有前瞻性或发现不了新的独特的东西,和普通人的目光何异?文学目光和世俗目光有着本质区别,甚至截然相反。

写作是有生命力的。生命靠血液的循环,心脏的跳动,大脑的思维,没这些便会死,文学亦然。

写文是种软化,故深情。

能撼动人心的作品,又大多具有超越性——超越亲情爱情。比如《金蔷薇》,老沙梅和小女孩的关系,非亲情,非爱情;《一篮枞果》中钢琴家与小女孩,非亲非故,受惠于陌生人。还有《悲惨世界》里的莫里哀神父,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的《县城里的医生》等等。《红楼梦》里,宝玉对女人的感情,给予性别,又超越性别。亲情爱情是伟大的,更是狭隘平凡、有私性、自然而然的,属该爱范畴。并被一代代高手写尽写烂,很难再出新意。

很多意外之爱,才真正伟大,又荡气回肠。

说白了,艺术是生活背后的游戏,寻求心灵自由的媒介。肉身小我自有属于人类精神的广泛性,精神的自由可以脱离客观桎梏,故写作没框框,天马行空即可。书籍的高贵在于情感的高贵,真实,高贵的重要组成部分。

哲学是痛苦的,它追求真理。而科学这辆解决生产力的战车,不知会驶向哪儿,ChatGPT也只是对人类已知集体智慧的勾兑,说白了,即对人的模仿与抄袭。

精神的生命靠文化生命养护,故不能小觑文学。

文学需要忧伤,那是它的精美底色。忧伤时,便在思考。平白无故的忧伤,是自恋。

有人转来阿来先生的访谈视频。他的小说《良娼》亦好,老故事,但有味,语言一流。语言是第一要素,也是终结者,语言里本身包含情感的力量与功力,望一眼便知深浅。

前几天看一帖,言及书店没落。其实,读书已变得十分金贵,不似我们儿时,如饥似渴,囫囵吞枣,不认得的字,瞎猜即可。社会发展迅猛,从农业社会步入工业时代,又跨进科技信息时代。视频抖音招招手,世界便来到眼前。这无疑对写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写文的日子更像压缩饼干,恍若日后可以充饥;抑或散碎的陶片,扫在一起,黏合便是一尊陶器。出书,也是一种黏合,对以往文字的了结。我甚至认为文与文之间是有伤疤的,那是曾经渗出的血。

时常在大街上走一走,望着喧嚣的尘世,竟有种空荡寂寥,甚至疏离感。日复一日的平淡,能平安至老是种福分。也逐渐明白,为何古代条案上,摆放着春瓶,老百姓对这个世界的祈求,唯“平安”。

每夜熄灯后,只有窗外的车辙声与路灯映进来的光。躺在床上,想着要写的文,醒来却忘得一干二净。但文字,先由大脑构建,这是无疑的。

夜色徐徐降下,加了衣,宽坐在书桌旁。窗外雨水默默,路灯映在积水里,雨滴把暗黄的灯影敲得破碎。晚风吹着湿亮的桐叶,愈发显得室内幽静。季节有了苍苍之色,这个夜晚却刚刚开始,适合回忆,像这本书——曾经的一小片月光。

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荆州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被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培养创新项目立项研究。散文见诸《作品》《清明》《四川文学》《野草》《湖南文学》等刊。散文集《不开也不落》入选《悄吟文丛》等。中短篇小说见诸《芳草》《天津文学》《莽原》《朔方》等。常规出版有《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不开也不落》《空翅》《养一朵雪花》,写有长篇小说《沉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