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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4年第1期|王晓莉:花木保护记(外一篇)
来源:《星火》2024年第1期 | 王晓莉  2024年03月28日08:03

花木保护记

2022年夏,江西大旱,持续百日之久。为写这篇稿,我查阅相关资料,准确说旱情从7月12号江西局部出现重度干旱气象起,至11月21号结束干旱四级应急响应止。起初我主要从手机知道这件事,那一阵新闻标题每天都是“持续晴热少雨”“95%区域达到特旱!”“鄱阳湖刷新历史最低水位”等等。我知旱情逐日严重,对农业与生态影响直接且破坏性十足,但它对我们的日常暂未施加任何“暴力”,生活一如旧常,既不缺水饮也不耽误洗浴,因此我并不花心思在此深究。且手机用久非好事,对手机的重度依赖令我感到我性情与以前相比似乎日渐浮躁与粗糙,很多事只满足于浅尝辄止的了解,满足于与人聊天不会失语就行。例如面对旱情,我只扫一眼粗黑字体标题,正文手指一滑就掠过。仅此而已。因此那一阵我对“旱”的感知真的非常肤浅。

到八月份,仍是日日炎阳盘踞天空,暑热无处不在。有天下班乘公交回家,是正中午,大约12:30。车厢里除司机,只有两人,一个我,一个拎了只塑料花盆的老人,比我还晚两站上来。回家路程迢长,我有闲心时总四处看。我突然发现老人带上来的花盆里的苗木是枯萎的,叶子耷拉,水分全抽走,已无生命迹象,只差掉落。老人带着这么盆花是想拿回去救活它吗?那倒是个细腻有爱的人。我想。我在车后端顺手拍了个照片。这张随手拍得、仅仅为了方便自己端详的照片的中心位置,正是那盆枯萎的花木。

也许是这件事触动我,我透过车窗看起路边的树木来。这才大吃一惊。连日大旱,平常密实的草丛、半人高的青翠灌木,都在马路边枯干成褐色,真正的草木失色。草本植物几乎都躺枪。就连木本植物,像山茶、桂树这些还属健壮、冬天也可安然度过的树木,也在干枯当中。一目了然只是由于缺水。由于饥渴。只有大樟树稳稳地绿着,我真是为它感到骄傲,觉出它的不凡。但是它也渴吧,它只是说不出来,它只是硬扛住了。我想。

带着为这些很不容易长起来的树木生出的焦虑,我进自己所在小区。小区大门处左右侧都辟成停车场,苍白的水泥浇筑。十几年前我搬进来时,这个院子左右各一个小花园,含笑、桑树都有。鸟在其中起起落落,我也经常在花园的木椅闲坐。这些年来,先是一个花园被铲掉,改成停车场。过几年,又铲掉另一个。小区就没有小花园了。鸟当然也不来了。只有六棵当年栽植的银杏像旗杆一样横隔在停车场和住宅区之间。这几棵银杏直则直矣,却瘦,银杏本来就瘦。现在发现它们和外面我路过的那些草木一样,已经成枯褐色了,用奄奄一息形容并不为过。再不浇水可能就活不过来了。

院子里也经常发生些公众事情,比如路灯突然坏,下水道返臭,都必然有那种上年纪但精力尚在的男女会自动出头,他们围在一起,把事情掰碎了分析,探讨解决方案,有时还去把物业负责人找来理论。负责人站在那,自然感到一股寡不敌众的压力,感到这群人不好惹,他只能唯唯诺诺。事情往往不久就得到解决,至少是有答复。院里多亏有他们,我这样的人才乐得省事。但是这一次,银杏干枯已久显然没有进入这群人视野。小银杏非古树名木,平凡得很,自然它的生死存亡就不具备成为公众事件的资格。

我默默想了一下,“银杏将干旱而死”的焦虑战胜了我不喜在公共场域发声的惯性,我去大门口拍了个照片,上传到了小区微信群。照片里空荡荡的停车场被太阳照得惨白刺眼,六棵可怜的银杏,已没有绿衣护身,它们排成一排,瘦弱,无助,直面垂死命运。

我艾特了群里物业管理员,我说:“大门口的树,快要干死了。树长这么大不容易,麻烦派花工去及时浇一下水。”在小区群发声,我有点不习惯也有点新奇。就时时看下手机,看有没有人给我回复。回复是有的,过一两个小时有一个,再过一小时又有一个。很断续。都是院里住户。他们附和了我,说“是啊是啊,环境靠大家爱护”之类的。吾道不孤。我感到类似声援的意思。但是我最期待的物业始终没有现身。

到晚上快十一点,我已不抱期望,并有一点失望和郁闷准备睡觉时,突然被物业在群里回应。“你好。谢谢你反映的情况。我们明天会派人去看一下的。”我感到他用的是种所有窗口服务都会用的、非常标准的回复格式。毕竟微信群有150多人,尽管是虚拟空间,其实也是个大窗口。回复很模式化,但还是给了我那几棵银杏很有希望活下去的支撑,我于是比较安心地睡觉了。

第二天进出我都期待看到一个类似电影的场景,有一个或几个花工头戴大草帽在给银杏和其他花木浇水。水线从工人握持的水管中向四方抖落,阳光下银色光芒点点溅洒,而树木们雨露均沾,酣畅快意。那真是皆大欢喜。但是这一幕并没有出现。第三天还是没有。看来真是我想多了。太阳天天都是刺目,也刺得我越发焦虑。我忍不住,第四天再次艾特管理员,再次提到那六棵银杏。过了几小时,他回复说:“谢谢你关心我们的环境,我们会派人去看的。”他好像是对我的第一次呼吁失忆了,因此他回答得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空洞,但也没漏洞。除了等,我无计可施。

第五天,管理员直接艾特我,说:“去看了,六棵银杏已经死了。”他语气很中立,只是陈述事实,听不出属于他自己的情绪,比如难过或者无所谓,都没有。以至于我怀疑我这样为树焦虑是否有点奇葩。但我也有点生气,我心想,要是反映情况的第一天你们就去浇水,也许银杏并不会死。谁知道呢。但说什么都有点晚。我就没接他的茬。第二天进大门口,我习惯性往六棵银杏看,突然发现那位置已什么也没有了,地上空出六个不太深的方形泥土坑。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我想,你们给树浇个水拖那么久,铲走一棵树倒挺迅速。

在等待救援银杏的那几天,我和丈夫会在饭桌上讨论这些大旱之下的树木。彼此吐槽一下对院里花木生存的忧虑。其中当然包括我家窗下几棵樟树和一棵我十几年前住到这里时就长得很茂盛的广玉兰。樟树抗旱能力强,还好说。难的是那棵广玉兰。广玉兰年年开碗口大的花朵,花开完掉落树下,捡起闻,还是香气馥郁。有年我父亲来看我,他因肺气肿不能爬楼,我就和他在这棵树下站着聊了一阵。过了一年不到,父亲就过世了。后来经过这树我就常想起这一小节往事,总觉得与父亲依然凭靠多种方式相连一起,而这棵广玉兰是其中很特别的温暖的一种。现在银杏死了,我走到四楼窗口往下看广玉兰,只见它所有的树叶,厚实还是厚实的,却大都已呈现脱水过多造成的深褐色,从前那种满布树顶的深沉墨绿仅占很小面积。单看那褐色,是非常美的,浓郁、丰富。但这个季节这种色彩落到广玉兰这样的树木头上,那可能就是死亡的外衣即将披上。

到晚上我与丈夫去散步,正经过广玉兰。夏天天黑得晚,树木的肌理与质地还是能看得清楚。只见广玉兰每片叶子都是褐多绿少,绿的部分即将被褐吞没的迹象呈现。我们不用交流也都明白,物业指望不上、旱情结束遥遥无期的情况下,广玉兰很快将与银杏同命运。

这真是叫人抓狂的一件事。我们在夜色中沉默了一会。我忍不住边走边随口说,家里的绣球、茉莉还可以天天给它浇水,这个广玉兰没法给它浇水。我这样无意说着,但丈夫听者有心。他受了启发,过一阵突然说,可以给它浇水的。

等散步回到院里,他立即行动起来。从家里拿个原先装涂料的空桶,走到前面的单元楼去。那儿有个水龙头安在门前空地上,从前那是块草坪,后来给水泥填掉了。他汲满水,再走个几十步拎到广玉兰树下。我是双手没有多少力气的人,就只能一旁看着。浇个七八桶水,我们觉得差不多够了,才收工回家。

从那天开始,丈夫自愿上岗,当广玉兰的钟点工。每天晚饭后提水去浇。天气太热,工作强度并不小。我看着他提水的身影有点心疼。而且开始浇水的那些天,水浇到树根处,嘶啦下就被干土吸光,叫人沮丧。白天我当然会特意去观察下,看树有没有好的转机。但褐色叶子还是褐色,没见一丁点绿。简直看不出一点能把树救过来的端倪。但我们已过急功近利的年纪,知道任何事还是要放长远看才可能得到一个真实的结果。于是丈夫还是坚持下来,他把这当作一个工作,一个像爱书人那样每天不读点书就会觉得空虚的爱好。虽然天天是夜幕开始笼罩,他才去上岗,期间还是被少数出来散步的细心邻居发现了。他们当然也知道树木干旱,或许在微信群里还帮过我的腔,但有人把这种认知上升到行动上,在他们眼里还是稀罕。而且是这么一桶一桶提水的笨方法(我们当时竟然也没有想到,弄根长水管接到水龙头上的话会省力不少)。他们围在树下看一下,递根烟给我丈夫,再聊几句,说,老s你是个善良的人啊。这样说着他们就走开了。有一次恰好叫我听见了,我就想,浇水这件事可能跟“善良”关系并没有那么大,反而是跟“知”和“行”关系更大。人的“知”和“行”确实距离遥远,遥远到有时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

那时应该是八月末,到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雨,丈夫的“工作”才宣告停止。也就是说,这个自愿当花工的人,不带疑心,给这棵广玉兰浇了七十来天水。在这七十来天里,褐色树叶还是悬挂在广玉兰的枝丫上,也不掉落(广玉兰叶子质地类似皮革,我印象中它几乎就从来不掉落),但褐色没有继续蔓延,一直停在浇水之前的那种程度。所以,即使像我这样没有经验的人也知道,这树是活过来了。

今年(2023年)春天,广玉兰没有像往年那样开满树的大花。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大病一场后,它在自我疗愈。它开不动花。我由此知道,干旱对花木的摧残,不亚于人的一场中风。但是它活过来的痕迹再明显不过。它已长出了一半翠绿树叶。顶着一半新绿,一半旧褐,广玉兰站在院里,我们经过时都不免为它顽强的样子感到骄傲。它比人真的强大很多。我想起E•B•怀特那篇有名的童话《夏洛的网》,蜘蛛夏洛为小猪威尔伯在蜘蛛网上编织了“了不起”几个字。夏洛要是看见这棵广玉兰,也许会编织同样的字眼。

但是也许为树感到骄傲还是我们次要的感受。最为我与丈夫称奇的是,新生的这一半绿叶,全部居于朝向我家窗口方向的这部分枝桠上。每每站在窗口往下看,我都觉得广玉兰戴了顶半褐半绿的冠冕,它用那充满绿色肥硕叶片的半边朝着我家,在对我们默语说“谢谢”。我便在心内回说“不用谢”。我忍不住顺手拍了个照片,发给朋友同赏。图片上树的绿和褐简直泾渭分明。我从来没有见过神迹的显现,现在,这两种颜色共存于一棵树上,我把这当作一个神迹。

我们已丝毫不担忧广玉兰。但院里环境并不乐观。随着小车一直增多,有人建议增加停车场。身边树木不停减少并不在建议人的考虑之列。我由此知道,人是不可能为了所谓保护环境而放弃自己的便利的。便利为王。而那些我看着它们长起的树木,比人努力,比人辛劳,水火不能躲,冷热不能避,一心往上,还要逐日承受可能被人伐砍的命运。我不知道人斫它们时会不会有一丝心软。我又觉得,树木立在一个地方,它既不四处走动,又不停止生长,它给像我这样的人提供了另一种对时间的理解,另一种看待时间的角度,这是我在别的事物身上得不到的。只能由树木带来。树木于人的地理、人的心理如此重要,我不知道为什么人却很少给予它们足够多的、相配衬的,且持续的敬意与善待。

我一直舍不得卖掉所住的这套老房,也不想搬迁,就是因为房前有花木,屋后有操场。2022年大旱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树朋友,但好在这棵广玉兰还留在原地,还在我的身边。我有过一本装帧与内容都很好的植物书,里面有专章介绍广玉兰。现在一时想要找这本书却找不着了。只依稀记得书中所写某些细节,说我家窗下这棵广玉兰学名叫“荷花玉兰”,说它的花语是“生生不息的传承”。花语多是人对植物美好的附会,暗托人对自己的期许与勉励。没有这些附会,银杏还是银杏,广玉兰还是广玉兰。它们不会产生更多一点或更少一点的孤寂。但通过花语,人从植物那里掘到更深层的美,制造出一种虽偏于主观却有益心灵的生存理想。没有花与花语,人的现实世界与情感世界,怕都要孤寂几分。

现在,还有几天2023年就快过去。也许明年春夏,窗下的广玉兰能彻底缓过来,能开花。开那种谁都无法忽视的,荷花一样的花朵。但我并不确定。也许它还想再缓一两年,还想再审时度势一下。大伤元气后,树在它关键处的选择可能会和人一样发生根本性改变。也许广玉兰就此决定它此后余生只生绿叶,不再开花,也没有什么不对。这些年我在生活中一再退守,但仍然心有所钟,活着费劲也仍然想努力活好一点。我与这棵抱残守缺的广玉兰有内在的声气相通,声气相求。无论它择何种方式绵延它自己,我都理解它。我由此感到,人默默关心一件身边人人都不怎么关心的事情,破解一个人人都可能漠视与忽视的灵魂,并在其中观赏到生伴着死死又伴着生的生命奇观,有意思极了。人没必要跟别人关心的一样。

电梯安装记

2021年快年底,老旧小区加装电梯的事,在我们这幢楼开始真正动起来。此前我家前面那幢楼因为率先要装电梯,成为其他楼栋人注目的焦点,在小区很出了一阵名。开工那天院里有闲人都去围观,听说还拉了红色横幅。我上班没去成,后面每天进出也都遥望一下逐日渐升的脚手架和电梯钢架。脚手架剑指蓝天,营造大工地气势。施工人员午间随意在个废弃椅子上休息,看手机,抖音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模式化爆笑。他们的脸我也渐熟悉。连门卫都比平常兴奋。平常他们多在门房里不怎么出来,人车进出反正有遥控器。这些天也能听到他们吆五喝六的声音。这样热闹了些天,院里突然又恢复原来的安静,工人突然又不来了,工具与车辆也被撤走。我以为是因为临近过年,或是天太寒冷。但是年后直到开春,还是没动静。只有电梯架一直竖在那里,那幢楼的人进出要绕一下。渐渐地钢架就显出些落寞来。后来才零零碎碎听说,装电梯的公司没有获得资质,也没报备。施工一半时,又欠款,公司就倒闭了,老板也跑了路。

所有人都没想到。也一直没有清晰的正式说法。这电梯就成了烂尾。施工最喧闹时我一直没近前去看,现在一听烂尾了,我反而念念不忘起来。对半成品、未完成品或烂尾品,我总是更有兴趣,觉得里面有故事。有天傍晚,我因此特意跑进那幢楼看了一次。我有点试试探探的,像私闯民宅。就看见一楼朝北的墙体挖空了一大块,外面搭了个钢架子。楼朝南开门,电梯钢架只能搭在楼北边,也就是说电梯门是开在半层楼的位置。就算电梯通了,还是要爬半层楼才能到家门口。虽然这是个烂尾电梯,但是因为是我自己一个人谁也不请教地看懂了电梯加装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挺高兴的。

那段时间我正好喜欢看项飙各种视频和理论,还买了他与吴琦合著的书《把自己作为方法》。项飙是牛津人类学家,看待事物喜欢盘根究底,观点透彻明晰。言谈间又有温州人的务实和低调,总之是能够令人很舒服地接受他观点的一个人。项飙提到的一个概念是关于“附近”。他说有个很有意思的社会现象是,很多人要么只盯着自己,要么有的时候一下子跳出来,对很热点很远方的一个事件宏大发声,但恰恰唯独对中间这一层,也就是自己身边和附近不关注。所以这个本来是链接自身和远方的必由之路的“附近”,很容易迅速瓦解和坍塌。我非常佩服项飙作为人类学家的犀利,因为我对“附近”这件事也是这样想的,我才跑去看烂尾电梯。

小区一共六幢楼,这一个电梯有点先驱阵亡的意思。给其他五幢盼望加装电梯的居民一个隐形打击。未装好的电梯架像某种兽类巨大的骸骨,竖立在那。有时那幢楼出来腿脚不好的老人,他们总要站一会,像在为没实现的电梯自由默哀。

就是在这样背景下,没想到的是,我们这幢楼倒又进行了起来。这幢楼除了我家和另外一户爱养鸽子的顶层人家外,其他住户都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事。有天晚上,我家楼上两个邻居相约着敲了我家门。我从猫眼看见,先自沉吟一下,不知他们所为何事。因为邻居之间几乎不串门。我开了门,邻居里比我年轻的那位,家住七层的,立即开口叫我“大姐”,另一位住五楼的,应该比我年长,也特别和蔼地跟我笑一笑。七层的掏出一张纸,说,大姐,是这样,我们这幢楼打算装电梯,需要征得您的同意。

他们两个,由七楼主说安装电梯的好处,以及如何确保电梯安全和售后。他可能事先假设了邻居们会质疑或要咨询的各种问题,也在想象中想好了各种回复。他因此都没等我开口,就把他想好的那些话一五一十说出来。他说话非常细碎,但又很有条理,并且总有一种要据理力争的神态。我觉得他风格很像办公室科员或是管人事的。我其实一句质疑的话都没有说。我家四楼,装也可,不装也可,并且在公共事务上我家向来从众,几乎不会花时间去反对。还有个支持电梯安装的私人原因是,这几年我骨质疏松太厉害,爬楼已有点艰难。特别是天寒,爬到三楼膝关节明显疼痛。我还为此咬牙打过一次三千元的补钙针。医生把药水打进膝盖时,我满怀期望,以为从此可以身轻如燕。实际上却像注入低剂量的白开水一样无效。我想“老”是一点一点到来的。从某个清晨视线模糊,以为是水雾覆眼,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开始;也从腿脚对三楼到四楼的那十几级台阶郑重而并不愉快的感知开始。想到“老”还将带来无数身心愁苦,我有时不免为此神伤。现在面对邻居带来的消息,我突然感到,个人进出艰难虽然早晚要到,好在“电梯”这家伙也识趣地跟上来。老无所依至少还可以依靠一部电梯吧。这想法支撑了我,我跟家人略微商量了一下,就在七层邻居带来的表格上签了名字。代表同意。

那时候疫情还没有收梢,这两位邻居离我很近地办这件事,有半小时之久。他们都没有戴口罩,我为此真的有一点吃惊。因为平常大家碰到,口罩无不掖得紧紧的。显然,安装电梯这件事在邻居心里比疫情更有分量,更有诱惑。

没几天,我隔壁人家,一个很少听见他说话的中年人,来敲我家门。我们彼此没串门过。平常偶尔有点事也是丈夫跟他打交道。但是那天丈夫出去了,我只好把他迎到客厅。没想到两个很少说话的人,这次交流却非常顺畅。他连寒暄都没,就开门见山问我,电梯会不会影响我们这一层采光,以及我对要缴纳的费用(我们这一层要交一万两千多元)怎么看。他觉得我们在同一层,应该先达成一致。我想他在表达“结盟”的意愿。我才知道一个看似沉闷沉默的人,有可能性格非常简单和直接。我怀着一种“我已先走一步,没等你”的歉疚心情说:“五楼七楼都很热心,所以我家那天就已签字了。”没想到他立即说:“装电梯,楼层高的房子就增值。”言下之意是他们当然会热心。我想起七楼邻居的确在小区微信群里挂出过售卖自己这套房的信息,只不过无人响应。我“哦”一声,换个角度说:“我们四楼装电梯也还可以,人总是会老的,总会有很需要电梯的一天。”他想了想,说,那倒是。我又说:“至于费用,你可以随口问问牵头的人是怎么算出来的嘛。”我觉得我这些话都是多余,难道人家不知道问吗。他却表现出我给了他一个极好建议的样子,几乎是满意地告辞。或许他是一直拿不定主意,现在与他相同情况的我家给了他一个明确参照。总之没几天,七楼邻居就告诉我,这位不爱说话的隔壁邻居也签了字。

七楼邻居那段时间非常活跃。每天我都看见他几次,在单元门口抽烟,或与邻居聊天,三句里就出现“电梯”两次。并且只要我发微信朋友圈他就第一时间点赞。好像他时时刻刻在看朋友圈,在关注朋友。连虚拟的电子世界他也照顾到了,可以说他行事真是非常周全。有一天他告诉我,连最底层的住户也签了字(因为最底层是最不需要安装电梯的,并且有可能影响采光),我们楼可以开工了。“我们这幢楼觉悟很高。”他这样总结。我突然觉得他是我们这幢楼的人际润滑剂,没有他真的可能电梯安不成。而且为了公共事情好顺利进行,实际上每幢楼,每个部门,每个家庭,总会有一两个这样热心、愿意牵头露面的人。上天早调配好了。就是上天在把像我这样不愿出头、有些从众的人派进来时,总是要再搭配一个七层邻居,这幢楼才算配齐。我虽然关心“附近”,但我得隔着段适宜的距离。如果距离取消,我总是茫然不知所措。就只能观而无察。所以,如果不想令项飙所指的“附近”坍塌,七层邻居这样的行动派是不可少的。

电梯真正安装起来其实很快。和前面那幢楼一样,朝北的墙体挖出一个大开口,是电梯门的位置。口子像张嘴,透着外部天光。从远看它幽深不可测,近前就见出显明的粗粝。许多粗钢条细钢筋堆满楼栋前后,走路得挑拣下脚地方。夜里流浪猫也不敢像往常一样过来扒垃圾桶,觅食。站在窗前时我总能见到几台吊车在忙碌,吊臂伸得比院里最高的广玉兰树还要高。开吊车的小伙子看上去很神气地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实际上他有可能非常不喜欢这份枯燥的活。钢框架很快在北边高耸起来,是电梯井架好了。某一天我下班,发现那个大口子被填掉了,原来电梯是真的落成了。刚装好的电梯蒙了无数灰尘,要待拭去蒙尘,它的新才露出来。我一时生疏得以为走错地方,过了两天才适应。

七层邻居买了块大红地垫铺在电梯里,算个正式启用电梯的仪式。他又在微信群里呼吁大家保持电梯卫生等等。没有电梯的时候我总想着有电梯的好。真正有了电梯,我又并不怎么着急。过了好几天才去坐了一回。事后我打定主意能不坐电梯就不坐。因为电梯虽然快,空间却太狭小,没有任何视野。空气也不那么清新。是微缩的、仅有几十秒的“坐牢”。并且与半生不熟的邻居们一道局促在电梯狭小的空间,哪怕只有几十秒,我也总觉得漫长,有点像个事件。还有一点是我觉得自己老了,但这样轻易承认老,我又觉得自己未免有点不争气,因而是有点跟自己赌气一样倔强着不任意乘电梯。

生活并没有因为电梯的安装而发生什么急剧的变化。但是渐渐地,电梯如何改变我们这幢楼大部分人的生活,慢慢显现出来。因为搬运大物件比以前方便了,有两户人家开始装修;七楼已经把房挂到网上,重新修改了价格(当然是上涨)。我隔壁邻居把他病恹恹的岳母接了来,夜里我看见老人被她女儿搀着进电梯然后在院里短暂散个步再乘电梯回家。要是没有电梯这是不可想象的。

只有最高层的人家,也就是养鸽子的人家,他两个每天练习跆拳道的孩子还是走上走下。他们过剩的精力需要高陡的楼层派发。有时在楼道遇见,大一点的孩子(他是比较饶舌的那个)会问我,大妈,你怎么不坐电梯?小一点的孩子很安静,也趴着楼梯扶手俯瞰我,等我一个回答。

这孩子童言无忌,并没问错。但我不想回答。我那些不坐电梯的原因,对于十来岁的孩子都太复杂太遥远了。

其他人也很有意思。电梯安装完成后,只要不同乘电梯,邻居们彼此见到的次数其实是比以前更少。但是我发现,通过装电梯,从前邻居们那种距离的“坚冰”打破了很多。彼此一见面,话说个没完。一种过去十多年没有的“邻居社交”似乎在建立当中,邻居从前是身边的陌生人,现在,大家也愿意对“陌生人”更新了解和认识。虽然生活里很细微、又很核心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但项飙所说的“附近”,因为安装一部庞大电梯而得到了更多的新建或重建,没有坍塌之虞。

我家猫的日常从另一面佐证“附近”这件事的重要。电梯经过的我家客厅窗口一角,猫从前每天趴卧于此,听墙根,看风景,像个资深八卦客。当有一天电梯巨大的金属井从窗口来回了一趟,猫就再也不在此出现了。不仅是窗前看不到她,她连客厅都不怎么用了。只有偶尔一两次我深夜醒来,发现她蹑手蹑脚地往窗口前进,世界寂静,电梯当然也是。她前往观察了一会那寂静,再次退出客厅。

我看着家猫如此一味退守,有点觉得她是井底之猫。她只需要一套房,或一套房子里的某几间。她宁愿日常被电梯影响,甚至被部分颠覆,也不需要“附近”。而楼下的流浪猫,天地广阔,撒野寻欢,活得肆意快活,全在于他们深悉与仰赖了“附近”。“附近”是他们的跑马场、大本营。一旦“附近”改变,消失,坍塌,它们的吃与住,它们的生养,以及娱乐都将成巨大的问题。他们和“附近”,形成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

人和“附近”的关系,也应该是如此。

王晓莉,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不语似无愁》《双鱼》《红尘笔记》《笨拙的土豆》等。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散文选刊》华文最佳散文奖、谷雨文学奖、井冈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