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框不住的风景
来源:解放日报 | 卞毓方  2024年03月27日07:50

赵宝煦

编辑《燕园梦忆》,看到追思赵宝煦先生一文,文章着重说他的绘画。

20世纪70年代末,赵宝煦先生画有一幅水墨山水《瑞鹤图》:近景是苍松,蟠身矫首;远景是崇山,峰峦攒簇;中景是烟霞,群鹤竞舞。“画者,华也。”抒发的是欣逢拨乱反正,“鹤发银丝映日月,丹心热血沃新花”的高情远致。

又说到他的一幅工笔翠竹图,未附画作,仅述其自题诗:“千秋空谷少知音,一卷离骚好寄吟。三月江南春草绿,月明楚客梦难寻。”时间大约是20世纪80年代初,他旅居柏林,无心逗留,亟盼返乡,投身百废俱兴、草长莺飞的时代洪流。

赵宝煦14岁就有新诗《生活》传世:“生活的长鞭,策着终日在街上转;拖着辆破车,到处遭逢着白眼……”

在西南联大,闻一多的速写似大提琴,汪曾祺的水墨如短笛,赵宝煦的漫画若三角铁。那时,赵宝煦用年轻而老辣的画笔,参与了那场救亡图存、日月重光的喋血合奏。

赵宝煦的书法也是燕园一绝,篆隶楷行草,五体互参,得心应手,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初创,他是第一批会员。

这样诗书画俱工的才子,应是北大中文系或历史系不二的人选,然而,赵宝煦担纲的居然是北大国际政治系主任,这让人大呼意外,又禁不住击节赞赏。

黄子卿

黄子卿先生擅写格律诗,早先在昆明西南联大,曾作《病中》一首,记述当日的艰危困厄:“饭甑凝尘腹半虚,维摩病榻拥愁居。草堂诗好难驱疟,既典征裘又典书。”

又作《挽闻一多兄》:“仁则杀身,义全授命,碧血染绛帷,比重泰山无限恨。诗成死水,经补离骚,青史传红烛,欱吞云梦有余才。”

20世纪60年代,在燕园,黄子卿曾右手执自来水笔,往左掌心写一首七绝,然后,左手执笔,往右掌心写一首七绝,考问学生:“一首是我的,一首是中文系王瑶教授的,你们评评,哪一首最好。”言下之意,自家绝不逊于王瑶。

黄先生认为白话文失之清浅,酷嗜古文;古籍中,又以《史记》《资治通鉴》《全唐诗》为其最爱。

黄先生好讲古,学生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他讲的一则笑话:某县官老爷惧内,为同僚讥笑,他不服气,一日升堂,令人在院子里竖起一杆红旗,一杆绿旗,对同僚说:“凡怕老婆的,站去绿旗下;不怕老婆的,站去红旗下。”结果,众人都站到绿旗下;只有一人,站到了红旗下。县老爷喝问:“满衙的人,都怕老婆,你为什么不怕?”那人回答:“禀告老爷,不是不怕,是因为老婆大人有令:‘人多的地方不许去!’是以站在红旗下。”

猜猜,他是哪个系的?

嗯,看来,不是中文系的,有可能是历史系的,肯定是文科的。

哈哈,错,大错特错!清人龚自珍说:“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一。”黄子卿是化学系教授,早年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1948年,他入选美国版的《世界名人录》。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

王力

王力家贫,勉强读完高小,在乡村当塾师。某日,一位学生家长送了他十四箱国学经典。十四箱啊!等于送了他一座袖珍中国古代文化图书馆。他如获至宝,一头钻进去,蚕食,牛饮,鲸吞,迅速长胖长壮。

尔后,王力改教小学,校长识得他是大器,真金白银资助他外出深造。他去了上海,因为没有学过数理化,遑论英文,只好凑合着进了一所三流大学。两年后,天假其便,他半凭实力半凭运气考进了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一代巨匠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到这地步,王力想不成才都难。

清华毕业后,他自费赴巴黎攻读语言学。有一则轶事:巴黎大学按成绩分配课堂座位,王力初到,连一句法语也不会说,自然被分配在最后一排,靠右(学生的方位),这是末座。然后,每考一次试,他的座位就向前挪动一次,及至期末,已挪至第一排左首,这是首座。

等等,这不合逻辑。他再聪明,也得先过法语关哪!

那是,那是。我忘了告诉你当年他是怎么学习英语的。他初到上海,ABCD都认不全,首次考试,吃鸭蛋;第二次,考了七八分;第三次,考了十来分……如是这般竿头日上,期末大考,竟飙至一百分。

王力谈感想:“学习外语没有别的秘诀,最要紧的就是改变自己的语言习惯。”

此番到巴黎,他避开华人居住的区域,径直插到法国百姓中间,见天从比画手势开始,跟人家牙牙学语,如是,仅仅花了半年——没错,就是一个学期,他的法文就由支支吾吾到流利畅达,由目不识丁到运用自如。这不啻是鲤鱼跃龙门的招式。

稍后,为了挣学费,他动手翻译小仲马、乔治·桑等人的小说,陆续译了二十多部,均交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又一跃而为翻译界新星。

吴小如

初次阅读吴小如先生,是因为听了吴组缃的一句话,“鉴赏古典诗文,天下无出小如之右者”,随即买了一册他的《古典诗文述略》。

再次阅读,是听了欧阳中石的推荐,他说:“吴小如的看家本领其实是戏曲研究,金克木称之为‘绝学’。”我便兴冲冲地买了《吴小如戏曲文录》,我是戏盲,读后,唯觉大开眼界,唯觉五体投地。

欧阳中石还推崇他的书法,说“那是真正的家传”。众所周知,吴小如之父吴玉如是一代书坛巨擘,启功誉之为“三百年来无此大手笔”。欧阳中石曾得其亲炙,此论当为不虚。

而我偏爱吴小如先生的旧体诗词,试举两例。其一,《无题》:“七十狂吟客,恒河一粒沙。寸心欺夙诺,孤愤瘗浮夸。平世争酬世,无涯倦有涯。穷经谁皓首,白手自成家。”其二,《浣溪沙》:“镂月裁云句已多,铓风快雨几消磨,先春生意又婆娑。往事拈花归一笑,百年攲枕寐初吪,傥将情采壮山河。”他曾手书黄庭坚的金句“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送人,道出内中几多甘苦,几多快慰。2014年,《吴小如诗词选》获《诗刊》社“子曰”诗人奖,评委会称:“他的诗词作品,历尽沧桑而愈见深邃,洞悉世事而愈见旷达,深刻地表现了饱经风雨的知识分子的人生感悟,展示了一位当代文人刚正不阿的风骨和节操。”

吴先生兼擅楹联创作。2001年,清华大学九十周年校庆,北大校办主任请吴先生创作一副对联祝贺。“水木清晖荷馨永播,九旬华诞棣萼同欢。”短短十六字,上联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与季羡林的《清塘荷韵》切入,是借景,下联以双方长途役役、相扶相助的手足情谊作结,是升华,联间还不落痕迹地嵌入“清华”二字,霞思云想,浑然天成。

他的两副集句自题联,尤见风神:“晚觉文章真小技,春来花鸟莫深愁。”“岂有文章惊海内,要留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