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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3期 | 邢庆杰:非常道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3期 | 邢庆杰  2024年03月27日08:19

屠小天握着于大卫的手机,像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又像攥着一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遥控器。他深吸一口气,夹带着河水腥味儿的凉气沁入肺腑,让他渐渐镇静下来。他把自动锁屏时间调整为十分钟,这是系统能允许的最大限度了。

屠小天能拿到于大卫的手机纯属偶然。

那天屠小天出差,为了赶早班车,他抄近道从沿河公园穿过,撞见了一身天蓝色运动服的于大卫。于大卫正大踏步快走,没有看见屠小天,使屠小天高高扬起的手尴尬地垂了下来。出差回来后,屠小天又特意起了个大早,到沿河公园转悠,果然又看到了于大卫跑步的健姿。从那天起,屠小天每天一早也来沿河公园散步。不过,他散步的目的不是健身,而是跟踪于大卫。每天一大早,他就躲在公园入口的树林里,看到于大卫进去了,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屠小天早就有跟踪于大卫的预谋。为了拍下有价值的照片,他还特意买了个1500万像素的新手机。只是屠小天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于大卫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吃完饭就回办公室。晚上一下班,他就驾着自己的小车一溜烟跑了,屠小天的电动自行车望尘莫及。

经过一个多月的秘密跟踪,屠小天总算小有收获。于大卫每隔几天都会和局政工科的朱丽娜在公园南头约会。然后他们会走出公园,继续沿护城河边往南走。往南已经出了沿河公园的景区,因为人迹罕至,荒草灌木都有一人多高了。于大卫和朱丽娜肩并肩地散步、交谈,两个人影在草丛中时隐时现。至于说的什么,屠小天听不清楚。

跟了一个多月,屠小天发现于大卫和朱丽娜除了在一块儿散步之外,并没有越轨的行为。虽然他偷拍了一些他们肩并肩在一起的照片,但就凭这个,伤不了于大卫的一根毫毛。就在他想放弃跟踪行动时,竟有了这次意外的斩获。

这天于大卫刚刚进入公园,就接听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很短,不到半分钟就挂掉了,然后于大卫把手机塞进了运动上衣的口袋里,转身就往回跑。当时,屠小天正在他身后十几米的地方,于大卫一转身,他赶紧低头蹲下来,装作系鞋带。于大卫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时,他听到啪的一声轻响,于大卫的手机掉在了塑胶跑道上,离他仅有半米。他飞快地抓过手机,想喊住于大卫,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屠小天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坐下来,开始翻看于大卫的微信。于大卫这么急慌慌地走了,肯定是有特别着急的事儿,但他很快就会发现手机丢了……根据惯常做法,他会找一个电话打过来,请求捡到者把手机还给他……那时,屠小天或者把手机扔到水里,或者乖乖地给他送回去。总之,留给屠小天的时间不多……

于大卫的微信往来并不多,不大一会儿,就翻到了底。微信内容多是和同事间工作上的安排和交流,还有一些明显是和家里人的联系,很简短的那种“晚上回来吃吗”“晚上有应酬”等,这些对屠小天毫无意义。屠小天固执地想:他不可能没有“问题”微信,肯定是及时删掉了。自己一个小小的科员,每天下班前还要删掉一些和女同学、女同事之间有暧昧嫌疑的微信,像于大卫这种手握大权的一局之长,不知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他不死心,又翻看了于大卫的短信和手机通话记录,仍然是一无所获。

他失望地站起来,手机忽然一阵抖动,进来一个微信,是朱丽娜的:你还没过来?

他离开塑胶跑道,沿着景区中的林间小路快步往南潜行。到景区边缘,果然看到朱丽娜在景区南边的野林荒草间徘徊。这时,又进来一个朱丽娜的微信:怎么不回信息呢,我走了,晚上九点,还是那个房间。

机会终于来了!屠小天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给朱丽娜回复了一个“好”字,把这段聊天记录截了屏,通过微信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手机怎么办呢?证据已到手,扔到河里?转念一想,不行,我要亲手交到于大卫手里,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屠小天和于大卫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

屠小天是交通局行政办公室秘书,负责起草局里的大小文件和上报下达的文字材料,还肩负着迎来送往的接待工作。屠小天有才,不但材料写得好,把自己负责的工作都做得滴水不漏,还经常把局里的工作亮点写成新闻稿子,刊登在市级报纸上,让宣传科的两个笔杆子都很没面子。但他上班十多年了,还一直原地踏步。上任局长田永贵主政时,局办公室主任老黄升任黄副局长,办公室副主任老靳顶上去扶了正。无论是按资排辈还是真才实学,都应该提拔屠小天当这个副主任了,新升任的黄副局长私下里也告诉过屠小天,已经向局里推荐他为副主任人选了。但到了调整中层干部的时候,局里却把宣传科的小宋调过来当了副主任。这个小宋,不但资历远不及屠小天,才华和能力与他也不可同日而语。屠小天挨了当头一棒,一肚子的愤愤不平,却敢怒不敢言。

大约在半年后的一次饭局上,屠小天喝了不少酒,才壮着胆子问田永贵,局长,您觉得小宋的水平比我强吗?

田永贵斜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他怎么能跟你比?你多有才呀!

屠小天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竟然傻乎乎地问,那您怎么提拔他?

田永贵仍然笑眯眯地说,就因为你太有才了,田永贵下江南,不带秘书带李娴,旷世杰作呀!

屠小天终于明白,他被所谓的哥们出卖了。那是局里调整中层干部之前,局长要去南方考察,屠小天以为局长出门肯定会带他这个秘书,在家里给老婆都请好假了,结果局长却带着政工科的副科长李娴去了。局长走的当天晚上,局里的几个哥们为了安慰他,找地方聚了一下,屠小天喝多了,就胡诌了这么几句顺口溜,没想到竟然传到了局长耳朵里。屠小天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暗暗骂了句:活该!

为了弥补这个过失,屠小天每天谨言慎行,尽心竭力为局长服务。作为局办秘书,他一门心思扑在一把手身上,无意中就怠慢了其他三个副局长。二把手武副局长倒无所谓,他马上到退休年龄了,已经修炼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排名最后的黄副局长,是他的老上司,理解他的苦楚,对他一直持宽容态度。就是三把手于大卫对他成见极大,于副局长风华正茂,眼里容不得沙子,稍不如意就把屠小天一顿狠批。

一天下午,于大卫这边来了几个客人,打内线让屠小天在局机关旁边的金秋大酒店订个雅间。当时屠小天正忙于田局长的一个材料,写到了要紧处。他放下电话后,想写完这一段再订餐。他忙忙慌慌地刚写完,田局长一个电话把他叫到办公室,又向他交代了一份加急材料,让他今天务必写完。他装了满脑子的材料,就把订餐这事淡忘了。

快下班时,于大卫打来电话,气势汹汹地问,屠小天!让你订个餐这么难吗?说完就摔了电话。

他赶紧给金秋大酒店联系,却被告知,没有雅间了。屠小天这才感觉大事不好。局机关刚刚从市内搬到开发区,周围全是刚刚搬来不久的行政事业单位,只有金秋大酒店这一家上档次的餐厅,这里订不上,只能安排到老城区了,而这个时间,回老城区的路正拥堵不堪……那一次,于大卫和他的客人晚上七点半才赶到餐厅。他和于大卫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起初,屠小天整天惴惴不安的,见了于大卫就躲着走。事情过去好长时间之后,有一次他给田永贵送材料,田永贵边看材料边随意地问,听说,你上次把于局长订餐的事给忘了?

他委屈地说,当时手里有您的两份材料,您要得急,我就把于局的事给忘了。

田局长抬头看了他一眼,舒展开紧皱的眉头笑了,你胆子不小呀,敢怠慢于大局长,连我都得让他三分呢。

屠小天从一把手的笑容里,嗅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气息。他敏锐地意识到:田局长和于大卫之间有嫌隙。

从那时起,他有了底气,不再惧怕于大卫,对他安排的事阳奉阴违,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于大卫再当众批评他,他就据理力争,当面顶撞,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于大卫冲他发火,屠小天就将他的军:我在局里干了十多年还是白板一个,我还有一肚子冤屈呢,你凭什么冲我嚷嚷?你能提拔我吗?这样撕破了面皮,于大卫还真拿他没办法,于是不敢再轻易招惹他。因为屠小天的当面顶撞,他在局里的威信大大降低,有几个原本就不是善茬的刺儿头,也敢于和他顶嘴了。

屠小天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间接向一把手表忠心,希望得到局长的原谅,冲淡“下江南”事件给他带来的影响。屠小天的功夫没有白下,田局长终于私下对他说了一句暖心的话:以后管住你这张破嘴,别什么事都胡咧咧!下次调整中层干部,会考虑你。

屠小天刚刚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提上来,田局长就被一纸调令调到了县政协,成为田副主席。

对屠小天来说,更加残酷的问题是:于大卫上位,成为新的一把手。

于大卫上任后首先对办公室的工作重新分工,把局里的文字材料都交给了刚考进来的小秦,把屠小天负责的其他工作也分解到了别人身上。几天之后,屠小天就成了闲人。屠小天明白,于大卫这一招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非常歹毒,他这是要把自己“挂”起来,自己要么识趣地自动离开,要么就甘心长期处于无事可干的“僵尸”状态,在局机关被孤立起来,不能说永世不得翻身吧,起码在于大卫执政期间,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但屠小天知道自己不具备“拍案走人”的实力,调到别的单位是不可能的,自从行政事业单位实行“逢进必考”的进人制度后,想去别的单位,只能是待公开招聘时去考。自己早就过了年龄上限,没有报考的资格了。辞职?到了这个岁数,把体制内的“铁饭碗”丢了,能去哪里呢?到哪里还会有这么稳定优厚的待遇呢?思来想去,他目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妥协,拉下脸来给于大卫服个软。

于大卫执政后的第一个周日,屠小天哪里都没有去,他在家里排练台词,为下周去向于大卫认错做准备。他把整个过程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认错,在于大卫面前狠狠地痛骂自己,骂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骂自己鼠目寸光鬼迷心窍瞎了一双狗眼……第二部分是痛哭流涕,向于大卫表示自己对以前的行为悔恨万分追悔莫及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第三部分是表决心,表示今后一定全心全意忠心耿耿为于局长服务,只要于局一声令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但是屠小天的这些功课都白做了,于大卫没有给他表演的机会。

周一上午,屠小天瞅了个空当,溜进局长办公室,刚把门带上,于大卫就冲他说了两个字:出去!

屠小天说,局长……

屠小天!你要是有工作上的事,去找靳主任,让你们主任来跟我谈,要是私事,我没空伺候你!

屠小天说,局长,我是来找你认错的……

别扯淡,你哪会有错?你要是不出去,那我出去!于大卫说着提着公文包拿上手机就要出门,屠小天赶紧摆动着双手说,不不不,我出去我出去……狼狈地退了出来。

后来,屠小天硬着头皮又尝试了一次,仍然被于大卫毫不客气地轰了出来。不久,恰逢中秋佳节,他咬咬牙买了二斤干海参、两瓶五粮液,上门去给于大卫认错。但于大卫从猫眼里看到是他后,不但没有给他开门,还打电话叫来保安,客气地把他送出了小区。他又趁于大卫出差不在家之机,再一次登门拜访,想把礼物先送上再说。他摁响门铃后,看到猫眼处暗了一下,显然是有人过来了,但片刻之后,猫眼又恢复了亮度,门一动未动。他大着胆子又摁了两次门铃,却又来了两个保安,这次保安没有客气,把他连推带搡地轰了出去。不用想,肯定是于大卫给家里人交代好了,他被列入了“不受欢迎的人”。屠小天悲愤地想,于大卫,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呀。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屠小天绞尽脑汁无路可走之后,就开始在相反的方向动了心思:跟踪于大卫,抓住他的把柄,要挟他。

屠小天回到家,刚换上衣服,于大卫的手机就振动起来,竟是办公室主任老靳,老靳充满讨好的语气传了过来,您好,谢谢您接听,这是我丢失的手机。

屠小天“嗤”的一声笑了,主任,我是屠小天。

那边停顿了大约三秒钟,才传过老靳略带夸张的惊喜,是你呀小天,真是太巧了!

屠小天说,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

老靳说,你赶快把手机送过来吧,局长都急坏了!

屠小天说,我马上就去局里。

老靳说,送到人民医院来吧!今天早上局长母亲的心脏病复发了,现在还在急救中心抢救呢。

屠小天明白了,于大卫早上接的那个电话,肯定是他母亲犯病的消息,所以手机掉出来都没觉察到,心乱了,才会出错。

屠小天骑着电动车来到急救中心时,于大卫的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从急救室转到了ICU。于大卫坐在医院走廊的连椅上,一脸的疲惫。黄副局长和老靳等几个亲信围站在他身边,犹如贴身保镖。

老靳迎上来,伸手去接屠小天手里的手机。

屠小天拿手机的手往后缩了一下说,我要亲手交给于局长。

老靳说,局长心情正不好。

屠小天脸色一紧,冷冷地说,我心情也不好。

老靳赶紧闪开身子,让屠小天过去了。

自从屠小天被边缘化,局里没人敢惹他,都知道他憋着一肚子怨气没处撒,谁也不想惹祸上身。作为屠小天的顶头上司,老靳更是把他当成了一只疯狂的刺猬,天天躲避着他,唯恐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

屠小天来到于大卫身边,弯下腰,伸过去一只手问,于局,老人没事了吧?

于大卫一看是他,愣了一下,忽然看到了他手里的手机,就没去握他的手,把手伸向了自己的手机。

屠小天赶紧把手机递了上去。于大卫接过手机,看也没看就装进了上衣口袋里。他身上仍然穿着晨练时的那套运动装。

屠小天说,于局,手机尽量别放在这种斜口袋里,太浅,容易丢。

于大卫这才想起来问,你从哪捡到的?

屠小天说,在公园入口那里,幸亏是我捡到了。

于大卫说,那我得谢谢你了。随后就倚在连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屠小天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但他又不甘心这样离开,他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酝酿透了的那句话:于局,刚才来了个微信,我不小心看到了,您自己看看吧。

于大卫诈尸般挺直了身子,两眼圆睁,惊诧地盯着屠小天。

围观的几个同事不明就里,呆鹅般看看局长,又看看屠小天。但屠小天谁也不看,拨开众人,扬长而去。

这一天,于大卫一直没来上班。这在屠小天的预料之中,他母亲在重症监护室,他必须得守候在外面,以便第一时间得到母亲的病情信息。屠小天在办公室根本坐不住,他在局机关的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子,脑子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知道自己的命运马上就会有所改变,但他难以确定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是福?还是祸?于大卫会在他的要挟之下妥协?还是对他掌握的这点事儿不屑一顾,转过头来变本加厉地整治他?这些念头一遍遍地在他的大脑中反复推演,一会儿他觉得于大卫肯定会害怕,毕竟在局里提个干部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而如果他的生活作风问题被揪出来,会毁了他的前程……一会儿他又觉得于大卫能当上局长,肯定有着坚强的后台,哪会怕他一个小小的职员,自己这么做无异于自掘坟墓……

屠小天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一天,又在忽明忽暗的心情下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天快亮的时候,屠小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抓住这个机会,赌一把!经过一夜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想清楚了,于大卫今年只有四十出头,他至少还要干十年,等他调走了,自己也年近五十了,黄花菜都凉了……赌一把吧,即使赢不了,还能糟糕到什么地步呢?如果他就范了,该跟他要个什么职位呢?他把交通局机关各科室想了一遍,又把局下属单位梳理了一遍:最好的当属交通稽查大队,天天查扣超限(超载超高超宽)车辆,是个肥差,据说稽查大队长给个副局长都不换。这是于大卫当副局长时就分管的单位,大队长宋凯是他的大舅子,他怎么会舍得让他大舅子让位呢?其次是运输管理所,还有去汽车修理厂、运输公司等企业干个一把手也不错……

屠小天起床后,先冲了个热水澡,把自己弄得精精神神的,又让妻子给煎了两个荷包蛋,喝了一大碗八宝粥,早早地来到了局机关。他守在离局长办公室不远的走廊拐角处,守株待“于”。人们三三两两地进了办公楼,有些人看到他,也视若不见,仿佛他是另一个空间的人。办公室那个顶替他写材料的小秦提着一把湿淋淋的拖把,打开了局长办公室门,在里面搞了一阵子卫生,正想锁门时,屠小天推开门走了进去,小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被屠小天恶狠狠的眼神噎了回去。屠小天在局长办公室的大沙发上坐下,眯上了双眼,他实在是有些困了。

屠小天是被一阵清嗓的声音惊醒的,他睁眼一看,于大卫坐在办公桌后的黑色转椅上,正冷冷地盯着他。他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睡着了。

于大卫面无表情地问,有事?

屠小天慢慢地坐回沙发上,用自信的语气说,局长,我的情况您也了解,在局里都干了十多年了,还是白板一个,我想请求局长给调整一下岗位。

于大卫揉了揉双眼,把头靠在转椅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问,凭什么?

屠小天做梦也想不到局长会冒出这么一句台词,这太出乎他的预料了,他张了张嘴,大脑却一片空白。

于大卫接着说,你以为抓住了我的那点把柄就可以要挟我?屠小天,有种你就去告吧,爱去哪告去哪告!别在这里瞎耽误工夫!

屠小天又赶紧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局、局、局长,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几个意思?于大卫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门大喊,马上给我出去!

喊声招来了老靳和小秦,他们俩好言劝说着,连推带架地将屠小天弄出了局长室。

屠小天感觉万念俱灰,眼前一片漆黑:完了,一切都完了。

两人将屠小天拖到办公室,把他按在自己的位子上。老靳小声说,小天,局长母亲还住着院呢,有啥事不能过几天再说?

一句话惊醒了屠小天,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但事情已经做下了,后悔也晚了,这时候再回去给局长道歉,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越想越后悔,忽然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当天晚上,屠小天约了几个朋友吃饭,喝得大醉。

翌日上午,他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时,发现已经快十点了。他给老靳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上午不过去了。老靳很大方地说,你干脆在家休息一天吧,明天如果还难受,就再歇一天。

屠小天并没有在老靳的关怀中感受到丝毫温暖,反而升起一缕被人遗弃的悲凉:他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了。

屠小天爬起来刷牙洗脸。刚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手机响了,是局里的组织科科长打来的,科长说,你来组织科一下。

从走进组织科科长办公室,屠小天就犹如进入了梦境。因为事情来得太快,也因为得到的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所以他总有一种不真实感,连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局里忽然调整了几个中层干部,屠小天任交通稽查大队大队长,原稽查大队大队长宋凯调任运输管理所所长,原运输管理所所长提前内退了……

交通稽查大队设在远离县城的国道边上,是单独的一个大院。院内建有一幢漂亮的小楼,设有大队长办公室、财务室、稽查处、后勤处、职工宿舍等。屠小天坐在大队长办公室里,想到在这个有四十多名职工的大院里,自己是最高领导,就有了满满的成就感,这比在局机关当个科长主任的强多了。

屠小天上任才几天,就找到了“当官”的感觉。到办公室找他求情减免罚款的、讨要被扣车辆的络绎不绝,有时一晚上要赶两个酒场……还有人悄悄地给他送酒送烟甚至现金红包,求他以后多“关照”。

屠小天上任后的第一个月底,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大队会计菅军来到他的办公室,把门反锁上后,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钞票,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屠小天问,这是什么?

菅军小声说,大队长,这是每月收的过路费,这是您的那一份。

屠小天心里一动,他以前听说过这种事,但并不清楚内幕,就问,什么叫“过路费”?

菅军趴到屠小天面前,压低嗓子说,一些超载的大货车,每部车每月交两千块钱,咱们把车号登记下来,让弟兄们见到这些车,就放过去。

屠小天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事?

菅军说,现在——只有我们俩,上任大队长宋凯也知道,其他人只知道照顾的关系户,不了解真相。

屠小天松了口气,嘱咐说,一定要严守秘密,这是要命的事。

菅军说,放心吧,我知道其中的利害。

他又问,查住超载车,一般罚多少钱?

菅军说,一次罚款的上限是三万元,我们一般按三千元左右执行。

一部车一个月跑几趟呢?

少的三四趟,多的七八趟。

收两千太少了,从下个月起,每部车收三千。

见菅军吃惊地看着自己,屠小天不高兴地问,三千才相当于罚一次的钱,他们会嫌多吗?

菅军赶紧说,不会的。

过了腊月二十,就有了春节的味道。

这是屠小天当大队长后的第一个春节。他的电话不停地响,有很多人要和他“见个面”,塞个红包、购物卡之类“心意”。他没有忘记于大卫的恩典,早早地就准备了三万元现金,还专门找在银行上班的同学,全换成崭新的票子,装在一个大牛皮信封里。

小年这天上午,屠小天借给于大卫汇报工作的机会,临走时把信封放在了桌子上。于大卫看了一眼,没吱声。屠小天以为这一下终于大功告成,从此和局长可以冰释前嫌了。

到了下午,老靳就造访了稽查大队,一言不发地把那个信封扔到了他的办公桌上。屠小天刹那之间心凉如水:于大卫从来没拿他当自己人。隐隐约约地,一种不祥的预感深深攫住了他。这种感觉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让他没能过好这个春节。尽管他每天都在酒精中麻醉着,但在少有的清醒时刻,他都能感觉到这把剑的锋芒和寒意。

春节过后,刚上班的第二天,屠小天被纪委带走了。在留置室,他撑了不到半天,就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当然,他“顺便”把所知的于大卫的事情也捅了出来。

屠小天被双开,判处有期徒刑两年。作为同案犯的原稽查大队大队长宋凯和会计菅军因是主动投案,检举有功,且上缴了所有赃款,都被免去职务,保留了公职。

屠小天出狱那天,意外地看到于大卫站在一辆小型SUV旁边,远远地看着他笑。

在车上,于大卫一边开车一边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屠小天沮丧地说,公职都丢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于大卫说,拜你所赐,我被调整成局工会主席了。

屠小天吃惊地望着于大卫,心里五味杂陈。

于大卫说,如果你同意,可以去运输公司,目前公司效益还不错,你在行政办公室还干老本行,干好了,过两年弄个主任当当。

屠小天疑惑地问,你都这样了,说话还好使?

于大卫笑道,你忘了,运输公司一直是我分管,总经理是我一手提拔的。

屠小天眼圈都红了,他愧疚地说,在里面时,我被整糊涂了,真不该把您说出来……

于大卫说,这正是我要答谢你的原因,因为有把柄在你手里,才迫使我痛下决心,没有走得太远……

屠小天的脑际滚过一阵惊雷,过了片刻,他又问,宋凯和菅军主动投案,也是您的功劳吧?

于大卫目视着前方,嘴角往上翘了翘,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