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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子山赏梅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廖华歌   2024年03月26日08:12

1

春光和煦。微风拂面。我来塔子山赏梅,并非是因了不久前,塔子山近两千亩三百多种不同颜色的梅花上了央视,亦非是一时心动乘兴前往,而是对那一直萦念于怀的心愿的了却。

仿佛无限春光都被我漫不经心随意折叠,那一个又一个春天、一度又一度千红万紫盛放的梅花,让我回想不起那时候自己都做了什么。不能说我对季节和花朵感知迟钝,更不能说我对梅花施爱不深,正如诗人所言:事情总得要先开好头,才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好多次,面对恣肆盛开在报纸和电视上的塔子山梅花,我是那样欣喜而懊悔,那五颜六色的花语、风动远溢的芬芳,让我在炽爱的愧疚中,深感生命里的一种东西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虽然太晚,但今天,终归我还是来了。深怀一颗敬畏至爱之心,时间好像正沉醉于某个古老故事,缓慢而宁静地流淌……

生命是一树一树的花开,花朵在静寂中撞击、飞溅、呼啸,越清冷孤绝,越凌空绽放,这就是梅花的风骨与品性吧?

“寒梅雪中尽,春风柳上归。”这是李白眼中的春天。“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杜甫将冬去春来山中梅花冲破寒气昂然绽放,写得如此生动逼真。“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王安石何曾不是用梅花的不畏严寒、傲然独放,来喻示自己无论处境多么艰难,依然持节操守、品格高洁?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率兵南征的陆凯,经过花朵怒放的梅岭,回首北望,忽想起了好友范晔,他忙折下一枝梅花并写了这首诗,托信使带给范晔。宋人林逋更被人谓之“梅妻鹤子”,他隐居西湖孤山,植梅养鹤,终身不娶,那该是何等恬然清高。

一代伟人毛泽东有感于陆游的咏梅词,反其意所作著名的《卜算子·咏梅》,其内涵、格调、境界与之迥然不同,赞极梅花傲寒开放、坚贞美丽、谦逊高洁的生命特质。

古今诗人留下众多脍炙人口的咏梅佳句。被誉为岁寒三友和四君子之首的梅,千百年来一直灿然开放在浩浩诗文中,大有无诗文不梅之势。

梅开,是花界的高光。它一直忍耐着漫长的寒冷与冰雪,一旦盛放,世界就大不一样了,寒即转暖,春便发生……

2

塔子山并不高,但却因了满山梅花而别有深蕴和意味。我们来了,所见事物皆是梅花。太震撼了!原本意识中绚丽多彩孱弱柔美的梅花,想不到竟有如此撼人心魄的巨大力量。时间分明已被踩在脚下,唯有万千花朵盘踞占领了周围所有的空间,它们的世界,大得出奇,美得惊心。为梅而来、穿行在梅林的我,几似一粒微尘在花海荡漾,我看花时,花也看我。同行的一位摄影师轻抚额头慨叹:我刚来时头很疼,这会儿让这一望无际的梅花给治愈得一点儿也不疼了。

是吗?梅花有这么神奇?我笑问。有。太有了!他的口气和神情完全是不容置疑。

我立时为自己愚蠢的问话愧疚不已,经历过风吹雨打霜冻雪压的梅花,正是熬过所有的苦,生命才升华出极致的品,它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光。吃得天下第一等苦,方能做天下第一等人,花亦如此,梅花做到了,它温慰和治愈了无数个千般跋涉万种寻找的灵魂。

鸟儿们在花丛中飞来跳去,不时的欢叫声,在花枝间缭绕滴落,林地上洒满五彩纷呈的乐音。我一次次停驻,向这无边无际的花海默然致敬,虔诚觐拜。

一方清澈明亮的湖,让塔子山显得更加灵动而温丽。湖水碧绿若玉,微风徐来,湖面轻轻荡起无数细小的波纹,颇似纯净、温润、明澈的眼眸在眨动。环湖拥围着红红黄黄白白粉粉各色梅朵,直如斑斓多彩光芒四射的宝石项链。走近细看,天光云影,若出其中,湖边一棵棵倒映的梅树,直向地心深处生长,枝头数不清的繁花将湖水浸染得五颜六色,奇美无比,一颗轻盈欢快的心,也花儿般绽放,满满都是对湖水与梅花绝佳相映的美赞。

我不知道这儿是先有湖还是先有梅花,却执信它们定是在很久以前就相约一起安居此地,试想若是少了任何一方,塔子山还能是今天俊美的模样吗?

落花人独立,却不见,微雨燕双飞。我在湖边走走停停,飘飞的梅瓣不时落在发际和肩头,如往昔被我不经意抛却的时间和故事。那时候真是太不谙世事了,总觉得日久天长锦绣未央,根本不懂得珍惜已有,当真正明白生活并非每天都阳光灿烂鲜花盛开时,一切都已时过境迁,再也回不去了……呼吸着清幽的梅香,回溯早年对人生的种种想望和期许,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心在尘世云烟中,经了岁月雪雨的涤洗和梅的朗照,明亮的光束纷至沓来,终得治愈。由此更加坚信,唯有经历所有的苦,才能遇见所有的好。岁月无言,梅无语,风细柳斜斜,最是一年春好处。

3

在一片古梅树前我驻足默立,一些词语迅速在心中生长:浩大、惊异、顽强、勃发、仰望、钦敬、向慕、美好……

毫无疑问,每一棵古梅树都年轻过,彼时它们花朵满枝的样子,一定特别蓬勃、盛大和静美。慢慢时光中,它们老了,看上去是那么沧桑老迈。曾经的芳华英挺,在光阴的剥蚀下,早已年老体衰,只待气尽树枯走向生命的终结。这很正常,无可指责,是生命都要经历的过程。然而,没有人会想到,在无奈叹惋静观古梅树即将消亡的日子里,生命的奇迹出现了,某天,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那些残树断枝骤然生出新枝着满新花,成为一处令人崇仰敬慕赞赏不已的独好风景……

没有人能说清古梅树经历了怎样的涅槃重生,但我坚信那一定是一场拼尽全力的斗争。我虽然不知道它们各自有着怎样不同的命运遭际,但我却从它们花朵盛放的容颜上看不到一丝苦态。小心翼翼牵起一根花枝,我在心里大声欢呼,经过生存还是毁灭的殊死搏击,重获新生的古梅树,每一棵都是凯旋的英雄……

有古琴声幽幽传来,是《梅花三弄》。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弹奏此曲,真是妙不可言。这一山梅花不仅都听懂了,还深深沉湎其中,我分明感觉自己也被这优美旋律牵挽着,走进幽深梦幻的童话世界。

《广陵散》《阳光三叠》《半山听雨》《兰香涧》《卧龙吟》《潇湘水云》……兴奋欢愉的我已猜出琴师是谁,便不管不顾对着满山梅花开怀大笑。静听党延春琴师一曲接一曲弹来,每一曲都灌注着强烈的生命气韵,是那样悠扬、婉转、清脆、飘荡……

实物到不了的地方,文字可以;文字到不了的地方,音乐可以;音乐是全世界的语言。

风是静的,湖是静的,花是静的,整个塔子山全都是静的,静中浮出的梅花、湖水、琴声,营造出自然天成的高妙神秘之境,这时候我恍然醒悟:原来,此三者相辅相成,最为缺一不可,是冥冥中早就注定的吗?

时间沿着花瓣攀缘而上,满空绽放的梅花映照着生命中的失而复得,目之所及,浩瀚花海正一波波漫来荡去涌向遥远……

这一刻,诗人老乡的句子倏然闪现在心头:梅是一门很冷的艺术/想成为梅的人/请你挺住……

里尔克也早就有语:“挺住,就意味着一切。”风和日丽,春意盎然。繁盛多彩的梅花正用它们全部的光芒,岁岁年年将塔子山以及很远的远方辉耀朗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