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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3期 | 毕海林:窄路(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3期 | 毕海林  2024年03月28日08:03

毕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神池县。2021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都市》《五台山》《山西晚报》等报刊,曾获中国作家网2023年第23期“本周之星”。

迷瞪

迷瞪,太原方言,“迷”和“瞪”正好是一对反义词,迷小眼,瞪大眼。太原人“迷瞪”连到一起说,形象生动,眼睛介于半睁半闭之间,瞌睡、迷迷糊糊、将睡未睡的一种状态。

她见到他时,疑惑他的脸庞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时无法对应。他正靠着公园凉亭的立柱迷瞪着眼,猩红的阳光零星洒在他的脸庞上,他吁出深沉的鼾声。她佩服他的豁达和洒脱,显然在喧嚣和世俗中,他选择了遵从自我,那么多的人,那样的公域场所,她摇摇头,将眼光闪向波光的汾河。之后,思绪沿着清风上升,旷野的上空飘满各色风筝,孩子们在奔跑,一些人络绎不绝地沿着鹅卵石路走过汾河岸边。她觉得眼睛有些失焦,模糊感侵袭大脑,迷瞪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走向他位置的旁边,身躯的困乏致使她趋同他的行为。终于,她寻着另一根立柱靠躺了下来。不同之处,她裹紧了披肩;而他,袒露着圆润的肚皮,丝质的T恤被风卷至胸脯。

一只鸟从头顶飞过,啪嗒一声。

他醒了。

没油烂水

没油烂水,太原方言,生活中缺少油水,了无意义,常用于表达一种人生状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觉得啥都没有意思。

如果对那一坨鸟屎进行归类的话,事件本身不足以划到悲剧一列。悲剧的三个核心要素:冲突、抗争、毁灭,每一样都背离。突然,他想到了自己读过的克尔凯戈尔的悲剧“罪孽说”——他认为悲剧的痛均来自一个明晰的“罪孽”要素,换句话说,罪孽构成了悲剧的全部,情节,主旨,命运,抗争,包括个体的自由意志和精神,从始至终。当然,像他这样的人,克尔凯戈尔的那句极具哲理性的话——“人最容易忘记的是自己”又让他陷入了沉思。

他潜意识抬手抹掉额头上灰白色的秽物,找纸的空档,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她。他看到了她艳丽的裙装,和裹紧的斑马条纹披肩,以及覆在脸庞上的凉帽,凉帽上的飘带随风起伏。他对凉帽下的脸庞没有兴趣,反倒对凉帽产生了好感,质地润滑,图案淡雅,缀满绿衣的小花让他觉得很清新。他心情舒畅地望着天空中红彤彤的云层,同样,他也看到了奔跑的孩子们和汾河岸边络绎不绝的人群。但这些都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于是他叹着气说,没油烂水的。其实他并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是每次女婿遇到霉气的事情,都会说这个词。

现在因为这坨鸟屎,他学了过来。

说完他又躺了下去,夕阳像一块红布缝在天上,照射着他的大肚腩,遮在他的眼皮上。他将它合了起来。他把手放上肚子,肚子上传来些微腥臭。他又说,没油烂水。鄙夷地甩掉手指上的鸟屎。他念叨着,人最容易忘记的是自己。没油烂水。

舞腕

舞腕,太原方言,比较形象的一个词,张开双臂,呈一种比划的姿势,既是一种态度,又是一种行为。多数时候写作“武万”,此处用“舞腕”更贴合女性视角,自己细胳膊细腿,把别人的比划也想象得纤弱,此刻的比划自然就像是舞动手腕。

她并不是那种标新立异的人,之所以安然躺在凉亭的另一根立柱下虽跟他无关,但是更多的原因是,她除了看到他,还看到了很多人就那样四仰八叉地“葛优躺”了自己。她知道这是最好的隐匿。潜藏在光天化日之下,暂且难得的惬意时光,这是多久未曾有过的放松。时光之外的事情,她在心里想了一万遍,此刻她在等待契机的到来。在一座思想仍旧保守的中部城市,豁达和镇定是珍贵的,但是跟随和模仿绝对价值连城,她躺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帽子覆在脸上,这样寰宇之内黑暗降临,喧嚣和世俗好像也被阻挡在外。视力的缺失致使听力倍增,果然她听到了一只鸟飞过头顶,啪嗒一声之后,听到他起身,然后她感觉到他伸出手朝着空中舞腕了半天,还念念叨叨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她想,他在舞腕什么,不好好躺下享受,真有些扫兴。她想到这里,甜蜜再次阵阵来袭,她将思维沉降,忘记自己,归于虚无。

她知道自己此刻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天空遮满黑布,等待城市的车水马龙暴躁地响起。

等待真是美好的事情,她知道时间不会太久,只需要一刻钟,或许那块红布就会被扯掉,苍穹就会将她和他一起沉入黑暗。那时候,就轮到她恣意舞腕。想到这里,欣喜直达她的内心。她在帽子底下发出了甜丝丝的笑声。舞腕,这词真是太形象了。

圪搓打蛋

圪搓打蛋,太原方言,原本形容衣服有褶皱,摆放不平,后来引申到形容人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说一个人“圪搓打蛋”,就是说这个人衣着寒碜,精神萎靡,也形容这个人的生活不够精致,对付着过日子。

现在来说说他一个人的悲剧吧。以省城为起点,约四百里地的一个小镇,偏隅,狭隘,居于山坳之间,常年多风,民风淳朴(他一直认为这是个贬义词,淳朴代表不思进取),人们靠几亩黄土度日,毫不夸张地说,这地方最珍贵的物质资源是泥土,最珍贵的自然资源是风。泥土可以种植土豆、豌豆、玉米,虽不能发财,却不至于饥饿;风却有些肆无忌惮、恣意汪洋,无论何时何地,随处都有风的踪影无处不在,但是风变不成黄金,也填不饱肚子,风只能吹起人们本就凌乱的头发,刮疼人们本就皲裂的脸庞。

想到风,他就不自觉伸手摸摸自己的头顶,仅剩一缕的“秀发”被他摸出了柔顺的感觉。然而这柔顺的感觉并未让他感觉舒爽,反倒增添很多惆怅。他一直都想不通小镇上的人们因何不想过富足的生活,他也想不通他们就那么喜好睡觉和打牌,安于现状。从二〇〇四年开始,他在镇政府干了十五年,从一名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干到分管文教的副镇长,六十岁时咬牙申请了退休。

这漫长的十五年对他来说就是悲剧,虽然他无从记起具体的冲突、抗争,但是毁灭却很明晰——他无疑从一名精力无限的壮年毁灭得只剩下垂垂老矣。命运、抗争、自由意志和奋斗精神逐一被磨灭。

他还记得闺女去镇政府接他离开的时候,整个院子寂静无声,除他之外看不到一个人,连午后的阳光都软绵绵地照在刚硬化过的水泥地面上,显出了一些隔离感。闺女帮他把东西放进后备厢,闺女知道他不舍,静静地等着他。他站在那栋大楼前,看着斑驳的墙皮和反射着光的窗户,他猜测每一扇窗户后面都站着一个人,他们都在盼着他赶紧离开,他知道他的离去势必会腾出一个位置给他们。加之为人的刻板和对工作的挑剔,他几乎没有推心置腹的同僚和朋友。这个地方,他待了十五年,功劳有没有他不敢定论,至于苦劳,说不说都一样,他没有改变它,反倒是它把他打趴下了——想当初他可是斗志昂扬地走进大院的。可是此刻,他要离开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立在山脚的二层楼房,感觉那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透着冰冷,他哆嗦了一下,转身的一瞬,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一缕,足以让他感觉到凛冽。

同时他也看到了闺女的眼神,眼神里满是坚定。闺女走到他身旁,为他抚平起皱的衣服,为他捋顺凌乱的发丝,闺女说,爸,从今以后我们不过这种圪搓打蛋的生活,我们要精精干干地,想吃啥吃啥,想去哪去哪。

闺女说完为他拉开车门,他笑笑没作声,弯腰上了车。

戚塔

戚塔,太原方言,应该是“惬㳠”,可爱,萌的意思。“惬”,称心的意思,“㳠”是溜滑、光滑的意思。“惬㳠”,称心溜滑,让人舒服。太原话“惬”发二声调,“㳠”发一声调,语气连贯,语调柔和,太原人有些词前后鼻音不分,“惬㳠”听起来又像“qiétā”——“亲她”,正因为可爱,忍不住想亲她。

她一直以为微笑是调剂生活最好的方法。笑,对她来说,或者说对她和妞妞来说,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道甜品。人是趋甜的动物,甜言蜜语,甜丝丝,甜美,她能想到的、经历的美好事件都与这些词有着密切的关系。即便是男人将她和妞妞抛下的时候,她都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这个整天酗酒好吃懒做的男人,绝对不是她的真命天子——他待在家里还碍着她的眼了。现在真好,她带着妞妞,生活在这个她记事起就生活的城市之中,很显然她是地道的老太原人,她身上具备太原人的一切品质:坚韧、善良、要强。她能看得开很多事,比如她和妞妞,母女俩相差了二十几岁,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姐妹,她穿着和妞妞一样的衣服,留着和妞妞一样的发型,她们的体型也极其匀称,还有最让人无法分辨出她年龄的是咧开嘴的笑,小酒窝搭配虎牙,她觉得生活甜美无比,一切都甜丝丝,她和妞妞充满了甜言蜜语。说直白点,她们不像母女,更像闺蜜。

有一次,妞妞非要缠着她拍抖音短视频,说是给粉丝出个题,题目叫“猜猜我们的年龄”,妞妞给她做了示范,握着小拳头,嘟着小嘴唇,做“喵喵”状。抖音发出去以后,迅速成为爆款,络绎不绝的粉丝在评论区留言,有的说她们相差不超过十岁,有的说她们是双胞胎,更离谱的是说她是妹妹,妞妞是姐姐,因为视频里她看着更加戚塔,反倒是妞妞看上去要稳重一些。

戚塔?戚塔吗?她连着问了妞妞好几次,妞妞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努着嘴说,妈,他们说太原话也就算了,你能不能别说太原话,和你的形象超级不搭,戚塔——听上去怎么也是踢他的意思。

什么踢他,是戚塔,多形象的两个字,戚塔说快了不就是亲她,多好听。你都不会说太原话了。

她嘴上不依不饶,心里却暗暗下着决心。为了妞妞,让她干啥都行。不过这也只是她的想法,有些事情不是以她一人之力可以为之。比如妞妞的学习成绩,呈过山车姿态,这学期在班级前十名,下学期就掉到了后二十名。她找不到问题所在,是妞妞笨?那倒不是。妞妞很聪明,不然她也不会把艰涩的奥数题答得流利通畅,把拗口的英文话说成了顺口溜;是学习时间不够?那也不是。每天放学,妞妞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也曾担心她关起门耍手机看闲书,但是她每次悄没声推开门时,看到妞妞都在认真地写作业;是睡眠不足或者营养不足?那更不是了。如果说她都不算称职的母亲,估计天底下很难找出来第二个称职的了。找不到原因,就让她很懊恼,她心里懊恼,脸上就挂着晦暗,微笑就渐渐少了,当然戚塔也相应减少了。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4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