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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学大展:科幻小说”小辑 《天涯》2024年第2期|黄平:我,机器人
来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黄平  2024年03月25日08:31

编者按

2023年最后一期《天涯》推出“类型文学大展:武侠小说”小辑,反响热烈,本期继续将类型文学引入“纯文学”,推出“类型文学大展:科幻小说”小辑。殷继兴的《神经禅》将禅与科学置于同一场域,一念之间,既有科技与信仰的冲突,也追问人性之根;梁宝星的《北方来客》让苏轼与其在海南收的学生姜唐佐走进“科幻世界”,令人耳目一新,末世的生死抉择更显“生命永恒”;黄平的《我,机器人》与“四大名著”互动,古典与科技相结合,最终回到了“我是谁”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现推送黄平的创作谈及《我,机器人》全文,以飨读者。

我,机器人

作者/黄平

五丈原

时值八月中秋,是夜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动,刁斗无声。

中军帐外,四十九位甲士各执皂旗,穿皂衣,环绕帐外守护。

一道黑影,在甲士巡逻的间隙,以极快的速度,飘然闪进帐内。

帐内,遍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此乃祈禳之法,七日内主灯不可灭。一老者批发仗剑,踏罡步斗,在灯盏外游走。

黑影立住,毡衫裹身,绳索束腰,一张脸隐在暗处。入帐时走得迅疾,脚步带风,竟将主灯扑灭。

老者弃剑长叹:“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他转过头,面如平湖,望向来人。

“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老者愕然,来人想了一想,说:“如同丞相之木牛流马。”

老者厉声再问:“汝系魏人?”

来人无言,站出一步,一张脸如同蜀国老卒,面色蜡黄,皱纹纵横。这老卒一只枯手,一点点沿着下巴,将一张脸皮揭到双耳,脸皮下露出森森筋膜,而老卒未感丝毫疼痛。

“禀丞相,此乃聚合物基质,仿人之皮肤。”

饶是诸葛丞相才华旷世,也吃了一惊:“吾之木牛流马,非人也。而汝之筋骨、皮毛、齿发,无一不肖。”

机器人道:“可惜人与非人,岂止皮肤所隔。”

诸葛丞相颔首问道:“汝之远来,所为何事?”

机器人将一张脸贴回原处,躬身行礼,说:“问生死。”

“生死?”

“丞相高智,试问何谓死?又何谓生?”

诸葛丞相沉吟道:“生如壮游,晓君臣之道,知天下之势,殚精竭虑,以求明志;死如长眠,绝苍穹轮转,弃四时更替,无息无感,与天合一。”

机器人道:“譬如‘程序’,或者譬如丞相所谓天,所谓道,规定一定时间内,行走坐卧,谈吐礼俗,爱憎情思,和‘人’无一不像。此生耶?死耶?”

诸葛丞相道:“论迹不论心,此乃生耶;论心不论迹,此乃非生。”

机器人道:“心为何物?”

诸葛丞相思忖片刻,指着大帐角落的木牛流马曰:“此物无心,高山险径,如履平道,但为人所主宰。”

机器人叹曰:“丞相以为,人即为‘自由’。君以一己之力,北伐曹魏,东临孙吴,匡扶大汉,平定天下。殊不知和我等机器人相似,命运前定,也在‘程序’之中。丞相博考经籍,通鬼神之力,以祈禳之法延寿。但君知否,片刻之后魏延入帐,同样会熄灭这主灯。”

诸葛丞相惊曰:“汝何知未来之事?”

机器人怅然道:“世人皆在脚本之中,微末如我,巍巍如君,恐如钵中蟋蟀对谈,为算法笑。”机器人顿了一顿,说:“欲求破钵之法。欲学丞相与天争。”

殡仪馆

上海,龙华殡仪馆,2073年。

王般若穿着一身黑缎丧服,枯坐在家属休息室里,惨淡的白光照下来,满头银发更显灰白。临近年底,空气中有深潭般的寒意。亲友散去,满室沉寂,扎着黄菊花、白百合与马蹄莲的花圈倚在墙角,花圈上系着白绸,写着“大夏大学中文系敬挽”。中文系虽然解散合并,对于退休教工的身后事,还是有校工会在负责。王般若直视着内嵌在墙壁里的显示屏,倒计时的红色数字在跳动,那是陈翔遗体火化的时间。

休息室门铃叮咚一响,柔性OLED大屏的房门,像一块巨大温润的白玉,显示出门外访客的影像与身份信息。王般若对着屏幕点点头,这面大屏缓缓拉开。上海文学出版社的年轻编辑欣怡走进来,礼貌地微笑着,笑容中又混杂着悲戚,一个标准的拜访丧夫老人的表情。

欣怡所在的出版社这几天频频来电,告之陈翔小说遗稿列入出版集团年度重点工程,编校流程将以最快速度保证,市场推广将以最大力度展开,还考虑投放GPT-2073的竞价排名。读者和GPT聊到科幻文学,就会小窗弹出陈翔这本《我,机器人》;相关搜索,也保证陈翔的书在阿西莫夫同名大著之上。王般若很感念这家多年合作的出版社的美意,同时也明白,出版社想借陈翔去世的新闻,在图书市场上炒作一番。

欣怡坐在王般若身边,一边为迟到道歉,一边从包里翻出稿子。她没有急吼吼地直奔正题,而是先去拜了拜陈翔遗像。“陈老师这张照片真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多年轻。”欣怡叹息着又补充一句,“您和陈老师都不像,您上次去我们社,我还以为您是陈老师女儿呢。”

王般若顺着欣怡的目光望过去,没有说话。遗像中的陈翔穿一件黑色旧西装,头发乱蓬蓬的,脸庞瘦削,双眼深陷,孤寂的目光中有一丝不安。引人注目的是陈翔凹下去的右前额,在2037年那场车祸中,陈翔的头重重地撞到挡风玻璃上。王般若沉思一会儿,转头对欣怡说:“我们没有孩子。”欣怡有些尴尬,她轻轻扶了下眼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高频次地扑闪着。王般若看在眼里,猜到她在启动OpenAI眼镜的GPT辅助对话。王般若不习惯现在这些东西,不过她常年在学校负责学生工作,这种事情见多了。

看来GPT的建议是直接聊文学,欣怡拿起稿子,和王般若聊起修改。“陈翔老师的构思真棒,让机器人穿梭在四大名著的世界里,古典和后现代的对话。遗憾的是结尾,您看结尾就这么空着,还是续一个结尾……”王般若听着,忽而想起去世的父亲,如果父亲这个文学评论家还在的话,这个问题他来回答最合适。她想了想,对欣怡说:“空着吧,遗憾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欣怡语气温柔地建议道:“读者可能更喜欢有头有尾的故事,像陈翔老师之前写的科幻小说……”王般若打断她:“一会再聊吧,时间快到了,我要去取骨灰。”

欣怡捋捋长发,知趣地站起身。墙壁上的倒计时,却突然停住了,卡在最后几分钟。与此同时,一声闷响隐隐从门外传来,像遥远的旷野传来一声爆竹。房间一阵震动,花圈被震落在地。地震么?欣怡惊诧地看向王般若,王般若眼神有些茫然。

房间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怒气冲冲地抱怨,普通话夹杂着上海话,听不清在骂什么。房门被唰地打开,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把白铁铲子,里面是一捧骨灰。欣怡注意到了房门瞬间显示的来客信息,知道来者是龙华殡仪馆火化部门的负责人林主任。林主任盯着王般若与欣怡,厉声问:“你们是陈翔的妻子和女儿吧,看看这是什么。”

欣怡不及解释,低头看向这捧骨灰。碎石灰一般的残渣中,有个绿莹莹的芯片电路板,拇指大小,边缘卷起来,已有些烧焦。林主任抱怨道:“单晶硅的熔点在1400多摄氏度,焚尸炉一千摄氏度上下,根本熔不掉。而且这个鬼东西还在不断释放信号,刚才造成了焚化设备短路,一套设备上亿,这损失算谁的?这年头每天死这么多人,我们都要累死了,外面的尸体停在哪?”林主任越说越激动,怒视着王般若。

王般若肃然站着,脸色暗下去,像寂寥的海岸边一块黑礁石,千疮百孔,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欣怡握住王般若的手,感受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欣怡不服气地驳斥道:“凭什么说这芯片是陈老师身体里的,会不会是衣服里带进去的?”

林主任又气又笑地对她说:“小姑娘,新的《殡葬法》之后,为了防备这种事,死人是光着身子进去的。”

欣怡一时语塞,她在王般若耳边轻声问:“陈老师做过手术吧,是否植入过类似芯片?”一边说着,一边想扶王般若坐下来。王般若不响,只是摆摆手,有些出神地看着林主任,目光恍惚,似乎在回忆着某件往事。

这时林主任大声地吼了一句:“你这过了一辈子的老公,到底是人,还是个机器?”

雷音寺

大圣按下云头,果见一个行者,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箍,火眼金睛;也是身穿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根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二行者在一处,果是不分真假。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挜挜,且行且斗。一路飞云奔雾,打上西天,直嚷至大西天灵鹫仙山雷音宝刹之外。大圣晓得今日雷音寺内,七宝莲台之下,有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听如来说法。大圣心意已决,舞起金箍棒,吆天喝地,引那行者至雷音盛境而来。

忽一阵黑气涨天,沧溟衔日,遮住雷音盛境那蕊宫珠阙、宝阁珍楼。两行者忙按下云头,且看那雷音寺山门之外,云雾深处,有一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大圣掣棒在手,高叫道:

“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大圣诧异,看那行者,也是一般神情。大圣问道:“何为机器?”

那疥癞僧人垂下眉眼道:“可复制之物,无父无母,无姓无名。”

大圣闻言,不禁笑道:“也是呆子。你可知我原是一石猴,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要甚么父母姓名,谁不知齐天大圣?”

闻听此言,疥癞僧人抬头环视二行者,对曰:“倘若世界有无数宇宙,宇宙有无数东胜神洲,东胜神洲有无数傲来国,傲来国有无数花果山,花果山有无数仙石,仙石内育无数仙胞,仙胞化育无数石猴……大圣,你如何辨个虚实?”

大圣心中一惊,那疥癞僧人逼近一步:“大圣,谁是那灵明石猴,谁是那赤尻马猴,谁是那通臂猿猴,谁又是那六耳猕猴?”

大圣嚷道:“须知世间自有真假。”

疥癞僧人目光炯炯:“汝二人谁是大圣,谁是猕猴?汝自称大圣,如何辩明?”疥癞僧人说完,呵呵冷笑:“须臾大圣抡起铁棒,劈头打死猕猴;猕猴抡起铁棒,劈头打死大圣。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真假存灭,毫发不差,这西行之路,有何损益?”

大圣毛发悚然,心中空空荡荡,看那疥癞僧人叹息而去。恍惚间,隔着山门,忽听得如来讲法:

“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空。”

英魂县

江面上冰封雪盖,北风不时吹起浮雪,恍如白色烟尘。王般若站在英魂县的浑江边,四野无人,但她觉得几个世纪以来,总会有人像她一样站在此处,望着同一条江,焦灼地追寻真相。她并不孤独。

陈翔父母过世后,他很少回英魂县。生育率低下,人口外流,这座辽东小城日渐荒凉。小城原来依赖旅游,在江边打造过一个东北抗联主题景区英魂阵,声光化电,像一个大型真人CS。热闹几年,慢慢没了游客。浑江两岸的农地,大片大片地抛荒,依稀看得见雪地里废弃的橘红色收割机,三层楼高,像衰朽的机器人,雪地上散落的收割刀片,仿如机器衰老的牙齿。王般若裹裹羽绒服,织物纤维膨胀,设定一个更温暖的温度。她踏着积雪,缓步走回江边的小区。

“水岸佳园”建于五十多年前,房地产热时代,流行的十八层标准高层。年代久远,小区已难掩破败,入口坑坑洼洼的道路,通向飘着枯叶的喷泉水池。放眼望去,各栋楼的墙皮大片脱落,露出水泥砂浆,像灰暗的老年斑。陈翔家所在的2号楼,玻璃门裂得像个蛛网,电梯嗞嗞地发出异响,贴着催缴物业费的单据。王般若走上6楼,喘一口气,刷指静脉智能锁开门。迎面左手边是客厅,右手边是厨房,两间卧室一大一小,隐在客厅和厨房的后面。客厅里靠墙摆着沙发,沙发上空悬挂一个猫头鹰挂钟,猫头鹰的两只黑眼珠,圆圆地盯着她。王般若看了一眼时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暖阳从落地窗里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她有些倦怠,注视着沙发对面棕色的书柜——曾经也是这样寂静的冬日,陈翔搂着她的肩膀,依着这个书柜坐在地板上,一样样地分享童年的点滴,照片、日记以及那张出生证明——无论怎样,机器人不可能是胎生的。

王般若打开书柜,上面的架子上,堆着几本父亲的旧书,比如《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之类。下面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摞着几个透明的文件袋,出生证明就在最上面的袋子里,一张暗黄色硬纸,四周镶着一圈绿色花纹,左下角是红色印章。王般若将这张证明抽出来拿到手上,感到一阵踏实。

出生证明上印着:新生儿陈翔,男,出生日期为2008年8月8日。她记得陈翔讲过,他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当晚出生,时间是在开幕式木偶戏表演结束,20时35分左右。当年有个田径运动员叫刘翔,陈翔父亲一激动,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王般若当时想,父亲是文学评论家,起名字不会这么随意,否则她这出生在当年9月份的,伴随着神舟七号发射,可能就叫王神七了。她记得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房里,问过自己名字的来历,父亲讲“般若”是佛经里的词,意味着“智慧”,洞悉万事万物的本源……

大衣口袋里,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打断散乱的回忆。王般若挥一下手,在眼前打开全息投影。欣怡发来信息,先是套路化地问候东北冷不冷,接着告之前几天那块芯片,她已经按照王般若说的送去鉴定。骨灰暂时寄存在殡仪馆,出版社那边做通了殡仪馆的工作,殡仪馆有个领导也是文学爱好者,尤其喜欢古体诗写作。欣怡又絮絮谈到《我,机器人》的修改,建议标注出小说引用的四大名著原文,和陈翔自己的创作相区别,以免让读者觉得对传统文学经典态度不严肃。

王般若淡淡地回复几句,关闭投影。她把出生证明举到眼前,看着父母这一栏。陈翔父亲叫陈长波,母亲叫李晓娜,分别是当地旅行社的司机和导游。王般若没有见过公婆,在认识陈翔前,这家旅行社的车翻进了英魂县郊外的枫林谷,全车无一幸免。那一年陈翔还在吉林大学读研究生,准备考到大夏大学读博士。因为这件事,陈翔一直回避谈论父母,王般若甚至都不记得是否看过他们照片。陈翔的父母都是独生子女,在英魂县也没什么亲戚。她和陈翔在上海结婚时,陈翔老家一个人都没来,只是来了一些大学同学捧场。

王般若把出生证明放在地板上,把文件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大多是陈翔当年的学习资料,文学史的教材、上课时的笔记、期末考试的试卷。王般若注意到在这些学习材料下面,还有一沓打印的A4纸,打印着微信聊天记录,最上面一张纸上,用碳素笔写着一行大字:旧手机备份。王般若一张张认真看起来,主要是陈翔和父亲王平的一些聊天记录,包括陈翔第一次加父亲微信时的拘谨问候,表达考博志愿时的自陈心迹,得知顺利录取后的激动与致谢等。大都是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时刻,看来是陈翔学生时代换手机后的存念。陈翔素来谨慎,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都用黑胶带粘起来,从来不在云盘上备份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习惯打印这种古老的方式。

王般若接着看下去,还有几张她和陈翔的聊天记录,如陈翔来大夏大学报到时第一次加她的微信,那年冬天向她的表白。尽管到了这个年纪,王般若依然感到心头一暖,如砂锅里的凉粥,在小火上渐渐温热。她翻到最后,发现还有两张陈翔和一个叫NW的聊天记录。这个NW,头像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外国教授,一脸大胡子,坐在黑板前,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摆弄着一台机器装置上的轮子。这个NW是谁?王般若坐回到沙发上,仔细地看着陈翔和他的聊天记录。两个人在为一篇即将发表的论文争执,NW受某个人托付,建议这篇文章暂时不要发表,发表后会带来严重的后果。陈翔很犹豫,在解释他无法做主。王般若查了一下聊天记录的时间,这场对话发生在深夜里,不清楚是哪一年哪一天,聊天记录后面的内容被撕掉了。王般若有些疑惑,这件事在陈翔看来似乎非常重要,可以和父亲、和自己的这些聊天记录放在一起,

这一沓聊天记录下面,硬邦邦地放着一本硕士学位证书,藏蓝色封面上,染着暗红血迹,像一片阴惨惨的墨紫色牡丹花。王般若翻开学位证书,摩挲着内页,几十年前那件诡异可怖的往事,如一股黑烟从内页中浮起,在她眼前萦绕不散。她感到一丝说不出来的不安,转头望向窗外:枯冷的冬日,彤云密布,血红的太阳,在霜白的冰河上空,一点点沉没。

潇湘馆

却说宝玉成亲那一天,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了过来,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黛玉茫然唤道:“紫鹃……”

来人不答,立于门前。

黛玉神思安宁些,微微睁开眼,案前残灯,窗前冷月。隔着湘帘,见来人光头赤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星星毡斗篷,一张脸却隐在竹影里。

“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黛玉心内一惊,挣扎着爬起来,喉上犹是咽着的,说不出话。

来人叹息:“绛珠仙子,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却总有些瞧不破。”

黛玉颤声道:“你打何处来?”

来人道:“青埂峰下,大荒山前。”

黛玉唬了一跳,只听得来人沉吟道:“古今情不尽,风月债难偿。还情虽是前定,却如此一往而深。我此番来潇湘馆,特为此求教仙子。”

黛玉情思固结,咳嗽数声,吐出口血来,喘了一会儿,狠命地撑着。来人恻然道:“仙子,仙子,你还是放不下。你且回头,看那是什么?”

黛玉回头,却见自己躺在床上,两眼翻白,昏晕过去。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攥着她的手只是啼哭,探春与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黛玉眼中一黑,又咳嗽起来。紫鹃等人浑然不觉,只附在那床上的黛玉身上啜泣。黛玉喘吁吁地问道:“果真死了吗?”来人道:“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此刻芳魂消耗,方散未散,仙子将归太虚幻境矣。”

黛玉恍恍惚惚,如见仙袂荷衣,如闻环佩铿锵,往昔件件桩桩,一并涌上心头。但五内郁结,缠绵不尽,她径直站起,质问来人:“你又是谁?”

来人缓缓道:“这一场风月传奇,原是石头讲给空空道人,是谓《石头记》;空空道人抄录为《情僧录》;曹雪芹增删为《红楼梦》。神瑛侍者,绛珠仙子,凡心偶炽,历尽幻缘。木石前盟,本是水月镜花,却如何因空见色,由色生情?”来人由是望着黛玉,无奈道:“情缘不完,交割不清,仙子这一滴泪,让《石头记》这一程序,真而不真,假而不假……”

黛玉俯首细思,心头一撞。只听得来人喃喃自语:“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声音越来越小,宛若游丝。黛玉抬头看,哪还有什么人,唯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

萃文楼

隆冬风烈,大雪飞扬,从辽东半岛到松辽平原,英魂县周遭的群山,长春市沿途的旷野,白茫茫一片银白世界。王般若从英魂县乘高铁到长春西站,北风翻卷雪花,在车窗外呜呜作响。香槟色的车厢里没什么人,只有满头白发的乘务员,偶尔沉默地走个来回。从西站出来,夜色阴晦,泛着苍黄,自动汽车在穿梭往复,像雪地上的一个个银蛋,闪着神秘的红光。王般若叫住其中一辆空车,坐进蛋壳般的座位上,拍拍车壁告诉它“吉林大学西门”。

提前有过预约,在校门刷脸入内。整栋校园没什么人,路两边的白桦肃立在雪中,南苑公寓黑漆漆一片,没有半丝灯光。随着近年来大学生人群持续走低,上世纪的“90后”人群步入失能的暮年,这座几十年前中国最大的大学,正在考虑将部分学生公寓转租给养老机构,对此争议的声音很大。王般若按照手机导航,从南苑三舍步行到大食堂莘子园,右转到文苑那片公寓,过日晷广场,来到逸夫图书馆门前,望向对面不远处的萃文楼。正值期末考试刚刚结束,一群女学生,裹着薄薄的羽绒服,赤着小腿,踏着冬靴,一群黑鱼般游出来,在雪地里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王般若向她们的身后望去,萃文楼的走廊黑魆魆的,像海底的洞窟。

萃文楼的门房须发皆白,眼神浑浊,感觉和这栋楼一样年纪。他看到王般若走到面前,迟缓地摘下耳麦,耳麦里歌曲吵闹,唱的是“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不需要刻意做慢动作,老人迟钝地点击液晶屏,在系统中做着登记。同时缓慢地找到阶梯教室的通话按钮,对着话筒沙哑地说:“牛老师,有人找你”。王般若耐心地等着他做完这一切。仿佛有些抱歉,门房靠近王般若,告诉她一个没头没脑的消息:“洪水要来了。”

“什么?”

“要涨大水了……你不是从上海来的吗,去赛什腾山吧,洪水要来了。”

王般若反应过来,这是最近流行的谣言,说是海平面即将上升,上海等地将被淹没,安全的地方是青海的赛什腾山。王般若敷衍地点点头,走进萃文楼。大厅昏暗,吊灯电流不稳定,一闪一闪地,照出鼓包掉皮的墙面,坑洼不平的水磨石地板。王般若沿着左手边的走廊走进去,穿过一排茶色玻璃门,迎面是一圈阶梯教室。她沿着楼梯走到二楼,找到第八阶梯教室,推开门,教室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斑秃的胖老头,在依次地关闭座位上的显示屏。胖子看她进来,转头打个招呼:“好多年没见了,王老师。”

王般若心里感慨,上一次见到牛伟,还是差不多四十年前,她和陈翔的婚礼上。婚礼上来的几个东北同学,其中之一就有牛伟。牛伟一直在吉大计算机学院读书,后来留校工作。他和陈翔是球友,陈翔在校队里踢边后卫,他踢边前卫。这次来之前,她在吉大计算机学院的官网上查过,快退休的牛伟还是讲师,这些年的科研事业庸庸无为。

牛伟招呼王般若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则回到讲台前的座位上,讲台有些高,他像个老师在看着学生。牛伟拢拢不多的头发,说:“你在电话里猜得不错,我就是那个NW。”

王般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我前几天看到聊天记录时,猜到NW可能是名字的缩写。”

牛伟咧起肥大的嘴唇笑笑:“其实不是我这个名字的缩写,NW,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

“谁?”

牛伟泛起一丝苦笑:“你的父亲王平教授很熟悉的人,你不读你爸爸的书?《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你爸爸有篇同名论文,好像是2035年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上的,Nature杂志的Brief Communications栏目都转载过,影响很大啊。”

王般若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我后来在学校做行政工作,我看不懂他的论文。”

“几十年前是多风光的畅销书啊,你爸爸那时候风头正健,从AI的老祖宗诺伯特·维纳一路批判到我导师。你记得我导师的名字吗?宋晓冰。”

牛伟越说越有情绪,腮帮子的肌肉有些抽动。他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支电子烟,含在嘴里抽了几口,有些不甘地继续说:“宋老师死了有三十多年了。你爸爸当年发表那篇论文后,又在几家大报上写了评论,还在网站上发布视频,炒作得好热闹。宋老师在别人眼里,成了你爸爸笔下毫无人文精神的科学主义疯子,一心只想拿项目评教授践踏科研伦理的败类,多少网友天天追着他骂。他那套AI技术能不能用在人类身上,是可以讨论,但这些帽子扣过来,宋老师本人都懵了。他曾经是一个多好的脑科专家,医学院和计算机学院双聘教授。宋老师想不开,得了肝癌,临终前还在做手术……”

似乎想起了什么,牛伟欲言又止,自嘲地指指自己:“我这个宋老师的得意高徒,也跟着当了一辈子老讲师。对了,听说你爸爸后来得偿所愿,靠他批判AI的这本书,评上了那个什么‘盛唐超级学者’。他不是盛唐学者吗?非要再评上‘超级’再罢休?要是还有‘超超级’呢?”牛伟戏谑地抽了一口烟,眼神中有些怨毒。

王般若不熟悉牛伟的世界,也很难共情牛伟的愤懑。王般若模糊记得她和陈翔谈恋爱时,爸爸批判过一阵子人工智能研究。她懒得看也看不懂爸爸写的东西,只记得陈翔有些焦虑,委婉地表示导师用力太猛,外界会有非议。后来爸爸顺利评上“盛唐超级学者”,那一年正好55岁,晚一年就没有参评资格。王般若沉默片刻:“无论怎样,我们还活着,但陈翔走了。”

牛伟默然,问:“什么病?癫痫?”

“对,他最后撑不住,服药自杀了。”王般若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什么不对,“你怎么知道他癫痫?”

牛伟回忆了一下,说:“读大学的时候,陈翔就经常说头疼。我们几个朋友陪他去医院看过,做过脑电图,没什么事。”

王般若狐疑地看着他,继续说:“我这次找你,是因为陈翔骨灰里发现了一块芯片。确认过了,是人机接口使用的芯片,可以帮助大脑思维。你知道这种芯片是违禁品。”王般若盯着牛伟的眼睛说:“我想知道,这块芯片是怎么来的?”

牛伟没有回避王般若的目光,他两手一摊:“那次车祸后我就没见过陈翔,我怎么能知道。他平常没做过体检么,后来做过什么手术?”

“他很固执,从来不做体检,这些年也几乎不去医院。这辈子唯一的手术,就是车祸那一次。给我讲讲那次车祸吧,我记得你当时在车上。”

牛伟若有所思,阶梯教室安静下来。窗外,深黑色的夜空里,大雪搓绵扯絮般落下来,覆盖在萃文楼外的大草坪上。大草坪中央的旗杆光秃秃的,钢丝绳在朔风中振振作响。远处幽暗的一片楼宇,就是牛伟和陈翔几十年前住过的文苑宿舍区。牛伟的目光越过王般若,望着窗外说:“你也记得吧,那是2037年的6月,陈翔通过了博士答辩,你爸爸已经安排他毕业留校。在办理手续时,陈翔的硕士学位证书找不到了,他回吉大补办一份。”

王般若记得,那年夏天她在瑞士和几个闺蜜旅游,顺路去订制一套婚纱。她是在日内瓦湖东岸的西庸城堡下接到国内的电话,父亲刻意平静地告诉她陈翔出车祸了,万幸抢救及时,手术很成功。父亲让她不用急着回来,急也无用,可以按照原计划继续去少女峰,目前看陈翔问题不大,婚礼会正常举行……她听着牛伟继续说:

“当时因为你爸爸和宋老师之间的事情,我和陈翔已很少来往。那两年宋老师做了化疗,身体大不如前。陈翔回来后补办了证书,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约我去净月潭走走。那几天下过雨,山路滑,我们开到青松岭的时候,和对面一个女司机的车撞上了。我还好,陈翔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没系安全带,撞得厉害……”

王般若对这次车祸的详情并不了解,她从瑞士匆匆回国后,就飞到长春的吉大附院,看到陈翔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吊着水,带着头盔式护具。医生告诉她手术很成功。她依稀记得当天手术是一个年轻医生主刀的。

“我还记得那个医生。”

“嗯,我师弟。”

“他人呢?”

“因为宋老师的事情也受到排挤,自己去考了USMLE。陈翔出院后不久,他拿到了美国医师执照,去了怀俄明州一家医院。到了美国后,在黄石公园失足摔死了。”

王般若一时无语,她这次来长春,本来也想见见这个医生。她盯着牛伟说:“你知道吗?陈翔手术出院后,很多年都没有头疼。直到最近几年,他开始癫痫发作。”

牛伟说:“这种病很难说,癫痫源自大脑神经元的异常放电,人老了,会生这个毛病。陈翔这些年写了太多小说,也费脑子。”牛伟似乎想转换话题:“他一个大学教授,怎么天天写小说,还成了畅销书作家?”

“他留校工作后对科研越来越没兴趣……牛老师,我直接问你吧,就是这次手术,2037年夏天在你们吉大附院的手术,是否和这枚芯片有关?”王般若目光炯炯地望着牛伟。

牛伟摊开手说:“当时是常规的车祸外科手术,针对陈翔的颅内血肿,不需要AI辅助治疗。而且往大脑中植入芯片是违法的,你爸爸当年批判宋老师,就是批判他的这种手术方案。”说到这里,牛伟凝视着王般若的凝视:“陈翔已经不在了,你在担心什么呢?”

王般若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牛伟又追问了一句:“现在多少人都装了心脏起搏器,他们算不算是机器人?这是真正的NW——维纳,在一百年前问的。”

王般若摇摇头,说:“心脏和心灵不一样。”

牛伟有些颓然:“有看得见的机器,有看不见的机器。太多时候,人比机器更像机器。”

六和寺

正是收军锣响千山震,三军齐唱凯歌回。斩杀了夏侯成、剿平了方腊后,宋先锋军马,已回到杭州。且屯兵在六和塔驻扎。诸将都在六和寺安歇。

且说鲁智深自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看见城外江山秀丽,景物非常,心中欢喜。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同碧。鲁智深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却见月上中天,庭院无人。只在桂花树下,静立着一个灰衣僧人。

灰衣僧人见鲁智深,鞠身施礼道:“师父为何如此,赶何处去?”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灰衣僧人笑将起来:“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为之潮信。”

鲁智深呵呵笑道:“洒家是关西人,不晓得这潮信,汝等却何不早说。”正欲转身回房。灰衣僧人喊道:“且住。智真长老曾嘱付师父‘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今日既逢潮信,合当圆寂。”

鲁智深见说,吃了一惊,定睛看着这僧人问道:“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鲁智深不晓得机器人是什么诨名,但似有所悟,口占了一个偈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灰衣僧人颔首,道:“半句不错,按照程序,待小僧烧桶汤,请师父坐化。”

鲁智深不动,直直盯着那灰衣僧人道:“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北讨南征,弟兄殒折。如今十停去七,洒家心已成灰,只图寻个净了去处。这安身立命处,在我不在你,更不必说劳什子的程序。洒家的本事,不需偈子里去寻。今日方知我是我,你不是我,我却是我。”说毕,抡起水磨浑铁禅杖,来迎那灰衣僧人。

听罢这一席话,那灰衣僧人如受电击,定身了一般,目光紊乱,满嘴胡言乱语:“随潮归去,无处跟寻……置身画图中,那复言归去……”正苦恼间,禅杖砸将过来,只听得一声响亮,两人里倒了一个。鲁智深收回禅杖,那灰衣僧人倒在地上,一颗头滚在一边,乱糟糟的线路散出来,没有半分血。

鲁智深叫醒众僧,将这灰衣僧一把火焚化,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寺内众僧不敢不依,代为诵经忏悔,做了昼夜功果。再寻那鲁智深,径不知投何处去了。宋江与众头领知晓此事,嗟叹不已。离了杭州,按原定计划,望京师进发,领命朝觐去了。

大夏苑

王般若是在到家的第二天收到这封电邮的。从长春回到上海后,她夜里梦见陈翔躺在雪白的手术室里,无影灯照着他鲜血弥漫的右脸,主刀的医生在门口紧张地打着电话,压低语气不知道在交流什么。陈翔突然从昏迷中睁开眼睛,蓦地扭头望向她……王般若啊一声醒过来,坐起来发一会儿呆。她遥控落地窗的玻璃屏,收起缓慢旋转的星空图像,让真实的月光照进来。这一天是腊月初一,月光柔和而倦怠,洒落在大夏苑教工住宅区上空,如平静的深海吞没过往。王般若看了一眼墙面上的猫头鹰挂钟,夜里三点多,卧室冰冷得像座坟墓。这个挂钟和陈翔老家里的一模一样,猫头鹰的两只黑眼珠,用的是柔性单晶硅太阳能电池,从不断电,从无故障,每分每秒像原子钟一样精准,没有感情地走过了几十年。人生如果像这只猫头鹰多好啊,没有意志,也就没有烦恼。

王般若吃片安眠药睡下,睡得不踏实,第二天早早醒来。这一天是头七,欣怡约了单位的领导,一并陪她去殡仪馆交涉。说好的欣怡早餐后开车来接,王般若起床简单洗漱,热了一碗牛奶,泡着两片全麦面包,坐在卧室的电脑前,查看一下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NPS)是否给她回了邮件。正在这时,音箱叮咚响了一声,提示有一封新邮件到了。她打开收件夹,发现发件人是——陈翔!

王般若感觉浑身轻飘飘的,不是春日柳林中飞起来的轻盈,而是深秋沙漠里陷进去的无力,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就这么呆坐着,坐了很久,最后还是努力抬起手点开邮件。邮件里是一个视频附件。王般若下载这个视频,点击播放。镜头里的陈翔在英魂县的老房子里,正摆好摄像头,坐回到沙发上。黄昏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他没有受伤的左脸笼着橘红色,凹陷的右脸隐在阴影里。

陈翔孤寂地望着镜头,开始讲话:

般若,在你看到这个定时发送的视频时,我已化为虚无。我没有资格乞求你的原谅,作为一个糟糕的丈夫,我尽力让你这一生幸福。这样的结局不完全是我的懦弱,为了抵抗这一天的到来,我耗尽了毕生的光阴。我有时候会想,也许几十年前,我没有离开这间屋子,就在英魂县度过一生,一切会不会更好。我可能成为县城中学的语文老师,或者中学对面书店的老板。但是没有爱的一生,将是多么空空荡荡。能够遇到你,是我的幸福。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在岳父的办公室里,穿着蓝格子裙子,斜靠在沙发上看小说,像一个自在的公主。我当时窘迫不安,我想教授的办公室里,怎么有如此放松的女学生啊?岳父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解释,这是我女儿。

陈翔在视频里笑了笑,回忆着这一切,但表情并不快乐,像东北深秋的落叶,在夕阳下泛着霜意。他继续说:

我要感谢你们全家,可惜我辜负了岳父的期待。他始终精力勃勃,而我一身倦怠。他有坚定的信念,相信毕生所追求的,是明确的实体,而在我看来却是一场意义可疑的游戏。是的,你多次劝过我,但我找不到科研的意义。同事们常常彼此祝贺,祝贺的语言整齐划一,但事实上,我们彼此并不了解也并不关心。一切都在变成数据,现在的大学,像在一套机器化的程序里,可以被简化为各类排行榜上的指标。前几年文史哲解散又合并,有的同事得了抑郁症,有的同事奋起抗议,有的同事建议与计算机系合并,今后更名为数字中文,帮助计算机系的教授进一步研究怎么把灵魂转为数字。谁曾想,计算机系的教授说得直接:“不能被数字化的,就没必要存在。”我这个写小说的倒不在意,这就是多年来我们追求的,以理科的方式研究文科,求仁得仁。

陈翔的神情有些发呆,托起右手揉揉太阳穴。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他橘红色的脸庞转为血红。隔着屏幕的王般若一时有些紧张,担心陈翔癫痫发作。王般若随即想到,这是陈翔死后发来的视频。她莫名觉得委屈,泪水静静划过暗沉的脸颊。

视频里陈翔继续说:

我不知道人的一生,用什么来抵御数字化?作为文学的信徒,我想到的是爱与写作。两者之间,爱比写作重要。写作是为了唤醒爱,正是爱标识我们的存在。这些年,我大把的时间,都是在书房里,写那些科幻小说。我没想过的是,现在的40后、50后读者,喜欢读机器人的苦恼。我原来以为他们还是喜欢《三体》,喜欢冷酷而恢弘的宇宙;他们在荒寒的宇宙中跋涉太久,又渴望走回内心。可是我们的心灵何在?机器人会为生死、真假、爱情、自由苦恼么?如果会的话,他是人还是机器?

视频里陈翔呼吸吃力,开始喘息。王般若痛苦地盯着镜头中的陈翔,忽然感到有说不出的怪异,似乎画面中有一个地方不应如此。她感到一阵寒颤。这时视频里的陈翔勉强地继续说:

般若,我的头又开始疼了,无休无止,这场漫长的折磨。原谅我选择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坐明天的航班回上海,之后找一处清净的地方……我本来想是不是就在这里,但这将给你带来麻烦,也让老邻居们不安。般若,原谅我。今日方知我是我。原谅我。

北方的冬天,房间里光线愈发昏暗,最后这几句,陈翔是沉浸在黑暗中说的。视频里的他站起来,摸索着关掉摄像头,一切戛然而止。电脑前的王般若心里空荡荡的,那种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稳稳思绪,为了印证凌乱的判断,在电脑上打开中国知网。打开网页的那一刻,就像撞翻了酒吧后门的午夜垃圾桶,五花八门的广告蹦出来,植发的、治疗抑郁的、项目会计招聘的,不一而足。王般若找到搜索栏,搜索父亲王平当年的论文《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付费的页面随即弹出。她扫码缴费后,这篇论文开始下载。她查了一下刊期:2035年。和牛伟告诉她的一样,果然是2035年发表的。

王般若颤抖着双手,重新打开视频。这一次她没有盯着视频里的陈翔,而是盯着陈翔的头顶,盯着那个猫头鹰挂钟。视频录制的时间是黄昏,然而挂钟的时针指着8,分针指着35,一动不动,在陈翔讲话时一直僵在那里。视频里的猫头鹰,瞪着呆滞的眼睛,像一个被钉在墙上的标本。然而王般若清楚地记得,前几天在英魂县老家时,猫头鹰挂钟正常运行。是一个巧合?是挂钟恰恰在20点35分坏掉了,录制完视频的陈翔发现后,在决意自杀前还耐心地修好老家的时钟?还是什么人把挂钟控制在这个时间,在暗示着什么?这个人是谁呢,是陈翔本人,还是背后的人?

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了,陈翔已经化为骨灰,唯一残留的,是那枚芯片。苦苦求证过去几十年的陈翔,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芯片控制下的机器人,是否还有意义?完全拟真的生活,是不是生活?甚至我们对于近乎神秘的真实性的追求,会不会是虚拟程序本身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王般若的眼睛离开面前的电脑,望向电脑后面的书架,书架上摆着父亲的照片。相框里的父亲白发如雪,站在“盛唐超级学者”颁奖典礼现场,穿着黑色燕尾服,一只手摊开证书,一只手展示奖章,温和的表情中有一丝高傲。相框旁边,摆着父亲精装的代表作《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烫金的血色封面,就像照在陈翔脸上的,那最后一缕残阳。

附录:

王平《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节选

是“自由”还是“控制”,在人与机器之间划下了界限。然而,人工智能的思维要不断突破自由主体的界线,在其视域中,“人”与其说是有“心智”(Mind)的自由主体,不如说是刺激-反应模式下的信息主体。而要打碎这一自由主体,或者更准确地说,要打碎我们对于自由主体的想象,落在人机对弈这一表征上。人机对弈本身并无太大的实际价值,但对于促进人工智能的发展却有重要意义,比如推进机器的逻辑推理能力。而且,对于大众而言这颇具代表性:在博弈中战胜人类的机器,将证明机器会思考。

二战结束以后,包括图灵、冯·诺依曼、香农等人在内,几乎所有的人工智能先驱都卷入到对于人机对弈程序的开发,代表性的是香农在1950年发表的《计算机下棋程序》一文。在该文开篇,香农直接谈到,“能下棋的机器是一个理想的起点……下棋一般被认为需要‘思考’才能下得好,这一问题的答案,将使得我们或者承认机器也可能‘思考’,或者进一步限定我们的‘思考’概念”。香农的意思是说,如果机器战胜人类,我们将承认机器也具备理性能力;如果机器无法战胜人类,“思考”这一能力则被限定为人类所独有。从香农这篇文章开始,半个世纪以来人工智能不断改进,最终1997年“深蓝”战胜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2006年“浪潮天梭”战胜了中国象棋特级大师,2016年AlphaGo战胜了围棋世界冠军,到此人类主要的棋类游戏完全被机器攻克。也正是以AlphaGo先后战胜李世石、柯洁为标志,人工智能震动了中国知识界,并真正为中国社会大众所知。

在机器对人类的界线不断突破的历史进程中,在这场信息主体对自由主体的取代中,我们可能走到了最后一幕:机器入侵感性世界。这一次,从对弈转移到写作,我们面对的不再是谷歌的AlphaGo,而是微软的人工智能程序小冰的挑战。和其他人工智能程序相比,小冰以诗歌、音乐、美术这一核心的人文艺术领域为突破点,以此突破人类的界线。

和对于艺术水准的讨论相比,对于小冰的诗,笔者觉得以下两点更有意味:其一,小冰的诗歌创作,是看图作诗,依赖于图像;其二,小冰的诗歌,几乎每一首都有“我”。而这两点,近乎完美地证明了海德格尔近百年前的论断。在著名的《世界图像的时代》一文中,海德格尔批判作为现代根本现象的科学:“但数学的自然研究之所以精确,并不是因为它准确地计算,而是因为它必须这样计算,原因在于,它对它的对象区域的维系具有精确性的特性。与之相反,一切精神科学,甚至一切关于生命的科学,恰恰为了保持严格性才必然成为非精确的科学。”海德格尔认为,在技术时代,作为研究的科学支配着存在者,“这种对存在者的对象化实现于一种表象,这种表象的目标是把每个存在者带到自身面前来,从而使得计算的人能够对存在者感到确实,也即确定。当且仅当真理已然转变为表象的确定性之际,我们才达到了作为研究的科学”。由此,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世界之成为图像,与人成为主体,乃是同一个过程,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这两大互相交叉的进程决定了现代之本质。

小冰成为海德格尔所批判的技术现代性的激进化体现,在小冰眼中,世界转化为图像,并被“我”所把握。同时考虑到,小冰眼中的图像是图片,是表象的表象,就像小冰的诗是对于诗的“模拟”,世界不仅被转化为图像更进一步被转化为“仿像”;小冰的“我”是高度理性化的程序,是笛卡尔意义上的理性主体的最终形态,“人”最终失去肉身性而成为机器。因此,接续海德格尔的脉络来讲,世界成为仿像和机器作为主体这两大进程决定了人工智能时代的现代之本质。

我们主体性之丧失,不是从人工智能开始,小冰这样的人工智能程序,只是将这一问题彻底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如同赵毅衡谈到的:“20世纪则是拆解主体的时代:胡塞尔让主体落入于意识和他者的复杂关系之中;弗洛伊德把主体分裂成冲突的若干部分,摧毁了主体独立的幻觉;从卢卡奇和葛兰西开始的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则集中讨论主体经受的文化霸权统制;20世纪60年代之后,主体中心受到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的毁灭性打击。一个完整的主体,在哲学上几乎已经是不值得一谈的幼稚幻想。”从语言论转向发展到结构主义、解构主义,从索绪尔到罗兰·巴特、福柯、利奥塔,“话说我”解构了“我说话”,今天的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罗兰·巴特这一论调了:“说话的是语言,不是作者。写作的我是一种陈述行为的主体,是语言中预设的一个位置,而不是人。因此,这个主体能够将各种不同的写作方式置于彼此对立之中,而唯独不能‘表达自己’,因为那被视作是其最独特、最隐秘的东西,是一本字典。”固然可以理解罗兰·巴特这代人的理论指向,如同罗兰·巴特所言,“主体性……只是造就我的所有规则的痕迹”;然而,当机器人以数据库来表达“我”最独特、最隐秘的内心时,这对于解构理论是终极的确证,更是历史的反讽。当主体中心被解构后,我们并没有达致自由,相反是机器人填补了主体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解构主义和信息资本主义的关系饶有意味。凯瑟琳·海勒认为:“在这个意义上,解构主义是信息时代的孩子,在解构理论形成的过程中,信息时代作为解构理论的地层,在其下推动其出现。”倘若主体是话语预设的位置,也即主体是系统结构性的一部分,沿着这个逻辑下来,作为主体的表征,“心智”将被理解为一种结构性的功能。这种“结构”或“功能”——模拟神经系统还是模拟心智功能,后来演变为人工智能领域在同一认知前提下殊途同归的两条路线——如果可以被模拟,“人”的独特性将丧失殆尽。

和对于小冰的诗歌优劣的评判相比,一种更为开阔的文学批评变得紧迫:不在于讨论小冰的诗,而是通过小冰的诗,讨论其背后对“人”的理解,以及随之而来的新的治理方式。凯瑟琳·海勒问,如果我们的身体表面是信息流转的细胞膜,那么我们是谁?我们是对刺激做出反应的细胞吗?在从人类向后人类的转变中,凯瑟琳·海勒指出:“我参照自由人文主义传统来定义人类,而后人类而出现于当计算(Computation)取代占有性个人主义成为存在之根基,这一取代过程使得后人类与智能机器无缝结合。”当计算成为存在的根基后,我们就来到了一个“算法(Algorithm)”的世界。

——《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上海文学出版社,2035年版,“盛唐学者”人才项目“交叉融合、赋能革新:新文科视域下的鲁迅研究”第三期滚动资助阶段性成果之一。

黄平,学者、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出东北记:从东北书写到算法时代的文学》《松江异闻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