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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4年第1期 | 李嘉茵:波密人的历史时间(节选)
来源:《钟山》2024年第1期 | 李嘉茵  2024年03月27日08:12

小编说

李嘉茵的短篇小说《波密人的历史时间》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1期。A面是梦境的私语,偶然又必然,指引“我”穿越冥想的迷雾,拾起遗落的幻象。B面是雨林的呼吸,光影交错中,树冠低语,唱起蛮荒的序曲。鳄鱼静卧,这古老的守望者,眼中闪烁着野性之光,“我”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行走,潜入历史与时间的暗影处。A面与B面,如同生命的两种注解。在沉睡与醒来之间,真相和奥秘,等待着一场骤雨般的洗礼。

李嘉茵,1996年生,山东泰安人,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作品见于《收获》《天涯》《小说界》等,曾获第四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第二届短篇小说双年奖优秀作品奖等。现居北京。

波密人的历史时间(节选)

文 丨 李嘉茵

A. 鼓之书

截至目前,学界关于波密人的起源和种源有着不同的说法。

最先对他们进行命名的是英国学者布洛菲尔德女士,她与丈夫搭乘私人飞机前往椰城,突遇飓风,躲过山崖峭壁后,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棕榈谷地紧急迫降。飞机燃烧时的火焰和黑烟引来了驻扎在不远处的原始族群,他们头戴皮革面具,身上涂抹油彩,口中念念有词,围着意识模糊的她和受伤的丈夫跳舞。“波密”,“波密”,牲皮鼓面敲响,如风拂过雨林树叶的沙沙声。巫医模样的长者在他们的额头和伤处涂抹了一种绿色汁浆,闻起来有些甜腻,仿佛是用甘蔗汁、诺丽树和其他绿植汁液混杂而成,而后又将新鲜剥落的龙血树皮贴在患处。药炉腾起紫烟,使他们陷入深沉睡眠。休养期间,布洛菲尔德女士对这一族群进行了深入考察,他们的房屋由热带植物编织而成,他们熟知雨林中任何活物及植株的种属,熟知它们的价值及用途,他们的图腾信仰是一种形容凶猛的湖沼水怪,状若鳄鱼。布洛菲尔德女士尝试学习他们的语言,发现他们语系混杂,表述中没有现在时态,只有过去时和未来时。或许是这个原因,布洛菲尔德女士总觉得在这里时光流逝速度较之别处更快。

资料表明,十九世纪中叶之前,这片居于南洋深处的密林并不为人所知。一八五四年三月至一八六二年四月,英国博物学家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数次造访马来群岛,在岛屿间流浪八年,旅行一万四千英里,共采集了十二万件生物标本,包括三千件鸟类皮羽、两万多只昆虫标本和哺乳类兽物、陆生螺贝等等,其中有九百种鞘翅目天牛此前从未见过。最终他在病榻上提出了基于自然选择的生物进化论和动物地理分布假说,并在归国六年后将其经历整理为《马来群岛》一书出版。

据《马来群岛》所载,一条绵长的火山带弧线如有轨列车般依次驶过苏门答腊与爪哇、巴厘、龙目、松巴哇、弗洛雷斯等岛屿,一直抵达莫罗泰岛,它由几十座活火山与几百座死火山组成,时而昏睡,时而醒来。譬如,在一八六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完全安静了两百一十五年后的马基安岛火山突然爆发,整座山被炸得面目全非,大半人口丧命,大量火山灰使得四十英里外的德那地岛暗无天日。”“火山或地震将历史记忆清洗一新,是结束,也是开始。火山喷发的年份,皆成为岛民的编年史纪元,借以帮助记忆小孩年岁,并决定许多大事发生。”(摘录自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马来群岛》,1978年版,第126页。)

几支西方探险队继华莱士之后来到此地,追踪这支罕见族群的下落,却因指南针失灵而止步。他们提取了足下土壤回去化验,发现该地土壤富含矿物质和钙质,猜测因附近有金属矿藏而影响了指南针对方向的辨明,钙质微粒经分析化验后,结果指向人体。人类学学者们误入的很可能是一片远古时期的墓园,推测为地震后的村落遗址。

在当地传唱的一首部族歌谣中,含混着这样的字句:族人在深冬全部消失。静候春天,来年如冬眠之蛇般苏醒。语言学家和词典编纂学家曾对此进行多重转译,翻译仅作参考。

——摘自《关于东南亚南岛语族波密人聚落起源之田野调查报告》

毋庸解释什么。

这份报告中的每一字都源于我的虚构。原始素材则取自我从旧货市场上得到的半部南岛语残卷,以及某日午后的梦境。

我将这份虚构报告作为调查实录投入任课教授的学院信箱。装订成册的纸稿滑入信箱底部,银鱼入水般轻巧。我感受到一阵短暂的快意,随即快意便被不安取代。但说不清是何缘故,有道声音告诉我,不必慌乱,并无大碍,毕竟这是Y教授的课程作业。

Y教授是我专业选修课程的授课教师,后来又成为我毕业论文的导师。我在闽南一所滨海大学念三年级,人类学专业。宿舍书架上常年摆着马林诺夫斯基、列维-施特劳斯和林惠祥。但这些书的厚度使我并无勇气翻开。起初进入这个专业,纯粹是被迫调剂的结果。时至今日,也谈不上兴趣可言,只想混个学历。混到第三年,头脑空空,邻近期末,不得不开始琢磨论文选题方向。

在Y教授主讲的那门课上,我起意研究的是一个发源自东南亚的罕见族群。几年前我在当地旧货市场清仓甩卖时得到了半本南岛语残破卷宗,成书年代不详。我将那日淘来的蜡染唐草纹花布、泰国掩面佛牌和南岛语残卷照片全部上传至脸书相册,收获不少友邻点赞。一位印尼人看到后,很客气地向我询问关于这本残卷的事,说自己曾在孩童时期接触过这种语言,但祖父去世后,他再没见过这类文字。老虎死后留下花斑,大象死后留下象牙,祖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世间,他说自己对此感到遗憾。印尼人头像是一张布罗莫火山喷发的照片,蓝紫色天空,玫瑰色火焰向四野迸溅。我问他能否读懂残卷的内容,他说这是古爪哇语,其中夹杂着一些更加晦涩的卡威语,是马塔兰王国建立之前流通的文字,仅能读解部分。我请他将能看懂的部分粗略概述,他说,可以,但需要一点时间。

那段时间忙于校区搬迁,琐事缠身,安顿妥当后,我每日在学校附近游走闲逛,直至期末,面对一片空白的调研报告,我才慌乱起来,想起那本残卷。但行李箱翻找遍了,也没能找到。我打开电脑,弹出几条数周前收到的消息,来自印尼人。他说,翻译较粗略,许多词汇已想不起具体释义,在古爪哇语词典里也没查到,有些是意译。我谢过他,将翻译内容保存。他说,如我需要,不介意多译几页。我没回复。他说自己不需要报酬,如我愿意,他想出价买下这部残卷。我沉默地退出了对话框。

近来,我重新回忆起残卷的部分内容。据残卷所载,数百年来,波密人以采集、狩猎、捕鱼等形式维持生计,编织篮子和吊床,凿刻独木舟,制作长矛和弓箭,在雨林深处过着游牧民族生活,并不在意时间流逝。作为一个平和的族群,他们阶级观念淡漠,下意识与旁人共享一切,换句话说,他们的社会不存在私有制。

于他们而言,梦与现实没有清晰界限。男孩梦见女孩,醒来后会送她一朵花。波密人,又称梦的民族,他们学习操纵梦境,并在梦中得知关于现实的预言。梦中事终会发生,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我检索找到一部二十分钟的黑白纪录片,名叫《梦的民族》,是一位马来裔导演对波密人族群的寻访。随后算法给我推荐了几则纪录片摄制的幕后花絮,导演雇用大象搬运器材,大象闭眼走路,摇摇晃晃,象鼻探向沿途蕉叶,青绿香蕉悬在枝上,攒成花环状。花絮中有导演拍摄原住民骑大象行走的画面,但事实上,他们不骑大象,这是一种编排和想象。

起初,我试图从文献资料出发,探寻这一群落的灭亡之因,妄图在历史烟霭中捕捞些什么,并进行了诸多猜测,包括战乱离析、自然灾害等,整个过程像在追寻一则神话传说。而事实上,波密人族群的消亡可能仅是一种自然的消隐,如群鸟离散迁徙。

雨林遮天蔽日,现代性之光映照一切,万般事物,无可遁形。

那段时间,我重读了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他说,历史叙事是没有固定支点的,始终处在游移和滑动中。在微观史研究领域,“想象性重构”成为一种较为常规的介入路径,加之田野调查资料匮乏、提交日期截止在即等诸多因素影响,我决意采用虚构手法,对这段含混不清的历史进行一场戏仿。我想,历史本就诞生于一种语言的虚构。在认知与记忆、记忆与重构、重构与讲述之间,本就没有清晰的界线。

支持我如此行事的理由,不得不说,与这门课本身有关。这是一门令人费解的课程。坦白说,本学期绝大多数课堂,我都在昏睡中度过,唯独Y教授的课堂,我无法安眠,这位教授会不时引吭高歌,恰逢这时,我便从梦中惊醒,叩击指骨,伴随韵律击打节拍。夕阳西沉,日影欹斜,室内时空被切割开来,一半是明艳的橘色,一半是暗沉的铜色,界线在桌椅边缘缓慢挪移。我躬身睡在暗处,日影垂落眼睫,醒来,见Y教授已停止授课,像在思忖什么。随后,他唱起一首低沉的歌,所有人安静下来,屏住呼吸听他吟唱。唱完后,他沉默不语,直至下课铃声响起,他抬头,自另一世界中猛然浮起似的,说方才回忆起一首丧歌,不知怎么,竟当众唱了出来。他请在座同学忘了这件事。

动笔之际,临近黄昏,我感到困倦,躺下休憩。梦中,我躺在一条河上,遥远岸上传来笑声,他们持长刀,割取水椰叶子,脸上涂抹红色汁浆,引我走过一条长满红毛丹和榴莲树的小径,走入一处洞穴,墙上覆满色彩剥落的古壁画,他们在壁画前祭祀,击鼓。洞穴外传来采矿的爆破声,洞穴随即塌陷。我醒来,呆坐许久,思考梦中之事。而后,参照梦境所见,将报告连夜完成,煞有介事地附上一长串英文参考文献,来自某个并不存在的境外出版物。完成后,不及细看第二遍,飞跑至院楼,赶在日期截止前一小时投递到Y教授的学院信箱内,看纸稿滑入狭长入口,躺入黑暗空间。我长舒一口气。

第二学期,我在学校偶遇Y教授,他低眉坐在石椅上,似在神游,我一声不吭地走过,却被他叫住。他瞪大眼睛,说从未见过我论文中的引文。我一口咬定它们是真实的,并将数年前在旧货市场上得到半本古爪哇语残卷的事如实相告。Y教授听罢,冲我笑着摇头,随后起身离去。我低哀地叹了口气,心知这套说辞无法蒙混过关,开始每日陷于焦虑。有一夜梦到Y教授将我的调查报告当堂撕碎,纸片飘飞,久久不落,他目光凝重,对我唱起沉郁的丧歌。因此,半月后,在登录教务系统查询成绩并获知刚好及格时,我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彻底平复了焦灼情绪,并恢复了往日的散漫,每日继续游走闲逛。

在一个燠热的日子,在学校附近的小录像厅,我见到了山猫。山猫是Y教授的课程助教,长我两届,狮城华人,祖籍泉港,以海外留学生身份入读我校,汉语说得顺畅如流。他肤色如铜,眼窝深陷,眼睛大而蒙昧。据他自己说,他的祖母一脉掺杂着些许菲律宾血统。此前,我们仅在院系公选课上见过几面,面熟而生分。我从未积极参与过Y教授的民族学课程,与他亦从未有过私下沟通。

小录像厅在临街铺面的三层,楼梯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曲曲折折如登天阶。来看录像的人很少,三五人,坐得稀疏零散。那日放映一部纪录片,《盲国萨满》,由人类学家米歇尔·欧匹茨所摄,记录了尼泊尔马嘉人日常游牧迁徙的生活和萨满教仪式。为完成这件事,米歇尔·欧匹茨在尼泊尔马嘉人村庄长居两年,将素材剪辑为近乎四小时的纪实影像。

放映机亮起红斑,灯熄灭,房屋变为一间暗室。放映半小时后,几人默默起身走掉。一个钟头后,我昏昏欲睡,去吧台要了一杯马天尼,用铁签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坠入三角杯底的青橄榄。又过三刻钟,抵挡困意无果,我沉然睡去。入睡前的最后一丝记忆,来自前座男生那坚挺如棕榈的背脊。

醒来时我最先看到一排脚趾,夹在浮草色人字拖鞋中,细长孤瘦,近于猿猴。抬起头,映入眼目的是一张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的笑脸。在迷蒙中,我向对方礼貌性地点头,许久之后,我才想起他是谁。山猫说,打烊了,一起回学校吧。我问他,纪录片怎样?他说挺好,对自己目前所做的半游牧民族研究很有启发。我们穿过深长楼梯,我走在后面,对着他的背脊,他微微转身,眸光闪烁,提醒道,楼梯陡,小心脚下。在冥界廊桥般细窄可怖的长楼梯上,我瞬间被这眼神触动,恍惚之间想到了俄耳甫斯的回望。

我们走到街上,站在路灯下抽烟。我盯着萦绕灯柱的飞蛾,沉默片刻,山猫将烟尾碾灭,说,我看到了你上学期提交的报告,Y教授让我对所有报告进行分数预评。我说,多谢,多亏有你,才勉强及格。他说,我好奇你虚构报告的动机,以及那本残卷,是否真实存在。我将那份报告的来由详尽转述,山猫微笑,说,我家那边也有类似传说。我们换个地方聊。

随后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墨西哥风格的酒吧,酒吧供应简餐,墙壁缀满纹样繁复的塔拉韦拉瓷砖。他选了一个临窗座位,斜靠在绘满大块明艳色团的窗帘上,点了罗曼湖威士忌和一壶水烟。他说,我家那边,岛屿散布,渔民在岛上发现一处聚落遗址,原始棚屋围拢连缀,有点像达雅克人的高脚长屋。屋宇破落,仅残存下一些痕迹,周围草木葱茏,似许久之前有人居住,而今已不知去向。

酒吧灯色昏黄,水烟探出四只腔管,仿若一只绵软的深海水母。山猫吸水烟,似吸吮水母触角。他说,曾去外网查询相关文献,尚未得到明确结论,只有零散数据和模糊猜想。他吐出烟雾,搅弄吸管,孔雀蓝酒杯里,薄荷叶时浮时落。

“万物静默如谜。”我说。

依照山猫提供的关键词和外域数据库,我检索到两篇文章,文章提供了两种猜想路径。猜想一:波密人聚落遗址邻近拉绍,这里是丛林原住民躲避屠杀的暂居之所。美通河河边,立着两块古石,用以磨刀,这里是当地人猎捕丛林原住民的起点。原住民被猎捕后,成为奴隶,一生不得自由。老人被杀害,幼童被领养,在现代社群中长大,忘记自己的身份血缘。原住民对此感到恐惧,在围猎中逃往雨林深处,在不为人知处建起新的聚落。猜想二:波密人族群可能与上游达雅克人有亲缘关系,百年前的一场地震促成了他们的流徙,随后文章从地质学角度解释了地壳运动与聚落出现之间的关联,还附上了地壳剖面图和地质模型运动示意图。第二篇文章由国际经济地质学家协会(Society of Economic Geologists,简称SEG)下设的学生科研基金(Student Research Grant)提供资助。

几日后,在接到M证券公司的实习录用通知后,我迅速将这些沉浮不定的历史谜题抛诸脑后,从城市最南端跑到最北端,坐入写字楼格子间,每日打印复印,做报表,翻译文件。为减少奔波,我搬离宿舍,租住在公司附近一栋老式居民楼里。夏季湿热,老楼外墙生出一层苔藓,浴室莲蓬头间歇性淌落黄褐色液体,我生活在其中,总感觉自己会随这幢房屋一道溃烂下去。楼寓转角处常年摆着一个水果摊,站着一个阿嬷,每天从镇上推板车过来,晒得面皮黑红,身形矮胖,柿饼似的烫烙在太阳下。我路过时,会买些芒果、波罗蜜之类的热带水果,存储在租屋中的陈旧橱柜里,碰到新鲜莲雾,也会买来尝鲜。整个夏天,我吞咽下许多甜蜜的热带水果,以抵抗这种内生性腐殖。或许是糖分过量、成熟过快的缘故,存储于橱柜的水果总在一两日后从成熟转为颓败,空气里过早弥漫开一股腐烂气息。不知为何,明明觉得时间没有过去太久。“莫兰蒂”台风过境后,水果摊对面开了家花店,色彩芬郁。在这个热岛城市,鲜花总是长盛不衰。

八月雨季到来,屋顶渗水,我与房东协商,退回部分房租,重新找寻住处。搬家那日,我在楼梯上来回奔走,但待搬之物仍盘亘硕大,堆在原地,与我沉默对望。求助信息被几个平日里关系尚可的同学逐一婉拒,我不抱希望地发消息给山猫,询问他是否已回乡。

一刻钟后,山猫回复说,预计两周后返乡,校内还有部分资料要整理。我将自己被迫搬家一事同他简单讲述,问他能否赶来城北。山猫没有回复。待我筋疲力尽地将折叠衣橱搬下楼后,发现山猫十几分钟前发来消息说,已乘上BRT快速公交,二十分钟后见。

搬家结束后我们一同去八市档口吃海鲜。在那之后,我时常收到山猫的短信,约我去逛展览,或去看冷门纪录片。展馆观者稀零,冷气极寒,纪录片画面粗粝,镜头长得惹人昏睡。山猫总是饶有兴味,我则勉力强撑。之后的情节进展简洁明快,我们每周见面,日渐熟络。当他神态自若地取过我的酒杯品酌苦艾的茴香时,我发觉我们已处于青年男女间的暧昧阶段。

我们在海边共同度过了几个夜晚,山猫讲了许多少年时期听得的丛林故事:祖父的归葬、槟城的鬼王、雨林深处的灵巫、化身鳄鱼的士兵,诸如此类。而后他避开目光,说后天便要返乡。我愣了一下,缓缓点头。海浪漫过我赤裸的足趾,鞋底变得湿冷。不远处,一枚圆亮的贝类被冲刷上岸。我将它拾起,放在月光下看。掌心大小,外壳坚硬,呈铜钱形状,正中绽开一朵五瓣桃花,布满棘刺,软如胎毛。我捧着未曾见过的奇妙生物,心生惊叹。山猫说,是海钱,童年常与伙伴在沙滩上捡拾到。它们死后才被海浪卷上沙滩,变成白色,白色是它的骨骼。他说老家床下有个饼干铁盒,装满海钱,因为每一枚海钱背后,都有一朵枯死的花。

他身后,一轮白月孤悬而升,我端详起他的面庞。左颊比右颊宽厚,左颊的肌肉纹理下,藏了一个小巧的酒窝,泛一点淡粉色。

山猫望向我,问我想不想随他去热带度假,顺路去看看先前所说的波密人聚落遗址。他想申报东南亚少数民族聚落研究的课题,为来年博士申请增添筹码。他冲我眨眼说,如有收获,成果愿与我共享。我点头答应,不说别的,起码毕业论文方向有了着落。

说来奇怪,定好这场热带之旅后,夜晚我躺在床上,已不再有梦降至。原来梦对人的追随并非如影子般坚实。山猫曾说,有时夜里睡不着,会从床上爬起,去操场打篮球。闽南的夏季,雨水丰茂,植物疯长,我午夜起身,一大丛油棕的羽毛状叶子探入走廊,像舒展开一把带刺团扇,挡住去路,我抬手拨开,地上暗沉沉的影子如水颤动。天地间,光是冷蓝色,气温降了些,夜风隐有凉意。我手肘撑在走廊围栏上,望向远处夜空,伴着楼下篮球场上的投球声。在昏暗夜色中,我想象那束掩在层叶间的身影属于山猫。充气篮球的橡胶外皮击打水泥地面,发出沉钝声响,一起一落,至天光拂晓。

临行前,因忧心野外的卫生状况,我特意剪掉长发,以免成为虫豸乐土。我想同Y教授见一面。他精通几国语言,熟悉闽地方言、客家官话,曾深入神农架林区追寻野人踪迹,去过云南深山对傈僳族人进行繁衍调研,田野经验丰厚,我想听听他的建议,发去邮件却迟迟未获答复。我去往院楼,他的办公室房门紧闭,我只好转进隔壁办公室,询问他年轻的同事,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男教师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对我说,Y教授因中风而住院,身在英国的女儿为他请了一位训练有素的专职护工每日照看,但Y教授至今仍昏沉未醒。

我们先坐飞机,再转铁路,又乘南下客船,抵达了山猫的家乡,狮城南首,游离于陆地之外的一处岛屿,南洋列岛之间的一颗星子。海波清平,水椰抖弄着羽毛般的碎叶。远处的岛屿耸起背脊,白日里所见的一切都显得通透明亮。

我们走出水港,天色将晚。预计在港口滞留一夜,饭后沿黄昏时分的海岸线漫步,赤脚在沙滩上走,身体像丧失重量。远处的海际线上,有一群人,正将一艘彩船推向海中。他说,这是在举行送王船仪式,祭拜海神,附近有华人村镇,因而保留了一些闽台习俗。

海水翻卷着退去,包裹着牲畜头颅的红色祭品袋子随潮水后撤,一路退向深海。不多时,点火仪式开始,停在沙滩上的王船,遍身彩绘,狮头龙尾,皆在焰火中燃灼,风势渐起,赤红火焰随海浪一同翻涌,尚未燃尽的彩船在沙滩上搁浅。一般要烧许久。他说。明早涨潮,海水会将船灰一同带走。离开很远后,回头再寻那艘燃烧的船,人群散尽,火焰残喘,铺落一地焚灰。海水浸没,混成湿软的流沙。

海边市集还未散尽,渔民收捡摊位上的渔获,有些摊位摆放着稀奇古怪的摆件,造型怪异的珊瑚、干瘪缩水的海星、丛林蜥蜴的标本,还有鳄鱼干燥枯黄的牙齿,串成一排,挂在木头支架上。我拿起那枚牙齿吊坠细看,中间有道极细的裂缝,填满尘垢,带着悠远的来自丛林野兽的腥气。山猫解释说,鳄鱼是此处的图腾信仰,本地人深信,佩戴鳄鱼牙齿会获得神灵庇佑。

傍晚,我斜倚在旅社床边,翻看文献。山猫在隔壁听音乐,声浪自门窗缝隙涌入,是伍佰所唱的《热情交错》。我盯着聚落遗址平面图正中那棵罗望子树,周围棚屋环绕,排布如六芒星。我回想起自己此前在报告中编造的内容:

在这群西方探险者回国著述的《南洋民族考编》一书中,对波密人的形容与英国学者布洛菲尔德女士的记述截然不同:“在此地繁衍的是一个人种性状不明的族群,眉骨高耸,生着翘鼻,鼻尖如展翅巡洋的鸥鸟,褐肤黑发,古中式衣,仿若一队迁徙至热带雨林中的鞑靼人。竹木栅栏、高脚屋,族长为一鹤发老人,品相各异的珍珠和形状有致的河滩卵石是族群内的流通货币。”

这处深深藏匿在山体之中的人类聚落并不轻易对外人昭示形貌,三面险峰完好以暇地将波密人聚落拢在怀中,通过一个幽邃的密洞与外界相通,洞中时有积水,暴雨后便将通途淹没。相信世间不再有比此处更加隐秘的人类聚落。

他们被历史的潮水驱赶至此,生活在这样一处丧失了时间维度的深林中,模糊了原生的种姓,亦被语言放逐。他们的言语中混杂着几种声腔,闽南语、客家话、英文、马来语、印度语、缅甸语,以及不知承自何方的口音,他们唯恐被占领者指认为任何族群,便将原生母语深深埋葬,新的语言尚在孕育,如同一杯调和过的鸡尾酒,味道杂糅,冗杂如枝蔓,因而无从分辨来处,说话时间或夹杂着一些原始的肢体动作,来自原始动物,甚至是水椰、油棕、野蕉、角藤等原始植物迎风摆动的形貌。

我阖上眼,伴着歌声睡去。“让风变成火,燃烧整个四周,淹没了你和我。”梦里,我在参观聚落遗址的火山纪念馆,展馆中央有两具黑色残骸,他们紧紧缠绕,彼此相拥,掌面如水流般汇聚。词曲在脑海中不停地游荡,倏尔中断,如一块绸料于正中撕裂。

我惊醒过来,床在震,墙在战栗。我起身,和山猫在走廊相遇,他攥紧我的手向外跑。我们随人潮一同涌向清真寺前的半圆广场。山猫不停刷新新闻资讯,我想起自己的手机仍被压在枕下,向他追问报道细节。脸书弹出信息,六级地震触发了附近海岛的活火山爆发。他点开快速浏览,随后退出界面,专注于回复亲友的询问。我瞥见他的头像是一张布罗莫火山喷发的风景照。他打电话给码头,取消了下午的日程预定,随后将手机放回口袋。

之后,我们又经历了两次程度较小的余震。我仍旧惊慌,山猫安慰我说,生活在这里,总会习惯这类振动。米歇尔·欧匹茨曾说,宇宙是通过振动产生的。

翌日,我们按原计划前往聚落遗址。出行前,山猫说野地虫豸多,吸血蚂蟥总在水边等候。因此,我不得不在四十几度的酷热天气中身裹长袖长裤,山猫则穿得像个种植园领主:宽松的米色棉质短袖,卡其短裤,长筒棉袜,橄榄色登山鞋。他在腰间别了一根尼龙绳,悬挂着一柄纹路精致的匕首,刀鞘上缠着黑绿色丝线,扮相掺杂了些许野地酋长的气质。

我们走的是村人上山割胶的林中小路。愈往深处,道路愈细窄。雨林很静,传来虫鸣蛙声,伴着一两声鸮叫。我说,鸮鸟不是习惯白天睡觉,夜里觅食吗?山猫说,白天外出的鸮鸟,向来飞得颠簸不定,梦游似的,要小心闪避,以免它们从树枝上掉落。

走出胶林后,一条河横陈在前,无法直渡。我们折返上游村镇,租下一条船。摆渡人说,当地人称这条河为溟河,溟河诞生于几十年前的一场地震。此前一直流于地下,地震后,水流如游蛇般潜出地表,日渐繁盛,最终汇入萨门撒河,成为一条支脉。

下了船,穿过雨林,眼前是一处聚落。入口处立着一个硕大木牌,波密人聚落遗址公园。入口处的售票厅伪装成棚屋样子,身穿蜡染纱笼的年轻女子将我们拦住,收取门票费用,并试图推销廉价的租赁式电子解说器。中英法德泰马,六种语言频道随意切换,按时收费,押金二百。我们租下一只电子解说器,我戴右耳,山猫戴左耳,走路保持同一步速。一排仿古棚屋码在面前,屋椽铁钉外露,墙外清漆尚未干透。我们不曾想到,开发商已将一切未明之域填入商业景观的规划框架中,并辅以全景式表演。一名中年女子坐在一株印度紫檀下补缀渔网,手法细慢,见我们走来,立时放下手里活计,露出合影时的标致笑容。女子身穿蜡染纱笼,黑灰上衣,赤足,耳上缀着硕大饱满的红玛瑙,腕上戴满萤绿串珠,说着我听不懂的当地语,想是从当地聘雇来的原住民。

女子引我们走入棚屋。棚屋中围聚着不少人。正中央端坐着一位鹤发老人,性别莫辨。面前一只脏旧木箱。我们走入后排坐下。老者打开木箱,取出破损了半边袖管的野猪皮袄、黑红相间的雉鸡冠羽和牲皮手鼓,鼓面上绘着一幅鱼首女身像,以焰火将鼓头烤热,随后又取出一个用鳄鱼牙齿制成的乐器,以浸润过符咒神水的木质小锤敲击,七枚鳄鱼牙齿,代表不同音阶,声响有致。

老人站在木箱布置成的简陋祭台前,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双目混浊,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秽语,以退散恶灵,它们细密地织结在唱诵的绵长的神话史诗中。鼓声由慢渐快,敲至重复节奏后,重又放缓,辅以鳄鱼牙齿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渐入恍惚之境。几位中年女子围坐巫者身畔,补缀渔网或钩卷羊毛。仿佛在听戏文。两个年纪稍轻的女人小声窃语。年长女人解释说,老人前世是一名男性巫师,因此用男性秽语驱恶施法。

仪式结束,我们跟随其他探险者、观光客离开棚屋。我问山猫,他是否通晓方才那段巫言的语意。山猫摇头,同我讲了个故事。有则尼泊尔传说,一位萨满和一位佛教诗人比赛登山,胜者可获得圣书。最终诗人赢了,这类结局是可以想见的,因为萨满不需要书,他们的鼓就是书。我问他这是哪里听来的故事,他说是米歇尔·欧匹兹所述。

我们在聚落中央的罗望子树下乘凉,树边立着一块木牌,标题写着“最后的波密人”字样,并配有一张原住民男子的照片。男人上身赤裸,褐肤黑发,唇上戴着环饰,眼睛黑亮,但又空空的,像什么也没有。

木牌写道:大部分族人在上世纪70年代被迁入此地的非法牧场主陆续杀害。1995年,6名族人被非法开矿者袭击,这名男子成为唯一的幸存者。1996年,香蕉园管理者在一片宽大的蕉叶下发现了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销声匿迹。1997年,当地政府在此处建立了原住民保护区。聚落存在的消息曾封锁数年,供研究者秘密研究。有研究者推测,这名男子至少独自生活了三十年。他拒绝与外界接触,将管理者投递的食品物资视作诱饵与陷阱,觉察到危险时,他会拿起自制武器,用藤蔓封路,以毒箭射向推土机。有一次,保护区管理者试图对他的身体状况进行检查,在靠近茅屋时,被他一箭刺穿肺部。2001年,他在死后数月被人发现,身上覆满金刚鹦鹉的羽毛。

我环顾四周,对这一聚落产生了原始生活形态的想象。屋脚刻画着每年淹水的高度。1988,1993,2001,2002,1996。黑色数字下,拖出一条条蓝色线段,参差错落。我问山猫,这一切是否真实发生。他说,正如湮灭的任何一个族群,我们无法证明他们的存在,拥有记忆的人早已死去。那些看似存留的器物,并不能算作不朽的证言。我们同他们一样,处在一团历史的漩涡中。

不远处的湖水银光闪烁,仿若镜面。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置身的世界,是另一世界的倒影,在另一处时空里,波密人仍在此地生活。他在阳光下虚起眼睛,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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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