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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4年第3期|陈克海:深的山(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4年第3期 | 陈克海  2024年03月25日08:08

陈克海,男,土家族,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现供职于山西文学院。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垫脚箱》《单枪匹马》《烈日下》。曾获赵树理文学奖、2015年度《莽原》文学奖、首届土家族文学奖、2020年度《黄河》文学奖、首届鑫飞杯·小说选刊奖。

责编稿签

陈克海善于用丰沛的细节、鲜活的叙述处理时代经验、高扬时代旋律。《深的山》继《好汉坡》之后,接续深挖武陵山区里的人们振兴乡村的故事。主人公安慕遥大学毕业后远嫁深山中的村落,结婚生子后长期困囿于农村贫瘠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之中。与自暴自弃的丈夫不同,安慕遥试图通过网络直播开辟一条自我拯救的道路,她直播间持续增加的流量不仅带来了经济效益,更吸引了多方面的关注,为当地带来了摆脱贫困走向富裕的新的希望。作家不仅精准地写出了人物的命运遭际,更在人与人微妙的情感关系中展现出人性的温暖底色,寻求到了书写中国故事的新的姿态和方式。

—— 文苏皖

1

她以为撞上了风口。

听说女儿要去大山里养鸡,姚明芳直接就炸了。邻居家与安慕遥同龄的王杰和张双,书没读几天,都知道跑到南方做直播卖西门子,一年挣几十万。而安慕遥倒好,大学毕业又读了两年商务英语,在深圳搞了几年国际贸易,结果却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是个苕包。

见大道理讲不通,安慕遥只好旁敲侧击,讲她和孟凡翔的感情。刚认识那段时间,孟凡翔手头并不宽裕,为了给她在太平鸟买条裙子,下班了还去做兼职,送纯净水。一桶水能赚多少钱?重要的是男人的心。这么算下来,送到她手里的裙子就不是一条简单的裙子了。

见安慕遥提到感情,姚明芳半天没吭声。倘若纯粹只是受蒙骗,她拼上老命也要冲去解救,不承想,原来养鸡只是个幌子,里面还裹着个男人。一想到女儿跟着的那个男人,买条裙子都得那么费劲,跟着他,将来要受的苦,她一辈子能吃得完?姚明芳气不打一处来。

孟凡翔有她妈想的那么差劲吗?好赖也管着一个部门,十几号人。前段时间,得知有个培训学校要转手,孟凡翔还琢磨着要不要盘过来,万一成了,两个人不就少折腾几十年?见孟凡翔主动策划未来,安慕遥不由心驰神往。只是,考虑完各种风险,最后,还是走了保守路线,买了套小房子。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在城市里修起了一座桥头堡不是?至于将来能不能继续在这里攻城略地,她并不着急。房子在东莞,好在高铁也不到一个小时。在那个小小的家里,她和他设计装修,置办锅碗瓢盆,还在阳台上放了个摇椅。好多个夜晚,孟凡翔睡了,她还要在摇椅上荡一会儿。看着灯光透明的城市,幢幢高楼里明明暗暗的房间,安慕遥百感交集。

说起来,真不怪姚明芳发火。猛听到孟凡翔说起那个养鸡计划,安慕遥跟姚明芳的反应也差不多。那天安慕遥去医院孕检,看着B超检查报告上那个小小的像是戴着矿灯的形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幸福,而是担心接下来怎么和公司请假。万一几个月不上班,自己的位置被人顶替了怎么办?孟凡翔却满不在乎,说,上什么班,回家养胎啊。她追问了一句,靠什么养?男人却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又来了句,跟我回山里养鸡。安慕遥听得眼冒金星,这都哪跟哪呀,怎么着也是在深圳上了多年班的人,搞了半天,提出这么个想法。太不靠谱了。她气哼哼地问,怎么养?把鸡往你家屋后的河沟里一关吗?

等到吵明白,知道养鸡也只是顺嘴带出来的一句话,重点是孟凡翔的父亲得了癌症,想临死前看到儿子完婚,安慕遥听得眼前一黑。这就是她准备托付终身的男人。她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幸福,而是自己给自己掘了个深坑。问题是,仅仅因为男人的父亲得了病,她就要放弃这段感情吗?说好的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呢?

知道了安慕遥要回大山里养鸡的真正原因,姚明芳的声音越发尖厉起来:年轻人不懂礼数也就算了,老的还一个比一个鸡贼,这哪里是结婚,分明就是明火执仗。

说完礼数,姚明芳又提起彩礼。安慕遥说彩礼不会少你一分,反正扩大乡下养殖规模,东莞的房子迟早要卖。

这话就难听了。难道她姚明芳是要卖自己的姑娘?件件桩桩数落下来,姚明芳的心里更是不快。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因为姑娘要去大山里养鸡,而是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提前和她商量。

怎么商量呢?安慕遥也是几个小时前才搞清状况。

最后,见女儿还是不松口,她只好和安慕遥反反复复交代,婚姻大事,一辈子啊,我的姑娘。从小就希望你走出去,莫学我,一辈子就是围着锅边围着孩子转,也没个识见。我的姑娘啊,你要想好。姚明芳不知想起什么来,声音已带上哭腔。

2

从县城回渔川,包了辆车,七股八杂放了一堆东西,一家子人还是坐不下。孟凡翔就说他和安慕遥干脆在县城多待一天,再草率,总得拍个婚纱照不是?

哪里顾得上一家一家比较,甚至连婚纱也没多试。选了几套衣服并不合身,只好用别针扣住。室内的景致多数都是塑料花堆砌,待的时间长了,胸口也闷,还呛鼻子,安慕遥配合着摄影师露出牙齿,勉强将婚纱照拍了。

回渔川要是再包车,还得三四百块钱。两人提着两口袋气球、喜字和拉花索性去挤公交。

坐了一个来小时,车子走走停停,又翻过一座山,河谷里的房子渐渐多起来。孟凡翔说,总算到了。结果才到镇上。

安慕遥看着小小的镇子,新建的三层楼四层楼挨挨挤挤,本来就狭窄的街面,摆满了奔驰宝马。孟凡翔见她疑惑,就笑,这里的人卖西门子发了横财。这是安慕遥第二回听见西门子,一时恍惚,难不成现在的农村孩子都在干这?她对直播的概念还停留在上网买点衣服和鞋包,没想到这些年轻人竟然抓住了风口。

山是真大,本以为到了小镇就够偏远,谁承想换上货运皮卡,还要接着绕几十公里盘山路。

翻过好汉坡,不知是浮云还是起了雾,车子一头掉进去,半天左冲右撞,挡风玻璃早淋湿一片,安慕遥看得心惊,紧紧攥着孟凡翔。车子在土路上左颠右晃,安慕遥苦胆水都快颠出来。她本来想问一句,话没出口,一个颠簸,屁股甩起来,差点撞到顶篷。她下意识捂着肚子,担心那粒才发芽的种子连根颠了出来。一切都罩在雾里,孟凡翔形容的青山绿水,她一点也没看见。下了车,又走一截山路,大雨兜头浇下来,她拽着孟凡翔的手,握得骨头生疼。

未来的婆婆杨桂兰递过热毛巾让她赶快擦头抹脸。火坑里突然爆燃的柴火映得每个人脸上红彤彤的。炕上的腊肉似乎马上就要滴下油来。门外狗又叫了。不知道来的是谁,每一个进门的人都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那么热情,说的话又稠密,还得孟凡翔帮着翻译,安慕遥才能反应过来。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呢,就在那里一直笑。未来婆婆的婆婆抓着她说个不停。这个讲完一段,那个又起了头,好多话没记住。都是村里的那些事儿。有人说支书颜松茂准备在村里开茶厂,又有人讲黄有禄在山上开荒,另一个人就说,这些老革命,要钱不要命了。说到不要命,应该是刘超,为几桶蜂蜜,拿起菜刀去撵马熊。不知是谁又提到第一书记给王富仁介绍老伴的事,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安慕遥听得没头没脑,只是从他们兴奋的表情看,好像这个村子正在发生重大变化。

吃完饭,安慕遥撸起袖子准备洗碗,却被杨桂兰拦住了。甚至洗完脚,还没站起来,杨桂兰又一步抢过来端起黑漆漆的木脸盆。这怎么可以?安慕遥羞得满脸通红。杨桂兰说,你不熟,过门槛走高蹿低的,还有狗。我们农村条件差。杨桂兰说得那么谦卑,好像山里人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毫无底线地伺候好这个准儿媳妇,才能表达他们一家人的欢喜。

大清早,姚明芳发过来语音,问男的家里怎么样。安慕遥说,待了三天,天天下雨,满天满地都是雾,根本没看清楚形势。姚明芳就说,你看你这脑子,别人把你卖了都不知道。母亲没问出个名堂,只是交代她注意安全。

安慕遥见杨桂兰在大雾里唤鸡,就拍了张照片发了过去。姚明芳半天才回复了句,多个心眼,天气好了去认认出山的路。安慕遥见母亲净说些丧气的话,就没再回复。

她像是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他们忙碌。为布置婚房,孟凡翔还专门从城里买回来一张欧式轻奢真皮大床。床太大,怎么也抬不进正房。索性拆了偏房一堵墙,才放进去。新垒起来的空心砖走风漏气,也不好看,又买了几卷尼龙牛津布钉好。

典礼是简单了些,不过也让人们谈了很久,这个嫁到渔川的外地姑娘全程把控。都以为可以动筷子了,她突然又抢过来话筒说了一段,问抖音直播在哪里?来来来,给我一个镜头。人们这才知道,这个婚礼看上去冷清朴素,却还有那么多人隔着时空,守在手机另一端。她爸在宁波,她妈做直销卖无限极,行踪不定,弟弟一家在漳州,虽然娘家人来不了婚礼现场,但都在云上观礼,表达了祝福。安慕遥讲起一家人不能团聚的遗憾,说到动情处,又流下泪来。

尽管赶上下雨,白色礼服裙摆脏污得不成样子,不过因为加了滤镜,一切都那么新鲜,明亮,歌声如此欢快,光是默默念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就有种想跟着唱起来的冲动,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临时搭起来的舞台多么简陋、寒酸。

3

原先孟凡翔他爸妈养鸡,是散养,鸡们吃饱了就满山溜达,一个个长得精神,肉质也紧。孟凡翔回来就来了个全盘否定,一只鸡三五斤,养上一年,光饲料要吃下几十斤,利润点在哪里?杨桂兰哪里懂什么利润和成本。一连串问题搅得她脑壳疼。原来养鸡不是简单地给它们吃饱喝足,还得精通数学。卖鸡也有学问,可不是守株待兔,等人上门。得出去跑,才可能打开市场。

一个月下来,孟凡翔买来清粪机、上料机、喷雾消毒泵,鸡苗还没买回来,前期已经投进去好几万。杨桂兰看得心疼。一只鸡能赚多少钱?钱这么花下去,多会儿才能从鸡屁股里抠出来?不过,她也只是怀疑,不敢和儿子对着干。

那段时间孟凡翔意气风发,建好鸡舍,买回七千只鸡苗,一边精心饲育,一边规划着美好蓝图。不料没多久一场鸡瘟,刚要出栏的鸡就死掉一大半。加上儿子刚刚出生不到一个月时,父亲突然病情加重,在一个清晨吐血而亡。从此,孟凡翔一蹶不振,时常一个人躲上树屋喝闷酒,或者沉迷于上网。杨桂兰疑心是不是抬男人上山时兆头不好,嘴里不免嘟嘟囔囔。孟凡翔起先还有耐心,后来听母亲念叨起地狱和阴间,不免冒火,好像事事都在暗示,当初回来养鸡实在草率。

一晃两三年过去。

一场鸡瘟,接着又是一场鸡瘟,终于让孟凡翔伟大的养鸡事业完全陷入了僵局。以前想着回到渔川,一是为了尽孝,二是顺便把钱也挣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父亲的坟头上已长出了茂密的青草,儿子早已牙牙学语,钱不仅没有挣到,还倒搭进去不少老本。以前在深圳时,两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各忙各的,一个星期见不了几面,见着了就是卿卿我我,玫瑰、啤酒和电影,这正是当初安慕遥说服母亲时,他们所拥有的感情。

而今,安慕遥给姚明芳打视频,只要儿子喊外婆,再不说她和孟凡翔的感情。养鸡事业的受挫,让孟凡翔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和安慕遥谈他的理想,不再谈什么时候实现财务自由,他们之间说话越来越少,为了避免争吵,伤害他们曾经建立的感情,孟凡翔迷上了网上六合彩,安慕遥迷上了玩抖音。一时间相安无事。但有一天,安慕遥终于忍不住了,见孟凡翔还在网上买六合彩,就吼了他一通。孩子还泡在屎尿里,纸尿裤都是有一天没一天,孟凡翔还花钱赌博。骂完,看见他皱眉耷眼的样子,又有些后悔。男人要是和她争几句,她心里还好受一点,问题是他一声不吭。

这天,徒弟小罗打来电话,知道孟凡翔还困在渔川,就说,快别折腾了,来麦城吧。干什么呢?做幕墙生意。原先在深圳,孟凡翔没少帮衬过小罗,行情不好的时候,小罗还在东莞住过一段时间,衣服都是安慕遥帮着洗。这才几年啊,这家伙竟然把摊子从南到北铺到了麦城。问能挣多少钱,徒弟也没把话说死,但总比一直待在家里强。

安慕遥当时在旁边多听了两句,等孟凡翔挂了电话,安慕遥才说,他不会把你骗进传销吧?你没看抖音,动不动就是被熟人骗到某地。孟凡翔也犹豫。主要是徒弟把赚钱说得太容易了。在徒弟的话里头,根本不用他费什么力气,就是采购东西,安排下工人吃喝,捎带做做监工。一年顶多忙上七八个月,闭着眼睛就把钱挣了。

安慕遥半天没说话。

想到如今家里的鸡已不到一百只,靠杨桂兰一个人在管,孟凡翔早已对他的养鸡事业不闻不问,还迷上了六合彩,再这样下去,只怕吃饭都会困难。等到孩子睡下,安慕遥像是终于狠下了心,正色和男人讲,还是得有一个人出门找钱。孟凡翔说,那你呢?安慕遥说,放心吧你,我就在家守着,决不能让咱们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渔川这样的环境让你妈一个人带着也不现实,等孩子能上幼儿园了,我们怎么也得回深圳,大不了再从头来过。

第二天,孟凡翔只身去了麦城,但几个月下来,孟凡翔却没有挣到几个钱,安慕遥几次问他,小罗靠谱吗?孟凡翔只说小罗也有难处,如今工程款难结,但到年底说不定就能分个一二十万。见孟凡翔心烦意乱,安慕遥也就不再说什么。

那天,安慕遥给孩子冲奶粉。这头开水刚倒好,孩子就薅过去,浇了一身,烫得撕心裂肺地哭。她慌忙抱起孩子到水缸边冲洗,杨桂兰喂完猪路过,先是高喊那水是人喝的,后来又责怪水太凉,放孩子进去冲洗,那么小的一个娃娃怎么经受得了。

等孩子抽抽噎噎平静下来,安慕遥给孟凡翔发信息,说他妈脸色如何难看,又说孩子怎么烫到了自己。男人可能喝了酒,说,你看你,班也不上,什么都不用操心,还要让孩子一天到晚受伤害。

谁愿意听这些指摘?安慕遥无名火起,直接把手机扔到了门外。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