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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黄河源”散文小辑 《天涯》2024年第2期|扶小风:黄河探源日记
来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扶小风  2024年03月20日08:06

编者说

黄河,中国的母亲河,古有“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今有“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本期散文小辑,扶小风、王小忠、吕敏讷、赵瑜四位散文家在不同的时间段,不约而同地走上探访黄河源的旅途,他们在黄河源头这一生态文明高地驻留、行走、思索……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现推送扶小风的《黄河探源日记》,以飨读者。

黄河探源日记

扶小风

2020年5月21日星期四阴、雨、冰雹玛曲县至河曲马场

天依旧阴沉,极像生气了的人们的脸。

尼玛镇的街上,有优美动听的藏族音乐响起。

从昨天下午开始,雨一直未停。高原上的五月和六月是雨季,因此会没完没了地淅淅沥沥地下着。

早餐吃油条。油条是中原食品,在牧区极少见到。来玛曲做生意的中原人,将这种美食带到这里。

穿黄河街出往南不远,就到了黄河。

一只黄色藏獒,蹲守在桥头上,身上污秽不堪,极像一只流浪狗。在草原上,这样的流浪藏獒异常多。看见我之后,它灰溜溜地跑到一边。另一只大黄狗,蹲在桥墩边,一直注视着我。它的毛整洁干净,脖子上有勒痕,应该是一只家犬,逃跑出来之后,与那只黄色藏獒一起,相依为命,厮守在玛曲黄河大桥桥头。

玛曲黄河大桥始建于1979年8月,人们称其为“天下黄河第一桥”,是黄河首曲的第一座大桥。但真正的黄河第一桥,却远在青海曲麻莱县的麻多乡,那是我将要抵达黄河源的所在地。

黄河在这里,穿过阿尼玛卿山南麓,受松潘高原阻挡,回转至西倾山南面的广袤草原上,把甘南草原撕裂出一道长口。

走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诗中的恣意想象。黄河绕过阿尼欧拉神山,似乎就从此处从天而降,扑入我的视野。

据说,每年的七月中旬,这片草原上会开满一种叫金莲的黄花,绵延于黄河两岸,金黄灿灿,美不胜收。只是,我行走在五月末,还遇到阴雨天。只能看到黄河,蜿蜒着身姿,穿行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中。

黄色的那只狗,它蹲着,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用它的思维在考量着我。我走的时候,它居然起身跟着我。

过了黄河大桥,这里有两条路到阿万仓。一条是经采日玛,穿过草原腹地,紧贴着黄河,但这条路最远。另一条是捷径,直接到阿万仓。我选择了紧贴黄河河道的这条路。选择它的目的,因为可以走进黄河经过的第九个省区——四川。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鸡蛋,剥给那只尾随的黄狗。它还有些许戒备,我故意把鸡蛋扔在我的脚下。它试探着往前走走,我站在原地。见我没有任何动作,它慢慢跑到我跟前,叼起鸡蛋转身跑到路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继续前行,它继续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似乎成为了伙伴,都流浪在草原之上。

下起了大雨,我们无处可逃,来不及穿雨衣。我也被淋成了“丧家之犬”,逃到一个狭窄的大桥涵洞之下避雨。狗一直蹲在涵洞后,被雨淋得全身湿透。

我拿出一根火腿肠,扔给它一半,它才躲进涵洞口,窝在我背包一侧。

半路上,又下起了冰雹。我又找地方躲避冰雹。

有数只藏獒追击,小家伙被吓得不敢前进,尾随在我身后,只能依靠我的驱赶。

看着它义无反顾地跟着我,我决定暂时带着它。至少,不至于让它继续流浪在草原上。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大黄。

到河曲马场,又有数只狗围攻追逐我们。被我驱逐后,大黄就一直紧贴着我身子。我去商店买东西,它居然蹲在门口,一直等着。这是一个忠实又聪明的家伙。

我去饭店吃饭,它也伏卧在门口,蜷缩着。

河曲马场,有新建的旅游中心,还未使用,开着门,可以在里面安营扎寨。起初大黄一直蹲在门口,我进去扎帐篷,它也跟了进去,老老实实的窝在门口,给我当起了守卫。

跟了一天,大黄才显得和我亲近了,我可以用手摸它的脑袋和脖子了。朋友们让我叫它“多吉”。这是我一路上捡到的第四只狗。前三只都让它们待在原地,但这一只,估计要跟我一直到黄河源头了。

这只聪明的狗,今天和我成为旅伴。

2020年5月22日星期五晴、雨、冰雹河曲马场至果洛曲

大黄一夜趴在门口。我起来收帐篷的时候,它才起身,伸着懒腰。

河曲马场的饭店还没有开门,我去小卖部买了些水。从这里到采日玛乡,也不知道途中是否会有商店。

出河曲马场,通往采日玛的路,成了砾石土路。从这里开始,到黄河源头,似乎有一半的路都将是这样的境况。石碴路对行路无碍,我脚下的“沿黄公路”,一下子别有一番味道。

远处的草原上,偶尔有牧民的房屋。骏马驰骋,无拘无束。

大黄紧跟在我身后,偶尔会穿过铁丝网,去抓草原上的兔鼠和土拨鼠。

牧民们正在草地上补草、施肥,让退化的草场回归本色。有的草场,使用了拖拉机的机械化耕作,有的草场,人们在手工种草、施肥。成群的马驹伏在草地上,不时回头看看路上的我们。

云彩在头顶,伸手可摸,就像房屋的屋顶。冬子说,终南山的云彩,可以揪成一片一片的吃。而青藏高原的云彩,你根本无需去揪,它就在你的眼前,甚至就在你的嘴边,可以像吃棉花糖一样,张口就吃。

偶尔有骑马的牧人,骑着高大威武的马,英姿飒爽,让我羡慕不已。

中午时分,过朗曲。河流流淌在草原,扭动着身姿,形成美丽的玉带,与天际形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河边白色的帐篷顶上有蓝色的烟袅袅升起。牧民们开始了一天的煮茶时间。大黄卧在背包一侧,懒洋洋地晒太阳,偶尔会打个哈欠。

我拿出炊具,在这如画的地方,开始做午饭。依旧是方便面。

天边飘来一团乌云,瞬间天乌压压一片。我收拾东西赶紧赶路,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方的牧民房屋,却躲闪不及。我急速穿上雨衣,蜷缩在路旁的壕沟里。冰雹噼里啪啦砸在雨衣上,啪啪作响。大黄蜷缩在我的身边,任凭冰雹打在身上。

半个小时后,云开雾散。冰雹和雨停止,天空放亮,太阳又钻出云彩。

我继续赶路,到果洛曲。路边有指示牌,也有小卖部。购买了一些面包和火腿。因为增加了一个旅伴,食物也要增加。这样,我的背包明显有了三十公斤,肩膀也有了不适感。

过河之后,路边有几户人家,还有一个篮球场。篮球场一侧,是一家小卖部。

屋子里的藏族女人,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藏族女孩正在玩耍。她们允许我在球场上露营。

在篮球场的一侧草坪上,我放下背包扎帐。大黄卧在篮球场的角上,一动不动。几个骑马路过的藏族男人,凑过来看热闹,用藏语跟我说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扎帐好后,去小卖部买方便面。藏族女主人从房子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崭新的饭盒,要给我泡面。我让她结账,她笑着摇摇头,并请我吃糌粑和油饼。油饼不知道是她自己炸的还是在集市上买的。旁边的一位藏族女人,一直对着我笑,一手拿着转经筒摇晃,一手比画着,让我吃桌子上的油饼和糌粑。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了刚才热闹的气氛。没有人说话,都在看着我这个走进牧区来的“怪人”。我吃完泡面,带了一些零食,给藏族女主人留了三十元钱。

我钻进帐篷,暖着被窝,准备早点休息。可爱的小姑娘,对我十分好奇,圆嘟嘟的脸,说着萌萌的藏语,不时跑到我的帐篷前,敲敲我的帐门。

天黑时,女主人邀请我住到她家里,因为收帐篷实在麻烦,所以谢绝了她的好意。

大黄卧在帐门前,蜷缩着,一声不吭,自觉地充当起我的守卫。

第一次在草原上扎帐,深夜里听到嘶鸣的马声和狗的狂吠,有些小小的胆怯。因为,我只身处在广袤无边的大自然之中。

2020年5月23日星期六阴转中雨果洛曲至吉瓦若村

天蒙蒙亮,就被草原上成群的鸟惊醒。这里的鸟,都栖息在鼠类废弃的穴洞内,完全不需要置办家业,属于“寄居鸟”。

小卖部的藏族大姐,一早就给我送来了方便面和热水。我只接了一杯热水,在路上备用。她们要去走亲戚,小姑娘穿上了漂亮的民族服饰,艳丽无比。她们的衣服,明显带有蒙古族的特点。或许,她们就是蒙古帝国某个部落的后裔,一直生息在这里,只是被完全藏化,忘记了蒙古语,只保留着蒙古的服饰和习俗。

我给小姑娘拍完照片,她们一家人就骑着摩托车,消失在草原的深处。

我在帐篷里赖了一会儿,吃简单的早餐——八宝粥。帐篷外帐湿漉漉一片,因为直接搭帐在草原露天的缘故。只好把外帐挂在篮球杆上晾晒。

天空蓝盈盈一片,与绿色的大地形成极大的反差。

离开果洛曲不远,路边的草地上,一只死去的藏獒巨大无比,仿佛一只牛犊。有人在它的旁边,堆起了一座玛尼堆,来超度它的灵魂。在牧区,狗是家庭的成员之一,更是藏族百姓的朋友。这只死去的藏獒,不知道曾为哪家牧民守卫家园,却丧命于此。

大黄一夜守在帐前,寸步不离。早上给它喂了火腿和鸡蛋,就一直紧跟着我的步伐。我戏谑大黄是一只名副其实的“走狗”,因为它一直跟着我走。或许,它也是一只既聪明又有理想的狗。

中午时分,到黄河岸边。一个偌大的拐弯处,河岸边长满了树木。河道之外,无一棵树木。这是高原黄河岸边非常特别的生态系统。黄河对岸,矗立着一座白塔,这是一座非常小的寺院,被树木笼罩着。估计,这是藏族寺院修行人通过数代努力种活的树木,才将处于半山腰的这座小寺院笼罩在一片绿荫之中。

河道中有藏族女人放羊,羊群懒懒地簇拥在一起,贪婪地啃着刚刚泛绿的青草。让草原点缀起星星点点的白斑,像白色的花丛。

黄河在这里,犹如静止的湖面,镶嵌在绿色大地、蓝天和群山之间。

藏族女人坐在羊群中央,拿起她的转经筒,轻轻地摇起来。

有风从河谷深处轻拂而来,给天空中带来几片白色的云朵。

这是我行走路上的人间天堂。放下背包,我要欣赏这无法躲避的美丽风景。我支起锅,做一顿丰盛的午餐,在悠然的天际之间、河流之畔,沐浴着草原的风,享受一顿美食。

大黄也卧在河边,欣赏这无尽的美景。

吃完午饭。天空中又飘来一大团乌云,瞬间弥漫了天际。我迅速收拾东西,找地方躲雨。

远处的山巅,黑压压一片。大风骤起,冷得刺骨,直接进入冬天。“黑云压城城欲摧”,在草原上,就成了“黑云压山山欲摧”了。

我背上背包,健步如飞。大黄跟在我的身后,奔跑在避雨的路上。

拐过弯,过小河后,路边有户牧民的家。他们一家人正在盖房子。阿姨刚将我带进房间,大雨就滂沱而至。大黄钻进院子里的塑料布下,蜷缩着躲避。阿姨从篮子里用簸箕往炉子里加满了牛粪,屋子里瞬间温暖起来。语言不通,我无法和阿姨交流。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和善与慈爱。她先洗干净手,然后把碗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干净,给我做起了糌粑,盛上了自制的酸奶,还有藏族奶茶。这是对一个陌生人最高的礼遇。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吃完了美味的糌粑,喝完了奶茶、酸奶。准备雨停之后继续前进,晚上可以往前再走七公里到今天计划的目的地。可惜天公不作美,雨又下了起来,比之前下的更大。所以我只能停留在这里。

阿姨的儿子叫平措扎西,在拉萨开酥油店,这个时候,带孩子回到玛曲草原的家里,给父母修缮一下房子。甘南牧区百姓盖房子,没有建筑材料,都是从玛曲县城购买,再雇车运到牧区。所以,在草原上建房子成本不低。就连和水泥的水,都是开着三轮车在黄河里用大桶灌装的。

平措扎西的妹妹,也从玛曲县城回来,一起帮忙浇筑房子的水泥地。平措扎西的儿子和妹妹的两个儿子,在雨中玩得不亦乐乎。平措扎西的儿子,因为平时回来得极少,所以跟爷爷奶奶显很生疏,被其他两个孩子弄哭了,就抱着正在干活的平措扎西转。而他妹妹的孩子,则毫无顾忌,在院子里撒欢,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

我无聊地和孩子们玩耍,充当起他们的“头儿”。尽管语言不通,他们却开心无比。

雨一直在下,大风刮起草原的枯草,飞扬在天空。我想在院子里搭帐。平措扎西以为我嫌弃他们家里太脏。如果愿意,我可以住在他们家里。

夜幕降临时,平措扎西的母亲去草原上赶牦牛,他的父亲去牵马。整个院子里,瞬间喧嚣起来。所有的牲畜聚集在一起,整个家也温暖起来。他的妹妹在做晚饭,手撕面片。牛粪在炉子呼呼地燃烧,屋子里异常暖和。

这个时候,平措扎西的妹妹的小儿子因为跟我玩得极为熟悉起来,异常调皮。他妈妈就将小家伙用一根绳子拴起来,一头挂在房子的柱子上。平措扎西的妹妹歉意地望着我笑笑,觉得孩子对我极度不礼貌,她也很无奈。

他的父亲坐在牦牛皮上,和其他两个孙子做游戏,极为恬然。

淳朴善良的平措扎西一家人,让我住在他们家里唯一的卧室里。卧室非常干净,屋内微微香,是香薰的味道。墙壁上贴满了奖状,那是他们家那匹马获得的诸多荣誉。他的父亲、母亲、妹妹以及孩子们,则蜷缩在会客厅里。

我却感到十分愧疚。这是藏族百姓对待一个路人最高的礼节。在甘南草原上,我真正遇到了。

一夜的雨声,响彻草原的每个角落,偶尔会听到狗吠声。

2020年5月24日星期日小雨转中雨吉瓦若村

一早下着小雨。还没有收拾完背包,阿姨就给我做好了早饭,牦牛肉炒大头菜,还加一份炒黄瓜,主食是米饭。

在牧区,蔬菜是非常珍贵的。

这顿饭,吃得我心情十分沉重。叔叔和阿姨说,还下着雨,不走的话,就继续在家里待着。这是平措扎西给我翻译的。但是我实在不能再打扰他们的生活,穿着雨衣,就冒着小雨出发了。

一家人一直将我送至路口。俨然,仅仅一天的接触,我们简直成了亲人。

我沿着路前行,拐过弯四公里,又下起了大雨。

草原深处,有一座白塔,隐约可见,塔下有人在转经。旁边是一座赛马场,有人在里面驯马。我走捷径到白塔处,想在那里避雨。走到跟前,才发现无处可以躲避。沿着白塔,转了三圈,又回到路上。

大黄依旧跟着我,被雨淋着。

雨越来越大,裤脚和鞋完全湿透。路边一座废弃的房子,一侧是牛羊圈,一侧是牧人居住过的房子。

躲在有棚顶的牛圈里,把背包上的防雨罩抖了抖,怕弄湿包里的东西。此刻的我,狼狈至极,冻得瑟瑟发抖。我蜷缩坐在牛圈里,一直等到中午,还是乌云压天,大雨滂沱。旁边的屋子,没有上锁。肮脏的屋内,估计是鼠兔们的乐园,草秸成堆,蜘蛛网挂满梁柱。简单收拾了卫生,腾出一个可以扎帐的地方。这里,甚至比我在确但什露营的环境更差。但是在路上,你无法去选择环境,只能迅速适应,否则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只能对付在这里,等着雨停。

牛圈里潮湿的牛粪,极不易点燃。放在一个铁桶里,慢慢烘烤着,冒出蓝白色的烟,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

很久之后,牛粪才发出红色的火焰,屋里稍微暖和了一些。

大黄卧在门后,无精打采。估计它也是厌倦了这大雨。

匆匆吃了晚饭——一罐八宝粥。然后蜷缩在帐篷里,什么都不想干。手机没有任何信号。

屋外,是大雨噼里啪啦的声音。

2020年5月25日星期一晴转冰雹吉瓦若村至唐克镇

早晨雨停,出了太阳。草原上立刻暖和起来。心情似乎也晴朗起来。

收拾帐篷,早餐依旧简单,还是八宝粥。沿着砾石路,不远处看见牧民的小卖部。一位藏族老妈妈,靠着窗子,口中呢喃着,摇着转经筒。阳光照在她的脸庞上,映出她美丽的面容。

买了一包泡面,年轻的女主人让进屋去吃。起初她戴着口罩,进屋等她摘下,我才发现她是一位极其美丽的藏族女子。她普通话极好,在兰州上过大学,只是不能违背父母之命,还是回到牧区嫁人生子。她一直说她婆婆对她极好,其实毕业时也想留在兰州,但是不能辜负老人对她的爱,所以就回到了牧区。

她的婆婆,那位藏族老妈妈一直看着我,微笑。年轻的藏族女子,给我和了一份糌粑。这个糌粑比较柔软,比在平措扎西家吃的更为美味。

她笑着对我讲,我从小不喜欢吃糌粑,虽然我是藏族人。

她两岁的女儿,黄褐色的头发卷着,极像一个洋娃娃,独自光着屁股,坐在房屋的毡垫上。屋子里有炉子,十分暖和,根本不用怕孩子着凉。或许高原上的孩子,已适应了这样的环境。

她的丈夫和公公,正在草原上给马钉掌。

大黄在草原上撒欢。它在河边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野兔,奔跑去追,只是追到一半,还是没有跑赢逃窜的兔子。

我买了一些东西,继续赶路。路边的篮球场上,有人邀请我一起打篮球。对我而言,在三千五百米海拔做这样的剧烈运动,是“不要命”的举动,只能摇头拒绝。一位骑着枣红色马的大哥告诉我,去唐克过黄河有船,沿着砾石路一直到黄河渡口,就可以从甘肃进四川。

一夜大雨之后,泥泞的砾石路上水坑遍布,溅得衣裤全是泥。走进在草原湿地深处,砾石路才变成了水泥路。

中午时分,天阴了下来。在路边一处避风的洼地边煮饭。方便面、鸡蛋、火腿、榨菜,这似乎成了一路上的标配,也是最简单的伙食。

我问了路人,终于清楚了去唐克的黄河渡口。

从一个石子岔路一直到黄河边,终于看到了两条小船,停泊在河滩上。汤汤大河,“野渡无人舟自横”。船上留有电话号码,但船夫不在船上。甘、川两岸百姓过河,唯有此渡口。有骑摩托车的藏民,也等待摆渡。黄河下游几公里处,是九曲黄河第一湾景区。只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像戴在头上的帽子,把黄河和草原压在上面。两小时之后,终于等到了骑着摩托、穿着雨靴来摆渡的船工。船工是附近的牧民,平时在家放牧,有人渡河时,才会来摆渡开船。人车十元一位。

我上了船,大黄不敢,在岸边徘徊。船夫等了许久,只能摆渡我独自过河,把大黄留在对岸。这只流浪狗,只跟随了我五天,就变得温顺乖巧。轰隆的柴油机声响彻整个草原,大黄看着我登船离去,在对岸来回奔跑,发出嗷嗷的嚎叫声。

这是大黄跟着我以来,第一次悲切的狗吠。似乎是哀嚎,似乎是离别的哭泣,更似歇斯底里般胆怯的嚎叫。

一只在草原上的流浪狗,刚刚寻找到的归属与完全感,就让一条大河给隔绝了。

我在对岸,远远望着它奔跑的身影,内心极不是滋味。我背着行囊,望着它,它顿时停止了奔跑,蹲在离我最近的岸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突然,它纵深一跃,跳进黄河里。我不知道这只狗哪里来的勇气,为了继续跟着我,跳进了湍急的黄河中。只是,在激流中,它娇小的身躯,根本无法游至对岸,漂流一段后,只能游回岸边,然后伏卧在沙滩上呜咽着。

我瞬间后悔没有恳求船工大哥将大黄带过河。短短几日,这只狗,将它完全托付给我,我却抛弃了它。我甚至觉得,我太自私,还不如一只狗。

我在对岸对着呜咽的大黄大喊:“你乖乖待在对岸,明天我还会回来,就一直带着你到黄河源头!”只是不知道,它会不会听懂我的话。但我知道,它会一直蹲在那里,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天际之间。

渡过黄河七公里,就到唐克镇。

依靠黄河旅游发展起来的小镇,跟甘南完全两样。川菜、川音,甚至生活习俗也有极大的不同。找到一家旅店,旅客满满,都是来瞻观“九曲黄河第一弯”。

晚上在镇上吃川菜,真是地道的四川味道,辣得我肝肠冒火。

刚回旅店,就大雪纷飞。庆幸今天渡河入黄河流经的第九省区四川,没有停在甘南草原上,要不还极可能露营在雪地之上。

只是,不知道河对岸的大黄,晚上会藏身何处。

2020年5月26日星期二晴转中雨唐克镇至采日玛镇

若尔盖,天边的大草原。

“一匹骏马,奔驰在浑圆山岗,那里天地相接,流云洁白,犹如天堂。……”这是歌曲里如诗如画的若尔盖。只是,我还要回到甘南,寻找我的旅伴大黄,继续沿着黄河岸边,寻找隐秘的“中国”。

一早,天微晴。去邮局盖戳,因为这是从此处进入四川的唯一一个镇。

从甘肃玛曲出发,终于在这里洗了一次澡。从唐克镇出发已是十点,原本想打车到黄河渡口,这样会尽早看到大黄。只是,仅仅七公里的路程,路边的黑车要七十元。

过白河大桥,河水暴涨,几乎要冲毁大桥。草原上金黄的小花,在河谷里已经盛开,斑斑点点,点缀着绿色的大地。

回到黄河渡口,渡口的船工刚好在,所以没有等待,就过了黄河,又回到了甘肃。只是没有看到我的大黄。摆渡的船工说,一早还看见狗在河岸上跑,这会儿不见了踪迹。

河边的牧场上,有牧民正在手工编织铁丝围栏。一位热心的大哥说,早上,一位骑摩托车的大哥将大黄带到家里了。如果你想带回你的狗,我跟他联系,你去他家里领就行。

只是,我觉得既然它有了好的归宿,就应该留在那里。毕竟它属于草原,属于甘南。即使我带它到黄河源,最后也是将它送给牧民。我悬着的一颗心,此时终于可以放下了。

回到往采日玛镇的砾石路。路边的牛粪堆里,不时看到长出的小蘑菇。看来草原的夏季,正在渐渐逼近。

这段路,偶尔有牧民的房屋建在路边。藏獒伏在房前,有未拴缰绳的会蹿出来,冲着路边的行人狂吼。路过一户牧民房屋,冲出来一只大藏獒,后面带着四只小藏獒。萌萌的小藏獒,奶声奶气,跟着它们的藏獒妈妈冲着我吼叫。它们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

我突然想起,在玛多县城,一位藏族大哥送给我的驱狗利器——果尔考儿。

果尔考儿是藏式打狗棒,由皮绳和棒两部分组成。藏民在牧区为了自卫、对付藏獒,随身会携带一个,藏在大长袍里或系在腰上。马鹤天看到的老藏民“为马缰绳之一端,系一木棒”,来对付藏獒,大致道听途说,未亲眼目睹。

我从包里拿出果尔考儿,握着绳子一头,在身前甩动,小秤砣般的“流星锤”嗖嗖飞舞。刚还嗷嗷狂吠的藏獒妈妈,立刻停止了叫声。凝视片刻,立刻掉头跑回牧场。剩下的小藏獒们,也灰溜溜地逃回牧场,样子十分滑稽。

我瞬间明白了这“武器”的杀伤力。千百年来,藏獒在骨子里,就惧怕了果尔考儿。难怪一拿出手,狗就胆怯万分。不过,果尔考儿在牧区已经被禁止使用,因为具有极大的杀伤力。我带的这件,似乎已经成了收藏品。

中午时分,还是在路边吃简餐,八宝粥和鸡蛋。

似乎到了甘南草原,就一直“好运十足”。每天中午过后,就有暴雨。今天依旧如此。好好的天,突然一团乌云袭来,就下起了大雨。

一位回采日玛镇的藏族大哥,看我穿着雨衣,艰难地行走在雨中,便停下车,要将我带到镇上。他是齐哈玛镇人,养着两千多头牦牛。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跟我对话:“你看,我有钱,牦牛多,但是车子,破。”他幽默风趣,开着破旧的五菱之光,故障灯几乎全部都在闪烁。他的腰上,挂着一把刻着精致花纹的藏刀,威风凛凛。

天阴沉得吓人,乌云压着草原,好像就在我们的头顶。大雨一直下个不停。

到采日玛贡玛,这里是黄河首曲新村的移民村。

牧区的百姓给车加油,不去乡镇的加油站,而是到村里的百姓家。雪碧瓶装满的汽油,一瓶一瓶灌进油箱,最终数一数雪碧瓶的个数,就知道加了多少钱的汽油。这是我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景。

大雨中,终于到了草原腹地的采日玛镇。据说,采日玛如瀑般泻淌的云,万朵飘浮,如圣洁的哈达。采日玛夜晚的星空,手可触及,浩瀚盈天。采日玛的日出,更让无数人向往。

只是,我到采日玛,是滂沱的雨天。

在镇一角的空房子屋檐下避雨,雨却越来越大,只好穿着雨披冒雨往镇中心走。

采日玛镇中心唯一的饭店的灯亮着,黑夜或者寒冷中的灯光,会给人些许希望和温暖。镇上的人们,聚集在这里吃饭。饭店老板用柴油发电机发电。此时,手机才有了信号,这个唯一与外界联系的纽带才有了“生命”。

吃饭的人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个外来的背包客。

暮色沉沉的时刻,大雨变成了大雪,纷纷扬扬。不多时,整个采日玛镇,沉浸在一片银装素裹里。镇上有一家旅店,简易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五十元一间。只是没有电,电褥子也没有任何用处。蜷缩在充满异味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五月底的内地,已经开始穿短袖短裤了,我却在草原上冻得不知所措。还好,包里一直带着暖宝宝,我拿出一个贴在脚下,顿时温暖许多。我顾不得被褥的难闻的异味,累得直接瘫倒,打起呼噜。

2020年5月27日星期三多云、大雪、晴采日玛镇至四川求吉玛乡索日玛村

一早雪停。采日玛镇,被高山与黄河环抱其中。黄河在此,受松潘高原阻挡,东折向北流入甘南草原。采日玛镇正南面黄河的拐弯处,是黄河纬度最低的点。母亲河在中国版图中最南端的点,就在这里。

内地很少有人到采日玛来旅游。我将采日玛的黄河拐弯命名为“黄河止南”,取意黄河流淌到此,停止南流,转向东北折淌。

在中国历史上,我们一直关注着黄河的源头、尾闾、上中下游的节点,甚至它所造成的灾难史,却忽略了它身姿蜿蜒的最高纬度和最低纬度处。因为,“河流汇编的历史,迅速而流畅”,我们根本无法瞬间记录,甚至根本无法理解它隐秘的深处。

我在这里,记忆这条几乎横贯中国东西河流的脉络。在它的最南端,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竟然一脸茫然与无知。

从黄河最北端的巴彦套海镇“黄河至北”到最南端的采日玛镇“黄河止南”,我整整行走了179天。

从采日玛镇往南不远,就到了黄河边。离高原越来越近,河谷越来越窄。黄河就像被胁迫在川甘两省之间的山脉中行走一般。原本无任何树木的草原,在河道里,却郁郁葱葱地生长着高大的树木,簇拥着,挤满整个河谷,与白色的雪山、绿色的草地形成了独特的风景。牧羊人和羊群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树林里,根本寻不见他们的踪迹,只听到羊的咩咩声,以及看到河滩上留下的长长的凌乱的蹄印。

黄河,在河谷里形成无数条支流小溪,清澈见底,像密密匝匝的玉带,分布在每一片树林之间。树冠笼罩着、聚集着,形成了另一片绿色的海洋。偶尔有水鸟从林中窜出来,扑棱棱地飞向更远的树林,打破草原上的宁静。河边的草地上,开满了金色的小花,芬芳怡人。在这里,我似乎分不清了哪里是河流,哪里是树林。这样的景致,用我的一双眼睛根本装不下,愉悦与快乐,幸福与温暖,瞬间赶走了身上的疲惫与内心的孤独。

这里极像走在鲁朗,或者到了欧洲的某个小镇。

黄河河道边,竖立着保护碑。文字为“玛曲土著鱼类自然保护区,特有鱼类国家种质资源保护区”。我知道,从这块石碑开始,我离河源越来越近。

往前七公里,是秀昌村。在甘南草原上,极少看到这样规模的村庄。山坳间,错落有致地盖满了房屋。村口有人聚在一起下棋。一家合作人开的饭店,帮我解决了午餐,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拌面,让我不再吃包里的速食。村子的街上,有很多商铺,水果等食品应有尽有,新鲜程度,甚至都超过了采日玛镇上卖的。

半山腰上是寺院,金碧辉煌。零零散散的人们,围着寺院转寺。他们同时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我这个闯入这块“净地”的异乡人。

似乎,秀昌村聚集了整个甘南草原最纯粹、最简单的美。静谧、安详、世外的桃源。悠闲的藏人、寺院的梵音、高山的牦牛、河道的羊群、葱郁的森林、遍地的黄花,以及肆无忌惮流淌的黄河,组成了秀昌村这一天最真实的风景。我甚至感到自己是“足行草甸上,人在画中游”,美妙无比。

沿着河岸,这是一段十分平坦的河谷。山坳里有牧民的帐篷。一位刚挤完奶的藏族阿姨,拎着桶准备回帐篷。牛粪燃烧的蓝色的轻烟,从白色帐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来。

从这里往北不远,就是齐哈玛吊桥。天顿时又阴了下来,下起了鹅毛大雪。

瞬间,草原又白茫茫一片。

齐哈玛吊桥是从甘南草原到玛曲黄河右岸齐哈玛镇的必经之路,也是到青海久治和四川阿坝之间的一条捷径。吊桥一侧,正在修筑一座新的黄河大桥。

齐哈玛镇柯河岸边的山岩上,有一处柯庆古人类岩画。可惜,我无法步行到那里。据说,这处岩画上,有鹿、羊、马、牛和人。雄鹿昂首远视,体态高大雄健。而人裸体,双臂上举,双腿分开,凸显出男性的生殖器。这是黄河上游极为罕见的一处古人类岩画。这里曾是众多游牧民族生活繁息地,他们跃马扬鞭,纵横驰骋,留下无尽的奇谜。只是,关于文明的印记,在这里却极少留存。而柯庆岩画,就成了留给我们解开这里曾经生息过的古人类秘密的最后一块会说话的石头。

过齐哈玛吊桥,大雪已停止。桥头是川、甘两省的交界。这样,我在桥头,可以一脚踩两省。

四川境内的路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崭新的二级公路,沿着黄河岸边,延伸到层峦叠嶂的大山之中。

齐哈玛吊桥是今天我的宿营地。原本计划在桥头扎帐,值班的警察大哥告诉我,可以走到索日玛村,那里会有牧民的房子扎帐,如果下雨,也没有关系,可以投宿在牧民家里。

到索日玛村,路边有一间还算干净的空闲的房子。我打扫了卫生,准备在房间里扎帐篷。一位藏族大哥推开门,以为我是小偷。我们彼此都被对方吓着。盘问过后,他带着我去了不远处的家里。

藏族大哥名更着,脸黝黑发亮,一看就在高原上饱受风霜。他和他的兄弟,在索日玛村承包了一片草场放牧,养着五百头牦牛。从求吉玛乡上游流淌的夏容曲,在这里与黄河交汇,形成了一片天然的草场。更着大哥的牦牛,就畅快地奔跑在这片草地上。

黄昏,天终于晴朗起来。我登上屋后的山顶,俯瞰黄河在青、甘、川三省的逶迤的身姿。这条长河,它朝着入海口奔流不息,从未停歇,这种坚定与力量,一直抚慰和鼓励着每一个心存梦想的人。

暮色时,更着大哥骑着马,把山谷里的牦牛全部赶回牛圈,才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草原的放牧人,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是围着牦牛转。一头乳牛三至四年才能长到成牛。清晨把牦牛赶到山上,夜幕时再赶回牛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在偏僻的乡野,欲望和物质,似乎离他们非常遥远。

更着大哥的兄弟,在灯下缝制赶牦牛的鞭子。他娴熟的缝纫手艺,让我惊叹不已。在我印象里,关中乡村旧时缝缝补补的活,都是女人们来做的。

杨希尧在《青海风土记》中记录了民国七年他在青海看到的藏族男人娴熟的缝纫手艺。

男子还有一种职业,是缝纫。他们习惯,女子在帐外做事,男子终日在帐里无所事事,前边已经说过。要是做事,须比女子轻易点的,所以缝纫一事,自然归男子去做。男子的衣,固然是男子做;就是女子的衣服,也归男子做。这种情形,恰恰与内地情形相反。我们初次见了,觉得有些不顺眼;其实在他们那样社会状况之下,是自然而然的了,他们做夥时,将牛皮丁针——内地系铜铁作丁针,青海则以熟牛皮作之,——套在食指尖上,针锋向怀里缝来,也不像内地妇女和缝工把丁针套在中指上针锋向外缝去。可见他们这件技能是他们固有的,并不是由内地传过去的。

一百年过去,这样的风俗,似乎未发生任何变化。

更着大哥的女儿措琼,在一侧的火炉旁做饭。在藏区,做饭也是女人们的事情。措琼在青海省久治县的门堂乡上职业学校,放假的日子,回来帮父亲一起放牦牛。她切着牦牛肉,用一把很钝的切刀,而不是内地的菜刀。冻得结实的牦牛腿异常难切,半个小时工夫,措琼才切好了肉,肉块大小不一,根本没有品相。她在准备一道经典的菜——牦牛肉炒青椒。牛粪烧的炉火异常旺,牛肉在锅里发出嗞嗞的声响。屋子里顿时弥漫了浓浓的香味。

更着大哥躺在屋内一角的毡垫上玩手机,手机里不时有美妙动听的藏曲吟唱。

夜幕降临,我躺在黄河岸边的藏族大哥家中的毛毡上,寂静的夜空下,牦牛已在圈内熟睡。窗外,几颗寥落的星星挂在天空,发出黯淡的光,忽明忽暗。

隔壁房间,是他轻微的打鼾声。

2020年5月28日星期四晴转大雪索日玛村至求尕玛

在鸟儿喧嚣之后,我还赖在被窝里好一阵子。

更着大哥和措琼已经去赶牦牛了。

收拾完毕,我就出门了。我走到黄河边的砾石路上,才远远看到在山头赶牦牛的他们,打招呼后,就继续前进。

选择走四川境内的河岸,是因为这条路无需翻垭口到阿万仓。对于步行的我来说,要节省一天的时间。尽管这条路在地图上几乎看不到,但不影响我的步伐。无交通工具的优势就是可以走在任何地方。

在山后一侧的平坦处吃早餐,依旧是八宝粥和鸡蛋。

一夜的寒气,让路上的积水洼里结上一层薄薄的冰。草原上,如霜冻一般,有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我走了四公里,遇到一位骑着马放牦牛的藏族大叔。他的普通话极为流利。他告诉我,这里是求尕玛,是四川阿坝的最后一个村子。也是青、甘、川三省交界的一个村庄。这里牧民的房子,全部坐落在山坳里,极为隐蔽,也非常稀疏。

有了阳光,似乎万物都有了活力。

中午时分,终于暖和起来。河道里的金色小花,密密匝匝地分布着,草原上就像长出一片金色的地毯。阳光洒在上面,熠熠闪烁。

中午,我在黄河岸边一处灌木丛中煮饭。远处,有一家牧民在野炊。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不时发出快乐的嬉笑声。

一只狗从草场里蹿出来,让我打了回去。远处的帐篷里出来一位帅气的藏族小伙,怕狗咬到我,出来为我挡狗。我们在草原上聊天。大概半小时后,大风骤起,又下起了雪。我无处可去,于是钻进他家的另一处帐篷,就地在里面搭帐篷。他再三叮嘱我,晚上解手一定注意,千万看着狗。

外面狂风怒号,如狼咆哮一般。我聆听帐篷被风刮得呼呼作响,蜷缩在睡袋里,心里暗想,幸亏在一个大帐篷里扎了自己的小帐篷,如果在野外搭帐,会不会被风刮得飞起来?

夜里,狗一群一群飞奔在帐篷外的草地上,狂吠不止,似乎比狼群更恐怖,令人心惊胆战。在牧区,狗晚上都是放开的,随意驰骋在草原上。所以,群狗聚集,相当危险。

我把内外帐篷检查一遍,紧紧关好,听了一夜的狗吠和一夜的狂风怒号声。

2020年5月29日星期五晴转小雨求尕玛至阿万仓镇

天亮了,奔跑了一夜的狗,终于累得都回到窝里睡觉了。

帐篷被冻得硬邦邦,如铁皮一般。帐顶迎风的一侧,积雪都已结成冰。

阳光洒在山间与草原上。一夜的积雪,被风刮得堆积在一起,形成了坚实的雪堆,聚集在低处。

收拾完背包,我的手已经冻得通红,懒得吃早饭,直接出发,女主人为我拦住狗。

从求尕玛到阿万仓镇,大概三十公里,沿着黄河河道是牧人们行走的平坦的小路。

大约七八公里,就到了川甘两省交界。

在我看来,这是黄河河道上非常美丽的一段原生态湿地。游人鲜至,几乎无人问津此处。所以,它呈现的是纯粹而朴素的美。

寂寥的房屋、远处雪山、河道中树林、遍山的牦牛、雪中隐藏的黄色的小花,简直就是一幅天然的油画,根本无需色彩渲染,任何文字的修饰,都是苍白无力的。

小路的尽头,就是两省的交界。沿着草地上压出的车辙,一条小河挡住去路,这条河流就是两省的界线,根本无需界碑。牧民自觉地分布在两个省内的草山上。蹚水过河,又上了砾石路,就进入让人们魂牵梦萦的阿万仓镇境内。

砾石路没有尽头,一直伸向遥远的天边。阿万仓,似乎就是天尽头的一座小镇。

路上没有人,只有远处的山坳里,偶尔会看到几座帐篷。河边偶尔有孤零零的树,像一位巨人,要支撑起蓝天。这是一种别样的生命力象征,让人感到草原别样的生机。

其实,树下是极好的露营地,只是昨晚因为大雪,没有走到这里。

五公里处,看到黄河。黄河在阿万仓,极度地放肆,肆意扭动着身姿,在大地上摆出婀娜多姿的曲线美,蛊惑着每一位前来看风景的人。

河边河滩上有成片的树林,树杈上,布满了一个个鸟窝。这里是斑头雁的栖息地。无数只斑头雁聚集在此,有的在树林下的河水里觅食,有的悠闲地踱步,享受着静谧的时光。

过了桥,才走到了往阿万仓的水泥公路。

黄河河道里连绵的树林,似乎令我感觉到了热带雨林,而不是高原。公路穿梭在树林里,水鸟成群,飞翔在林中。听到人的脚步声,水鸟扑棱棱又飞向远处。结伴的鱼,游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中。

上黄河大桥时,从松潘高原上飘来一团团乌云,遮住白茫茫的雪山。

我无暇欣赏风景,疾步往阿万仓行走。因为在高原上,任何一片乌云,可能都会带来暴雪或者冰雹。

过黄河大桥,大风就骤起,夹杂着雨雪,打得我背包啪啪作响。

看到一头躲避风雪的小牦牛,沿着河岸朝路边走来。走近一看,竟是一只藏獒,后面还有一只灰色的,吓得我赶紧离开。还好它们没有结伴尾随我。

远处山坳里的阿万仓镇以及山上的尼玛外香寺,似乎近在咫尺。据说,松赞干布的靴子、文成公主的手镯就珍藏在尼玛外香寺中。

在这里,形成一片广阔的草原。拉日玛峰和沃特峰,在黄河两岸,犹如两个雄壮的武士,守护着阿万仓的门户。

草原上,点缀着无数间牧民的房子。道路边有一只死去的牦牛,两只流浪的藏獒蹲守在跟前,吃着腐烂的尸体,虎视眈眈地盯着路上的我,生怕我侵犯它们的领地。

到阿万仓镇,终于可以好好休整一下。在黄河首曲的草原上,像蜗牛一般行走了近十天。镇上只有一家旅店,没有水,根本无法洗衣服。因此,在阿万仓休整的打算,就这样泡汤了。阴沉的天,看星空、日出也只能化为泡影。

六十元一间房的旅店,还好有电褥子,晚上不会挨冻。

2020年5月30日星期六晴阿万仓镇至阿木朵黄河大桥

天气终于放晴。在五六月的高原上,这似乎十分罕见。

阿万仓,似乎就是一首诗的小镇,充满了无尽的意境。

有诗人写道:“这里,草、牦牛和几匹陷入冥想中的马,都像被一双潮湿的大手刚刚抚摸过。”因为贡曲、赛尔曲和道吉曲三条河流汇聚,在这里形成了独特的阿万仓湿地盆形草原。“湿润水”似乎成了这里最美的字眼。因此,《中国国家地理》于2008年将阿万仓湿地评为“中国最美的草原湿地”。

“你的美颜,充盈我的双眸。你的甘泉,滋润我灵魂。”走到阿万仓,似乎只能这样表达我内心对它的渴望。

贡赛喀木道,这是跨越千年藏区历史的一条路。公元701年,吐蕃赞普赤德松赞率兵进攻贡赛喀木道地区,此后把这里作为战争的后勤补给地。后来,党项、吐谷浑、吐蕃、蒙古等民族先后生息于此。

出阿万仓镇,走在新修的345国道上。这条路横穿赛喀木道湿地的腹地。河流弯曲在碧绿的湿地中,黄色的小花灿灿无比。路边有僧侣,支起帐篷,在这极少晴空万里的天气里享受时光。

在娘玛寺路口,遇到一位阿坝县的藏族大哥,他在阿万仓镇开了一家蔬菜店,每天往寺院里送菜。健谈风趣的藏族大哥,居然对阿万仓的历史传说了如指掌。

他把车停在路边,专心致志地给我讲述着关于阿万仓的故事。

“格萨尔王带领的士兵们砍杀过许多霍尔国侵略者,侵略者的头颅堆积起来的山包,就在阿万仓后面的山头上。”

他神秘地看着我笑,说:“你不信,我可以开车带你去看。”我默而不语,数千年的遗址里,怎么还会留下人的遗骸?甘南草原上留下的关于格萨尔王的神秘传说太多。

关于阿万仓的沃特山、拉日玛峰,我倒是在路上听人给我讲述过了这两座山的故事。

“沃特”,在藏语中是“经卷”的意思。据说在沃特山中,隐藏岭国的所有的经书。沃特成为神山之后,娶拉日玛为妻,生下一子,取名为斯帝。后来沃特得知自己的妻子拉日玛,暗地里与萨日相爱。他盛怒之下,砍了拉日玛一刀,拉日玛带着刀伤,向西北方向离家出走,所以这两座神山,最终就分别处在了黄河两岸。一座是南岸的沃特山,一座是北岸的拉日玛,永远地守护着阿万仓。

道别给寺院送菜的藏族大哥。

娘玛寺巨大的经筒,矗立在草原湿地中央,异常醒目。娘玛寺后的山,是阿尼玛卿山东边余脉,一直延伸至黄河岸边。山脚下,坐落着一排排整齐低矮的牧民的房屋。

绕过山,公路边有一只被汽车撞死的旱獭,横躺在路边的草地上,流出黑色的血,惨烈无比。

一只巨大的牦牛头,被遗弃在路边,两角健硕。我确信这是一只公牛的牛首。

到阿木朵黄河大桥。345国道从这里通向青海的久治县,另一条路,沿着黄河一直到甘肃最后一个乡镇——木西合乡。黄河在此,将青、甘两省分开。桥头上,有一家小卖部,在地图上,前方十公里内没有村庄。所以,露营地就选择了这里。

我简单吃了晚饭,将帐篷搭在小卖部的后面。太阳刚刚落山,我就钻进睡袋里睡觉。睡意朦胧中,听到小卖部的老板邀请去吃饭,我感谢他的好意,祈祷晚上不要下雨。

听了一夜黄河流水之声,一夜草原狗吠的声音。

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晴阿木朵黄河大桥至木西合乡

早早起来收帐,河谷里潮湿,帐篷的底部全是露水。

把帐篷挂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晾晒,风呼啦啦地吹着,帐篷如一面旗帜在招展。

去小卖部买补给,打了一壶开水。小卖部的兄弟,在整理昨天挖的虫草。这个季节,草山上人们已经开始挖虫草。他的妻子,昨天上山挖了一天的冬虫夏草,很晚才回到家里,收获了三十多根虫草。

从这里到木西合乡是柏油路。黄河在阿尼玛卿山南麓蜿蜒流淌,夹在青海和甘肃两省之间绵亘的山峦之中。每一个拐弯的地方,都形成了一大片湿润的草地,牧民在夏季都会迁移至河边放牧。

黄河南岸山路,切在山腰之间,像一条白线,挂在绿色的山体上。那是青海牧民出行的道路。路上偶尔有车驶过,扬起长长的白色的灰尘。黄河在这里,脾气似乎也温顺许多,迫身于山谷之间,似乎饱含着委屈、抱怨、无奈与愤懑,但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从峡谷中寻找出路。

牧民的帐篷零星地镶嵌在河道边,牦牛懒洋洋地蠕动在碧绿的地毯上。行走在羊肠般弯曲的柏油路上,我知道,我是走在一条上千年的路上,时光的那端,是茶马古道上的阵阵驼铃声。在时光的流淌中,马道才变为通途,有了汽笛的声音。而亘古不变的,是我一侧的黄河涛声。

“遥远的木西合,”甘南诗人瘦水这样称谓这个黄河入陇的第一个乡镇,“那是一片由青藏走向平原的过渡地带,也是一片民族融合地带。”他所到的,只不过是木西合的边缘。

对于我,木西合永远是未知而新鲜的。它是一幅底色灰暗的水墨画,黄河入甘的第一乡,也是一个离中原遥远的、偏居一隅的藏族乡村。

去木西合的路,大部分开凿在绝壁上,陡峭而难行。黄河在这里,曲曲折折,形成了无数个折弯,远胜于晋陕大峡谷的蛇曲风貌。其实,木西合太遥远,鲜有人至。连本地诗人瘦水,也没有走进它的深处。

七仙女峰,就处在往木西合的半路上。黄河在这里有四个大拐弯,在下游最后一个拐弯处,七座大小不一的山峰,就矗立在河边。山上的翠柏苍翠挺拔,在空旷的河谷中形成一座座绿意盎然的巨峰。据说,藏族的学者,在这里留下了很多美丽的诗篇,也留下了古老的石刻。我突然记起,在阿万仓镇的旅馆,老板说格萨尔王到过的木西合。格萨尔王留恋七仙女峰的美景,和他的妻子曾经到这里,还在一块石板上还留下了马蹄印。

群峰,高耸入云。石壁,雄伟壮丽。岩石,千姿百态。帐篷,星罗棋布。

河谷里,如云彩般滚动的羊群蠕动,从山坡上偶然会传来牧羊人婉转嘹亮的歌声。

过七仙女峰不远,转过弯,木西合乡就坐落在黄河的拐弯处。山半腰上,是西合强寺。

只有一条街道贯穿整个乡镇。街上正在施工,轰隆隆的震动声响彻整个河谷。

我成了唯一一个来木西合的“域外人”。乡上除了政府机构,还有几家小饭店和商店。我甚至感觉回到了童年时期的关中老家,瞬间,从脑海里涌动而出一股强烈的思乡情愫。几个藏族小朋友在广场上来回奔跑,嘻嘻哈哈,发出雀跃的声音,看到他们,让我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不同的年代,在不同的地域,却演绎着同样的欢乐。一位藏族老奶奶,坐在自家的门前,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握着转经筒,眯着眼睛,不停地摇晃着。

安静、缓慢、祥和,一切似乎走在旧时光里。仿佛时间倒退,我也看到了坐在老家门墩上的奶奶,她抱着那只波斯猫,等待着放学归来的我。

在木西合乡,只有一家破旧的旅店。凋敝的屋舍、破旧的床、肮脏的院子,羊圈与牛圈连在一起,发出浓浓的臭味。这样的环境,说明这里几乎很少有外人问津。

旅店的老板是一位四川的汉族大哥,他的妻子是一位藏族大姐,腿有些瘸,行动极为不便,拄着拐杖行走。他们是汉藏通婚,汉族的大哥,大概是入赘到木西合。他们居住在临街的房子里,开着一家小卖部营生。院子里的房子,就成了旅店。

晚上,我在隔壁的新疆饭店里点了一份大盘鸡和一份面条。在高原的乡镇,这样的餐食,简直就是人间佳肴。

突然想到藏族诗人加措的诗:“人生是只能出发一次的旅程,我们其实一直在路上。如果只能携带两件行李,我愿是无畏和无执。”我还在路上,带着这“两件行李”,在遥远的阿尼玛卿山下,聆听黄河荡涤时间的声音。

【作者简介:扶小风,作家,现居山东青岛。主要著作有《左年》《湋川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