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麦秸色（组诗）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杨升庵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麦秸色（组诗）
海 男
1.光焰中升起的嘴唇
在所有颜色里
我最喜欢将身体重现在麦地的时光
苦厄并不会剥夺世人劳作的权利
那些光焰中升起的嘴唇
歌吟的永远是天边尽头的事情
当一件事尘埃落定，空气纯澈
如同新生婴儿张开嘴呼吸着果树中
涌来了苹果成熟后的香气
我想起很久以前在麦地拾起的
那束麦穗的午后生活
一个人靠近我，想在麦地中吻我
很久以前的事，他吻到了我肩上发丝
吻到了我身体外飘忽的麦秸色
吻到了我18岁时迷茫的眼神
2.那是一趟悬疑式的旅行
从前，仿佛是半夜时错过的列车
那是一趟悬疑式的旅行
那是一列绿皮小火车上的遇见
那些在火车上剥着花生的人们啊
那些就着烧鸡喝着啤酒的陌生人啊
那些不时地在手腕上看时间的女人啊
那些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啊
那些坐窗口将香烟灰弹出窗外的男人啊
人生很短，尤其是半夜醒来后
看流星转逝，如同吹长笛者
默默地站在僻静的小河边
送走了身体单薄如垂柳的恋人
3.礼仪
最好的礼仪，是沐浴后的身体
走过青草地时的欣悦
她垂下裙摆，深入骨髓的爱
隐形于春风吹开的帐篷外的深鞠躬
最好的礼仪，是迎来燕子重归旧巢
从空中衔来的枝叶草蔓柔软轻盈
她站在屋檐下等待着桃李绽放
她仰头看一只燕子又飞过了春天
最好的礼仪，是没有栅栏的庭院
她在花园中悄声细语如同惊鸿一瞥
捕捉一只蝴蝶又放飞于窗外
蝴蝶去的地方正是她想继续去的旅途
4.浪漫
一个人，因为热爱由青变红的苹果
就用锄头挖地，从雨水中移来了苹果树
纤细的苗茎朝着太阳挺立起身体
此后，一个人就幻想着树上的青苹果
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忧郁的心情
就坐在苹果树下想象着明天的事情
突然间发现苹果树枝摇曳时
就像遇到了烈火真金熔炼后的黎明
我如果拥抱你，是真的伸出了手臂
从云梯间过来我尝尽了尘土和玫瑰
我的手臂刚承载过天上来的浮云
我的身体交给我就有了玫瑰的隐喻
5.吃什么
吃什么？这是一天中的生活
刚刚睡醒后的晨雾，总让人羡慕
那些深居大山深处的人家
我能想象他们吃到的是鲜果和野菜
我吃着红薯时，一个时代结束了
百年以后还会有红薯吗
脱胎换骨以后还会有灵魂吗
在观察一只猫穿过墙壁时我看见了什么
吃什么？都想寻找到源头在哪里
我如果出生在古代，会不会是女人
我如果轮回而去会走到哪里
诗学的界限就是产生了无穷的距离
6.燃灯以后光线越来越明亮
每天燃灯时，就想起了我的母亲
她曾经像羚羊般穿过峡谷村寨
她的母乳喂养过我们好几张嘴唇
她曾经在暴雨中给我们带回来栗子
燃灯古佛，我看见了我的前世
在漫无边际的荒野深处的我
像是一只野鹤想从山坡上飞起来
那只飞往人间的野鹤就是我的身体
燃灯后，光线越来越明亮
我想起了交叉花园的小径
不管往哪一条路走最终都会回家
那只扑腾而来的喜鹊栖在了我肩膀
7.我们总是要见面的
我们总是要见面的，这是宿命论
所追踪的某一条银白色的河流
好消息正在路上，这是你告诉我的
真理和幸福所沉迷的历史
我换了发型和披肩，只有我眼神
依然保留着过去的忧郁
每一阵微风细雨过去后，我站起来
去开门时，总会有邮差带来的信札
在发黄的牛皮纸信封里
我们总会不经意地谈论白天和黑夜
红色高原上的闪电盒子中的秘密
那些惊世骇俗的传说中有我们的语言
8.沿着麦秸色的高原
沿着麦秸色的高原，这是一条
壮丽的深渊巨口，吞没了那朵乌云
我的暗香疏影来自麦秸色
来自天堂和人间疾苦中的绿绸缎
那一匹匹从青色转身向未来而逝的
是我刚走出来的暗夜。如同精灵们
从林中小屋走出来，遇见了人类
哦，人类，这就是我麦秸色的高原
高原是红色的，是麦秸色过渡的
红色，如同镜子前的我
走过了太阳普照的村寨
铭记了女祭司诵颂过的生死咒语
9.割麦子是一场伟大的庆典
割麦子是一场伟大的庆典
镰刀就像是亮晶晶的弯月
倒下地的麦子成熟了
我昨晚梦见了这些凡尘间的场景
当麦子成熟后大地的温度升高
我知道城里人都喜欢吃面点
但更多人没有时间走到麦田里
哦，小鸟们最喜欢的麦收季节就在眼前
高过门槛的永远是宁静致远的天堂
我跟随着收麦子的农人们
走过了那条比黄金更灿烂的小路后
我没有看见路两边凋谢的野花
10.枕边书
书来到枕边，新疆棉的床上用品
书依墙壁林立，就像小树林
如果一个女人离不开书籍
就像离不开沸腾过水壶中的鸣笛
慵懒的身体来到床上时天已黑
每天晚上都在沐浴后最后一步抵达
就寝地：手伸向书中的一本
更喜欢翻开从前的旧书想找到痕迹
枕边书，像孤独的丘陵起伏中的松涛
我在书中寻找着那些未知的线索
每夜我都在书的翻拂声中会晤着
那低沉而私密的暗语后再进入安魂曲
11.送给我波涛的人
送给我波涛的人，我馈赠泪光
如同琥珀色的岩画下的群羊
寻找到了水源。我没有与世隔离的人生
阳光照着我玻璃色的钮扣
送给我土豆的人，从山里来
我该馈赠大米还是针钱盒
空气越来越好，这是我的云南
是哀牢山上的石门峡，我钻过了拱顶
送给我蔷薇的人，正在为我移植来
有刺有花蕊的礼物，用不了多长时间
顺石墙而怒放的野蔷薇，将迎来
宁静致远的生活，它是我馈赠世间的礼物
12.睁开眼睛就是全世界
如果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什么
我想与什么场景相遇？磨盘山
有你想跟踪的走不到尽头的森林
一个青年往前走，想去攀远方的红石崖
如果我告诉你，睁开眼睛就是全世界
你是否看见了我掠开的树篱
那些有黑蜘蛛织网的屏障下的小路
人世的秘密都沿着身体内部的血液在循环
我左右不了我与时间的矛盾和冲突
今天我丢掉了几双废弃的旧鞋子
我还剪去了十一月多余的树上枝条
对于男女，是燃烧和灰烬的关系
13.美好神秘关系的渊源
产生美好神秘关系的渊源在哪里
回过头去，每一次微风拂面
一束束头发遮住眼帘，这无常变幻的
是我们对于过往云烟的回忆和忧伤
看见母亲时，就回过头去
看见了坐在木凳上劈柴块的父亲
那时候，父亲就像是我们的太阳
母亲是我们每夜头顶上升起的月亮
当雀鸟偷吃树上的红樱桃时
我在偷吃禁果，观察四周麦浪的起伏
当野兽们在丛林中奔跑行走时
我已经离家出走穿过了黑夜的朦胧
14.很多人依河而傍筑梦而生
我出生以后的事情，太多的已忽略
在我意识中树是绿色的
每棵树都会开花结果
全世界的雀鸟们都会栖在树上议事清欢
在我记忆犹新的地方有一条河流
很多人依河而傍筑梦而生
我走过去蹚过岸边的沙河
有水的地方就有万物万灵的生死
我有无穷的焦虑症，因为明天是新的
我将钥匙带在身边，害怕失去
那条明亮的路线：我虔诚地
述说着一个故事，有开头和终曲
15.弹指间的虚幻扑面而来
火车又穿过了长长的隧道
狗尾巴花是紫蓝色的，在出洞口时
扑面而来：我忍住了喜悦的尖叫
将头贴向通向未来的车窗外的尽头
我是喜悦的，满足的，虚幻的
当你们在描述物语时，我想念着
一个个虚拟的名字和场景
我想趁着有暴雨和闪电交织的时间
写下那些来自身体的句子
我想从旧日的供销社买到我想要的花布
我想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我的手上有伤疤是因为我的血是红色的
16.默默的
没有语言，是因为我在聆听
当聒噪声减弱时，鸟语如同乐谱架
弹幕而出的流水和飞翔的关系
在观察世态时我们经常与鸟相遇
默默的，这是多么好的状态
无论有多少降温的消息
都无法形容我内心升起的烟火
尘埃中的阳光融入了茄子色
我蹲地摘下三个饱满的茄子
这一生我都在为生存而忙碌
我从火的燃烧中伸出双手时
总有黑暗让我去猜测外面的世界
17.忧郁是蓝色的
忧郁是蓝色的，不可多见的蓝
更偏向于紫蓝色。你没看见的
山野正在以魔幻和浪漫的力量
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棵树飞出了
红嘴蓝鹊，就像我的忧郁
漫山遍野的翅膀，更像我的诗句
那些握住农具的人上山了
从荒野中找到了山楂树上的鸟巢
避开乌云密布走通了又一条山路
我带上忧郁的身体
遇烈火而过最终幻想的事情
随同一条彗星的尾翼渐渐上升
18.原始森林中的藤蔓
最喜欢走到原始森林中的藤蔓间
忘却在落地玻璃窗下的哀愁
看见了藤蔓缠住了藤蔓又绊住了
树根下的藤蔓我看见从东方来的太阳
伐木工早就离开了，不再带钢锯
住在森林里。是啊，缓解生命疼痛
需要放下刀锋和贪婪的野心
我的唇无意间尝到了树上的露水
在藤蔓缠住人类的钢铁和身躯时
藤蔓以巨大的穿梭力朝空中升去
我还是看见了最后一个狩猎者
生活在树上追梦着那只奔跑的麂子
19.我见过一个在树上生活的人
我见过一个在树上生活的狩猎人
延续着古老的习俗，树上搭起了房子
他并没有以捕杀动植物的名义
生活在树上。他的脸仿佛转世而来
有着古人的色斑，以至于我想象着
这是幻境中的场景，抬起头来
那树上的房子生长出了厚厚的青苔
远看像是一座绿色的蜂巢
一个在树上生活了很多年的男人
没有人能猜出他的年龄
也没有人爬上树去看他的房子
有松鼠从那棵树上跑过去跑过来
20.仙境
当人活到看见仙境传说时
已经见过了云来云往
在泥沙俱下的时刻，总会看见
一条河流就在你的门外
我是真的爱你，带着箱子
细雨中我们拾阶而上
每一阵雾雨后我都会重新爱上你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寻找我选择的方向继续朝圣
我就是我自己的先知
我朝圣我未抵达的秘密
我朝圣我吟颂过的赞词
21.一间房能生活多长时间
一间房能生活多长时间
完全依赖你的气息贯穿到底的是安宁
只有从杂草丛生中走出来
才知道生活在房间里的生活不仅是睡觉
一间可以用来读书的房子
必须有取书的木梯，有松木味
去收拾残留的回忆，抚摸书脊上的海洋
因此，我的房子里有顺墙而立的风骨
一间房子将睡眠延长在海岸线
是为了在卑微时站在海边吹吹风
海风让骨骼惊奇于波浪那无尽止的撞击声
睁不开眼睛，眼眶下的蓝色铺天盖地
22.厌倦
有时候，我多么厌倦
在不同的颜色深处有我的痕迹
我想尽力擦干净留下的残痕
所以我等待一场暴风雨降临
是的，当我厌倦时
就想删除个人史上的点点滴滴
来自葡萄酒的污染使风衣外套被风卷走
故乡离大海太远，湖蓝色成为我的绳索
无论我多么厌倦
我都会松手解开肉体上的绳索
如此美好的又一天早晨
看见了喜鹊已经在屋顶上散步
23.在无人之境
在无人之境，望见瀚海和岛屿
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旅行
碎片压低了声音想继续从花园突围而出
我亲爱的骑手又回到我身边
又一轮回的乱世让人心险恶
我静静地守着一条河流的彼岸
古老的家谱告知我灵魂的秘密
越来越好的干净的天窗上有了光明
一大群麻雀在抢夺院子里被风吹起的树叶
一帧帧可食的叶片即使干枯还有鲜浆味液
一顶麦秸色草帽之上是我广阔的摇篮
在无人之境，留下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24.围炉而坐的人
围炉而坐的人，刚刚从霜降中回来
三分钟内脱下外套，解开盔甲
寻找到那古老的木凳子上的纹理
坐在地球的边缘想获得自由的思索
我拋弃了一条条绳索刚刚解放了肉身
静悄悄的烟火里有尘埃
静悄悄的尘埃中有我的语言在回忆
此刻，是我的生日，母亲曾经受难的时刻
围炉而坐的人，有陌生人的音调
我该怎么寻找，才能知道我
在未来的某一艘船上遇见的颜色
是不是我最喜欢的麦秸色
25.现实主义的场景
蚂蚁被一阵暴雨湮灭了逃亡的路线
从头到脚，我的身体交给了暴雨
我站着不动声色的样子才是我的原形
当世界空空无寂时天地间更美了
美学，像一张白纸黑字间的彼岸
所有事物都在上岸，那头上岸的水牛
被我看见，水牛在油菜花香中驻立
哦，香味儿是无法抗拒的就像忧郁
拖拉机载着牛羊将抵达世界的尽头
那些在车厢中仰头的牲畜们
并不知道前面是否还会有鲜美的牧场
敞篷车的牛羊们失去了四肢下的奔跑
26.此时此刻的我
走出村舍朝前走，如果能看见野花
我就能知道那些花儿的名字
然而，寒风刺骨之地
我看见了石岩上的羚羊挂角
此时此刻的我，失去了文明的线索
这座石头上的村舍就几户人家
我忘却了从迷雾走进来的小路
如果我消失了踪影请去书房搜索我的灵魂
穿过冰冷的石头岩壁，又有了
回到邮电所的感觉：在观察蜂巢时
我的身体仿佛也在酿蜜
因为有蜇伤的触觉，所以我满身甜蜜
27.送走了最晦暗的日子后
送走了最晦暗的日子后
送走了房间里最后一天枯萎的花草
送走了隔夜的饭菜和茶水
送走了绵绵不断的虚拟和记事
好久未联系的那些年的轶闻轶事
突然使空气凝固，我又开始了
在为一只蝴蝶飘舞而出门旅行
衣柜里从前的衣服迁移时被我舍弃
启蒙我的阳光灿烂，恰到好处的
使我的颈部和血管舒畅如山间溪流
送走了最晦暗的日子后
寒冰正在谋略着一场岩石上的庆典
28.裙子上的皱褶
一个女人裙子上的皱褶
就是我的一生。自从我
穿裙子后，天际间就越来越广阔
我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
我穿裙子来到了人烟稀少的荒野
许多诡异梦想都来自孤独的鸟翼启迪
躺下地就能在厚厚的腐殖叶上睡一觉
有野兽来了我会装死避开了侵袭
我裙子上的皱褶，有时像花儿
有时像碎片，有时像水面的青苔
有时像烈日下鲜红蕃茄地的枝条
有时像鹰飞过后一阵阵的战栗
29.去摘茄子的小路上有小雨
去摘茄子的小路上有小雨
雨是突然来的，很多事
如同诗句，染指般的凤仙花
从指甲上跳出来，如同妖姬若即若离
与世隔绝的山地上有蔬菜地
那是我入住村庄农户的菜地
她说，茄子熟了，去摘茄子吧
我笑了，多么简单的生活啊
头发上飘来了细雨，小路就有泥浆了
她说，昨晚下过雨，这是昨天的泥浆
我在她的语言中感受昨天半夜的雨
望过去，成熟的茄子就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