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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2期|章雨恬:最后的夜晚
来源:《西湖》2024年第2期 | 章雨恬  2024年03月21日08:08

章雨恬,生于1999年8月,浙江温州人,北京师范大学硕士。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曾获“逸仙青年文学奖”、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小说见于《江南》《长江文艺》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

现实破碎了,我踉跄而出,像在做梦

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任何事

我无法在这个新世界生存

——英格玛·伯格曼《犹在镜中》

1

我忘记了我们这群人最初是怎么聚在一起的。好像是两年前的圣诞夜,胡嘉阳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参加聚会。一般情况下,这种群体性的聚会我都会拒绝。那时说不清是什么缘由,大概是太过无聊,我答应了。

聚会的地点在临安,胡嘉阳开车带我过去。他车里开了空调,暖烘烘的气体从出风孔不断溢出,一阵一阵扑洒在我脸上,昏昏催人欲睡。我在车上眯了一会儿,醒来时,汽车已开出城区,周边的景象不再是密集的楼房,而是柏树林和大面积的湖水。天边夜色半遮半掩,浅蓝和紫灰之间有一层很暧昧的过渡,云层交叠中,漏出几缕橘粉色的霞光。

“为什么要跑到临安聚会?”我来杭州没多久,但从导航上看,临安是杭州较偏的一个区。北京的燕郊,我是这么理解的。

“黄总的别墅在那边,我们一般都会过去。”胡嘉阳说。

“黄总?是和你工作上的人聚?”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不是,怎么可能呢?就是一起写作的几个朋友,很轻松的。”胡嘉阳喜欢写诗,这点我是知道的,我们刚开始相亲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

“轻松你怎么会叫别人‘总’?还是搞写作的,听起来就像是称呼生意场上的人。”

“她有钱嘛,大家开开玩笑而已。”胡嘉阳笑道。

胡嘉阳把汽车往上坡的方向开,每开一段,路边就会出现一个镏金的提示牌,箭头指向附近的建筑群。靠近坡底的地方以排屋居多,往高基本都是独栋别墅。这些房屋修建得豪华,就像是从房地产展柜中等比例放大的,所处的环境亦幽雅,彼此之间互不打扰。只不过开灯的房间很少,应该都是用来度假、平时不常住人的。又开了一小段,胡嘉阳停下了汽车,我和他一起下车。

“喏,这就是黄总的别墅。”胡嘉阳指了指面前的独栋别墅。

欧式风格别墅,四周有黑金边的铁艺护栏环绕。房顶灰蓝,和夜色几欲融为一体。墙体则是米白的,配有四根粗壮的罗马柱和两面天使图案的浮雕。“琅山别墅·107”,镏金提示牌上有一行小字。

铁艺门是敞开的,我和胡嘉阳穿过一条鹅卵石小路,一个方形的水池潜藏在花园的正中央。暮色掩映下,池中的假山失去了灰黑色的轮廓,几朵睡莲散发出蓝荧荧的幽光。别墅的门是虚掩的,胡嘉阳推门而入,我也紧跟上去。屋内光线明亮,斑斓天顶画的中央高悬着一盏水晶吊灯,装修风格与外头一致,都是偏欧式的。沙发上已经坐了八九个人,一个发型波浪卷的女人站起身,率先对我们表示欢迎。

波浪卷女人说:“嘉阳带了新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

“我女朋友于颖,在北京读的电影学硕士,刚来杭州工作,一起过来玩。”胡嘉阳用手揽了一下我的肩膀,沙发堆里传来一阵惊呼。

“小颖是高才生啊。”波浪卷女人笑眯眯地看着我,很自然地称呼我为“小颖”,“我叫黄雁南,你叫我南姐就可以了。这是我家,欢迎来玩。”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女人便是这幢别墅的主人,胡嘉阳口中的黄总。她的真实年龄应该超过了四十岁,但打扮得很年轻,波西米亚风披肩内搭一条枣红色针织连衣裙。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她仍坚持戴一顶千鸟格纹的贝雷帽。黄雁南说完,其他人也轮流介绍了自己。后来的聚会,这些人中稳固下来的只有四个。许白和许青是一对姐妹,许白是姐姐,在区政府主办的一家内刊杂志社上班,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创作。许青是妹妹,她的脖子上有一个显眼的黑色文身——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相互交叠,牢牢卡在锁骨正中央的位置。许青的工作是新媒体运营,自己成立了一家工作室,平时写网络小说,已有一部穿越题材的作品卖出了影视版权。卡朋开了一家剧本杀店,搞的是传统小说创作。他人很瘦小,不怎么爱说话,总是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不动声色地听别人讲话。最后一个自我介绍的人是文野,起先他靠坐在沙发上,上半身刚好被黄雁南挡住,他说话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穿的竟是一套纯白的浴袍,露出两条毛发旺盛的小腿。“我叫文野,无业,写诗。”文野言简意赅地说完,沙发堆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有几个人帮文野补充,说文野的诗歌写得很好,已经出过两部诗集,还有诗歌被翻译到意大利。文野挑了挑眉毛,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微微勾了勾嘴角,冲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胡嘉阳没有骗我,这确实是一场很轻松的聚会。刚开始纯粹是瞎聊天,聊各种各样的事,创作上的不顺、文坛的八卦和生活中的琐事。哪个新秀女作家是某文坛大佬的婚外恋情人,某某杂志社的主编对南方省市的作者很不友好,某个在国外留学的诗人前段时间在朋友圈发布了自杀宣言……桌子上摆满了食物,烤肉拼盘和巴斯克蛋糕摆在最中间,旁边是零零散散的装有坚果和水果的盘子,其余都是酒。各种各样的酒,除了罐装的百威,其他洋酒我都不认识。我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但听别人聊天、吃吃东西,感觉也还能打发时间,至少比我一个人窝在宿舍看剧要有趣一些。

黄雁南无疑是这个聚会的发起人,她贡献了场地,提供了美食,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和她有关联。胡嘉阳所在的国企和她名下的公司有业务往来,许白和她同属于一个天主教会,卡朋是她在一次剧本杀游戏中认识的,其他人基本也是黄雁南在各种场合中结交的。最让我惊异的是文野和黄雁南的关系,他们竟然是情侣,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文野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黑卷发,深眼窝,高鼻梁,薄嘴唇,下颌线清晰流畅,长相有点混血儿的味道,完全可以用英俊来形容。第一眼看到他,我并不觉得他像是那种为了利益出卖情感的人,但得知他和黄雁南的关系后,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闲聊过程中,除了我,其他人多多少少喝了一点酒。头顶暗黄色的灯光沉沉欲坠,我面前的每一张脸上都或深或浅地染上了酒精的色彩。眼波交汇中,看不见的流丝在空气中交缠,话题不可遏制地朝更加刺激、暧昧和迷乱的方向发展。黄雁南第一个提出要玩游戏,她一说,很快就有人响应。玩狼人杀(注释[1])吧。沙发堆里有人说。我猜测狼人杀是她们聚会的传统项目,每个人看起来都跃跃欲试。我如实告诉他们,我没有玩过这个游戏,立刻就有好几个人热情地跟我介绍规则,狼人要通过屠城获得胜利,好人要找出所有狼人,狼人可以在夜晚刀人,好人分为神职和村民……我听得云里雾里,正想提问,文野说,不用解释这么多,你跟着玩一两局就知道了。

第一局,卡朋来当法官,我希望我抽到的是没有技能的村民牌,那样的话,压力最小。我随意抽取了一张卡牌,翻过来,血红色的牌面上伫立着一个黑色毛发的狼人,目光森冷,狼爪锐利,卡牌的最底下有一行小字:“白天装作好人混淆视听,夜晚袭击村民,霸占村庄。”我还没来得及解读这句话的含义,卡朋便说:“天黑请闭眼。”其他人都挨个闭上了眼睛,我也只好把眼睛闭上。

“狼人请睁眼,今晚你们要袭击的人是?”我睁开眼睛,看到黄雁南和许青也睁眼了。她俩看起来都很会玩,我稍微放心了一点。黄雁南和许青决定“杀死”胡嘉阳,我虽然有点不忍心,但也没有表示异议。

“狼人请闭眼,女巫请睁眼,你有一瓶解药,也有一瓶毒药,今晚死的人是……”为了不暴露狼人和神职的位置,卡朋一直在我们身后走动,“天亮了,昨晚死的人是胡嘉阳,请发表遗言。”卡朋报出胡嘉阳被袭击的消息。

“我是女巫,第一晚就被狼人找到了,我不太确定是谁刀的我,怕毒到神头上,就没有开毒药。”胡嘉阳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但我觉得小颖是好人,她应该不会刀我,我的发言结束了。”

第一轮没有人跳预言家,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好人,因为胡嘉阳在遗言中觉得我是好人,所以没有人怀疑我的身份。投票环节很混乱,我不知道投谁,索性弃票了,出局的是一个平民。夜间黄雁南和许青又刀死了文野。天亮之后,文野翻牌猎人,开枪带走了许青。黄雁南在这个轮次跳了预言家,给已经出局的文野和许青分别发了金水(注释[2])和查杀(注释[3])。紧接着,真预言家也起跳了,黄雁南被投票出局。夜间我在许青和黄雁南的目光暗示下刀死了真预言家,最终狼人阵营获取了胜利。

“真没想到小颖是狼人。”胡嘉阳说。

“我不怎么会玩,是她们带得好。”我下意识地辩解道。

之后我们又玩了几轮,我逐渐掌握了游戏的规则,也悟出了一些发言的技巧。我自认为我是一个没有游戏瘾的人,但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喜欢上了狼人杀。在游戏中我们获得了全新的身份,通过沉浸式地扮演角色短暂地脱离现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阵营不断发生转化。我想起了大学时看的阿加莎的推理小说,书里总有一个与世隔绝的暴风雪山庄,一个看不见的凶手将人们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以绝对公平的方式审判每个人的罪恶。风消雪散之际,凶手无影无踪。

现在,我们在轮流扮演这个神秘的凶手。

A

1918年,英格玛·伯格曼出生于瑞典乌普萨拉,是家中的第二个孩子。他的父亲埃里克·伯格曼是一名虔诚的路德教徒,长期担任海德魏格·爱柳诺拉教堂教区的牧师,忙于布道和主持婚丧。他的母亲名为卡琳·伯格曼(原名卡琳·阿克布鲁姆),是上流阶层出身的小姐,也是一名护士。

人们习惯用记事的早晚来评判儿童是否早慧,如果这一关系成立的话,英格玛·伯格曼毫无疑问是个天才。在最初的记忆中,英格玛提到了旧居的餐厅,那里正对着阴暗的后院,院内有高高的围墙、厕所、垃圾箱、大老鼠和用于拍打地毯的支架。英格玛被人置于膝盖上喂粥,通过来回摆动脑袋的方式,观察盛粥的蓝花白瓷盘上光影图案的变化。再然后,英格玛就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这段记忆暴露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英格玛·伯格曼的记事年龄很早。1920年秋,伯格曼全家搬到奥斯特马尔姆的新居,显然这段记忆只可能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之前。也就是说,两岁或是更早以前,英格玛就开始断断续续地记事了。二是英格玛·伯格曼自幼就展现出了影视方面的才能。他对光影的捕捉能力超乎常人,懂得调度视点来挖掘光影的无限可能。

当然,如果允许解读时融入想象力,我们还可以从呕吐的细节中推断出英格玛·伯格曼自幼体弱,从描述中压抑、阴暗的旧居环境里感知英格玛·伯格曼潜在的阴郁性格。不过,想要知道这部分信息,不需要通过牵强附会的解读,在《魔灯:英格玛·伯格曼自传》当中,病痛和缺爱是童年的两个关键词。在生育英格玛时,卡琳·伯格曼身患西班牙型流感,因而刚出生的英格玛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被家庭医生断言“会死于营养不良”。在英格玛的意识深处,始终萦绕着一股分泌物散发出来的恶臭,如果不是外祖母悉心照料,可能他真会如医生所言夭折。

和大多数艺术家一样,缺爱的童年是英格玛·伯格曼日后艺术创作的动力和源泉。

日常生活中,埃里克·伯格曼是一名严父,具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在惩罚孩子一事上,他具有惊人的创造力,各种各样的打骂是基础,包括但不限于扇耳光、皮鞋揍屁股和地毯掸子抽打。还有一些相对文雅的惩罚,比如,尿了裤子就被要求穿一件长到膝盖的红裙,犯了错误要向家中所有女性亲戚反复忏悔。最后一种惩罚是关禁闭,犯错的孩子被关到一个据说内藏吃脚指头的动物的柜子中,利用恐惧来完成惩罚。与丈夫不同,卡琳·伯格曼并不热衷于惩罚孩子,甚至会帮助孩子抵挡惩罚。幼年的英格玛对母亲展现出了强烈的亲近欲望,却招来了这位生性凉薄的女士的反感,被其用言语讥讽。

残暴的父亲,冷漠的母亲,这样的家庭关系并未让英格玛产生叛逃的心理,反而滋生了英格玛对父母之爱的强烈渴望。英格玛认为父母是有苦衷的,牧师家庭避不开教区公众的监督,父母常年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所以才会对孩子们如此严苛。为了获取更多的爱,英格玛和哥哥达格常年敌对,英格玛曾用玻璃水瓶砸伤达格,而达格则打掉了英格玛的牙齿,作为回击,英格玛将油灯放在达格的床边,希望油灯能点燃达格的被子。达格身患猩红热(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可能致人死亡)时,英格玛丝毫没有怜惜哥哥的生命,反而是无情地盼望他死去。但有一次,伯格曼兄弟却和解了——妹妹出生了,为了避免这个“讨厌的坏东西”霸占父母的爱,伯格曼兄弟选择联手,由英格玛动手掐死摇篮中的妹妹。如果不是因为动作太猛烈而摔倒,四岁的英格玛将完成他人生中第一次谋杀。

相比于父爱,英格玛对于母爱的需求显然更大,为了能够让母亲陪伴在自己身边,英格玛时常装出身体不适的样子,利用病痛获取母爱,虽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很快就被身为护士的母亲戳穿。万不得已,英格玛·伯格曼跟自己玩起了一个“假面”游戏——克制激情,成为谎言专家,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冷漠傲慢的人,以此来博取母亲的关注。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

“我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从来没有机会揭穿自己的游戏。”

2

第一次聚会后,我开始恶补狼人杀术语方面的知识,并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狼人杀APP练习。这些事胡嘉阳并不知道,那时候我们住在各自单位的宿舍,每周只在周末见一次面。与考取这个岗位前的那段高强度学习的日子相比,我的工作并不算繁忙,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无聊。硕士三年,我主要研究“圣三位一体”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伯格曼、弗里尼)的空间叙事,而我现在的工作是撰写公文,二者之间毫无关联。与我专业最接近的一次写作,写的是一篇浙江高考“三位一体”(高考自主招生的一种方式)报名人数创新高的材料。不犯错就是一种进步。我谨记单位里前辈的告诫。

胡嘉阳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他觉得国内诗歌发表的途径太狭窄,所受的关注不多,没有文野那样的才华和机遇,很难混出名堂,就想试试小说创作。他把小说的前几章发给我看,我只是匆匆扫了几行,就可以确定他在这方面毫无天赋。他写的是推理故事,一个风头正盛的女明星惨死家中,主角所在的重案组围绕女明星的人际关系展开调查。故事的前几章着重介绍的是不同意女明星解约的公司高管、有犯罪前科的富二代前男友、在女明星家门口装摄像头的私生粉、因奖项被女明星夺取恼羞成怒的影后、和女明星有竞争关系的同行小花以及疑似被女明星抓住把柄的绯闻男艺人。胡嘉阳可能以为自己布局得很巧妙,但他的构想就和他玩狼人杀的逻辑一样简单,我只是看了第一章,就知道所谓的高管、前男友、私生粉和同行都是幌子,真凶一定是那个默默陪伴女明星的“好姐妹”经纪人。

“是经纪人对不对?”我在微信上问胡嘉阳。过了很久,胡嘉阳才回复我,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想象到他的震惊。我很难解释原因,这和玩狼人杀很像,尤其是线下面杀(注释[4]),相比于完美的逻辑、规矩的发言,有时候一个眼神的闪躲更能说明问题。

“就是一种感觉,说不清楚。”我说。

“好吧,可能我真的不适合写小说。”胡嘉阳很沮丧,给我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包。

“可以发给卡朋看看,这个题材做成剧本杀应该蛮有意思的。”我安慰胡嘉阳。

我从来没有告诉胡嘉阳的是,我在读本科期间也创作过一篇小说。那时候我在学校的话剧社当干事。话剧社是学校大力发展的品牌社团,像我这样的干事大概有上百个,我们被分配到表演、舞美、编导、审核等部门。我是编导部的一员,入社后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毕业大戏的创作,部长让我们合作或是独立创作一部剧本大纲,由社里筛选一部统一扩充修改。我没有选择跟别的干事合作,一个人在图书馆里熬了三天,绞尽脑汁写了一个故事——一个长期承受家暴的女人,总是在家门外看到各种各样的假象。年少时曾在门外看到成群的秃鹫鸟,第二天起床后发现醉酒的父亲死在了家中。成年后,女人失手杀死了欲施暴的丈夫,与此同时,女人再次听到了诡异的敲门声,通过门上的窥视镜看到了七个手持利刃的人。故事的最后,警察发现了夫妻二人的尸体,丈夫身中七刀而亡,女人死于心脏病突发。写完之后,我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隐秘的火苗在涌动,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我的指尖颤栗不断。我的剧本进入了社团内部的终审,表演部的部长是毕业大戏拟定的男主角,他觉得剧本有意思,扩充一下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舞台效果。但社里的指导老师觉得剧本太出格,选择了另一部以荆轲刺秦为题材的历史剧。落选后,我把原先的剧本改成了短篇小说,投给杂志,但总是被拒,最后在一个不入流的大学生创作比赛中获得了鼓励奖。自那之后,我就没再写过小说了。

按理而言,一次失败的创作经历和我再不写小说这个结果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过于荒谬,像是为懒惰寻找的借口。许白问起我的创作经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听完后,握住我的手,告诉我她理解这种感受。

“一次不成功的开始容易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有的事情都应该一以贯之。”

“什么意思?”我被这句神道道的话蛊住了,同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们上一次玩狼人杀的场景。我在那次游戏中学到了一个新的术语——“抿挂相”,意思是在游戏开始前观察每个人摸牌时的面部表情,神色紧张的人基本非神即狼,表情轻松愉悦的人一般是拿到好人牌;类似于根据初始印象直接划定身份,并在之后的游戏进程中坚持这个判断。

“可以理解为‘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吧,反正我做什么都是这样的,蛮难解释,就是刚开始我觉得做得不错,之后我就会坚持。刚开始就出现问题,之后也不会好。”许白这么说,我基本明白了她的意思,和我想得差不多。放在狼人杀游戏中,许白就是典型的挂相流、感觉流玩家。她和胡嘉阳经常会莫名其妙地保我是好人,要么是说我看起来不像狼人,要么是觉得我是新手不会骗人。得益于他们的“保护”,我几乎是游戏中最难被投票出局的人,但我知道,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

“哦,对了,我还可以举个例子,我在八岁时开始信奉天主,之后我每周日都会去教堂。”许白说。

“哦?每周都会去吗?”我问。

“目前为止是的,还没有间断过。”

“一次也没有吗?总会有些要紧的事吧?”

“去教堂就是要紧的事。”

“那你很虔诚。”

“还好啦,主要是受家人影响。”

“许青呢?她也信吗?”我想起了许青脖子上的文身。

“她不信的。”许白翻了一个白眼。

“那你平时会去寺庙吗?灵隐寺、法喜寺、净慈寺这些,会去吗?”我说。

“寺庙?当然不会去啊,能不去就不去。”许白的脸色有些古怪,“我以前去过一两次,我觉得那些地方看起来都差不多。”

“哦,那还是差蛮大的吧,不去蛮可惜……”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自己是没有信仰的,如果刚刚问的问题有冒犯到什么,千万不要见怪啊。”

“好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我转过身,看到文野拿着一瓶红酒站在橱柜前。

“你的讲话方式好圆。”文野说。

我愣了一下,反问道:“你是说我讲话很圆滑?”

“嗯,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不太喜欢这种讲话方式。”

“我只是害怕冒犯到别人,尤其是这种宗教信仰上的问题。”我想了一下,“比如,如果突然出现一个食人族,问你为什么不吃你的父母,难道你不会感到冒犯吗?可在他们的生活环境中,人吃人就是一种正常的秩序。”我极力辩解。

“那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了,还是那句话,食人族在我家里问我这个问题,我就揍他。我在食人族的部落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只能有多远跑多远。”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顺势而为。”文野打断了我,“环境决定论,没有必要这么装模作样地问一句。”

“哎呀,好了,我觉得小颖也就是礼貌性地问问我,怎么扯到装模作样呀?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哈哈。”许白转过头对我说,“小颖,当然你也没有冒犯到我啦,不就是问几个问题吗?没关系的,来吃东西吧。”

许白递给我一块松饼,我咬了一口,里面的奶油喷溢出来,香草味的,甜腻腻的。文野坐在我对面喝酒,他的手很大,盛有红酒的玻璃杯被他捏在手里,小巧得像是一枚玩具。文野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举起酒瓶,问:“来一点吗?”我摇了摇头,说我不喝酒。这是实话,我从来没有喝过酒,任何社交场合都没有喝过。潜意识里,我觉得酒精中潜藏一种可怕而危险的物质——夏娃的苹果,潘多拉的魔盒,亚马逊雨林不经意闪动的蝴蝶翅膀。我应当远离。

“对,小颖是不喝酒的。”许白很适时地帮我补充。

文野没再说话,看向我的笑容中多了一丝玩味。

又回到了吃东西前的那种气氛,文野手执猎枪,步步相逼,许白是没有特别视角、不明事实的村民,只有我在出局的边缘力争自己的清白。

B

“魔灯”是一个必须要阐释的概念。

十岁那年的圣诞节,富裕的安娜姑母给伯格曼一家送了大量礼物。所有礼物当中,英格玛·伯格曼最想要的是一个印有“福斯内尔”字样的褐色包裹,不幸的是,那个包裹被分配给了哥哥达格。英格玛用嚎叫来反抗这次不公平的分配,却遭到了大人们的斥责,最后,英格玛用一百个锡兵和达格交换了礼物。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交易,伯格曼兄弟二人的命运齿轮都向前转动了一格。对达格而言,有了一百个锡兵的加持,他的玩具部队更加强大,他心中的冒险计划得以更好地实现。日后,达格的冒险精神不减,退休之前,他已奋斗到总领事的职位。对英格玛而言,这场交易的意义更加深重,直接帮助他寻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褐色包裹中的礼物是一套电影放映机。相较于如今电影放映所需要的装备,这套机器的构造并不复杂,包含光源、曲柄、灯箱、透镜组件以及一个装有幻灯片和胶片的紫色箱子。只要点燃放映机上的煤油灯,整个机器就可以运行,汩汩不息地投放影片。因此,英格玛称其为“魔灯”。

在家中育婴室的柜子里,英格玛在魔灯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世界。点燃煤油灯,转动把手,白色墙壁上浮现出变幻的矩形画面。樟脑丸的气味和幻灯机金属烤热后散发出来的气味相交织,墙上的人像调转身体,将脸孔正对英格玛。时间在此刻停歇,英格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超越现实的梦之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没有固有的禁令和规则,甚至没有时间,读表进食是愚蠢的行为,什么时候吃饭,完全取决于肚子什么时候饿。英格玛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迷惘和思索,爱欲和憎恶全都安放在了这里。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是这个世界的王。将这句话倒过来说,也完全正确。

埃里克·伯格曼一生虔诚,带领一众教徒侍奉上帝。十岁那年,英格玛·伯格曼也从那个标记着马耳他十字的魔灯中窥见了自己的上帝。

“我相信——至少我愿意相信——电影的最大使命就是为观众竖起一面镜子,让人们在里面看到自己和他人,看清人性中最隐秘的情感,那些我们社会中站在强势地位的人竭力想去否认的情感。”很多年后,英格玛·伯格曼荣获哥德奖,在答谢文中如是说。

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分野消失了,英格玛·伯格曼掌握了游走于两个世界的秘钥。

3

随着游戏技术的增长,普通的九人局板子(注释[5])已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我们需要更加刺激、更加混乱的板子。在新板子当中,可以开枪的狼王、能够守护夜间平安的守卫、出局后能自证清白的愚者、每晚可以选择梦游对象的摄梦人、白天可以决斗的骑士、夜间可以互换玩家身份的魔术师轮番登场。可能性像毕达哥拉斯树一般往外蔓延,狼王可以伪装成铁面无私的猎人,预言家查验的人可能被魔术师调换了身份,摄梦人的保护可以免疫女巫的毒药……我们仿佛集体落入了虫洞,在这个时间维度,我们都身处迷雾重重的狼村,白天履行古老的放逐约定,审判罪者;夜晚化身原本的面目,杀人喋血。沉浸在一层一层逻辑的包裹中,我们乐此不疲。

为了体验更有趣的板子,游戏的人数必须得控制在十二个人以上。许多新鲜的面孔昙花一现般出现在别墅中,他们大多是黄雁南的朋友,也有少数是卡朋店里拉来凑人头的DM(注释[6]),他们对别墅的装潢和黄雁南的豪横发出赞叹,然后又因为在游戏中表现得笨手笨脚而被我们抛弃。

一场游戏结束后,文野说想要玩个新游戏。黄雁南马上问他有什么想法。

“反正都是听发言判断真假,大家都是搞写作的,每个人说一个故事,其他人可以就故事的细节展开提问,听发言判断故事的真假,要不就叫‘故事杀’。”

文野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短暂的集体沉默过后,胡嘉阳率先开口:“那我先来说吧,我小时候住在农村,有一天晚上我从舅公家里回来,一个人走夜路,走着走着突然感觉有人跟着我。乡下嘛,总有一些传闻,说晚上走路听到声音是被鬼跟牢了,千万不能回头。我很害怕,越走越快,但那串脚步也越来越近,我甚至在地上看到了黑影。”

胡嘉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意思了,天上突然掉落了一个火球。现在我当然知道那就是陨石,当时不知道,整个人都懵了。我回过神,身后早就没人了。”

“说得我都毛骨悚然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啊?”许青说。

“六七岁吧。”胡嘉阳说。

“你老家在哪?”

“江山。”

“江山那带我熟啊,我也是江山人,我怎么感觉小时候没听说什么陨石下坠的事?那个年代如果有陨石下坠,应该是大事吧?”沙发堆里有人说。

“那你们自己判断咯,反正我就说这么多。”胡嘉阳说。

投票通过举手生效,有一两个人觉得是真事,剩余的人都觉得是假的。我也觉得是假的,胡嘉阳的讲述总给我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到了揭露的时候,胡嘉阳先是卖了一个关子,说真相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然后又承认了火球那部分是他自己编出来的。真实情况是他在感觉被人跟踪后,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里。在班上,他是体育委员,一千米跑步成绩稳定在三分十五秒内。那天晚上,他的肾上腺素飙升,跑得比平时快,跟踪者的速度显然不及他。

下一个讲述的人是许青,许青一张口就爆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她在英国留学期间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两人谈了有三年。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很自然,好像就是在谈论今天是晴天还是雨天,倒是一旁的许白脸色沉得可怕。灯光照射下,许白胸口处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在晃动,我往前靠了靠,终于看清楚那是一枚银色的十字架项链。

投票开始,投真事和假事的人各半,所有人都等着许青公布谜底。许青先是哈哈大笑,她本来就长得很瘦,一大笑整个胸口震动起来,锁骨上的纹身黑丝带般束紧又松散,两张交叠的脸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欢乐。

“假的,当然是假的。”许青说完,许白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

其他人也轮流说了自己的故事,许白说她在芝加哥旅行时遇到团伙抢劫,黄雁南讲了一件养鹦鹉的趣事。这两件都是真事,许白翻出了她被抢劫后那天发的朋友圈,黄雁南则找出了手机中的鹦鹉视频来证明真实性。文野说了他在大学里参加话剧表演的经历,他和当时的女友一起出演《哈姆雷特》,结果女友在演完奥菲利亚后发生了意外。蹊跷的是,奥菲利亚沉眠于水中,女友也是在水库游泳时溺死的。文野讲述时,我偷偷观察黄雁南的反应。黄雁南表现得很淡漠,涂着樱桃红指甲油的手指不断抚弄着披风下摆的流苏,好像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自由提问环节,胡嘉阳问文野大学在哪里读的,文野说了学校的名字。胡嘉阳拍了拍手,指着我和文野说我俩是校友。

“我是2012级的,你呢?”文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2015级。”我如实回答。

“这就有意思了,你讲的是不是真的,小颖肯定知道。”所有人的目光看向我。

“我没什么印象了。”我说。

“这种事,同校的应该会知道吧?我记得我读中学时,要是有哪个学生发生了意外,整个区的家长的手机都会收到提示。不过这是大学,也不好讲。”许青说。

投票环节中,大家都投了假的,文野咳了两声,故作懊丧地说:“没想到碰上了学妹,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我和文野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他看向我的眼神依然是玩味和探究,而我选择了回避。

“还有谁没说过?”黄雁南问。

“是不是轮到我的学妹发言了?”文野把“学妹”二字咬得很重。

“那我也说一件大学时的事吧,我当时很喜欢我们学校的一个学长,还把他名字的缩写纹在了这里。”我指了指肩胛骨的位置,“谈了小半年,过程不想说了,反正我都打算毕业后和他结婚了,结果发现他根本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学校附近酒吧街的驻唱。装得太像了。”

“胡嘉阳,小颖身上有没有文身啊?”许青一说,所有人都笑了。

胡嘉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小颖,你说的是假的吧?”

还没等我回答,许青就说:“怎么能直接问呢?大家先举手表决啊。”

除了文野,其他人都觉得是假的。

“看来真理还是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是假的。”我耸了耸肩,坐在我身边的胡嘉阳很小声地舒了一口气。我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他很快就回握住我的手。

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是卡朋,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杀过人”。

两三秒钟的沉默过后,集体爆笑。

许白笑着拍卡朋的肩膀:“你这不是直接送我们赢吗?还用得着分辨?”

卡朋没有理会,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他继续说:“是我爸,他是个人渣,年轻时是,老了更是。”说完,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气氛降至冰点,许青讲了几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想要缓和气氛,但没有成功。

夜已经深了,许白说:“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都点头同意。几个新面孔走得早,然后卡朋、许青和许白也离开了。黄雁南叫我和胡嘉阳在别墅睡一晚,明天再开车回市区。我们拒绝了,帮她收拾好桌面后,便开车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摇下车窗,伸出手去接,盛到了一些细小而精致的晶体。胡嘉阳放了一首外国歌曲,摇滚的,歌手一会儿高音狂飙,一会儿压着嗓子低语,哪国语言分辨不出来,只能断定不是英语。我问胡嘉阳是什么歌,胡嘉阳说他也不知道,觉得蛮有意思就下载了。歌手又嘶吼了几句,整首歌就只剩下一串类似火车汽笛的“DuDu”哼唱。我看向车窗外,乌泱泱的树林飞速闪过,像是涌动的黑色海浪,所有的建筑都化为了素描中的静物,失去了颜色,模糊了轮廓,只有毛茸茸的明暗变化。已经是二月了,雪还在下,不出意外,明天临安山上会铺满白雪。

C

“生活在谎言中的人才更加热爱真理。”

在畸形的家庭关系中,英格玛·伯格曼日复一日地训练着自己的说谎能力。他第一个说谎的对象是女仆,他谎称自己没有参与用雪球砸窗玻璃的恶作剧。当女仆开玩笑似的问起是否成功砸中玻璃,英格玛立刻判断出这是一种试探,无论回答“是”与“否”都会落入圈套。最后,他用极度平静的语气说自己只是看了一会儿,用几个雪球砸了哥哥后就离开了。对提问避而不谈,只是陈述事实(部分事实,或是想象中的事实),英格玛展现了强大的说谎能力和教科书级别的反侦察能力。

说谎并非次次顺利。在观看马戏团精彩的表演后,英格玛被一个身着白色礼服、骑着黑马的年轻女人迷住了。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女人的名字叫作埃斯梅拉达。英格玛告诉邻桌尼塞,父母已经将他卖给了马戏团,不久之后,他就会和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埃斯梅拉达一起表演杂技。这个谎言,或者说是幻想很快就被尼塞泄露了,英格玛被迫倚墙而立,接受来自学校和家庭的双重审判。愤怒之下的英格玛拿着鞘刀追赶尼塞,如果不是被老师及时拉开,他可能真的会杀死尼塞。童年的英格玛时不时产生杀人的欲望,但在实践的过程中,不知道是不是上帝有意想要挽救这位大师,杀人总因各种各样的意外终止。不过尼塞最终还是死了,不是死于鞘刀,而是死于小儿麻痹症。按照学校的习俗,全班同学放假三周。三周之后,没有人记得那个关于马戏团的谎言。

1939年春,英格玛·伯格曼请求进入皇家剧院工作。那时他虽然没有从斯德哥尔摩大学毕业,但已导演过多部戏剧,为自己积累了名气。剧院院长布吕纽斯女士拒绝了英格玛的请求,希望他将心思放在学业上。英格玛大失所望,转而应聘了歌剧院的导演助理,开始参与莎士比亚和斯特林堡的戏剧的排演。1944年,转到电影公司工作的英格玛写出了第一个剧本《苦恼》,这部剧抨击了瑞典的学校教育,由导演阿尔夫·舍贝里执导。一年之后,英格玛·伯格曼也成为了导演,他在二十七岁时执导了第一部影片《危机》,在八十四岁时拍摄了最后一部作品《萨拉邦德》。五十多年的时间里,魔灯闪烁不熄,英格玛依然是那个藏身于育婴室柜中的孩童,鼻头会因幻灯机金属烤热后散发的气味而兴奋,手指会因摇动放映机的把手而颤栗,双眼会因幕布上那些新鲜的、移动的面孔而湿润。

导演生涯中,英格玛·伯格曼始终秉持着幼年时习得的“假面”原则——无时无刻不克制着心中喷涌而出的激情,成为一个伪君子。“我不心血来潮,不冲动,也不是搭档。从表面上看似乎如此,但如果有一刻我摘下面具,说出我真实的感受,朋友们一定会攻击我,并将我扔出窗外。”尽管在摄影机前,英格玛还佩戴假面,但他依然认为电影业是一种将人暴露的行业。英格玛·伯格曼一生结过五次婚,情人数不胜数。在这些与他保持情爱关系的女人当中,很难说,他最爱的人是谁。他总是在剧场中对某个女人动情,在拍摄结束后和对方保持关系,但在下一部电影开拍后,他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个倩影所分散。

童年时的英格玛分不清现实与想象,成年之后,他在两个世界中放纵自己的欲望。

谎言就是真实,想象就是真实,欲望就是真实。

4

每次玩完狼人杀,我都会失眠很久,一直躺在床上复盘,回味游戏中胜利的时刻,思考失败的原因。微信群里的人已稳定下来,过客都被我们淘汰了,剩下的人只有黄雁南、文野、许青、许白、卡朋、胡嘉阳和我。

奇怪的是,在聚会中,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在游戏中,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但是离开了琅山别墅,除了胡嘉阳,其他人我几乎没有见过面。有一次单位里的同事想要组团玩剧本杀,在寻找店铺时,我想起了卡朋,但我发现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剧本杀店开在哪里。同事怂恿我联系卡朋,最好套一个大优惠。我打开微信,找到卡朋的头像,在聊天框里输入了文字又删除,最后还是没有发送信息。

我们是如此地亲密,又是如此地陌生。我在网上偶然看到黄雁南的公司被起诉,判了强制执行,我截图转发给胡嘉阳,胡嘉阳说他不清楚,又说这些东西在她们那个圈子可能见怪不怪,没必要管那么多。我继续问他,怎么看待黄雁南和文野的关系;他反问我,能怎么看待?过了一会儿,他又发了一句,真没必要管那么多。

胡嘉阳在一个小说网站上注册了作者号,连载那篇关于女明星之死的推理小说,他想把小说打造成《摩天大楼》那样充满反转的悬疑故事,为此又加入了七八个支线人物,就连身为重案组组长的主角都有了嫌疑,只因他是女明星高中时的学长,曾告白女明星而失败。小说连载了将近一半,浏览量总是上不去。那段时间的胡嘉阳状态很糟糕,常约我在他单位附近的一家日式居酒屋吃饭,给我点一碗海鲜丼,而他只喝清酒。我大概能理解他的痛苦,当一个人觉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退步,却无法获得应有的回报时,心态容易失衡。

暑假过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聚会。往常都是黄雁南在微信群里振臂一呼,我们随后响应,但她很久没在群里发过消息,我愈发觉得她的公司可能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再次相聚的缘由来自卡朋。十二月初,许青在群里说,卡朋把他爸杀了。这个爆炸性消息激起了千层浪花,我们询问许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许青转发了一条新闻,我点开链接,即便没有给到正脸特写,我还是一眼认出画面中被警察押送的男人就是卡朋。新闻中说,三十六岁独居男子薛某鹏杀死亲生父亲后分尸,原因是父亲在母亲过世前长期家暴。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我关闭了新闻,想起了那天晚上卡朋讲故事时的神情,那么淡漠,那么冷峻,而我们看到的,竟只是露在海平面上的一角冰山。

恍神之际,群里已经涌出了很多新消息,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去谴责卡朋,发得最多的表情是叹气。

黄雁南终于冒泡:有空大家聚一下吧。

紧接着,许白也重复了一遍,大家聚一下吧。

我们又一次来到了黄雁南的别墅,这次没有新面孔,只有黄雁南、文野、许白、许青、胡嘉阳和我。我们两两坐在沙发上,看着彼此的脸,唯有叹息。

“喝酒吧。”黄雁南说了一句,除了我,其他人都开始喝酒。

“没想到卡朋玩真的。”胡嘉阳嘀咕了一句。

“谁能想到呢?”许白喃喃自语。

卡朋是我们这群人中玩狼人杀玩得最好的,因此他很少参加游戏,总是在一旁扮演法官,并在游戏结束后帮我们复盘。可能他把杀人这件事理解得和游戏一样简单,夜晚一个落刀,白天就有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即便法官能够看清楚场上的局势,也不会做出任何裁决。

“玩游戏吧。”许青靠在沙发上,脸上一片酡红。

“怎么玩?人都不够。”许白也喝了很多酒。

我们只有六个人,还要留一个人出来当法官,能够参与游戏的只有五个人。

“简单啊,我小时候打扑克,只有两个人,就把一些牌抽掉,这样玩家就不知道对方手上的牌,游戏有了悬念,就能进行下去。”文野打开狼人杀卡牌套盒,取出六张,放在桌子上,“这里面有两个狼人、两个神职、两个村民,我们每个人抽一张,剩下的那一张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游戏中只有一狼,可能只有一神,也可能只有一民,抽到什么就是什么,很公平。”

“那玩什么板子?”许青问。

“玩隐狼的板子吧,加上预言家和女巫。”一直沉默的黄雁南终于开口,她从剩余的卡牌中抽出一张,“隐狼牌,夜间不带刀,不和狼队友见面,被预言家查验为好人,只有狼队友死了才能带刀。”

“要玩隐狼的话,还得加一条规则。如果刚好埋掉的牌是狼人牌,狼人阵营只有一张隐狼牌,那法官就可以提醒隐狼,让他提前在夜间睁眼带刀。”许青说。

“那我来当法官。”许白说。

许白把卡牌打乱,让我们从中抽选。我翻开牌面,上面画着一面镜子和一个村民。镜外的村民有着两个青黑色的眼圈,一脸可怜相,双手作祈祷状,奇怪的是,镜内居然是一个狼形的黑色身影。底下的文字标注:隐狼。白天装作好人混淆视听,帮助狼人同伴霸占村庄。

我的心跳有一点快,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黄雁南、文野和许青的表情看不出什么,胡嘉阳的表情有些凝重,有可能是我的队友,也有可能拿到了神职牌。

“天黑请闭眼,先来确定身份……”许白缓缓说道,“隐狼请睁眼。”

我睁开眼睛,许白把手里剩下的卡牌对准我,我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张狼人牌。

“就我一个狼人?”我用口型问。

许白点了点头,示意我将眼睛闭上。

狼人活动时,我提前带刀。我只抿到胡嘉阳可能是神牌,便向许白示意,刀掉胡嘉阳。

天亮了,许白宣布昨晚是平安夜。

胡嘉阳第一个发言,说自己是预言家,昨晚查验了我是好人,狼人只能出在文野、黄雁南和许青中间。紧接着,黄雁南也起跳了预言家。

“我才是真预言家,昨天晚上查验的人……也是于颖。”黄雁南顿了顿,突然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你不是好人,你是个狼,我知道你是狼。”

说实话,我有一点被黄雁南吓住了,无论是游戏内还是游戏外,我从来没有见到她露出这么狠厉的表情。我是隐狼,不可能被查验到狼人身份,因此黄雁南的底牌绝对不可能是预言家,但我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缘由是什么,是怀疑预言家卡牌没被人抽中,所以自己起跳预言家;还是想排除隐狼的可能,提前检验金水的真实性;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黄雁南喝了不少酒,两条青色的眼袋下方附着两片暗红,宛如赤壁丹霞屹立盘升。我仔细盯着她的脸,愈发感觉到这张脸的苍老和疲惫。我的心中闪过一丝快意,刻意略去黄雁南眼神中的恼怒,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南姐和嘉阳当中必然有一个真预言家和一个狼人,嘉阳如果是狼人,和我成立为双狼,没有必要给我发金水,可以给未知身份的人发查杀压榨身份,发金水拉取好感度。所以只能南姐是狼人,我虽然只是个平民,不是女巫,但在这个五人局中,我出局了,好人肯定是劣势。”

“你这就说得不对了。昨晚是平安夜,说明女巫在场。你说你是平民,胡嘉阳是预言家,南姐是狼人,我也是平民,那女巫只能是文野,也就是说被埋掉的那张牌是狼人牌,南姐是在孤狼悍跳(注释[7])。”许青抿了一口酒,继续说:“孤狼跳预言家有什么用呢?很容易就被投出局,狼刀根本不够,所以我觉得你和胡嘉阳才是双狼。”

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是文野。“我的底牌确实是女巫,有隐狼的板子,银水(注释[8])我就不报了。我觉得许青不太像是狼人,而且雁南如果是狼跳预言家,往后置位发查杀,一旦发到女巫头上,狼队基本就没救了。我更倾向于认为雁南是真预言家。”文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于颖既然能被查杀出来,说明底牌是普通狼人牌,那胡嘉阳就是没有视角的隐狼牌。隐狼牌的作用就是隐身份,最好的打法就是被真预言家查验到抬高自己的身份,没有必要在前置位起跳预言家,隐狼不知道自己的队友是谁,给于颖发金水是有可能发到真预言家头上的。我就说这么多吧。”

“所有玩家发言完毕,接下来进入投票环节,请大家同时举票。”许白说。

我和胡嘉阳投了黄雁南,黄雁南和许青投了我,文野弃票。第一天,没有人被放逐。

再一次闭上眼睛,我知道这局游戏我必输无疑,我一个人要抗衡四个人,实在太困难。

天亮了,我和文野一起倒牌,我刀了他,他毒了我。

“游戏结束,好人胜利。”许白翻过手中的狼人卡牌,“全场就小颖一个狼人,根本没办法玩的啊。”

“什么?我确实是预言家,小颖是我验出来的金水啊,狼不是黄总和许青吗?还是说小颖是隐狼?”胡嘉阳震惊地说。

“我就说这局很奇怪,现在总算明白怪在哪了。不过我想不明白,南姐是怎么知道小颖是狼人的?是因为确认身份的时候,狼人睁眼时间特别久吗?我当时也注意到了,但没想那么多。”许青说。

“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我想的是狼人跟我对跳。”胡嘉阳说。

“感觉罢了。”黄雁南没有过多解释,将玻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玻璃杯扣在大理石茶几上,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我和文野默默对视了一眼,迅速错开目光,看向别处。

落刀文野的那个夜晚,我在赌文野会不会毒我,只要他毒的不是我,我就有赢的希望。文野在第一夜救了胡嘉阳,是好人牌中视角最清晰的女巫,聪明如他,定然已经推理出来了场上的局势,胡嘉阳是真预言家,黄雁南给我发查杀别有用意。只不过,夹在我和黄雁南中间,他还是选择了“顺势而为”。

复盘结束,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的游戏。我忘记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共玩了多少轮,玩到后面大家都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盘逻辑。灯光模式被人调换了,暖黄色的灯光转为蓝紫色,再搭配刺耳的音乐,好像身处KTV包厢内部。屋内的温度越来越高,酒精的气味也越来越浓郁。不知何时,我看到面前的茶几上出现了一杯酒,吊灯的光影落入香槟,像是月亮坠入冰冷的汪洋。我伸出因疲惫而颤栗的手指,小心地从茶几上拿过那杯酒。一滴一滴,冰凉而苦涩的液体侵袭着我的舌尖,再慢慢滑入我的喉咙。杯子越来越轻,所有的酒精都进入了我的身体。

头顶的灯光逐渐模糊,天顶画中的人物也扭曲了,我靠坐在沙发上,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耳边好像响起了圣歌和钟声,我感觉到每一根手指都酸软无力。玻璃杯从我的手中脱落,掉在羊毛编织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遥远的闷响。

D

《哥林多前书》中提到:“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幼年的英格玛·伯格曼费劲心力地争夺父母的宠爱,在成为一名伪君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成年之后,英格玛·伯格曼同父母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糟糕。为了追逐导演梦,英格玛同父亲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母亲卡琳想来劝阻,却被英格玛打了一个耳光。在电影创作中,英格玛不断发泄心中的迷惘和伤痛。1957年上映的《野草莓》中,年迈的医学教授伊萨克功成名就,却始终找不到人生的真谛。经历了现实世界的多重打击,伊萨克在梦境中见到了河岸那头热情的父母,重新找到了自我。1961年,电影《犹在镜中》上映,讲述了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的女人和围绕着她的三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女人是一名狂热的宗教分子,试图向上帝寻求依靠。女人的父亲是一名作家,女人敬仰着父亲,却在发现父亲把自己当成观察对象后崩溃了。女人的男友是一名医生,愿意治疗和陪伴心爱之人,但始终不理解女人内心的混沌和不安。女人的弟弟是一名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他和父亲之间缺乏交流,长期得不到疏导的他被姐姐引诱了。女人宣称自己听到了上帝的声音,但最后等来的是蜘蛛。有趣的是,女人的名字就叫卡琳。

1965年初,英格玛打在母亲卡琳脸上的耳光重回到他自己脸上。某个雪天,卡琳打电话给英格玛,希望他能够去医院看望身长恶性肿瘤的父亲。英格玛表示自己和父亲之间无话可说,拒绝前往医院探望。到了晚上,卡琳只身来找英格玛,她要当面听英格玛重述他在电话中无情的辱骂。英格玛想要上前拥抱亲吻母亲,却被后者扇了一个耳光。英格玛特别提及那个耳光的威力,卡琳戴了两枚沉重戒指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他的脸。但这仅是开端,五天后,一个更沉重的耳光挥到了英格玛的脸上——卡琳突发疾病去世,前去探望的英格玛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这成为了英格玛心中永远的结。卡琳去世之后,英格玛独自待在公寓,在盛进明媚春意的房间中,英格玛凝视着母亲大理石般苍白的面孔、铁灰色的头发和手指上的创可贴。他那引以为傲的想象力又开始不受控制了,幻觉将现实劈出裂缝,笼罩在母亲眼周的阴影散去了,那抖动着的眼皮之下的眼球因做梦上下活动着。母亲还在呼吸,即将醒来。

一年之后,电影《假面》上映。这部影片是英格玛·伯格曼的封神之作,鲜明体现了他注重简约、擅长运用特写的导演风格。片头部分,一个男孩从停尸房中醒来,无助地将手掌伸向镜头,像是在描摹着什么。紧接着画面一转,小男孩原是在抚摸一张巨大的、不断变幻的女人的脸。男孩瘦弱的后背和女人虚幻的面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隔着玻璃,男孩什么也抚摸不到。他们已是两个不同维度中的人。

英格玛·伯格曼一边怨恨父母从不剖析他说谎装病的动因,一边又替父母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解释儿时的缺爱。直到母亲第二次因心脏病住院时,他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她当年不作为的真实原因——由于英格玛多次装病和拒不上学,母亲带领他拜访了一位著名的儿科专家。专家警告母亲不能纵容儿子,要坚决抵制这些不正常行为。

听到这番话有何感想,英格玛·伯格曼没有在自传中提及。他终其一生兢兢业业扮演的假面游戏,一开始就建立在错误判断上。

5

生物钟迫使我在第二天清晨醒来。我睁眼后最先看到的是狼藉不堪的茶几,上面堆放着食物的碎屑和歪倒的酒瓶,我揉了揉眉心,慢慢回想起前一晚的放纵和狂欢。我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却感觉双腿酸软,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我往下一看,一条毛茸茸的大腿搭在我的右腿上,垂放下来的小腿和我大腿内侧紧紧相贴。我僵硬地转过头,是文野,他身着白色浴袍,浴袍中间的带子散了,裸露出来的蜜色胸膛伴随呼吸起起伏伏。我深吸一口气,费了点工夫把文野的大腿从我身上挪开,靠着沙发的扶手,勉强站起来。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我和文野刚才那副样子,许白和许青一人躺在一张沙发上,呼吸绵长而富有韵律,看起来睡得很沉。我再走了几步路,看到了抱着酒瓶歪倒在地毯上的胡嘉阳。我在客厅和厨房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黄雁南,再想到她昨晚玩游戏时反常的举动,我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

在玩“故事杀”的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发现遮阳伞落在了黄雁南的别墅。代购三百块一把的Coolibar遮阳伞,遗失了还是有些心痛。我本想在群里直接问黄雁南什么时候在家,方便我取伞,但打完字后,我鬼使神差地将消息私发给了文野。文野很快就给了我回复,说明晚六点之后都可以。我没有跟胡嘉阳说我遗落伞的事,而是选择独自乘坐公共交通前往。到达之后,帮我开门的人是文野,他好像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有点湿。我礼貌性地问候了一下,他笑笑,叫我进去坐。我本想拒绝,但想到遮阳伞还在里面,便脱鞋进屋。

屋内残留着很浓重的烟味,我看到玻璃烟灰缸中盛放着几粒烟蒂。

“刚刚有人在吗?”我指了指烟灰缸,“还是说,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抽的?”

“雁南和她的一些朋友刚走。”文野说。

我在沙发的靠枕后找到了遮阳伞,准备离开时,文野双手抱着胸抵在了门口。

“昨晚讲的故事是真的吧?”

“什么?”我没有回过神来。

“你前男友的那件事。”

“不是说了是假的吗?”我吸了一下鼻子。

“说说而已,我不是也说我的故事是假的吗?”

“你想说明什么?”

“口头说说没用,关键是怎么证明。你不是说你肩膀有文身吗?那个可以证明。”文野用手摸了摸肩胛骨的位置,浴袍被他搓出声响。

我努力平复呼吸:“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想证明是假的,就给我看看你肩上到底有没有文身。”文野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头发上的水珠缓缓流下,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擦出一条条湿亮的水痕。他盯着我,就像一头猛兽观看猎物的挣扎,表情晦暗不明,眼底暗流涌动。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对视。我想起大学时我在话剧社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他拿着我写的剧本和指导老师据理力争,说这是有潜力的本子,比演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好得多,性,暴力,性暴力?演这些算什么出格?那天他穿着白衬衫,袖口高高挽起,争执过程中他拿着文稿的手上下晃动,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臂。

一团火从我的胸口燃起,正以燎原的趋势蔓延。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解开胸前的扣子,大衣从我肩头滑落,牛角扣和地板接触后发出了一声清响。我再将手伸至羊毛衫的下摆,用力一扯,脱掉了羊毛衫。文野的呼吸骤然急促,那股隐秘的火焰流向了我的四肢。我将背心的肩带往下一挑,手指抚摸到我肩胛骨上皮肤不平之处——那是我洗文身留下的印记,而我骗胡嘉阳是切痣手术的疤痕。

“真的有啊。”文野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低沉无比。他边说边向我快步走来,将我用力推倒在沙发上。之后发生的一切顺理成章。文野的喘息声很重,鼻尖戳到我的脸颊,呼出来的热气不断喷洒在我的耳廓。他的动作很粗暴,一边撕扯我身上仅存的衣物,一边狠狠撞击我。我躺在沙发上,看向别墅的天花板。那上面是《创世纪》油画,看不出来是手工绘制的还是电脑制作的,九块方形,诉说着九个宗教故事。缩小之后,画面丰富无比。文野的速度加快了,我感觉自己就快划向浪之尖顶,油画的颜料和线条开始跳跃,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摇身变成了鲁本斯的《劫夺留西帕斯的女儿》。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直接睡在了别墅。或许文野说的是对的,我并不是表面上那副样子,体内具有某种“亟待唤醒的野性”。但有谁是表面上那副样子呢?我们在游戏中乐此不疲地扮演角色,试图将自己伪装成与真实身份毫不相干的人,我们审判别人,也被别人审判。总有一个夜晚,我们都会抽到狼人卡牌,化身为那个看不见的凶手。

我不知道黄雁南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但这已经无关紧要,她既然选择了不揭露,我也决定将她的暗示收下。我拿上包,小心翼翼不去惊动客厅里睡着的人。走到门口,我先给胡嘉阳发微信“我们分手吧”,然后点开文野的头像,输入“别再见面了”。

茶几上有手机在震动,沙发上的文野和躺在地上的胡嘉阳同时动了动,但谁都没有醒来。

我打开别墅的大门,寒风迎面吹来。水池表面结了一层薄冰,那些枯败的睡莲也一同被冻住了。水池中央的假山是用叠石垒成的,水底的石子全都是灰黑色的,水凝固了,池子看起来像水泥浇筑的。来别墅那么多次,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水池的模样。道路上满是积雪,我走上去,白雪之上立刻多出了两行黑色的脚印。从别墅走到坡底,不算特别长的一段路,但我的鞋尖还是湿了,不断有冰冷的雪水渗入,提醒我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我回头看了一眼别墅,厚厚的白雪堆积在屋顶,时不时地抖落下一团,松松散散地砸到地上,像给松饼撒糖霜。

别墅前,最初的那两行脚印已经看不到了,它们都已被飘落的雪花覆盖。

天亮了,昨晚是平安夜。

注释:

[1]一种桌面卡牌游戏,参与玩家通常为六到十八人。玩家分为两个阵营,“好人阵营”包含村民和神职,人数较多,且相互之间基本不认识。神职拥有特殊技能,预言家可以在“夜晚”查验一名玩家的身份,女巫有一瓶毒药和一瓶解药,猎人在死亡时可以开枪带走一名玩家,村民没有特殊技能。“狼人阵营”由狼人组成,人数较少,可以在“夜晚”带刀杀人。“白天”,所有人睁眼,通过发言来放逐一名玩家。一般情况下,狼人杀死了所有的神职或所有的村民,狼人取得胜利;好人放逐了所有狼人,好人取得胜利。

[2]预言家查验出来的好人。

[3]预言家查验出来的狼人。

[4]区别于线上游戏的线下面对面游戏,讲究察言观色。

[5]游戏模式。

[6]桌游组织者,剧本杀游戏中的主持人。

[7]狼人谎称自己是预言家。

[8]女巫用解药救起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