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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弱的王熙凤
来源:文汇报 | 邹世奇  2024年03月19日09:08

王熙凤无疑是女中豪杰。

她主理荣国府,“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顺手还能协理一把宁国府,同样打理得大开大阖、风生水起。做事的人会发光,凤姐的飒爽英姿从此留在读者心里。

她杀伐果断,家族里的下三滥贾瑞垂涎她,恶心到了她,她想的是“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厉害”,后来果然三下五除二结果了他。她听说丈夫贾琏在外娶了二房,先是趁丈夫外出,纡尊降贵来到二奶家里,口口声声自称“奴”、称对方“姐姐”,一番甜言蜜语,一阵风似的把个尤二姐赚入大观园,赚进自己的势力范围;然后,一手找出尤二姐退了婚的前未婚夫,贴钱怂恿他去告自己丈夫“强娶有夫之妇”“国孝家孝中娶亲”“停妻再娶”,她说“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有事的”,从外部给贾琏施加压力;另一手在大观园中散布尤二姐婚前失足的名声,借贾琏刁钻刻薄的小妾秋桐之口折辱尤二姐,摧毁她的精神;将尤二姐身边的亲信换成自己的人,折磨她的肉体;最后再借医者之手,杀掉尤二姐腹中胎儿,扑灭尤二姐最后的希望,令她绝望自逝。书中没有明说尤二姐的胎儿是凤姐杀的,但太医确是贾府换的,这个乱用虎狼药的胡庸医是贾府的小厮们请来的,曹公一向草蛇灰线,皮里阳秋;而杀人,在凤姐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这样的凤姐,未免让人又憎恶、又害怕。这样的雷霆手段,这样步步为营的谋略,往小了说可以作为指导宫斗剧创作的经典案例,往大了说可以写入兵法。

她是天生领导,各种场合的表演于她都是小case。毕飞宇曾惊讶于为什么凤姐上一秒还当面为身染重疾的秦可卿抹泪,下一秒就自在悠游地赏花。说这话的时候毕老师可能没有想起一个词“塑料姐妹花”。于凤姐,为秦可卿的病落泪也许有真心的成分在,但更多的一定是场合需要。这样精彩的逢场作戏还有很多,比如秦可卿死后: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她的眼泪如同苏轼的文章,“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哭得何等优雅,何等行云流水,又何等收放自如啊!再如贾琏偷娶尤二姐事发,她来宁国府兴问罪之师、问教唆之罪,那杀气,先把贾珍吓得脚底抹油溜了,然后她对着贾蓉和尤氏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滚到怀里,又是照脸啐,一通大闹,气吞万里如虎,“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贾蓉只能磕头,“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奴才们“乌压压跪了一地”,凤姐见发挥得够了,话锋一转,对着尤氏赔不是,做出识大体顾大局的样子来,一边主动提出善后,一边又忍不住把尤氏敲打挖苦一通,末了顺手卷走对方乖乖献上的五百两消灾银子。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完美表演啊。

她是脱口秀天才,脱口而出各种俚俗语,总能把贾母逗得开怀大笑,是孙辈中除宝黛之外贾母最疼的人,由此奠定了她在贾府的地位。她性子爽利,诙谐通透,即使只会吟一句“一夜北风紧”,也一样令园中那群美才女姐妹乐于与她亲近,令她在贾府左右逢源。更不用说她的美艳性感,可以令男人为了她不顾性命。凤姐是太强大、太有魅力了,曹雪芹说“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样的王熙凤,放在今天也是执掌跨国企业的美丽霸道女总裁。

八七版《红楼梦》电视剧中,邓婕的王熙凤是一个难以超越的经典,年轻的邓婕极符合“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原著形象,加之又口齿伶俐,宜笑宜嗔,平日里看着妩媚风流,柳眉倒竖时却令人胆寒,活脱脱一朵艳丽馥郁却刺大扎手的玫瑰。演那个聪明绝顶、心高气傲,以“世上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自况的凤姐,我一时想不出有比邓婕更合适的人。发散一下,我不知是邓婕本身的性子就是这样爽利泼辣,所以才被王扶林导演慧眼看见选来演了凤姐,还是凤姐这个角色实在气场太强大了,深度影响了年轻的邓婕,总之邓婕后来的性格、气质里都是凤姐的影子。我于是将对凤姐的爱移情到邓婕,进而到她扮演的其他角色身上,比如《康熙微服私访记》里的宜妃。至于后来某些版本的凤姐,不是形象的问题,而是,演员能先提高下台词能力,好歹把话说利索了不?话说不利索,管家理事以及大闹宁国府的气势从何而来?那种强撑着的、色厉内荏的“厉害”,我看着都替演员累得慌。

如果说八七版的凤姐有什么瑕疵的话,我认为是把凤姐塑造得太刚强了,原著中凤姐有许多楚楚可怜的时刻,到了电视剧里都没有了。应该是剧本里就把一些东西删去了,怪不得演员。比如原著第七十一回,贾母生日,尤氏的丫头在荣国府受了两个婆子的气,凤姐为着礼数,下令捆了两个婆子,等贾母生日过后送到宁府给尤氏发落。邢夫人听说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偏偏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王夫人也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媳妇儿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得灰心转悲,滚下泪来。

看着这一段,深深体会到凤姐的委屈和无奈。生活中总有一些时刻,你会觉得全世界都在冤枉你、打压你。最令人觉得辛酸的是,打压你的人中有你为她“犯错”的人,有你的亲人。尤氏,有了大闹宁国府这一段,又有了她妹妹尤二姐的死,之前她和凤姐的交情再热络,这会儿也都降温了。哪怕凤姐之前惩罚婆子是为圆她的面子,也绝不妨碍她落井下石——让你聪明绝顶、让你占尽先机,居然也有你狼狈的时候,此仇不报、时不再来啊。再说王夫人,她是凤姐的亲姑姑,凤姐被邢夫人不待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凤姐帮她这个娘家姑妈管家理事,在婆婆面前反倒失于应候。然而越是这样王夫人越要表现得深明大义、大义灭亲。你一定听说过那种家长——孩子和人冲突,不管自己孩子有理没理,先骂一顿、打一顿再说,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管教有方、毫不护短。你可能也见识过有一种领导——明明按他定的规矩办事,他却跑来拉偏架还要怪你不知变通——可是如果下次你真“变通”下你再试试,反正他是领导他横竖有理。回到凤姐身上,这次的事就是邢夫人挖了个坑一把把凤姐推下去,尤氏在坑边冷眼看着随手丢了块石头,然后王夫人上来直接把凤姐埋了。凤姐越是英明、越是正确,这一刻越冤枉、越可悲。

像这样的至暗时刻,在凤姐有不少。比如王夫人从邢夫人手中得来了傻大姐在园子里捡的绣春囊,不分青红皂白把凤姐骂得又是流泪又是下跪——在辖制、折辱凤姐这件事上,王夫人经常是邢夫人的同盟。再比如邢夫人要为贾赦求娶鸳鸯为妾,凤姐劝阻,被邢夫人训斥。更不用说凤姐在生日那天发现贾琏的奸情,反而被贾琏拿刀追着砍,然后最疼爱她的贾母出来弹压:“什么要紧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看清了吧,再厉害的凤姐,在荣国府仍是一个小媳妇儿,凭她怎么长袖善舞,也只能在那个时代为媳妇制定的框架之内,半点不敢逾矩,饶是这样,也还要动辄得咎、时时碰壁。

更不用提,荣国府家大业大,人事关系复杂,财务问题成堆,管家理事千难万难。凤姐曾与贾琏闺房闲话:“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凤姐对下属们的判断在平儿这里得到了印证,有一次平儿对管家媳妇儿们说:“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厉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她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她厉害,你们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所以凤姐说:“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平儿)还知三分罢了。”所谓“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凤姐的表面威风,实则如履薄冰、殚精竭虑,大概真的只有平儿能近乎感同身受地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平儿对凤姐的忠心,是有一种怜惜在里面的。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凤姐待平儿,是主仆,是妻妾,也是闺蜜,是知己。

以上种种凤姐的艰难时刻,到了影视剧里要么就被省略了、淡化了,要么就不肯表现凤姐真实的委屈与可怜,而是代之以强硬回怼之类的神态反应,总之王熙凤这么厉害的女人,怎么可能受气认怂呢?凤姐柔弱的、楚楚动人的一面,就这样被剔除了。这不是哪一版影视剧或者哪个编剧的问题,而是凤姐形象接受史中一个普遍问题:我猜应该是先有了许多读者心中自动过滤过的厉害版王熙凤形象,才有了影视剧这样的处理与表现;而受影视剧传播的强大影响,刚硬的凤姐形象又被更广泛地认同。凤姐太有魅力了,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曹公苦心经营的真实的、立体的王熙凤,其柔弱一面总是被有意无意地淡化、遮蔽。

凤姐是个光芒万丈的女人,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连神一样的阿喀琉斯尚且有个脆弱的脚后跟,何况凡人。在这个世界上,英雄的凤姐既有铠甲,也有软肋。铠甲是她的惊才绝艳、浑身本事;软肋则是作为贾府的孙媳妇,花花公子贾琏的妻子,荣府的管家人,她的许多的不得已;是她作为荣府长房单传的媳妇却只生了一个女儿;是她神气活现的外表下孱弱的体质,等等。这些软肋,在家族大厦稳稳矗立时还不显眼,但在大厦倾颓时,软肋便成了命门,她从这里被彻底击溃,“一从二令三人木”。有时决定成败的因素只在于,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曹雪芹把阿凤写得英气,但他并不想把她写成开着外挂、笼罩着主角光环的所谓“大女主”,更不想把她写成战无不胜的神。所以他在写王熙凤的强大的同时,也花了那么多笔墨去写她的脆弱,她的无奈与辛酸。因为真实的生活不会对任何人网开一面,不会因为你出身高贵或者特别有才华,就为你屏蔽掉一切痛苦和烦恼。凭他怎样鲜花着锦的生活,都是经不起细看的,完美只存在于雾里看花时。再强大的人,从根本上来说也都是孤独、脆弱的。而文学,就是要反映生活的复杂,就是要引导人们面对这世界的真相,引发形而上的叩问和思考。

何必为英雄避讳呢?读《西游记》,看到大圣被三昧真火烧,读者可能会流泪、会叹息,可是会因此削弱孙悟空在我们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吗?不会的,只会让我们更懂英雄的不易、更怜惜英雄。接受英雄也是普通人,接受他们也会困顿,也会受伤,也会虎落平阳,才更能体会他们超越常人之处,才能真正明白为什么他们是英雄。这个问题,具体到凤姐这里还有另一层:一个百毒不侵的腹黑女强人、钢铁女战士,和一个头脑精明、身段潇洒漂亮、有时心狠手辣,却也一样柔软、会哭泣的真女人,后者难道不是要有血有肉、可爱可亲得多吗?

像看待普通人一样地看待王熙凤吧,不神化不美化,看见她的强大也看见她的脆弱,看见她的欢笑也看见她的眼泪,这才是文学的正确打开方式,以及对真实生活逻辑应有的尊重。